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
秋天是冷的,墓园的秋天更冷。四野的风,吹得任性而张扬,尘土和枯叶在半空中盘旋,无依无靠,无方无向,乱世一样。举目是无涯的群山,山体相连,极豪迈地远去。许小川站久了,感觉有股陌生的冷,不是悬在半空中的冷,而是从墓碑底下冒出来的冷,带着点邪气,浸肌入骨,让人很不舒服。他点燃一支烟,微弱的火光在无边的苍穹下飘荡,终于,他很为难地笑了,感觉这个墓碑很像个笑话,更像个圈套,此刻,他就站在这个圈套里,等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分晓。
来的时候,小文正在收拾东西,她将那只草绿色的大提包从床底下拖出来,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又倒过来把里面清理干净。许小川隐约想起昨天晚上的对话,小文说,又喝酒了?喝了多少?声音生涩,像半截风干的丝瓜瓤。许小川吃力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和朋友吃了点饭。小文说,那怎么有酒味,还这么大?许小川扫了她一眼,说,喝了一点。小文站在门口,很落寞的样子,也抬头看着天花板,看了会儿,转向许小川,淡淡地说,我要走了,明天就走。许小川没太听清楚,他的酒劲上来了,只看见小文的嘴巴一张一合,张合了两下,就不动了。他倒了下去,蜷在沙发上,像一只冬眠的熊。
许小川就这么很坦荡地睡了一夜,醒来时,窗外是梦境般的幽暗和肃穆的风,又是一个阴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总让他无比沮丧,就像有本陈年旧账揣在怀里好多年,还找不到清算的对象一样窝火。小文显然是梳洗过了,长长的假睫毛翘得分外有神,她已经将自己的衣物摆了一床,脸上带着灰色的迷茫,一点一点地清理着。
许小川突然感到日子变得凝滞了。他走过去,拉了拉大提包,里面都是些内衣,花红柳绿的。小文喜欢鲜艳的颜色,她说颜色能照亮生活,能赶走阴霾,能让人变得清爽。许小川心头一酸,他们在一起两年了,生活就像顶着一只倒扣的锅,看不见天空,看不见远方,更看不见未来,何曾清爽过?
就这么走了?他说,真走?这话听起来幼稚极了。
小文轻咬了下下唇,一把拉过大提包,厌恶地背过身,将本来整理好的衣服胡乱地塞进去,衣服又变得乱七八糟的了。她的背影瘦弱得像根吃剩的鱼骨头,长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还是那件咖啡色的毛衣,衣服的下摆一长一短。此刻,她的样子,和两年前第一次遇见,是多么地相似啊。
他们是在去高铁站的路上认识的,许小川要去赶高铁,小文站在路边等车,看样子似乎等了好久了。司机将车开过去,许小川说,不要拉她了,我快迟到了。可是小文已经在拍窗户了,小文说,去高铁站,麻烦您了,车真难打。司机看了眼许小川,许小川看向远处。小文上了车,她当时手提的就是这只大提包,还拉着个拉杆箱,挺负重的。许小川帮她把箱子放好,顺便问了句,这是去哪儿啊?小文说是去石家庄。正好同路。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真的要走吗?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不是吗?许小川说得很慢,像是给小文一点思考的时间,更像是给自己一个缓冲,一个希望,小文的决定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他以为酒还没有醒。
小文不说话,她的嘴巴紧紧抿着,表情塌方,整个人像在凭吊。
为什么非要走呢?这不是挺好吗?许小川将手搭在小文的肩上,小文真瘦,锁骨凹陷得能养一条小鱼。
挺好!挺好!小文愤怒地转身,撩了下头发,这也好吗?这么一间破屋,厕所一直堵,阳台小得像只鞋盒,洗衣机没地方放,衣服没地方晒,油烟味常年不散,这还好吗?许小川,你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一事无成,还穷山恶水,就是因为你太满足于现状,太不思进取了!小文嘴唇发紫发抖,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许小川后退一步,不认识似的看着她。这是小文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事先毫无征兆,一来就摧枯拉朽。小文说完,手一甩,把脸埋在大提包上,嘤嘤地哭了。许小川心里压过一阵茫然,他想起李大勇好久以前,跟他开的那个玩笑,李大勇问他,你死了?啥时候的事?死了也不跟我说声。调侃的语气。他没空理他,就说,你才死了呢。再乱说,小心掉俩门牙。李大勇发过来一个流泪的表情,又说,是真的,我看见你的墓了,在四伏山脚下,不信你自己去看。许小川终于急了,他说你开什么玩笑?小心小鬼缠上你。再捣乱,我就把你给拉黑,咱俩绝交。李大勇沉默了会儿,发过来个位置图。许小川愣了,气急反笑。他握着手机,看着窗外匆匆而去的流云,没有再理李大勇。此刻,许小川对那个自己的墓突然产生了好奇,真的吗?要不要去看看?
