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清远古韵”的台港文学史家

2019-09-17 07:44曹竹青
南方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坛文学史学术

古远清第一本书是研究鲁迅的短篇小说《呐喊》《彷徨》,后来转向新诗研究。1988年,花城出版社约他写《台港朦胧诗赏析》,出版后发行量近二十万册。看到这种可观的经济效益,河南、湖北一些出版社也约他写这方面的著作,古远清由此尝到研究境外文学的“甜头”,从此“下海”研究台港文学,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境内外出版了多达八种的《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台湾新世纪文学史》《中外粤籍文学批评史》《澳门文学编年史》。此外,他还在两岸出版过《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①

王维笔下纷纷开且落的木芙蓉尽管绚烂迷人,却少为山涧外人知道。古远清在陆台港三地出版的这些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史述和研究,命运也相似。可谁都无法否认,无论是数量、广度还是跨度,古远清的著述都十分惊人,属少见的当代学界的“劳动模范”。尽管到了古稀之年,他的书依然像过去一样一本接一本在海峡两岸及香港出版,文章一篇一篇在海内外发,仍像年轻时思想活跃,不愧为一棵学术常青树。

古远清虽然也研究海外华文文学,在《南方文坛》1999年第6期发表过有一定影响的《中国十五年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走向》,但在他的著述中,以研究台湾文学的论著最受两岸学术界的青睐,以至人们将古远清和同样是研究台湾文学的他的珞珈山同窗、中国社会科学院古继堂一起并称为“南北双古”。这“双古”治学的一个重要特色是“私家治史”。台湾有“鲁迅”之称的陈映真,在新世纪初长春召开的蓝博洲等台湾作家的研讨会上,曾称他俩为“独行侠”,并说研究台湾文学,一定要读“两古”的书。陈映真说的“独”,除了指称“双古”所有文学史著述均一人“操刀”外,还可诠释为独具一格的“独”。

下面,分史识、史德、史笔等三个方面,论述古远清研究台港文学“清远古韵”②的特色。本文以《南方文坛》发表的论文为主,兼及其他媒体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论著。

史识:“用政治天线接收台湾文学频道”

作为一位文学史家,最重要的是要有新颖的史识。古远清的史识最引人瞩目的是他提出“用政治天线接收台湾文學频道”,这是他在2014年11月6日《文学报》“新批评”副刊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这种“史识”初看起来可疑,再一想有点“可怕”。因为文学研究不能只有政治天线,还应有审美天线、语言天线。古远清研究台湾文学,竟然这样古板,这样不与时俱进,走“十七年”时期政治先行的老路,这未免太跟不上人们纷纷淡出政治、与“庙堂”保持距离的市场经济时代。难怪有些年轻学者嘲笑他:“你这位又老又古的老古怎么老谈政治,我们谈点纯艺术的好不好?”老而不古、古而不老的古远清回答说,台湾文学跟政治扯得太紧,不能完全抛弃政治文艺学的研究方法。他举例说:比如说研究钟肇政,有人说能不能拿他做博士论文,他说当然可以,因为钟肇政的很多作品艺术性很高,况且他不是生下来就信仰分离主义,他也有反抗日本侵略者的作品。为了说明研究台湾文学一定要有政治头脑,古远清在华南师大一次演讲中,还讲了一个小插曲:台湾有位青年学者高丽敏在《台湾文学评论》发表《传承与发扬——论钟肇政作品〈浊流三部曲〉〈台湾人三部曲〉中的客家文风》,其中在“前言”中云:“钟肇政,原籍广东,1925年出生于桃园县。”一位“独派”作家读了后,“不觉心头一酸”,因而投书《台湾文学评论》,质疑《钟肇政原籍广东吗?》,认为高女士这种写法犯了“软骨症”,是在向中国示好乃至“投降”,并感慨道:“非把台湾人无限上纲到中国人,不能显示其存在?以钟肇政先生台湾意识的坚定,硬把他定位为‘原籍广东,想来钟老恐怕会啼笑皆非或黯然神伤吧?”③连写不到二十个字的生平都擦出统“独”之争的火花,这是大陆学者难以想象的。古远清还以现在台湾的户口本上只写出生地而不写籍贯,为的是让台湾人忘记自己的祖宗这一点作旁证。

