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地驿站的天空下

2019-09-16 14:35朱立新
雪莲 2019年7期
关键词:西宁哥哥

朱立新

我在西宁城中区一小区内住了近六个年头,但我始终没有从真正意义上融入这座城市,也始终不能与它达成休戚相关的亲近和默契,因而我常常自诩为“外乡人”。我的故乡是傍河而依的贵德,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是草原小镇恰卜恰,西宁仅仅是我周末涉足的一个“驿站”。对于它,我所有的感知、体验、认同以及情感,皆来自久远或清晰或模糊的往事记忆。当我以“一种小地方的人的谨慎”(波兰诗人米沃什语),试图对它做一次钩隐抉微时,才发现西宁这个小小的旱地驿站,因为沧桑巨变而向外源源不断地散发和铺排着它特有的、令我诧异和警惕的禀赋、形体和脾气。我不需要从一条幽邃小巷、一声吆喝、一碗酿皮或杂碎中探究什么,它就在那里,被南北两山包夹着,执拗而明白无误地承续着灰白杂乱的过往,更改着清新繁忙的今日,抒写着时尚华丽的未来。

体育巷7号:南门外体育场

“解放”大卡车一声刺耳的刹车后,仓促地停靠在马路边上。“尕娃,到了。你下去端端往前面那个巷道走,就会看见体育场大门。”司机手指着右前方对我说。

我懵懂地跳下车,扛着帆布大包,朝那条狭窄的巷道走去。

其时天色将暗,许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互不搭理,行色匆匆,仿佛黑暗来临之前,须完成一个不容迟到的约会。我被挟裹其中,身不由己,我不敢多看周围这些人的眼睛,不敢让身上的任何部件发出响动,甚至不敢大声呼气,我只管低头往那条通往南门外体育场的巷道深处急行。偶尔我也昂首挺胸,假装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一员,甚至家就在不远处。我把这个天生的拙劣生存技能移植进城里,给自己壮胆,无非是想把肩上背包里的馍馍安全无恙地送到哥哥手里。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条坑洼不平的小巷,也不确定小巷尽头是否真有我期待中的那个大门,以及大门内的哥哥,但我的意念里只有一个声音:快些走,快些走,走出去,走出去。

很多年以后,当我走在西宁宽阔笔直的大道上,重新回味这次经历时,我逐渐明白,其实生活中的诸多不确定性,一边在消解我们的判断力和意志力,一边又在催发增强我们的判断力和意志力,也才使得我们毅然坚定地走下去。因而,我们的脚步里往往多了几分豪迈或悲壮。何况,对于当时只有15岁的我而言,怀揣父母的嘱托,第一次独自踏上省城的柏油路面,去看望离家的哥哥,本身就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我的脚步里也一定被赋予了豪迈,只是我没有意识到罢了。

终于走出小巷,见到哥哥了。一阵寒暄后,我把母亲的叮咛转告给了哥哥。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自语:我不怕吃苦,我会勤学苦练的。

哥哥没有食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但看见了南门外体育场,也就是当时的省体工队院里诺大的比我村里的打麦场还要大几倍的足球场,几个人在尘土飞扬的场地中央踢球,看见了杨树叶子覆盖的土路上,几个身穿印有毛体“青海”俩字运动服的青年,吹着口哨走过去,我还目睹了哥哥夹杂在十几个虎背熊腰的运动员中间,迟缓地走进低矮陈旧的、类似大厂车间般的摔跤训练馆,光着膀子站上垫子。眨眼工夫,被教练一个大背掀翻在地,没等哥哥爬起站稳,又“啪”地一声,像摔倒一捆稻草一样被重重摔在垫子上……

那些天,十五岁的我像大人一样天天暗自神伤和叹气,甚至有了一丝担忧,但我又不想让哥哥发现。我隐约知道,如此日复一日单调机械而残酷的训练,使得哥哥和哥哥一样的“临时运动员”们坚信,疼痛和汗水终究会换来一纸转正的批文,会换来走出大山成为城里人的体面生活,甚至金牌光芒照亮的无上荣耀。

然而,哥哥终于没有成为城里人,一年后,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村里。

无疑,哥哥的境遇加深了少年的我对于理想和前途的茫然和怀疑,更重要的是,使第一次离开父母走进省城的我从南门外体育场这个特定地方,感悟到西宁大都会或包容或排斥、或温情或冷漠的多重特质。那些简陋的训练馆,那些平房宿舍,那些土路,那些铺着细炭渣的跑道,那稀疏的一两栋灰色楼房,那预制板搭建的操场看台……它们幻化为一个人生竞技场,不但考验每个走进它的人的坚韧、勇气、心智、才能,也测探或预定每个人的命运。

