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烨
民国二十六年,春意正浓时,杭州西湖,波光粼粼,也许是这座城市很少遭受战乱,一切都显得那样平和,与世无争。
断桥上的游客肩挨着肩,有人差点要被挤到西湖里去。
西湖上,几叶小舟缓缓划来,船娘长得很是清秀,江南女子就算不化妆,看上去也是那么水灵。小舟上,一女子叫了声:“沈嘉琳,你看,那断桥上的军人,太英俊了。”
这个叫沈嘉琳的女孩其实早已看到了,她假装有些不屑地说了句:“不就是当兵的嘛,有什么好看的。”
刚才那女子是沈嘉琳的闺蜜,叫白凝,白凝说:“他们是空军哎,开飞机的空军,我要是能坐一回他们的飞机,那该多好。”
沈嘉琳道:“好什么呀,他们的飞机是战斗机,是用来打仗的。”
这“打仗”两字一说出口,旁边的游客都看向了沈嘉琳,包括沈嘉琳自己,都沉默了,连西湖的水也静默了。
国民党空军上尉刘晔航走在苏堤上,他似乎感觉西湖里有人在望着他,刘晔航也看向了西湖,有那么一瞬间,刘晔航和沈嘉琳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但小舟很快被另一叶小舟给挡住了,待刘晔航再去寻觅小舟的女孩沈嘉琳时,沈嘉琳她们乘坐的小舟已经划向了西湖边。
刘晔航转身要向西湖边走去。
同行的几个空军中有刘晔航的好战友高粹,高粹喊道:“晔航,你去干嘛?”
刘晔航说了句:“我看到一个人。”
高粹还想再问,刘晔航已经向人群里挤过去,人声喧嚣,压过了高粹的声音。
沈嘉琳乘坐的小舟靠到了西湖边,她完全没有发现后面有人追过来,白凝说:“嘉琳,我肚皮好饿啊,我们去楼外楼吃西湖醋鱼和叫花鸡吧?”
沈嘉琳说:“这醋鱼和叫花鸡一点都不好吃,都是骗骗外地游客的,不过呢,我倒是知道在东坡路那边有一家馄饨铺子,味道真是美极了。”
白凝咽了口水说:“那太好了,我们快走。”
两个女孩上了岸,快步向东坡路走去。
刘晔航眼看着就要追上了,沈嘉琳和白凝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沈嘉琳是老杭州人,对杭州的每一条巷子,每一条街都是极其熟悉的,就算是用布条蒙住她的眼睛,她也能摸着回到家。
沈嘉琳和白凝手拉着手,很快就到了东坡路,这里的一家馄饨摊子正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沈嘉琳上去就是对馄饨摊的老板说:“阿伯,给我们来两碗馄饨,加葱。”
馄饨摊子的老板似乎也认得沈嘉琳,他眯着眼睛笑了笑说:“好的,晓得的,还要多放点榨菜丝。”
沈嘉琳:“是的,谢谢阿伯。”
白凝说:“阿伯,要快点哦,肚皮饿死了。”
沈嘉琳拉着白凝坐到了一张小桌子前:“阿伯认得我,会快的。”
两人在那等热腾腾的馄饨上来,手里已拿好了瓷勺子,就等馄饨端上来。
刘晔航一路从西湖边快步走到了长生路,他已经找不到了那个女孩了,一阵热气从东坡路那边飘过来,刘晔航本想转身就走,但闻到了香味,步子也往馄饨摊子走去。
这一走过去,刘晔航一眼就看到了沈嘉琳的背影,虽然只是背影,但刘晔航就认出来这个背影就是刚才那个女孩。
刘晔航没有上去打招呼,只是走到了边上,远远地看着沈嘉琳,看着沈嘉琳秀气地侧面。
馄饨端了上来,冒着热气和香味。沈嘉琳和白凝早已在咽口水,白凝顾不得滚烫的馄饨,就开吃。
沈嘉琳说了句:“你真是个饿死鬼投胎啊,加点辣椒会更好吃。”
白凝没有理睬沈嘉琳,继续猛吃自己的馄饨。
沈嘉琳加了一点辣椒,吹了吹气,慢慢地吃起来,吃着吃着,她似乎也发现了有人在注意着她。
沈嘉琳回头便和刘晔航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这一刻沈嘉琳已满头大汗,汗水粘住了她额头上的秀发,刘晔航就这样看着,当他看到沈嘉琳也这么看着他,他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其实沈嘉琳的心里也紧张了,她想啊,这人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他是来看她的吗?