基于一些人把政治文艺学视为保守、僵化的研究方法,古远清在《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的序言中提出“重建文学史的政治维度”④。他说:“不能把政治妖魔化,把文学史的自主性等同于非政治性。”须知,并非任何政治都是肮脏的。一位现代作家固然不必受意识形态和政党的操控,但也不应做躲在象牙塔内一味孤芳自赏的作家。在台湾,国族认同问题既如此复杂,不同阵营的选战如此具有挑衅性,作为作家焉得如陶渊明之耽于“采菊东篱下”,如李白之耽于“斗酒诗百篇”,而完全不顾小我世界以外的兴衰与悲苦。诚然,不是所有诗人都要有忧患意识,都要有使命感,但每位作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信仰和爱憎,凡是有良知的作家总不会忘记自己是中国台湾人。

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以一种纯艺术的标准去衡量琼瑶、三毛一类的台湾文学,更多地探求罗兰、林清玄的散文与意识形态无关的因素,甚至把“为学术而学术”当作研究的目标和符号。这种研究往往被冠冕堂皇地称之为更好地还原台湾文学的历史原貌。与这些自视清高论者不同,古远清认为当下某些台湾作家在国族认同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倾斜。在只认“小乡土”不认“大乡土”的思潮洪水般泛滥、昔日光环炫目的“外省作家”正快速被边缘化的台湾,其文学就从来没有离开政治。在这种情势下,不应该倡导“去政治化”,而应有庄重的历史责任感与使命感。本来,“去政治化”是某些台湾文学研究者自我反思的结果,但以往台湾文学研究做得不深入,不能归结为政治情结在作怪。就以当前台湾作家而言,有的人高扬中国意识,有的人却坚守“台湾意识”,当然也有中间地带,但纯粹到没有国族认同,不选择“是做中国作家还是做不属于中国的台湾作家”的文人,毕竟很难找到。在古远清看来,所谓纯学术研究台湾文学,是一种借口,也是一种逃避,可古远清从不逃避,不讳言台湾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他“不逃避”的最新代表作是去年在香港出版的《蓝绿文坛的前世与今生》。该书“下篇”由“泛绿文学阵营的构成”“鬼脸时代的新世纪文坛”“南部诠释集团的多重面孔”“从‘发现到‘发明台湾文学”“《文学台湾》的分离主义倾向”“一位机会主义的经典人物”“‘台语文学的内部敌人”“2016年的台湾文学事件”等极富挑战性内容所组成。他评析台湾文坛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也极容易引发争议,然而这正是古远清的学术魅力之所在。在这本书中,他用敏锐的思想、犀利的见解和丰富的史料,写出了变幻莫测的台湾文坛内在矛盾和剧烈冲突,亦由此表现了当下台湾文学波谲云诡的风貌。这是以另类方式描绘的新世纪台湾文学发展的精神地图。

“用政治天线接收台湾文学频道”这种史识,属古远清的个人“发明”,它是那样具有前沿性。前沿性本意味着超越前人,开启后来者。呼唤开辟台湾文学研究新局面的古远清,正是这样做的。众所周知,无论在台湾还是大陆,都还未有人系统研究过台湾新世纪文学,而勇于超越前人的古远清企图穿越时光隧道,在新世纪的节点上以历史文化的视角书写“台湾新世纪文学”。这里面,牵涉到台湾文学的语言应用问题,其中带来的意识形态、省籍矛盾、殖民文化等一系列冲突,使“台湾文学”定义起来歧义百出。远未“定格”的“台湾新世纪文学”,也不可能例外。尽管如此,不畏艰难的古远清照样研究在社会剧烈变化中台湾作家们的心路历程,如他在2013年第6期《南方文坛》发表的《台湾新世纪文学的“政治时间”与“文学时间”》,系两岸首次系统论述台湾新世纪文学发展轨迹的论文。他认为如何认识“台湾新世纪文学”这一概念在“文学时间”中的意义,比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讨论本更为复杂。作为大陆学者,他更愿意把“台湾新世纪文学”中的“文学”看成关键词,而不是把可以借题发挥大做政治文章的“台湾”看作关键词。只有这样,才能探讨中国文学的重构与解构、分流与整合,以及全球化视野下台湾文学的本土立场究竟有哪些变化。