小文的声音断裂了,许小川听到了一声咔擦声,像来自一块冰,一条玻璃,或是一根白骨。小文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次我拿不完,过两天,会再来一次,走时把钥匙给你锁在屋里。她已经恢复了平静,语气慢慢地,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像是经常来往的朋友,我来你这里坐坐,现在,我要走了,你不用送。许小川知道,小文是不会再回来了。也许,等不到两天,她就会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全部拿走,连同她瘦得像永远倒挂着的影子。
许小川怅然地转身,在心里说,走吧。走了也许会活得更好,谁不希望自己过得更好呢。小文还小,她比他小了八岁,才刚刚二十出头,他不能擋了她的路。路很长,一生更长。他说,你慢慢收拾吧,我要出去一会儿。如果回来早了,一起出去吃饭。他说得很淡,无风无浪。小文抬起头,像不认识似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继续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包里塞。
许小川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转回来。小文抬头看着他。许小川说,你住哪儿?找好地方了吗?小文摇摇头,又咬了下下唇,先住朋友家,你不用管。许小川点头,你可以还住在这里,我住办公室。小文头又低下去,凉凉地笑了,那又何必呢。是啊,许小川点头,是没那个必要了,要断就断个彻底吧,就像生与死一样。许小川刚刚也看到了,小文在说走的时候,眼神跳跃了一下,那份惊喜,是藏不住的。许小川悲哀地想,自己就这样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混着,跟着自己,到头来能得到什么。也许小文早就想走了,他们之间渐行渐远的感情,他是有感觉的。
许小川在单位给领导开车,开了五六年,公车改制后,他不开车了,分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科室。住的地方是租的,一室一厅,离单位不远。他想等攒够了钱,就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和小文结婚。许小川也是有打算的,只是这些打算都打在了心里,从没对小文说过。他几乎没什么朋友,长相也一般,瘦,高,五官随意,总之,没什么特别。他是一个很平常的人。
许小川真的去了那个墓园。墓园没有名字,也没有松柏和围墙,更没有守门人。确切地说,还不是真正的墓园,这只是一片埋骨的地方,荒凉寂寞,像另一个世界的延伸。有的墓前有块墓碑,极简单地刻着逝者的生卒。有的光秃秃的,连根荒草都没有。这里是天之涯,地之角,这里是阳光雨露都照顾不到的地方。
许小川站在“自己”的墓前,墓碑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藏在一片尘灰里。灰尘是褐色的,像是饱经沧桑了太久。这里风沙大,也不知这个许小川来了有多久了。他比他还小着一岁,二十八岁。这么小,他想,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生病还是意外?许小川摸了下墓碑,有种粗糙的,无法释怀的凉。许小川又想,他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散漫而无望地活着。天光暗了下去,树影和树影重叠,像有一万年之遥。
许小川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他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干,只就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他能来到这里,站在有着和自己相同名字的人的墓前,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荒唐,但至少证明李大勇不是骗他的。
許小川坐了下来,离那个许小川的墓不远,隔着两三块墓碑。他早已习惯了,和任何一个人,都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无论生者还是逝者。许小川默默地吸着烟,渐渐地,他感到心里有种特别的踏实,就像坐在一群老朋友中间,和他们说着笑着,无所顾忌。许小川有些喜欢上了这里,他开始讲话了,他讲他和小文,讲他的童年,讲他逝去的妈妈和远走的爸爸,讲他现在的工作和梦中的远方……他讲了很多,吸了好几支烟,直到喉咙感到涩涩的,才起身和这些灵魂告别。
回来的时候,小文还没走,她坐在沙发上,歪着头摆弄着指甲,头发依然遮住半张脸,脸上的表情横平竖直,似乎根本就没发现他。许小川说,我回来了。小文嗯了声。许小川一身的灰,走路的时候都能感觉灰尘在簌簌地往下掉。许小川说,我去换件衣服。小文看了他一眼,又嗯了声。许小川突然想起小文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如果一把伞撑不住两个人,我宁愿丢掉伞,和你一起奔跑。那是他们最深情的时候,小文说的。许小川站在小文面前,他好像从来都不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人,两年了,他没有认清她,他连自己都没有认清。
