王欢
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人对于“原子弹”的记忆和感知或许在逐渐改变。虽然“原子弹”已经在相对广阔的视野中出现,但在20世纪70年代的这部原爆作品中,沉浮于时代洪流的主人公对原爆有着怎样的认识,他们是怎样看待对方和二人之间的爱以及如何看待自己的呢?本文将带着这些疑问,在分析文本的基础上,参考先行研究的同时结合原爆这一时代背景,从原爆孤独、二人的恋爱孤独以及社会身份的孤独等角度,解读男女主人公各自的自我认知的同一性。
一、作家介绍
佐多稻子(1904-1998)生于日本长崎市,是日本小说家。小学毕业前举家移居东京,而佐多稻子则因家境拮据,作为一名女童工,开始在一家奶糖工廠打工。在其最初的婚姻失败后,佐多稻子便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而其以最初的工厂打工经历为题材创作的《奶糖厂的女童工》,则成为佐多稻子的处女作。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遭到镇压的停滞时期,佐多稻子作为长篇小说作家获得认可。佐多稻子也对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后日本的民主化运动做出了贡献,并且以自己和日本共产党的关系经历为题材进行多数创作。佐多稻子除根据自身体验进行创作的作品之外,也发表了多部以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后女性问题为主题的作品。在进行文学创作之外,佐多稻子也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直至晚年也坚持关注各类社会活动和持续进行社会性发言。
二、作品介绍
佐多稻子的《树影》这部长篇小说,从1970年8月到1972年4月,在《群像》杂志中连载21次,于同年9月作为单行本由讲谈社出版发行,并获得了野间文学艺术奖,可以说是佐多稻子的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后的代表作之一。谈起创作动机,佐多稻子则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长崎是我的故乡”。
小说的两位主人公分别为日本人画家麻田晋和在日二代华侨柳庆子。小说情节则以主人公的恋爱为中心展开。1948年的夏天,柳庆子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决定在长崎的新地新开一家名为“茉莉花”的茶餐厅,因此认识了承担店面设计的麻田晋。庆子满腔热情地经营生意,麻田此时也在内心思考着终于度过了漫长的灰暗时代,现在绝对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之后,庆子和麻田都因为肺浸润在同一家医院持续接受气胸疗法。二人渐渐互相扶持,最终发展成为持续十多年的婚外情关系。其间,两人都苦恼于原爆症,但都不愿承认自己是被爆者这一事实,并对其加以否定。不仅如此,二人对于自己的身体不适也进行自我隐瞒欺骗,未能互相分担内心深处的对于原爆的不安和恐惧。因此,原爆的孤独则横亘在二人之间。尤其是麻田,其对于原爆的焦躁以及想要逃离其中的想法更加强烈。也正因如此,麻田专心致志于绘画,想要从绘画中获取自己的生的证明。而与此同时,庆子作为华侨二代,其屈折的身份意识也不被自己最爱的麻田所理解,只好悄然藏于心底。麻田死后,庆子对于自己身体的不适置之不顾,终日热衷于原子弹水下引爆禁止运动以及中日友好活动等,最终则在1967年秋季的某天急逝而去。
三、原爆
人们可以通过作品了解到麻田和庆子最终都死于原爆症。首先,两个人在同一时间遭受的胸部疾病暗示了其与长崎的原子弹有关。从那以后,他们身体的一些地方总是出现不适感。麻田被后脑勺袭来的恶寒唤醒,精神上总是被一种奇妙的虚脱感缠绕,最终出现在左手腕上的紫癜使他意识到自己对原爆症深深的恐惧感,这使他陷入不安的深渊。庆子也是如此,肢体麻木、胃肠道的虚弱变成了慢性病,上臂和大腿部位出现类似斑点之物。而这暗示着可能存在于在她的大脑中的肿瘤(由原子弹爆炸引起的疾病之一)。有评论说,“每当如此,他们总是主动有意识地抖落‘微妙的阴翳似的,袭之而来的对于原爆症的不安”。