大陆已出版过不少“新世纪文学史”一类的专题著作,可唯独没有人写对岸新世纪文学史,而勇于做开垦处女地先锋的古远清,于2008年由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分上、下册全部精装印出的《台湾新世纪文学史》。此书充溢着家国情怀和人性温馨,开掘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新研究领域,不啻是一部别样的文学断代史。它以“文学制度的裂变”“诠释权争夺的攻防战”“风烛残年的中文系”“各具匠心的‘后遗民写作”的学术勇气和发现能力,让该书有了独特的理论品格,从而开掘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新研究领域,给读者展现出一个不同于大陆的文学新天地。这“新天地”的缔造来源于著者用真诚、善意、锐利的文笔去记录与评价新世纪台湾文坛汹涌而来的政治小说、波澜壮阔的回忆录以及长流不尽的各种创作。他用“清远古韵”的格调书写着台湾新世纪文学走过的旅程,其中包括收获、焦虑、争辩、遗憾与歌哭、欣喜和感动。既然是“用政治天线接收台湾文学频道”,这里当然会有电闪雷鸣般的文学事件,但同样有云淡风轻般的审美愉悦。

史德:以做“学术警察”为荣

作为一位文学史家,应有自己的道德规范,但光守住道德底线不够,还必须对违反学术道德的行为加以抵制和批评。在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很需要像吴小如、樊骏、王彬彬那样的“学术警察”。

人们听到“学术警察”一词,以为姚文元打棍子式的批评又在借尸还魂。其实,这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学术警察”这种说法,本系出自哈佛大学教授杨联升之口。他认为师友间应“互相敬畏,互相监督,互相批评”。在急功近利的学术界,我们尤其需要各种外在的以及内在的“学术警察”。

监督和批评名人,以及向名刊纠错,无疑需要极大的学术勇气。古远清在2017年6月12日《文艺报》发表《台湾文学是“海外华文文学”吗?》,批评南京一家很著名的文评杂志所设的栏目“海外华文文学”,不该将台湾文学当作国外的“海外华文文学”,因为该刊在这个栏目中至少有两次出现过论述对象都是地道的台湾本土作家陈映真,可陈映真从未移民到海外,只是生命最后十年“移民”中国大陆。

众所周知,改革开放以来,大陆创造了原先在《辞海》《现代汉语词典》中所没有的一个新词:辖境之外的“境外”,这专指台湾、香港、澳门,由此把国外称之为“海外”,已成为大家的共识。古远清还指出《中国社会科学》新创办的《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1期的某篇文章,也把地道的台湾作家当作“海外作家”。这一南一北的名刊,相同之处只看到“海外”与“海内”的这种关联而忽略了质的区别,而不明白“海外华文文学”专指大陆、台湾、香港、澳门以外的国家或地区的文学。台湾是中国的领土,“台湾文学”再有什么不同于大陆文学的地方,也绝不能称为“海外华文文学”。

古远清这位“学术警察”批评的指向不仅对“内”,还捞过界批评境外。如他在《南方文坛》2012年第4期发表的《陈芳明的〈台湾新文学史〉工程及其十种史料差错》,批评了当今台湾最活跃、文笔也很漂亮的评论家陈明写的所谓“雄性”文学史。该文所说的“十种史料差错”诸如把《现代诗》创刊时间当作“现代派”结盟时间,将《创世纪》诗刊的创刊时间推后两年,又把蓝星诗社的成立推后三年……,这简直是给这位曾担任过民进党文宣部主任陈芳明送的“大礼包”。

古远清治台港文学,大都以“抓生产”写专著为主,但书余常常不自觉地卷入“巩固国防”的论争。有些人为巩固自己的文学地位,常常主动出击,还把论争化为人身攻击,古远清不屑于这样做。当然,参加争鸣时激动起来难免慷慨激昂,有出格的时候,但古远清注意把握好分寸,如他在《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发表的《名不副实的〈世界华文新文学史〉》,就首先肯定马森认为大陆文学与台湾文学是“一体两面”,并认为战后的台湾文学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起过先锋作用这一观点。但古远清指出这部文学史,其实应叫《20世纪中国两岸文学史》,因为在此书中港澳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被“吊在车尾”。更难使古远清苟同的是该书多次对大陆的政治体制做出严厉的声讨和批判,这失却了文学史书写的学术品格,硬伤更是屡见不鲜,如该书认为谈了香港就等于谈了澳门,因为澳门是香港的卫星城市。古远清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澳门文学有自己的特色,它有土生文学。现在澳门文学主要是华人写的,也有部分是用葡萄牙文字写的,这部分的作者在澳门出生,并没有入葡萄牙籍,文章又在澳门发表,写的是澳门的事情,这也是澳门文学的一种。可见古远清研究境外文学,很注意各自的地域特点,把人们通常说的“港澳文学”加以区分。这既是“史识”,同时敢于指出权威的失误,也是“史德”的一种表现。