刘晔航的反应还是快的,他快步走向了馄饨摊子,对老板说:“老伯,给我来一碗。”
馄饨摊老板说:“好嘞。”
刘晔航本想坐到沈嘉琳的对面,但是那里坐着人,他只能背对着沈嘉琳坐下。
沈嘉琳知道刘晔航坐在她的背后,她几乎都能感觉到刘晔航的后背传过来的温度。
她手中的小勺子停在了那里。
白凝没有注意到刘晔航过来了,她看着沈嘉琳停在那里不动勺子了,問道:“嘉琳,怎么不吃了?”
沈嘉琳:“哦,我饱了。”
白凝说:“这么快饱了啊?饱了,就给我吃吧。”
白凝把沈嘉琳的馄饨都拿了过来,吃了起来。
馄饨摊把馄饨端到了刘晔航面前,刘晔航笑着点了一下头:“谢谢老伯。哦,对了,加上那两位女孩的馄饨钱。一起。”
刘晔航把钱递到了老板的手中。
沈嘉琳是听到刘晔航的声音的,但她坐在那里竟不敢起身,因为她还没有想好和刘晔航说什么。
馄饨冒着可口的香味,刘晔航也没有吃,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来吃馄饨的。
他的目的是为了接近身后的这个女孩,这位冥冥中相遇的女孩。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寂静无声,心里却是一阵阵悸动。
白凝吃光了沈嘉琳碗里的馄饨,站了起来:“嘉琳,我们走。”
沈嘉琳点头,起身时,终于敢回头去看刘晔航,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刘晔航,两人四目相对,让沈嘉琳脸上的红晕一直热到了脖子根。
刘晔航对沈嘉琳微笑着点头,沈嘉琳也以点头回应,这两人的这一举动却是不动声色的,像极了西湖边的一丝春风。
刘晔航目送着沈嘉琳离开,馄饨是没有心思再吃了,让刘晔航后悔莫及的是竟然忘了问女孩的住址,或是联络方式。
这事一直到刘晔航回到笕桥机场的宿舍里,他还在后悔着,其实在刘晔航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后悔过的事,包括前段时间训练,他独自驾着飞机在杭州城的空中兜了一圈,降落后,随即被长官一顿臭骂,差点还降了级别。但他却认为很值得,因为他饱览了整个杭州城的景色。
有人说,刘晔航十九岁的时候,就被少帅张学良器重,为人处世难免会有些傲慢和轻狂,但其实知道刘晔航的人,都明白,他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单纯的如同四月的天空。
唯独今日,自从西湖边回来后,刘晔航有些魂不守舍。
高粹发现了朋友的不正常,直接问:“丢魂了?”
劉晔航放下手中的书:“什么?”
高粹:“我说你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刘晔航:“你才灵魂出窍。”
高粹笑着:“我看你啊,是你被西湖边的白娘子勾了魂去,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哪个女孩了?”
刘晔航没有承认:“我比你小子定力好。”
高粹:“好,你不承认也可以,哎,其实那个女孩啊,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刘晔航一听,急问道:“她住在哪?”
高粹:“哈哈哈,还说没有看上那个女孩。”
刘晔航:“高粹,你小子要是敢耍我,我命令你,现在就去操场上跑十圈。”
高粹也不怕刘晔航:“嗨呀,我的刘大队长,您可不能滥用职权啊。”
刘晔航瞪了一眼高粹,转身走出宿舍去。
高粹问:“队长,你要去哪?”