三十多年后,我把家安在了距离南门外体育场不足一公里的地方。闲暇时,我和妻子常常去那里散步。诺大的足球场依然还在,不过已经铺上了翠绿的仿草塑料垫,有许多人带着孩子在上面或踢球慢跑,或打拳跳舞,或追逐嬉戏,还有一些老人坐在操场旁边的木凳上,聊天,张望,想心事。再稍远处,几栋高楼拔地而起,巨大的阴影投在操场和人们身上。这是被冠名为“天街佳苑”的商品住宅楼,仰头望去,透过每个窗户都可见花卉萌生,也有晾晒的衣服床单之类的在阳台处随风飘动。靠西处一栋楼门旁,挂着七八块牌,分别镂刻了“青海省体育科学研究所”“青海省登山运动管理中心”“青海省全民健身中心”“青海省乒乓球运动协会”等,就在这栋楼面上,还赫然挂了一幅很大的黑色牌子,上面黄字格外醒目:“国家级青少年体育俱乐部”。操场北面,是坐南向北的普济寺,建造恢弘气派,色泽鲜亮夺目,却鲜见香客進出,也不见香烟袅袅。而在东边,大理石铺就的宽阔街道两边,一字排开许多店铺,有理发店、超市、饭馆、蔬菜店、染发连锁店、足道等,门头的不同招牌和各异色泽,使整条街道显得花俏潦草。

每每穿行其间,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城中区体育巷7号的“南门大世界”的地方与三十年前的南门外体育场联系起来。我几次想着把乡下的哥哥接到这里来,让他走走看看,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我怕,但我不知道究竟怕什么。

长江路7号:海南州办事处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位于城中区长江路和七一路交汇处的海南州驻西宁办事处正处于兴盛期。我正是在这个时期走近它、认识它的。

那时,我刚刚学校毕业分配到海南州恰卜恰工作。原以为离开了都市,就撇开了与它的一切瓜葛,青春年少的理想和激情都应该伴随那方草原的青草,扎根雪域,春发秋衰。所谓理想,大抵也就是如此吧——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安顿下轻盈的身躯和透明的心灵,然后过深居简出的日子。然而,理想与现实总处在此消彼长、交替互汇的暧昧之中。后来的现实是:我经常不得不由于工作的原因,而背离理想一次次走进一百多公里的西宁市。

海南办事處也就自然成了我的驿站。

记得第一次单位出差,重返西宁是那年初冬。从学生到干部,从牧区到都市,身份和地域的转换并没有赋予我更多的成熟和世故——我在惶恐和提防中,低头迈上海南办事处门前的台阶,小心翼翼推开油漆斑驳的双扇红木门,径直到服务台,盯着服务员后面的客房价目表看上好半天,然后在服务员的几次催促下,笨拙地从厚厚的棉袄里层掏出钱登了房。直到迈进客房,迅速反锁上门,我才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一下松弛了下来,也是在这时,蓦地感觉到似曾相识的西宁轻轻抱了我一下。

上帝终究是吝啬的。它往往只会给你一瞬间的惊喜或者温暖,转而会决绝地收走这些,给你呈现完全相反的令你猝不及防的一面。

半夜时分,一阵野蛮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打开门,随着一股寒气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满脸胡子的胖男人。他二话不说,把布满油污的旧大衣脱下来扔在方凳上,然后一步迈到另一头的床跟前,一把掀开被子,合身躺了上去。那张床旋即不情愿地发出吱吱吱的呻吟。

我正猜想这个鲁莽男人的来头时,他的呼噜声已经填满狭小的房间。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脚臭味开始来刺激我的神经末梢,任凭我如何阻挡和驱赶,那味依然固执地侵扰起我的睡意。我索性拽住被子一角捂着头,但无济于事,他的呼噜声夹杂在臭气里,源源不断地挤进来,使我越来越清醒。更加糟糕的是,房间窗户的一片玻璃开了一个大洞,被一块松散的塑料钉着。外面的寒风吹彻,不停拍打着塑料布,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一股股冷气趁机而入,径直朝我扑来。