骁勇善战的古远清不赞成“不争论”。他认为只有通过争论,才能为学术的发展注入一股活力,就好比铁锤敲打碎石,在撞擊时有时会迸发出真理的火花。孟子对他的弟子说得好:“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这便是古远清有一系列争鸣文章的由来。影响极大的是他研究余秋雨“文革”中的历史问题,在《文艺报》《文学自由谈》发表有关质疑文章,尤其在2001年第4期《南方文坛》发表的《弄巧反拙,欲盖弥彰——评〈新民周刊〉等媒体联合调查余秋雨“文革”问题》(有趣的是,原告竟然在庄重的起诉书中把大名鼎鼎的杂志《南方文坛》一错再错为《南方论坛》,由此成为法庭辩论的焦点之一),言之凿凿地说余秋雨参加过“四人帮”控制的“石一歌”写作组,由此形成一场论战,被新加坡《联合早报》称为“世界华文文化界最火爆的一件事”。

有人问古远清:你揪住“小余”的历史问题不放,那你为什么不谈“老余”余光中的历史问题?古远清便在台湾的一家老牌杂志发表长文《余光中的“历史问题”》⑤浓墨重彩重提余光中“不肯从实”招来的往事。让这位“学术警察”去敲作家的门,当事人自然不欢迎,故古远清两次到台湾提出要见余光中,被对方婉言谢绝。至于他批评过内地的某名刊,从此不再赠刊,当然也不会再登他的文章。这正如陈平原所说:在这个派别甚多的文坛,“学术警察”不仅没有成为榜样,反而常常遭误解,并被迅速邊缘化。不过,长期在没有中文系的原中南财经大学任教的古远清,本不在文坛漩涡中心,他当然不怕被边缘化,不惧别人的嘲讽继续做他的“学术警察”,由此将批判锋芒由境外再延伸到海外,在北京发表《华语文学研究的歧路——评藤井省三〈华语圈文学史〉》⑥,批评藤氏在两岸分别出版的《台湾文学一百年》⑦《华语圈文学史》⑧的分离主义倾向。

“学术警察”不是只会勇往直前老顾揭别人之短的“战士”。古远清始终认为,作家不是圣人,不可能保证不写错误文章。总的来说,他觉得《狼来了》⑨这件事并不影响余光中是“中国现代诗坛的祭酒”、两岸文学界诗文双绝,系“杰出的单打冠军”这种总体评价。李敖骂余光中最生猛,骂他在大陆招摇撞骗,说谁欣赏余光中的诗,说明这个人文化水平不高。古远清在悼念余氏的文中说:“在台湾,没有被李敖骂过的名人就不是名人,台湾的历史就这样相当复杂和吊诡。我们看待一个作家应该从他总的成就来看,不能只有政治标准。余光中对中华文化的贡献,尤其是诗文传唱海峡两岸及香港,影响毕竟比铁轨还长。”⑩

大陆学者出版的台湾文学史及专题史,对岸普遍采取嘲笑和排斥的态度,如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出版二十多年,差不多被对岸诗人不间断地批了二十多年,故古远清有自知之明,他在《台湾当代新诗史》书末《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中写道:“这是一部不能带来财富,却能带来‘骂名的文学史。这是一部充满争议的新诗史,同时又是一部富有挑战精神的文学史——挑战主义频繁的文坛,挑战‘结党营诗的诗坛,挑战总是把文学史诠释权拱手让给大陆的学界。”古远清的“史德”正表现在勇于挑战和不惧批评,更不怕围剿,始终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和信念。他这本新诗史登陆彼岸后,有一位台湾诗人连写了三篇文章批评他,另一位作家还声称这本书送到废品收购站还一到一公斤11。还有企图“把台湾当代新诗史的诠释权从大陆学者手中夺回来”的某位诗坛活动家,在暗中策划批判“南北双古”的研讨会。这些论争讨论的不仅是如何为作家定位和如何诠释诗歌现象,还涉及谁来定位谁来诠释,甚至谁最有资格定位、谁最有权力来诠释的问题。其实,最有资格者不一定是台湾学者或圈内诗人,最有权力者也不一定是掌握学术权力与资源的人。为此古远清在《南方文坛》2009年第1期发表《为台湾当代新诗发展提供“证词” ——对〈台湾当代新诗史〉种种批评的回应》,这也算是文学史家主体性和“史德”的一种表现。

