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满林
《窦娥冤》中,窦娥临刑时,在法场诉说自己的冤屈,发下了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这三桩誓愿一个比一个奇异,一个比一个不可思议,但令人惊讶的是,它们最后竟然一一应验了。窦娥的冤屈在人问无从申诉,于是转而求诸上天,誓愿的奇异反映的是冤屈的深重。
申冤,在古代社会是不容易的,含冤而死的屡见不鲜。正因为申冤之难,申冤的方式也就千奇百怪,有的击鼓,有的拦道,有的自杀以证清白,有的则刺杀别人报冤。然而,冤无头、债无主的情况仍然不可胜数。
作为一个弱女子,窦娥遭到栽赃陷害,成了杀人犯,即将被处以死刑。在这种情况下,她想通过正常途径申冤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她的冲天怨气又无处诉说,怎么办?她只能采取极端的方式和手段,否则不能产生极端的效果。
这三桩誓愿的目标指向非常明确,就是申冤。“血溅白练”是用自己的性命来申冤。用鲜血来证明清白,具有不可辩驳的、强大的说服力。鲜血,本就带有强烈的视觉性,与白练组合在一起,视觉冲击就更加强烈。这里必须是白练,蓝练、青练等都不合适,因为白色象征清白,血溅白练就是以血证明清白。
而“六月飞雪”是请求“天”帮自己申冤。窦娥用天象异常来表明自己的冤屈,她在之前就已控诉了“天啊,你错堪贤愚枉做天”。中国百姓向来尊崇“天”,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天”是主持公道的最后希望,如果“天”都无法主持公道,对人来说,最后的希望就破灭了,所以窦娥才发下了这等“无头愿”。结果,上天遂了她的愿望,六月里真的飞起了雪花。
“亢旱三年”依然是请求“天”帮自己申冤。楚州属南方,一般而言,南方多雨,干旱一年,就算严重旱灾,如果干旱三年,那就是千年不遇的旱灾。与“六月飞雪”相比,“亢旱三年”时间更长,破坏力也更大,所以在程度上,后者超过了前者,这表明窦娥的愤恨之情已经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因为若真的干旱三年,遭殃的不只是官府,也会殃及无辜百姓。但窦娥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这说明窦娥申冤的态度之坚决,愿望之强烈,同时也说明她所遭受的冤屈之深。
这三桩誓愿由“己”到“天”,由“血溅白练”到“亢旱三年”,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是渐次递进,层层深入。这种诅咒式的誓愿表现出窦娥强烈的怨愤,表达了她申冤的强烈愿望,从而表现出她的冤屈之深。三桩誓愿最终都变成了现实,这里面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思想和情感呢?从审美的角度说,三桩誓愿反映了人们怎样的审美心理呢?