等许小川进卧室换了衣服出来,小文已经整装待发了。我走了。她说。抬了下眼皮,没有看许小川,越过他,看了眼灰蒙蒙的墙壁。许小川一阵惭愧,说好了,要把墙粉刷一下,看着顺眼些,可两年过去了,他也没有行动。小文一手提起大提包,一手拉着拉杆箱,朝门口走去。
先吃饭。许小川说。他的声音还带着墓园冰冷荒凉的气息,小文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红。不去了。她说,你忙。不忙。许小川说,去开封第一楼。小文坚持带着东西,许小川说带着多不方便,吃完回来拿。小文说,不回来了,直接走。许小川心里一阵冰冷,提着大提包先她下楼,他走得飞快,像在赶火车。
他们来得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文最喜欢这里的座位,沙发软座,互相隔开,跟火车里的软座包厢一样。窗外有一棵老槐树,枝桠舒朗,灰蒙蒙的天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像盘蛋糕。许小川抽了张餐巾纸,帮小文擦着座位。小文愣愣地看着他,许小川擦得很慢,他从来没有给小文擦过座位,那就好好地擦一回吧。小文似乎也感到了不自在,等许小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她才慢慢地犹豫着坐下来。
许小川问小文吃什么。小文说,粥,包子。没有了?许小川问。小文摇摇头,一脸漠然。许小川又点了她爱吃的野菜炒鸡蛋和一份紫薯。
菜上来了,小文在椅子上左右扭了下,很不舒服的样子。
许小川斜叼着烟,腾出手拆一次性餐具。细密的灯光下,许小川看见小文的长睫毛在剧烈地抖动,她总是用假睫毛,长而翘,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假,很空洞,整个人像被抛弃了一样冷清。
这顿饭像一个余味悠长的告别,他们吃得很慢,也没怎么说话。出来后,天依然很暗,夕阳正在隐去,只剩下一点余光。有火车声音传来,地下道的入口果然被封了,火车长长的,像这个城市突然亮出的一道疤痕,他们在火车旁边站住,只几分钟的工夫,路就堵得看不见尽头了。火车走走停停,有时候还要倒退几米,像是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暮色下来了,一切都变得杜撰一样的不真实。小文接过手提包,站到绿化带旁,静静地,不看天,不看地,更不看许小川。她从来没有这样静过,像在等待命运给自己一个信号,好知道该往哪里走。许小川走过去,确认一样再次问,真的要走吗?一起回家吧。他想去接她手里的拉杆箱,她不给,看着他,许久才冷冷地说,不是说好了吗,两天后,回去拿东西。许小川说,别任性了,好吧?小文迎风抬起头,不说话,眼里慢慢有了泪。许小川一阵难过,他离开她,站到了一边。
火车过去了,人群像条河一样流过,许小川却找不到小文了。他抬头四下张望,全是陌生的脸孔,没有小文。一眨眼的工夫,小文就不见了。不断有人撞到他,还有喇叭声,走不走?走不走?不走别挡路。声音急切而愤怒。许小川退到人行道上,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不明白拖着两只大行李的小文,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她能走那么快吗?许小川有些想不通。很快,堵着的人车都走光了,还是没有小文。烟圈缭绕,昼伏夜出一样诡异,他感到一阵脆弱的冷。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心里不安时,就会抽支烟,烟圈飘忽着,他把自己隐藏在烟圈背后,心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此刻也一样,找不到小文的慌乱,就在这缓缓释放的烟圈里层层淡去。是啊,她不欠他的,她是自由的。他知道。他吸着烟,又想起那块墓碑,此刻,底下的那个许小川,他在想些什么,人世的浮华,他都无需在意了。他真有点羡慕他了。
小文走了,许小川有了阔绰的自由,阔绰到无处安放。他是个沉默而内向的人,当了五六年的司机,他的眼里只有路和远方。现在不当司机了,也只是偶尔和办公室对面的李姐,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都是李姐问,他答。他提不起精神,小文走了好几天了,她的东西也在他上班的时间拿走了。许小川本来想,那是不是小文留给他的一个希望,一个暗号,她在告诉他,她还会回来的。昨晚回家,钥匙放在床头上,小文的东西,连同她的味道,都没有了,就像一个梦境。已经下班很久了,李姐也走了。窗外是水墨一样的黄昏,隔着厚厚的窗棂,还能听见深秋的风,草木一样微弱地来去。走廊里没了脚步声,一切都像沉在了冰水里。这几天,他走得都很晚,连看门的老头儿都看他怪怪地。
他想起上午跟李姐说的话,他说,明天周末,我要去看一位老朋友。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地。李姐说,去哪里?许小川想了想说,去一个山里。李姐说,远吗?许小川说,不远。李姐说,山里好玩,好好玩玩。许小川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李姐后来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隐约听见她说,该找个女朋友了,像你这年龄,没女朋友的真不多……许小川惊愕地看着她,难道她忘了他曾经有过女朋友,她忘了小文?这不可能啊。小文她是知道的。