那一夜,我一眼没阖。我也眼睁睁看着那天清晨西宁的第一缕阳光洒到窗棂上,看着男人起身,脸也没洗,拎起大衣,咣当一声摔门而出。

慵懒地在躺在瞬间寂静下来的房间里,我在想,每个旅人都渴望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但有了又能怎样?有的人与我们擦肩而过,有的人与我们抵足触肩;有的人谈笑风生,有的人沉默寡言;有的人留下了微笑和温暖,有的人留下了丑陋和粗俗。城市是房子的驿站,房子是我的驿站——驿站意味着或卑微或盛大的演出和谢幕,意味着铭记和遗忘,意味着不断出发和抵达,意味着接纳和排斥——我从这间房子看见了西宁这座旱地驿站的原色,这一原色是无可诠释的,也是不能描述的。

海南州办事处后院是一个不大的长途汽车站。我办完公事去那里乘车时,已经有很多人围着四五辆班车,少数人互相交头接耳,更多的人茫然四顾,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该登乘哪辆车,也不清楚哪辆车是马上就要出发的。一个歪戴帽的壮汉双手紧紧抓住车的门框,后面的乘客焦急地边推搡边瞅着他的阔背;一个小孩在母亲怀里哭了好长时间,嗓子似乎暗哑了;一位老叟双手筒进棉衣袖子里,颤巍巍立着,身边一个年轻人扶住他,神色无助而无奈;几个精瘦的学生模样的男孩来回穿梭在人群之中,眼睛盯着行人的挎包;靠南角班车顶上的一件行李突然滚落下来,砸倒了车跟前的妇女。她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她的男人边朝车顶大骂边伸手擦拭女人脸上的鼻涕眼泪……

我从拥挤的人群里买到的车票上,明白无误地写着:西宁至共和,发车时间:10时30分,但没写发车班次号。我一看时间,差8分钟就到时间了——错过这个时间和班次,就会错过一切,会衍生出种种难以预料的、不必要的麻烦。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麻烦”这个词是多么敏感而冷寂!我攥紧小小的车票,怔怔站在那里,一阵盲目地判断和猜测之后,同样陷入了与身旁人们一样的困惑和焦躁中。

后来,我还是如愿登上了开往共和的班车。我是随人流半信半疑中登上车的。

自那以后的很多次,就在这个叫海南州办事处的狭小凌乱的车站,我都无一例外地经历这样的程式:信心满满地买了车票,慌张地穿梭,反复地打探,焦灼地寻找确定该乘的车辆,然后看周围乘客的反应,直到车发出震耳的嚎叫,才忐忑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人们都说车站是离别的地方,也是开启团聚的地方,但是我没有体会到过这些悲喜,车站给予我的只是慌乱、疏离、暧昧、嘈杂等。某天读到这样一首诗时,终于对自己上述的体会找到了注解。“生命旅途/也好似车站/只能停留/不能永驻/从这里开出的车/有来无回/甚至/连目的地都没有。”

前几天,我开着自己的爱车,经过长江路三角花园地带时,特意放慢了车速,看了看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地方。但见此处被一整座恢弘高楼所代替,楼门右侧竖铸“海悦酒店”四个烫金大字,在夏日阳光下格外刺眼。酒店楼前塞满的小车几乎堵住了人行道——这是一块黄金地段,酒店的生意一定比三十年前好许多吧?我想。

对另外两个地方的简要补记

有时想想,命运真是玄妙而无解。当我回忆起与西宁的种种过往时,脑海里浮现的除上述两个地方外,还有两个地方频频叠印交替出现,一个是位于共和南路455号、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青海司法学校”,一个是位于南山路16号的“鸣翠柳山庄”。

如果说,南门外体育场是我只身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个抵达地,海南办事处是我参加工作走向社会的首次出发处,那么,青海司法学校和鸣翠柳山庄无疑是命运早就安顿好的、在出发和抵达间必会出现的我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栖息地庇护所。

1988年,我考进了当时的青海司法学校。尽管与父母、老师和自己的预期有一些差距,但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抵消了我们的失落和忧伤。特别是我,从进校园的那一刻,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失望一扫而光,却一天天萌发出挥之不去的骄傲和自豪感,仿佛自己从此真成了西宁人,那些草屑、那些尘土、那些天底下最苦最脏的农活从此与我无关了。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从农村一下置身都市后的人本有的条件反射——虚荣心的萌生。