第一,中国古代社会看重道德伦理,形成了惩恶扬善的道德传统,对形成“知是非,明善恶,寓褒贬”的价值评判标准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善恶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等因果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警世劝善的社会功效。
“三桩誓愿”的实现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渴望正义昭彰,渴望善恶有报的心理。这几乎是中国古代戏剧的普遍性命题,戏剧的教化功能在这里得到了典型体现。
第二,中国古代社会注重故事的离奇曲折,这种审美心理对中国叙事作品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都带有浓郁的传奇审美趣味。
中国小说起源于神话传说,自魏晋始,多以志怪、列异、集异、述异、传奇等为主要内容。中国的戏曲家们强调“非奇不传”(李渔《闲情偶记》),“事不奇则不传”(孔尚任《桃花扇小识》)。因此,《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可以还魂复生;《长生殿》里的唐玄宗与杨贵妃可以在海外仙山相见;《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与侯方域从媚座、寄扇、传歌到逃难、沉江、人道,他们在时代的动荡中分分合合,历尽坎坷,留下了一场爱情传奇;而《西厢记》更是言情传奇的代表作。
可以说,中国古典小说和戏剧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传奇史,传奇性成了古代小说、戏剧的突出审美特征。窦娥的“三桩誓愿”也不例外,无论是情节还是立意,都具有中国古代传奇叙事的审美特征,下面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在“血溅白练”一节,窦娥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临杀头了,要席子和白练干什么?等到窦娥说完“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众人才明白过来。在这里,要白练已经够奇的了,还要“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这样的难度不由人不以为奇。然而,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它竟然成了现实,“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连见多识广的监斩官也觉得“委实奇怪”。
在“六月飞雪”一节,窦娥希望六月里下雪来显示自己的清白。这个难度要比血溅白练还大得多。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这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六月里竟然下雪了。这就是违背常理所产生的奇异审美心理,类似于孙绍振先生所说的“无理无端才可能有诗的感染力”。清代毛宗岗《第一才子书-第四十二回首评》中说:“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
我们还可以把这两个誓愿放到一起进行比较,窦娥受刑后,下起了大雪,整个刑场变成了一片白,这大片的白雪和白练,给读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营造出强烈的悲剧氛围,也喻示着窦娥巨大的冤屈。
在“亢旱三年”一节,窦娥则希望老天爷让这楚州干旱三年。这个愿望也极有传奇色彩,因为楚州属于今天的江苏淮安,位于淮河流域,即地理学意义上的江淮地区,平原广袤,是典型的粮食生产区,淮河在历史上经常出现洪灾,所以楚州干旱就不太正常,干旱三年就更不正常,但窦娥就是要打破这种正常认知,正常的不算什么,只有不正常的才能证明自己的冤屈。这是冤屈深重所激发的奇异的力量。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只有通过非现实的方式才能实现,以非现实来对抗现实,最终达到否定、批判现实的目的,这样的审美心理与毛宗岗所说的完全一致。
郭昭第先生在《中国叙事美学论要》一书中说:“在这种艺术环境里,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世情世界与神魔世界互相融合,人与神可以跨时空对话,人与动物也能对话甚至轮回,鬼怪可以成为神,神可以转世为鬼怪,鬼怪可以成为人,人也可以成为鬼怪或畜生,人可以成为神,神也可以成为人,神魔鬼怪的世界与人和动物的世界息息相通。《封神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甚至《红楼梦》等莫不如此。”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也成了中国人的一种审美趣味。
什可洛夫斯基有过这样的论述:“中国小说似乎有一种包容一切的特性:凡人可生活在非现实世界,鬼怪可在凡人中安居乐业。”这是古代中国人的浪漫主义,人们在虚构的想象中帮助受难的人脱离苦海,让恶人、坏人受到惩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让有冤屈的人能报仇雪恨。
《窦娥冤》中,窦娥的三桩誓愿里,有一个没有出场但具有神奇力量的东西,它洞悉人间一切正邪善恶,它是俯视人间的“法官”,没有它,窦娥的鲜血不可能全部溅上白练;没有它,白雪不可能从六月的天空下来;没有它,更不可能让楚州干旱三年。它的力量是惊人的,它的掌控力是惊人的,它可以广施同情,也可以铁面无私。这里的“它”,除了“天”,没有其他的可能。
这其实反映了百姓对现实黑暗的强烈不满,对黑暗吏治的强烈不满。现实世界里善恶不分,黑白颠倒,这样的世道不如没有的好。这些表达了百姓对现实的强烈反抗,因此渴望有超自然的力量来主持公道。这也是中国百姓的传统审美心理,现实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通过浪漫的想象解决。
孙绍振先生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一书中指出,文学作品的深层密码并不是一望而知的,文本解读需要深层解析、解密,要把潜在的密码由隐性变为显性,化为有序的话语。窦娥的“三桩誓愿”是《窦娥冤》的核心,它所蕴含的中国传统审美心理需要我们进行深层解析,才能还原它的本来面貌,如果囿于傳统的粗读,那只能是重贴标签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