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桂秋
老周巷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
老周巷镇不大,一条东西向的小街很短,两边房子挨着房子,住着一户一户人家。走在街上,每家洗碗刷盆的响动声声入耳,做饭烧菜的味道随处飘散,谁家吃什么菜了,闻闻就知道。街面不宽,只要敞开着门,对面邻居相互间一览无余,两家的主妇常在屋里一边忙着手头的活计,一边没完没了地隔着街聊天闲扯。
每天大清早,粮站这段街的两边就摆满了摊子,逢到赶集的日子人气更旺,有卖瓜果蔬菜、鲜鱼活虾的,也有卖锄耙笤帚、针头线脑的,把这个小街塞得满满的,过往的行人只好在摊档的缝隙间游走。设摊的小贩们都是为了生计从周边的地方甚至临泽镇上披星戴月挑着担子赶来的。清晨的叫卖声唤醒了沉睡的小镇,沿街住户纷纷打开大门开启新的一天。
粮站高高的门楼有好几级石头台阶连着街边,紧挨大门东首有一家茶炉,整天在热腾腾的炉子边站着的是一位富态的老妇,为人十分和善。到茶水炉打开水的一般都是街东面公社机关、信用社和近旁粮站、供销社的居多,但不管谁去都是熟人熟事的,老妇总是非常关照,即使见到我们小孩子也笑呵呵的,笑得都让我看见她嘴里缺少了牙齿。老妇老来得子,这姗姗来迟的小儿子生下来有八斤重,响当当的小名就叫“八斤子”,家人视若掌上明珠,十分宠爱。八斤子的老父亲脾气有点暴躁,谁得罪了他无所谓,可要是谁欺负了八斤子一定会和你没完,绝没轻饶你。街坊邻居心里很明了,见到脑后拖着一条细辫子的八斤子处处呵护有加,生怕有什么闪失。
茶水炉隔壁有个裁缝铺,只半间屋大,生意不是太好,就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撑着门面。可常看见粮站里好几个爱美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在里面转悠,她们身上的新衣服大都出自这位大妈之手。粮站对面的供销社由东西和南北走向的两排平房连成L形立在街角,转角的门头上竖着一堵弧形的矮墙。从供销社大门进去光线不是太好,一长溜柜台后面排着货架,上面放的东西不多,站柜台的人我都能叫得上名字。刘大爷卖的是油盐酱醋,柜台上有一只圆圆的玻璃罐,里面盛着结成块的冰糖十分诱人,看到就想尝尝。过去的钞票很值钱,五个一分的硬币可以买好大一块。好不容易攒够了零钱,我小心地将买来的冰糖用纸包好放进口袋,一点一点地掰开送到嘴里,真是透心的甜。冰糖在舌尖慢慢溶化的过程真是一种满足和享受,有时含着不小心滑进了肚里,要懊恨好一会工夫。
从粮站大门对面巷子一直往南,拐个弯就到了搬运师傅周大爷家。这家人特别好客,去他家就像亲戚串门,没丁点拘束。周大爷的长女大龙是位热情的大姐,饭碗还没有见底,就又张罗着要为我添饭;周大爷两个儿子,小羊比我大,小猪比我小,我们仨在一起不是弟兄胜似兄弟。在他们家玩,我最喜欢看屋梁上的燕子窝,听飞来飞去的紫燕呢喃低语,还有院子里那高高的大槐树上喜鹊喳喳的叫声。
街东面的信用社冷冷清清,一点人气也没有,倒是外面的一堵墙很吸引人眼球。墙上的宣传栏里贴着用红红绿绿的大纸写的标语、文章,当有一个红色大勾的布告贴出来,马上就有好多人头靠着头伸长脖子在看。街東面门朝北的公社机关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平时我都不敢随便进去,可听说晚上里面要放电影,吃了晚饭千方百计也要混进去看一看。放电影的小礼堂只能容下三五十人,没有大人带着根本就进不去。不过,看来看去也就是几部老电影,好多电影的情节和台词早已熟记于心。电影《地道战》中,伪军汤司令向日本鬼子山田队长伸出大拇指谄媚的镜头刚出现,看电影的观众就抢过台词接上了:“高,实在是高!”下面话音刚落,电影中的汤司令才说出这句台词,大家哄堂大笑,笑他汤司令鹦鹉学舌。
暑假里像我一样到周巷度假的有好大一帮,还有粮站周边人家同龄的孩子,我们成了最好的玩伴。一群精力旺盛的小伙伴一起玩起来是很嗨的,毒辣的日头下还是玩兴不减,结着伴去草丛中捉“叫驴”。这是一种鸣虫,也就是蝈蝈,草绿色的身体,一对短短的翅膀掩盖不住大大的肚皮,捉来放进麦秸编织的笼子里,挂在墙角,喂些菜叶、果皮能养活好长时间。叫驴的声音特别响亮,两片翅膀竖起来一抖一抖地像是要起飞的样子,在燥热的天气叫个不停。