刘晔航道:“训练。”
高粹:“队长,你可乱来啊,不是刚被长官训过。”
刘晔航没有回话,向操场跑去。当然,他这点理智还是有的,没有去驾驶飞机,飞到杭州城上空去寻觅他心里的女孩。他在操场上疯狂地奔跑起来,他想或许这样可以暂时忘记掉那个女孩,但是他越是想要忘记,越加发现那个女孩就在他眼前。
而且还对他微笑着。
沈嘉琳家住南宋御街旁的竹竿巷,在竹竿巷与山子巷交界处有一座园昭园,据说是一位赵姓中将(赵观涛)的私宅。外表看,欧式风格,园名用篆体书写,极有味道。当然沈家既不从政又不从军,三代都是教书的,教书匠就显得清贫了,清贫归清贫,如果没有战争,这座南宋古都里小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安逸的。
杭州春日的暖气吹着是最舒服的,沈嘉琳的父亲沈默最喜欢在夕阳落下时,在自家的小院里放一张小桌,倒一杯黄酒,一碟子酱牛肉,慢慢地吃酒。沈默,人如其名,不喜多言,平时说话最多的时候恐怕就是给学生们讲课之际,他对子女的管教也是放任自由,沈嘉琳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被父亲批评过。
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吃饭,沈嘉琳从西湖回来后,也是魂不守舍。沈家人吃饭前喜欢先喝一碗梅干菜汤,沈嘉琳为家人盛汤的时候,一碗汤已经倒满,她却还在往里面倒。
沈默提醒了一句:“哎哎哎,嘉琳,做事要用心点。”
沈嘉琳惊了一下,连忙止住了手中的动作:“噢。”
沈嘉琳坐下后,匆匆忙忙吃了半碗饭,便起身:“爸爸妈妈,我吃好了。”
沈嘉琳转身回到屋子里去。
嘉琳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是从杭州旁边一个叫诸暨的小县城嫁到杭州来的,诸暨自古出美女,越国时就出了四大美女西施,到了晚清民国时,诸暨地区重诗书教育,女子也从小能进私塾受教,所以到了成年后,不但样子清秀,而且有些学识,自然看上去就很是端庄。
嘉琳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沈嘉琳的弟弟沈嘉桥还在读中学,就读于省立杭州师范学校,也就是沈默任教的这个学校。沈嘉桥说:“姐姐会不会是在谈恋爱啊?”
沈默抬头,眯着眼:“唔,你说什么?”
沈嘉桥:“谈恋爱。”
嘉琳妈妈给儿子碗里夹了一块鸡蛋:“吃你的饭。”
沈嘉桥偷偷笑了笑。
沈默没有理会这事,继续喝他的小酒。
沈嘉琳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书房很小,是在阳台上隔出来的,但沈嘉琳把她布置的很精致,三面都是用书围着,中间有一扇小窗,窗前放在一盆梅花,梅花早已开过,只剩几片绿叶。
沈嘉琳坐在了书桌前,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打开,里面有几张信笺,信笺是粉红色的,像是盛开的桃花。嘉琳看着窗外,抬头便能望到一片蓝天,她的思绪万千,她想那个英俊的男子应该就是杭州的东大门笕桥机场里的一员,对,他应该就是一名飞行员。
沈嘉琳这样想着,脸色竟然和信笺的纸色一般红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能知道他的名字该多好,这样就可以给他写一封信。沈嘉琳的脸色更红了,她责怪自己:“嘉琳,你还真不知道害羞,哪有女孩子主动给男的写信啊,而且这信不是一般的信,是情书啦……”
书房的门轻轻地被打开,嘉琳妈妈叫了声:“嘉琳……”
沈嘉琳惊了一下,连忙用一本书把信笺压在下面。
嘉琳妈妈问:“看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嘉琳说:“我哪有什么事啊。”
嘉琳妈妈:“不要瞒着妈妈了,妈妈也是女人,也是过来人。”
沈嘉琳低下头去:“妈妈,我错了……”
嘉琳妈妈:“你有什么错。”
沈嘉琳抬头疑惑地看着妈妈。
嘉琳妈妈:“和我说说,他是谁?”