许小川下了楼,走出机关大院,天差不多黑了,看门老头儿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直走十几米,穿过马路,拐弯时,许小川回了下头,他办公室已经看不清了,整个大楼一片昏暗。
他想,明天,真的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一位永远都不会老的朋友。
第二天,许小川又来到墓园。这是一个黄昏,远处的群山只剩下一片幽暗的影子,通往墓园的小路真长,仿佛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走完。才隔了几天,墓园就萧条了许多,枯枝败叶到处都是,也不知都来自哪里。许小川站在“自己”的墓前,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在心里,默许了这个墓,就像一个抱着回忆生活的人,终于有了物证。墓碑覆着一层厚厚的灰,许小川很不忍地看着,那么高的山,为什么就没能挡住风沙,依然让这块本该安静的地方,变得兵荒马乱。他掏出紙巾,从顶部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擦,风沙一阵阵吹来,不管不顾,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墓碑擦干净,但看起来还是灰扑扑的。
许小川说,哥们儿,只能这样了,谁让你死了也不挑个好地方。
风旋转着刮过,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坐下来吧,聊聊。
许小川大吃一惊,忙抬头四下里看,荒野空旷,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远处的大路上,有车辆经过,毫无重量的灯光,有种无从说起的茫然。
风声似乎被黑暗吞噬了,那个声音清晰起来,幽幽地道,别找了,是我在跟你说话。
许小川向来胆大,也正想找个人聊聊,于是毫无顾忌地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说,聊吧,聊什么?
声音说,聊聊生死。
许小川笑,将烟举起,看着微弱的火光,说,话题有点大。
声音说,不大。我就经历了三次。
许小川想,三次啊,三次你才挂了,挺命大的。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说,讲讲看。
声音真的开始讲了,语气和声调都很愉快,他一定也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他寂寞坏了。他说,第一次,是太小,在路边玩,一辆车就那么冲了过来,有人像提小鸡似的把我给提了起来,救了我一命。第二次呢,声音停顿了下,似乎在想,第二次也是小时候,老家的院墙塌了,把我埋在了下面,幸好有半截树根撑着,我又闪了过去。第三次么,声音再次停顿,第三次,是生病,这就没办法了。
许小川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题,或是什么也不说最好。声音沉寂了下去。风声从远处沉沉而来,锈迹斑斑,像是沉淀了千年。他想了想,想起一个年轻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他说,你结婚了吗?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用极信任的语调说,没有。
许小川立刻想到了自己,他看了眼四周,这是一个没有季节的地方,冷风和尘土源源不断地刮来,让这里的黄昏和黎明,远山和近景都模糊了界限,成了一个含混不清的整体。许小川的心空了空,地久和天长这样深情的词,变得十分地遥远,它们不适合在这里出现。
你呢?声音问。
也没有。许小川慢慢地说,像是有些羞于启齿。
声音短促地笑了下,彼此彼此。不知是同情还是落井下石。
许小川也无奈地笑了,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第一次和一个灵魂对话,他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相反,他还想着以后要常来这里。在他想这些的时候,那个声音渐渐地没有了,就像一条鱼又潜回了水底。
从墓园回来,许小川感觉日子一下子变了,变得分不清真假。这种感觉,让他总想起从前,就像自己的一生真的过完了,有必要细细打量一番,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过得好不好,值不值,如果有机会的话,会不会选择再重来一回。等他最后想起那块墓地时,一切又都戛然而止,他又回到了现实。
李姐不来上班了。不是请假,是辞职。李姐的办公桌还是老样子,她的个人物品很少,一只水杯,一把雨伞,一个饭盒,许小川看了看,的确是都没有了。听人说,她离了婚,女儿跟着她,她带着女儿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似乎也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只几天的工夫,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每天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像进入一间冷库。天一直灰蒙蒙的,据说,这几天还有大暴雨。这场雨过后,大概就要进入冬天了。李姐的办公桌每天都静静地,没有动过的痕迹。有时,许小川工作累了,猛一抬头,他甚至怀疑,对面那张办公桌一直都是空的,从来就没有人坐过。他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累了就喝杯茶,阳光好时,他也会在窗前站一会儿,右边的停车场,一直都是满满的,各色车辆出出进进,很是热闹。也许,用不了多久,对面就会再坐进来一个人。这个世界就像人的血液一样,一直在流,一直在变,只有墓碑和墓碑上的照片是永远不会变的。