捉知了更有妙招,一人找来一把小麦放嘴里咀嚼,待成了糊状时吐出来放在手里,去河边慢慢漂洗,直到洗出一坨黏性很强的面筋,找一根长竹竿将面筋裹在顶端,就浩浩荡荡地出征了。树上的知了在使劲地鼓噪,我们悄悄地将包着面筋的竹竿尖头从树下向上对准知了的翅膀一捅,知了就被牢牢地粘住无法挣脱。但也有失手的时候,一篙子捅上去没有对准,知了“叽叽”地叫出一声,急促地撒下一泡尿飞出老远,尿水像雨点一样洒在我们仰起的脸上,与汗水混合在一起。另一个伙伴赶紧夺过竹竿换个地方又去找寻新的目标,一天玩下来一个个晒得成了黑人,两条膀子都脱了皮。
建在粮站北面河边的碾米厂也是玩耍的好去处,粮站收购下的稻谷有好多要在这里碾成大米调运出去。碾米厂的机器“哐哐哐”地响着,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这节奏感强烈的巨大轰鸣,就像隆隆的礼炮声,震得脚底下也有些颤抖。碾米厂规模很大,发出巨响的那台老式柴油机,像一只笨重的庞然大物,黑咕隆咚地卧在机房中央,吭哧吭哧地使着浑身的解数,一块发亮的铭牌上全是我看不懂的洋文。机器上比我身体还要高大的飞轮旋转着,长长的皮带通过一个个轮盘带动各样机器轰轰地转动起来。河边有两根铁管直通向机房,一边不停地将河水吸进去,一边又不断地把冒着气的热水排出来,弄得河面上就像蒸笼一样。
开机器的师傅人们都称“大老柜”,估计是掌柜的意思吧,可有人喊白了就成老鬼了。发动机器时最有看头,伺候这大家伙一个人不行,需要好几个大汉,连正巧走过的站工也得被抓个差,常是老柜递支烟过去请他来帮个手。大老柜先用粗大的木杠将飞轮撬动起来,趁着惯性大家一起拉动皮带轮,越拉越快。见到烟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黑烟,亢奋起来的大老柜“一、二、三”地喊着号子不停地指挥,又一阵猛拉后大家一起松手,烟囱吐出了一口更浓的黑烟,机器终于自觉地转起来了。只要机器开着,满身油腻的大老柜隔上一会就要绕着这黑乎乎的家伙到处忙活,拎着机油壶往机身上的油孔里注油,给皮带打蜡,并且凶狠地吓唬我们不准靠近他的领地。
碾米的厂房里,顶上带着铁质漏斗的碾米机像张开大嘴的青蛙站成一排,戴着蒙面披肩棉帽的工人,扛着一箩筐又一箩筐的稻谷徐徐倒进漏斗,白花花的大米和黄灿灿的稻糠便分别从机肚下方的两个出口流出。那时,粮站人睡觉的枕头芯都是用这稻糠灌成的,枕上去松松的、暖暖的,有一股稻谷的清香。碾米机房里漂浮着呛人的灰尘,亮着灯泡反而更显得昏暗。碾米的工人浑身上下厚厚地积着一层灰,从晃动的身影中,根本无法分得清谁是谁,只能看到来回跑动的“灰人”脸上眨动着的两只眼睛。
年龄稍大一点后,我就不用跟着大人,自己步行去周巷了。一条宽宽窄窄的土路傍在左拐右弯的河道旁蜿蜒向前,雨后天晴晒得硬邦邦的地面上留着深深的车辙和杂乱的脚印。一个人独行在路上,春天看着茁壮的禾苗,夏令伴随一路的蝉鸣,秋日满眼都是金色的稻浪,冬时俯视一派苍茫的大地,踩着高高低低的脚印向前走,觉不出有半点寂寞和孤单。
随着时间远去,老周巷的一切都变了,曾经热热闹闹的小街两旁,老房子已经破落不堪,年轻的一代早已经离巢而出,从这里振翅高飞,飞向了天南地北,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静静地守住屋子,伴着老周巷这个正在消逝的村庄,悠然地回味着往昔的岁月。公社机关的老门楼已经凋零,迎面周篾匠家的房子空空地关着,没有人住;街西头原来小学的操场也砌建了房子,薛医生的牙医诊所不见了人影;一堵堵斑驳的砖墙像一张张老人刻满皱纹的脸,只有在墙壁缝隙里钻出的三叶草星星点点地开着粉红的小花,吐露出昂扬的生机。好多年不曾谋面的老周巷又好像没有变,清冷的老街上偶尔一两个老人踽踽独行,我霍地想起了我们的父辈也曾经这样在小街行走,他们步履匆匆,一刻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