然而,二人对于“原爆”的感受却有不同。对于麻田来说,尤其是精神负担即被爆者的战栗让人苦恼,并产生了焦躁感。作品中眼看就要掉进菜籽油池中这一悚然的梦,表明了麻田对于死亡的恐惧和不安,也可以看出他因原爆而产生的深深孤独。此外,二人对于长崎的落日景色也抱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小说写道:“此时,地面上的一切都被落日所包裹,并显现出一时的虔敬之意。可以说,那是庄严且华丽的落日光景。庆子被这景色深深吸引,一时间一句话都没说。这期间,麻田也同样沉默着……庆子在自己的感动之后那样说……而麻田却意外地一脸不悦的样子。”由此可知,庆子被落日吸引,被落日的景象感动并觉得很美,是一种欣赏的态度。与此相反,此时的落日却让麻田想起十五年前原爆之后看到的夕阳。因此,庆子并不知道此时的落日使麻田回忆起当日之事,当然,无法知晓麻田对眼前落日产生的另样感受。
“你要是死的话我也一起死。我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不要说了,这种话”,麻田用一种生气的语气说。“庆子所说的死和他今早的死的感觉不同”,佐多稻子这样写道。确实,二人都生病这一事实使他们更加靠近对方,另外,“有可能是被爆者”这一不安对于二人的“入市被爆者”这一经历来说是存在差异的,而这也让他们逐渐认识到彼此的差异。二人经历上的差异,也导致了对于原爆的感受和想法不同。
麻田和庆子就是这样共同拥有着“原爆”和“病情”,同时不能共同拥有的东西又催生了他们各自关于“原爆”的孤独。由此可知,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后的时间长河的流动中,原子弹爆炸给麻田和庆子留下了芥蒂,向他们的肉体和精神袭来,侵蚀他们的爱,将他们撕裂并引向孤独。换句话说,佐多稻子也正是如此向人们述说着,“原爆”时常成为两人作为恋人的时间长河中的巨大隔阂,不仅向他们的肉体和精神袭来,还慢慢侵蚀着与各自拥有的苦恼逐渐结合起来的爱,最终将两人推入孤独的深渊,并将他们撕裂。
四、阴影下的爱
小说《树影》写道:“即使在医院照料病人的时光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样,至少暂时成为了夫妇。(庆子)如此想到。但即使这样,在看到麻田晋的两幅画作后庆子崩溃了。出现在《树骨》这幅画里的麻田晋,在庆子的外面。只有麻田晋一人出现在了画的里面。而且那幅画失去了颜色,就像是站立在灰色中的骨干一样……庆子在这一悲哀中,被自己和那幅画的关系摧毁了。画里并没有庆子。或许那是理所当然,庆子自身并不知道麻田的这一思绪。”麻田在去世之前留下了虚无孤独、枝干枯萎的没有色彩的画。他的肉体走在被白色闪光燃烧的街道时,被残存的放射能满满地贯穿,变得褴褛不堪,心底生成的风景里早已没有色彩。原爆时的体验成为烙印在麻田身上的原体验时,他的生的证明就只存在于画这一抽象表现形式中。此外,对麻田来说,和庆子之间的恋爱只是使自己的人生增加一些光亮的事物,并非使自己获得解放的恋爱。麻田的原点、原始景象里面,有原爆烙下的印记,还有作为依靠的绘画,庆子所说的死和他今早的死的感觉不同。而《树骨》这幅画所表达的主题正是和作品开场白所显示的主题遥相呼应,即让这幅画失去色彩的原爆,和成为《树骨》画题的三棵树骨则代表了庆子、麻田以及(麻田的妻子)邦子三人的孤影。不仅仅是原爆,这样的三人之间的爱的关系也蛀蚀着三人的内心,并将他们推向深深的孤独之渊。原爆症所带来的时隐时现的恐怖和加于其身的非公开形式的爱所带来的焦躁,以及自我欺瞒所带来的结果正是《树骨》的形成。因此,对于麻田来说,则是想要从死亡中逃离。麻田的如此想法,则证明了自己的意志。麻田的现在不能死这一想法的根本,最终还是追索到工作上。
庆子对于二人的恋爱态度则不同。长谷川启这样评道:“尤其是通过庆子爱上作为有妇之夫的日本人这一事情,刻画了她的欢喜和苦痛。例如,因为和麻田的相遇,‘我的人生,现在,开始了。就这样,使自己感受到人生花开的爱,越是随着两人关系的加深,越是向如下爱憎情感的方向发展。如果自己甘心于半句怨言也不说,只做麻田背后的存在,那么麻田也会因此而感到相当的满足的吧。这样的推测使庆子感到焦躁,反而更加让她对细微的不值一提的事情加以关注。庆子满心地将这些事情当作自己的心酸立场的证明和表现,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狭隘的执念所禁锢。相反,麻田心不在焉对待自己的悲哀,而庆子却认为如此的对方处于优势地位。拥有自己专属的画作世界、表面上还有家庭、政治上也是可以自由行动的身份,这样的麻田在庆子看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处于优势地位。因此,庆子才不能认识到自己的执念,也并不能认识到自己的那些执念正是由于自己在经济方面处于优势地位而产生的这一状况。从阴影下的爱情产生的庆子的心理,即‘世间不正常的爱的实相,被清晰地刻画了出来。在此陷入的被害者的狭隘执念,最终变成阻碍理解麻田的心灵深渊的绊脚石,并把他推向了孤独的死亡。”