我就在这日渐膨胀的虚荣里开始了两年的中专生活。那时,整个校园里只有两栋大楼,教学楼和宿舍楼,其余的食堂、澡堂、阅览室等都是平房。我每天就在这些参差空间里来回穿梭,感受西宁的四季更迭,迎送西宁的日升月落。也就是在这里,我接纳并穿起了牛仔布喇叭裤,把白衬衣领翻出来盖住西服领;周末同宿舍的五个人到附近小饭馆点最便宜的菜、喝劣质的白酒,然后在空旷的马路上声嘶力竭地喊叫,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把琼瑶的《窗外》扔到一边,鼓足勇气约了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朋友,去南滩电影院观看或精彩或乏味的电影;在篮球场上体验到被打败的屈辱和不甘,然后第二天去约更高级别的大学校队打比赛,输了再约,约了再打;装着《春风》文学月刊汇给我的第一笔稿费,去大十字百货商店给父母买件小礼物,就在公共汽车上,居然被小偷彻底击碎美梦后的心悸、绝望和愤懑……那时,年少轻狂的我并不知道,这个边地小小的城市和城市里简陋寒碜的校园,正以极快速度和隐秘方式,将我带入远离故乡而又找不到城市安逸舒适感的尴尬境地。或许它让我学会理性选择,学会适应和生存,借此完成心灵强大和丰盈的蜕变过程。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无可选择地选择了草原,并适应了草原小镇的安静、舒缓、宽容和孤寂。

后来,我的学校与青海警校合并,更名为青海司法警官学院。旧校不复存在,地块当然不能闲置,房地产开发商那比警犬更灵敏的嗅觉早已嗅到它。现在,好几栋30几层的住宅楼密集地雄踞其上,凸现着都市的繁华和变迁,曾经的校园连同我们的青春韶光没有在此留下一丝痕迹。

也许,即便这周边生活已久的人们也不知道这里曾是一所集聚了大批人才的学校呢!

距离青海司法学校旧址以西不足一公里,就是我安家居住的“鸣翠柳山庄”。小区名字极富诗意,自然出自于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院内柳榆参天,枝叶扶疏,其下曲径通幽,池水盈盈。当初买房时,我相中的是住宅楼布局合理,采光好,更称心的是院内随处可见的大树。要知道,在今日西宁的任何小区,这样参差披拂的老树所剩无几了。据说这小区是在青沪机床厂的旧址上开发修建的。青沪机床厂始建于1965年,是老厂大厂,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这里生长并完好保存了众多老柳榆——老一辈青海人深知树木在干旱的西宁有多重要,他们珍惜每寸土地,精心栽培每棵幼苗,像育人一样把绿化植树作为信念代代传承。他们深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因而他们甘愿无私奉献,全凭一颗淳朴博大的爱心。今天,我们在枝繁叶茂的树下纳凉寒暄时,究竟有几人能从树木的年轮里读出岁月的艰辛?有几人能叫出建设者们的名字?

日子如水一样静静流淌。

我在每个节假日和周末,翻过日月山,从草原小镇闯入这个小区,走进有妻子女儿的家。在这里吃着可口的饭菜,聊着琐碎的事情,抑或看看电视,抑或在书房里翻几页闲书,抑或站在窗前凝视院里一群小孩追逐嬉闹,一两个中年妇女悠闲遛狗,几个老人在花园墙边的木凳上安静坐着。有时我会穿过树阴下的小径到外面的菜市场、商店、医院、理发店;有时带着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踩着星光打开单元门……在仅有的宝贵时间里,我尽量享受着西宁之家赋予我的身心的舒缓和放松。

然而,这样闲适惬意的生活毕竟短暂,我还得与这些做暂时的告别——我们总要奔波在相聚和离别之间,无非是在寻找一个工作生活能够平衡的支點。换句话说,就是在路上积聚能量,完成渐渐强大和丰富的使命。我相信,若干年以后,我退休了,在鸣翠柳山庄颐养天年时,会感念故乡贵德和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恰卜恰小镇,没有它们,不论我在西宁过得如何愉快和安宁,都是没有意义的,是不完整的。

就像我相信,终有一天,我必与这个城市达成和解,因为这里留下过我成长和生活的经历,也铭刻了一个小人物认识世界、树立人生观价值观的思想印记——这些经历和印记,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时代而言,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的,但对于我个人,一定具有非凡的意义,尤其在这个丰富多彩、急剧变化的伟大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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