沈嘉琳心里打着问号,她是知道她的妈妈不会发火生气的,但是会不会阻止她和男孩子接触呢,尤其是那个男子还是一位军人。
沈嘉琳还是老实地说:“妈妈,其实那个男子,我们今天才认识,不,也不算认识,只是见了两回,连名字都不知晓。但是他穿着军装……”
嘉琳妈妈:“一见钟情。”
沈嘉琳瞪大了眼睛:“妈妈,我……”
嘉琳妈妈:“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去追求。有什么好害羞的。”
沈嘉琳:“可是,爸爸那边呢?”
嘉琳妈妈:“他啊,他才不会管呢,而且你现在学业已经毕业,到学校里教书,可以谈恋爱了。”
沈嘉琳被妈妈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害羞了:“妈妈,我,我还是以工作为重吧。”
嘉琳妈妈笑了笑:“很多人,错过了就不在。如果你们能再遇见,就一定要抓住机会。”
沈嘉琳不知该说什么,手在书桌上挪动着,竟把那本书移开了,露出那几张粉红色的信笺,她连忙拿书压住信笺。
嘉琳妈妈指了指沈嘉琳,鬼鬼地笑着:“情书可得好好写,其实别看你爸爸很木,当年追我时,情书写得可……可肉麻了。”
沈嘉琳再次瞪大眼睛:“怎么肉麻了?”
嘉琳妈妈:“这个嘛,你自己去问他喽。”
嘉琳妈妈转身离开。
沈嘉琳:“妈妈……”
嘉琳妈妈已经走出屋子去。
沈嘉琳:“写情书?肉麻?”
沈嘉琳只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她用双手捂着脸,好不害羞。当然事后她也没有去问沈默,当年到底给妈妈写了什么肉麻的情书,但她却在那粉红的信笺上,写下了三行字:第一次遇见便无法忘记,如果在茫茫人海中能再见面,一定要珍惜这份缘。
日子过得稍微有点快,转眼间春天就要过去,杭州的五月似乎就是夏天的感觉。沈嘉琳到学校里上课也已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似乎每一日都在想念那个空军队长,但队长自从那日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一日,沈嘉琳出门没有带伞,在回家的路上,就下起了雨,她奔跑着穿过井字楼巷,离家也就几百米路,但雨实在太大了,她跑到梁园这边躲雨,梁园原是乾隆朝东阁大学士梁书正府第的花园,道光年间遭了火灾,现在早已破败不堪。
沈嘉琳伸手接着雨水,她想这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如果永远不停下倒也是好的,这样时光或许能停留,她也永远可以无忧,她看着天,天上突然出现一把雨伞。
沈嘉琳惊醒,转头一看,是一位男子为她撑了一把油纸伞,她几乎要惊叫出来:“是你?”
刘晔航淡淡一笑:“终于让我找到了你。”
沈嘉琳低下头去:“你在找我?”
刘晔航点了点头:“差不多找了半个杭州城,西湖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有来寻找过。”
沈嘉琳:“真的?”
刘晔航:“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沈嘉琳:“找我有事吗?”
刘晔航:“我……我只是想要再看你一眼。”
沈嘉琳:“多看一眼?还有吗?”
刘晔航:“还有?噢对了,还有想要交给你一封信。”
沈嘉琳:“一封信?”