果然下雨了,大暴雨,打在窗玻璃上,像河水在拍岸,漫起乳白色的烟雾。隔壁下班的同事敲了敲他的门,咋走啊?他大声说,等会儿,不急。是啊,他一直都是不急的。天空暗得像凝成了块儿,他在窗前站了会儿,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以前一下雨,他就会去接小文。小文在书店里卖书,她喜欢书店,他也喜欢。许小川终于坐不住了,他拿起一把伞,走了出去,来到办公楼前面的马路上。站到雨地里,反而感觉雨没那么大了,路上行人一点都没少,该怎么走还怎么走,雨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来去和归途。突然,他看见了小文。小文在马路对面,像是刚从哪里出来,长发依然遮住半张脸。她没有打伞,站在人行道上,等着红灯变绿。
许小川一阵激动,在心里责怪道,真是个傻丫头。他犹豫着,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还是等着她过来。这个红灯如此漫长,他盯着小文看,怕一不小心,她又会像上一次那样,一眨眼就走掉了。
冷气隐隐扑来,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雨小了,地面光影闪动,像一双双漂浮不定的眼睛。有车呼啸而过,像滑在一片冰面上。绿灯亮了,对面的人流涌过来。怎么又沒了小文?他懊恼急了,刚刚的几辆车鱼贯而过,挡住了他的视线,小文不知去了哪里。
他又转回办公室,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同事又敲了下门,走吧,雨停了。
许小川答应了一声,此刻,他感觉雨水声更大了,涛涛江河一样奔腾不息,从他眼前流过,转了个弯,又离他而去。他站起身,看了眼窗外,雨真的停了,黑暗和寂静真实到不真实。许小川走了出去。他又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
冬天来了,窗外的阳光反而多了丝冷清的暖。许小川办公室又新来了个小姑娘,一整天喋喋不休,什么工作都是念叨着干,声音低低地,絮语一样。许小川很不习惯,总觉得有只苍蝇在头顶绕来绕去,搅得他手忙脚乱,又挥之不去。
整整一个冬天,许小川没有再见到小文,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姑父打来电话,说又承包了几个大工程,让他辞了工跟着他干,自己人,绝对不会亏待你。姑父是搞建筑的,他大学里学的也是建筑。姑父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一直没动心。这次姑父说了,两年内,让他该有的都会有,包括媳妇。许小川说我再想想,姑父气得骂了句穷命。许小川挂了电话,突然想起那块墓园,心里一阵愧疚,有多久没去了?他感觉他慢待了那个许小川。
墓园变了,通往墓园的小路被修整得没有了坑洼,四周的树木也被修剪过,几十块墓碑孤零零地立在辽阔的苍穹下,像一个个没有未来的开始。许小川走过去,他走得很慢,边走边四下里看,像是寻找,更像是告别。他已经决定了,过完年,就辞职去姑父那儿,也算是学以致用吧。一走进墓地,他的思维就风化了,变成了一粒粒的砂。有风吹过,黄土飘了起来,迷住了眼睛,他用手揉了揉,手上留下一道泪痕。暮色比水还要凉,从远山脚下,一层一层漫过来,带着悲伤,将他笼罩住。墓碑似乎又多了,灰尘也更厚了,覆盖了字迹,一别经年的样子。
一阵狂风刮来,尘土暴雨一样铺天盖地,许小川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这是他小时候对付狂风的老办法。风从耳边呼号着过去,不是刮,简直是推。枯枝沙石打在身上,隔着厚厚的外套,也能感觉到重量。过了好一会儿,风声终于消失了,许小川像个土人一样站起来,抖落头发和衣服里的沙石,朝那块熟悉的墓碑走去,心里盛满了欢喜,就像终于见到了老朋友。可是,等他走近了,发现那不是许小川的墓,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名字很新,像是刚刚才刻上去。他又前后看了看,这块墓园本来就杂乱无章,多出的墓也四散各处。他心里一阵慌乱,像丢失了一段记忆,或掩埋了一个秘密。他又一个挨一个地找,每块墓碑上的名字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没有,还是没有。
他给李大勇发信息:还记得那个墓吗?找不到了。
李大勇说,什么墓?谁的墓?
他没有说话,心隐隐地折叠了下,眼睛慢慢地模糊了,他看见整个墓园,像片浮云一样飘了起来。
有雨滴落下,或者是雪,凉凉的,许小川突然有些难过,他抬起头,天光和风尘都暗了下去,远山的白雪,有了消融的痕迹。
这个冬天,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