史笔:写有故事的文学史

作为一位文学史家,光有史识、史德还不够,还必须配之以生动、漂亮的史笔,至少论著在有学术性的同时,必须有可读性。

著名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在他1942年出版的著作《文学理论》中,曾提出一个问题:“写一部文学史,即写一部既是文学的又是历史的书,可能吗?”韦勒克本人给予否定的回答。其实,“文学”和“历史”并不是矛盾的,两者完全可以兼容。“文学”首先要讲究生动性,而“历史”,除了大写的社会背景外,还可以包括小写的作家情史。将情史写进文学史,会使读者感到文学史不再是抽象的叙述,而成了有血有肉的历史。具体说来,与张爱玲、李昂完全不同而以评论著称的夏志清,在将其写进文学史或类文学史时,能否像写作家一样捎带他的情史或私生活呢?古远清在《南方文坛》2016年第3期发表的《夏志清研究的几个前沿话题——从王洞的“爆料”谈起》中认为,作家的私生活写进文学史,早有先例,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写到张爱玲时,就有一小段写了“隐私”。写作本无禁区,只要有利于说明作家的创作特点,就可以放手写。这当然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为了弥补大叙事的不足,不至将文学史的叙述弄得枯燥无味。现在文学史写的多是死人,他们均把死人写得更死,这就难怪读者对这种没有故事且文笔拙劣的文学史退避三舍。

众所周知,私生活本身具有私密性和敏感性,但并非都不能曝光。文化名人作为公众人物,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古远清认为将夏志清的婚外情适当写进文学史,不是为了增加卖点,而是为了知人论世,让读者了解到学者的人间情怀。古远清在这里论述的实际上只是一种不占据主流的文学史书写方式,而与它相伴生的更丰富、更生动、更复杂的文学史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已被主流的文学史书写方式慷慨地舍弃了。

用钱钟书的话来说,当前不少权威期刊“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宁愿刊登很难下咽的高深涩的论文,不愿意刊登像黄秋耘当年在《文艺报》上发表的理论性远比不上王元化,但能敏锐发现问题且见情见性的论文。古远清的台湾文学研究有点类似黄秋耘。由于他过分追求可读性,便带来缺乏深度阐发的缺陷,但他毕竟为台湾文学留下了值得忆念的众多印痕。这众多印痕离不开他用力甚多充满故事性的文学思潮、文学事件、文学论争、文学现象的研究。

台湾有人提出要“重写”台湾文学史,其实台湾文学史目前只属“试写”“初写”阶段,因而还未具备“重写”条件。即使这样,古远清撰写的台港文学史,仍注意史笔的漂亮,用“清远古韵”的书写方式突出“当代性”尤其是当下文学发展现状。他不满足于作家作品论,注意到台港文学史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是一部论争史。他不采取名篇分析的教材型写法,而尽可能做到教材型与学术型结合,力图营造一座动态的当代台港文学博物馆,评述在这座动态的博物馆各种代表人物的种种表现。他不忽视文学发展复杂的历史情境,将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的灵魂史加入到文学史的内容中。此外,在章节的标题设计方面,他力求准确生动、亮丽耀眼乃至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味。

也许有人认为,“用政治天线接受台湾文学频道”写文学史,难免显得古旧又古板,古远清为何不能像年轻学者那样祛除惯习的各类遮蔽,将文章写得既有政治性、思想性又有艺术性呢?必须说明的是,古远清的台港文学史论著不是只用政治天线。他也用审美天线、语言天线,写过不少台湾作家作品的赏析,只不过这些天线没有政治天线那么醒目罢了。