刘晔航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交到了沈嘉琳的手中:“等你回家拆开吧。”
沈嘉琳:“哦。”
劉晔航舒出一口气:“上面有我的联系地址,对了还有我们传达室的电话,我都写上了。这把雨伞给你,我先走了。”
刘晔航把雨伞送给了沈嘉琳,随后转身就走,沈嘉琳望着刘晔航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心中的小兔子一直在蹦跳着,久久不能平静。
沈嘉琳回到了家,径直奔向自己的小书房,紧紧地关上门,随后打开信,她屏住了呼吸,一个字一个字看了起来。
刘晔航的字写得很清秀,是用钢笔写的,第一句便是:“自第一眼见着了你,此后的每日每夜,只要一闭上眼,都是你的身影。”
沈嘉琳读着信,呼吸急促,她看到了最后的日期:民国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刚好是他们相见半个月后写的信。
这不是一封信,分明是一封情书。
自这一日后,沈嘉琳先是给刘晔航回了一封信,她可不敢写的太“肉麻”,毕竟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点。
她只是简单告知她目前的一些情况,在哪里教书,信末的时候,沈嘉琳写了一句:“如能常见面,这或许也是一种小小的幸福。”
信寄出了,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
笕桥机场的跑道上,刘晔航刚训练完,从战斗机上下来,高粹跑上来,对他说:“我这里有一件你的宝贝。”
刘晔航看了一眼高粹一眼:“什么东西?”
高粹:“请我吃饭,我就给你。”
刘晔航本不想理睬高粹,高粹从身后拿出一封信来,对着天空照了照:“好像是一封情书啊。”
刘晔航停住脚步,喝了一声:“拿来。”
高粹见刘晔航认真的神情,把信送了上去:“是不是那个女孩的?”
刘晔航:“这件事要保密。”
高粹:“嗨,祝贺啊,队长,终于找到了你的梦中情人。”
刘晔航:“滚蛋。”
高粹笑着离开。
刘晔航快步走到了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把信拆了开来,他一个字一个字读着,读到最后一句话,在心里连读了三遍,他仰天望着,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开着飞机去沈嘉琳家。
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心里一冲动,必须会行动。刘晔航向自己驾驶的飞机小跑去,直接上了飞机,把飞机开上了天。
高粹还没有回到宿舍,他回头看了一眼上天的刘晔航,叹息了一声:“爱情让他如果冲动,完了,回到肯定得被长官关禁闭。”
刘晔航驾驶着飞机飞到竹竿巷时,沈家人正在小院子里吃饭。
沈嘉桥先看到了飞机:“哇,飞机,看,我们头上有飞机哎。”
嘉琳妈妈说:“这飞机怎么回事,飞这么低?”
沈默刚拿起一杯酒要喝,他也抬头看了一眼飞机,简短地说了句:“怕是要打仗了。”
只有当事人沈嘉琳在心里暗笑着:“这个傻瓜,怎么开着飞机来看我。”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沈嘉琳和刘晔航又互通了几封信,沈嘉琳的信写着写着也写成了情书,言辞中透露了对刘晔航的爱慕之情。
虽在同一座城市,但两人都觉得信件邮寄的速度太慢。刘晔航和沈嘉琳约定了时间,只要是周末,两人就在孤山路上的西泠印社相见。
西泠印社有一处叫“印冢”的地方,这是民国七年时,弘一法师出家前把自己所藏所刻的印章捐赠给西泠印社,特意造的一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这倒是成了沈嘉琳和刘晔航约会的好地方。
嘉琳和刘晔航虽然已通过了几次信,这信也透露着一丝丝情意,但见到刘晔航还是有一些害羞,这种害羞反倒让刘晔航更加爱恋。
两人在西泠印社里走着,情书上有说不完的情话,见了面却找不到话题。刘晔航问:“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来,蛮有意境,怎么被你找到的?”