非公开形式的爱加深了二人的屈折之心,又给二人的爱添上孤独的阴翳,使其渗透出欢喜和哀伤。庆子可以为了麻田轻松舍弃自己的生命,而此时庆子的生命价值完全就寄托在麻田身上。另外,麻田对于死这件事并非像庆子那样。也就是说,对于庆子来说,爱即是生命。对于麻田来说,爱还不至于达到生命的程度。由此可以得知,二人对于爱的差异导致了各自的孤独。可以说,他们的结合也正是其所代表的幸存者这一群体对于其自己生命的确认表现。
五、社会身份属性
麻田由于原爆带来的身体不适而产生的无法挣脱的恐惧感成为巨石,阻碍了精神的自由展翅,甚至使麻田失去了绘画创作的主题,让其产生了失败感。最终,麻田在生前留下了象征着他虚无与孤独的心像风景——干枯站立着的树干。正如麻田对庆子所说:“等素描展结束了,就准备画油画。如果能画的满意的话,就挂在你这里的二楼吧。”麻田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正反映了他对于绘画的积极创作意志。庆子也感受到了这一点。麻田在以自己的方式想紧紧地依靠绘画来抓住自己的人生道路。那么庆子也要作为华侨通过自己的行为寻求自己的生命的证明。二人之间的原爆孤独、爱的孤独,再加上庆子的民族差别问题,二人的关系就显得更加深刻复杂。
波茨坦政令规定外国人管理条例,在日外国人必须在指纹登记的基础上获得日本政府的许可才能登录。庆子觉得指纹捺印就像自己不是罪人却被当作犯人对待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愿在登陆证明书上捺印。因此,这所有的因素加起来,麻田和庆子之间的关系比起双方均为日本人的不伦之恋关系来说,其间的多倍痛苦和反抗是可以想象的。由此,通过庆子内心的焦躁,读者可以知晓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前后针对华侨人士的差别对待。即使是面对最爱的麻田时,在庆子内心的某个角落,她的华侨意识萦绕不散。庆子的“你是抓住了绘画,那我,我也想要能够清晰地代表自己生命的东西”这一诉求,也说明了其令人悲切的精神自立,即其民族意识的萌发。而对于其精神层面的呐喊声,麻田却像什么事都没有,泰然地答道:“你没必要总说华侨、华侨的。我也不想以自己的日本人身份去区别对你,也从来没有那样区别对待你,你不要思考得太狭隘了。”没有被差别对待的迟钝的一方,是无法理解庆子的焦躁和诉求的。此时,代表着其悲切的精神自立,也即是民族意识的萌发这一庆子的主张诉求并未得到作为自己最爱的人的麻田的理解和共鸣。这个细微的并且深刻的分歧更加为庆子带来了孤独感,也在此时阻碍了其华侨意识的萌发。不仅如此,麻田和庆子之间的民族性分歧也成为阻碍他们之间相互信赖的重要因素。
庆子在麻田去世后,民族意识突然觉醒。她从学习中文开始,在中华街开设名为中国书店的书店,在长崎这个地方进行着和祖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关的活动。换句话说,庆子的生活终于围绕自己并由自己运转。麻田因原爆受到的恐怖和不安通过画来表现自己的生。庆子作为华侨追求自己生的证明,即通过选择解放自己以及同族之路,唤醒了自己根本上作为华侨的自觉意识。庆子长期怀有的潜在欲求,在此则拥有了清晰的形态。而庆子最终在麻田去世六年后的秋季的某天突然逝去。庆子的一生可以说是充满了紧张和焦躁感的一段匆匆旅途。其熊熊燃烧的生命、沉重脑袋中的嗡嗡作响声,都充满了被煽动加速、策马奔腾的,对于生命的焦躁感。或许,这也正意味着庆子匆匆看过这死尸累累的虚无世界,因此加快了自己的生命历程。
六、结语
麻田苦于经济层面的不如意,与庆子之间的心理分歧以及由原爆症引发的对于死亡的不安,产生了绘画泥沼。而对于庆子来说,与已婚人士的不伦之恋的焦躁、华侨意識的觉醒等反而更加强化了自己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这一想法。如果单独看待麻田和庆子,不难想象如同想要抓住自己的人生一样,越是处于此种情形,就越想要追求自己作为自己本身的人生,越是倾向于对于具有同一性个体的自我认知行为。
无论时代怎样变换,人们作为独自的个体存在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两位主人公如何相爱,想要真切地完全理解对方的一切内心想法都是困难的。另外,作为本身的自己,内心也必定抱有他人所无法理解的想法。由小说文本可知,绘画对于麻田来说的意义也就相当于华侨身份对于庆子来说的意义。而麻田和庆子就是这样不断追求着自己的一个人的生命,抑或说追求着人的个体的人生。佐多稻子正是通过《树影》这部非普通的,即具有现代意义的原爆文学作品,向读者展现了当代日本社会的“被爆者”的个体同一性和追求自我认知的姿态。可以说佐多稻子就是通过《树影》这部小说,重新站在“日本被爆者的期许与权利”的角度,对作为“人类的阴影”的原爆表达和展示出一种反抗意志,而《树影》也象征着对于个体生命认知的一首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