文坛上有韩少功用辞条写小说,研究界则有古远清用辞条的方式写文学史。他的一百万言的《台湾当代文学事典》,具有前卫性、学术性、资料性,是用辞条形式写成的台湾当代文学史。该书在讨论台湾文学的当下发展趋势时作了言简意赅和富于探索性的论述。和传统文学史不同的是,不似有些人死盯在作家作品上,而是在文本分析之外找出《查禁张道藩的〈老天爷〉》《“船长”事件》《两个女人的战争》《余光中向历史“自首”》《吴祖光“抄袭”王蓝疑案》《朱氏“小说工厂”》《周令飞飞台引发的鲁迅热》《“双陈”大战》《“三陈”会战》《流泪的年会》那样充满故事性内容的事件和现象,让读者看到标题就想看内容。这部辞书式的文学史,既有昨天的云、今日的雷,也有明天的霞,其愉悦性可让读者如在一个五月清晨,感觉就像温煦的太阳一般轻快而祥和。古远清这本有创意有故事的书,力图打开束缚台湾文学研究的“绳扣”,激活被“学院派”禁锢的研究思路。

古远清之所以是独具一格的台港文学史家,还在于他不仅写“正史”,还泼墨如云地写“野史”。他在《羊城晚报》写过近三年的“文饭小品”专栏,后由青岛出版社结集为《百味文坛》出版。这部原名为《野味文坛》的书,是中国文人新式幽默的集大成。作者收起学问的锋芒,以一支生花妙笔观察社会和文坛,其特点是野味十足。在这样一个似乎只讲“钱途”的年代,读这种具有狂欢色彩的小品,正可为“正史”作补充,同时也有助于为读者过于沉重的生活减压。

鉴于钱理群研究鲁迅独具一格,因而有人称他笔下的鲁迅为“钱理群鲁迅”。在研究境外文学方面,古远清“用政治天线接收台湾文学频道”,以做“学术警察”为荣,还主张并实践有故事的文学史写作,能否說他的论著称之为“古远清台港文学”呢?这恐怕很难为大家接受,因无论是古远清的才气还是影响力,都远远比不上钱理群,但就史识、史德、史笔这三个方面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台港文学史家。只是由于“一流学者搞古代,二流学者搞现代,三流学者搞当代,四流学者搞台港”之类的学术偏见,将这位“清远古韵”的文学史家遮蔽罢了。

【注释】

①《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分上、下册,由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出版,后更名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1949—1989大陆部分)》,2005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修订再版。

②“清远古韵”系山西社科院文学所周萍在一次研讨会发言时,对古氏研究风格的概括。另见之于古远清2008年由香港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香港当代新诗史》“内容提要”:这是向香港诗坛挑战的文学史——《香港当代新诗史》为什么本地学者自己不写,要把新诗史诠释权拱手让给所谓“清远古韵”的外人?像这种毫无经济效益,又只能带来“骂名”的文学史,有谁愿意写,写了又有谁肯为其鼓掌啊。这又是一部充满争议的文学史:什么“旁观者清”,什么“清远古韵”,没有经典文本和大师级作家的香港诗歌,值得写“史”吗?

③古远清、凌逾:《古远清谈台港澳文学研究?》,《华文文学》2018年第6期。

④《华文文学》2009年第1期。

⑤台北,《传记文学》2009年第6期。

⑥《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年第3期。

⑦1998年,藤井省三在东京的东方书店出版了《百年来的台湾文学》。台湾中文版名为《台湾文学这一百年》,张季琳翻译,收入王德威主编的《麦田人文》系列,由台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印行。全书由三部组成。第一部题名为《台湾文学的发展》,其实只有三篇论文;第二部题名为《作家与作品》,也只说了佐藤春夫、西川满、吕赫若、周金波、琼瑶、李昂五个人的五篇作品;第三部题名为《镁光灯下的台湾文学》则是九篇不同文体的文字的大杂烩。此外,还有几篇附录之类的文字。

⑧贺昌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⑨余光中:《狼来了》,台北,《联合报》1977年8月20日。

⑩古远清:《和这世界的不快已经吵完——悼余光中》,《中华读书报》2017年12月20日。

11谢辉煌:《诗人·诗事·诗史》,台北,《葡萄园》2008年5月。

(曹竹青,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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