沈嘉琳说:“我爸爸是西泠印社的社员,我很小的时候他便带我来此地了。”
刘晔航听说过西泠印社的社员都是需要有一定水平的篆刻师才能加入的,他说:“你爸爸很厉害啊。”
沈嘉琳说:“他很早的时候就和西泠印社的创办人王福庵王伯伯他们一起玩,他这个人啊,除了教书,也就刻印章这么个爱好了。”
这两人哪是在谈恋爱,分明是没话找话。但是两个心灵彼此在一起的人,就算是不说一句话,都能感觉出浓浓的情。
刘晔航:“有爱好就好,就像我,就喜欢驾驶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很自由。”
沈嘉琳:“那天开着飞机,来我家上空的,真的是你?”
刘晔航:“这还有假,我回去还被关了两天禁闭,我的战友们都可以作证。”
沈嘉琳:“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啦。”
刘晔航:“为了你,我愿意做一切。”
沈嘉琳抬头看着刘晔航,两人四目相对,渐渐靠近,这时,一僧人经过,两人连忙分开。
不远处,一位穿着长袍的老者喊来:“弘一兄,来这边,茶已经煮好。”
沈嘉琳看了一眼那老者:“是丁仁伯伯。”
刘晔航:“要去打个招呼吗?”
沈嘉琳:“不了,他们大人的事,我们不去打扰了。哦,那僧人就是弘一法师了。”
刘晔航看着弘一的背影跟着丁辅之走进了印学博物馆。
整个六月份,刘晔航的训练任务加大,只和沈嘉琳在西湖南山路走了半小时,听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刘晔航担心沈嘉琳的安危,但又无可奈何。
沈嘉琳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刘晔航在沈嘉琳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道:“我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你。”
沈嘉琳很幸福地笑笑。
两人在新新饭店吃了午餐,沈嘉琳说:“我最喜欢新新饭店了,我听说我们的蒋先生和宋女士来杭州的话,基本就在这家饭店下榻。你尝尝这江鲜,说是蒋先生最爱吃的。”
刘晔航尝了一口:“唔,真的很鲜。”
沈嘉琳:“这鱼啊,估计就是早上从钱塘江打上来的,直接送到了新新饭店。”
刘晔航听着沈嘉琳的话,点着头,其实他不太有心思吃什么钱塘江的鱼。
沈嘉琳:“你有心事?”
刘晔航:“嘉琳,我下午还有训练任务。”
沈嘉琳:“我知道,你刚才一见面,就同我说了啊。”
刘晔航:“如果中日开战,我可能会率队和日军作战。”
沈嘉琳听到这话,低下头不说话。
刘晔航握住了沈嘉琳的手:“嘉琳,对不起,我不能对你承诺太多。”
沈嘉琳抬头,眼眶里已经含着泪水,她坚定地说:“不管战争会不会爆发,我都等你。”
刘晔航:“嘉琳……”
沈嘉琳的脸上露出笑容来:“你娶我好不好,就在这新新饭店举行婚礼。”
刘晔航认真地看着沈嘉琳:“嘉琳,如果我活着,我一定娶你为妻,就在这新新饭店举行婚礼。”
沈嘉琳紧握住了刘晔航的手:“好,一言为定。”
刘晔航回到笕桥机场后,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在訓练,一直到日军发动侵华战争。刘晔航和他的战友都知道,国家用他们的时候就要到了,军人以为党国尽忠为荣,这是他们长官在刘晔航他们加入空军时候就说的。
笕桥机场的观景台上,夕阳西下,刘晔航和高粹坐在椅子上,高粹问:“队长,你怕死吗?”
刘晔航淡然一笑。
高粹以为他们的队长会说:“当然不怕死。”
刘晔航却说:“谁都怕死,怕死是为了活着。为了心爱的人活着。”
高粹:“你和沈小姐怎么样了?”
刘晔航:“等战争过去,如果我们都还活着,我一定会娶她为妻。”
高粹:“队长,我们一定都要活着。”
刘晔航点头:“活着。”
八月十四日那天,台风降临杭州城,风雨交加。
沈家人坐在家里吃早饭,门窗都紧闭着,学校放了暑假,一家人起床都有些晚。
沈默在喝酒,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嘉琳妈妈带着责怪的语气:“一大早喝什么酒啊?”
沈默说:“老蒋终于下令和日本人开战了,昨天上海那边打得可凶了。这一杯酒,要敬那些不怕牺牲的国军将士。”
沈默说着把一杯老酒洒在了地上。
沈嘉琳坐在一旁不说话,心事重重。她匆匆忙忙吃掉半碗稀饭,便去了小书房。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里,她打开了窗,疾风吹乱了书桌上的信笺,上面还铺着两封刘晔航写给她的情书。
嘉琳正要去关窗时,天空中突然一下子出现了许多战斗机,至少得有二十架,她把窗子开得更加大了,她知道刘晔航肯定也是上面,她握拢双手,默默地为刘晔航和他的战友们祈祷起来。
八一四空战,刘晔航带着他的战友们同日军战斗机作战,成功击落了三架日机,而刘晔航他们无一伤亡。这一天也成为了民国空军的纪念日。
当夜,刘晔航没有和战友们庆祝,他骑着自行车穿过小半个杭州城,来到竹竿巷找沈嘉琳,两人在沈家的門口就热烈地激吻了。
沈默看到了,捂住了眼睛,笑了笑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厉害多了。”
这一晚刘晔航和沈默第一次喝酒,沈默喝多了,因为他心里开心,对这个女婿还是挺喜欢的。
嘉琳妈妈却一直沉着脸。
刘晔航离开后,嘉琳妈妈和女儿彻夜长谈了一次,嘉琳妈妈有她的担忧,她担心刘晔航这个军人职业,第一次和日军作战虽然取胜了,但是后面呢……身不由己。
沈嘉琳态度很坚决,她对妈妈说:“妈妈,你也知道的,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又很爱自己的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就算是以后要做寡妇,我也心甘情愿。”
嘉琳妈妈很清楚女儿的性格,作为母亲,她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开心吗,生逢战乱,许多事已经无法选择,既然有可以选择的事情,就何必再去为难。
沈嘉琳和刘晔航的婚礼是在十月份办的,他们相识刚好半年,婚礼筹办的很匆忙,其实当时嘉琳妈妈是不同意这么着急就把女儿嫁出去的,沈默却帮着女儿说:“嘉琳又不是嫁到国外去,以后啊,结了婚还是可以住在我们这里的。”
嘉琳妈妈说:“嫁到国外去我倒是放心了。”
沈嘉琳说:“妈,晔航答应过我的,他每一次执行任务,都会注意安全的。”
嘉琳妈妈:“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沈默:“好了,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刘晔航和沈嘉琳的婚礼就安排在新新饭店,沈家本没有多少亲戚,沈默在学校里也不善结交,倒是西泠印社这边来了三五好友。刘晔航老家的亲戚来了他的舅舅,他的父母很早前就去世了。笕桥机场飞行大队的来了一半的飞行员,这倒是让旁人肃然起敬。
杭州市市长周象贤为这对新人主持了婚礼,要说像刘晔航这种级别的军人,本是请不到市长来主持婚礼的,但这个周市长打听到蒋委员长要给刘晔航颁发勋章,所以主动找上门来要做刘晔航和沈嘉琳的结婚见证人。
沈嘉琳倒是不在意这种风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刘晔航在一起。婚后两人在西湖边租了一个小屋子,沈嘉琳很珍惜和刘晔航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一秒。因为她知道现在战事已经吃紧,刘晔航所在的飞行大队肯定要上战场。
两人度过了最美好的三天,第三天晚上刘晔航就接到了归队的通知,是高粹亲自跑来告知刘晔航的。
刘晔航和高粹说:“你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和妻子说两句话再走。”
沈嘉琳的心情很沉重,但已经为刘晔航备好了行装。
刘晔航抱住了沈嘉琳,他说:“我多想这样子抱着你,一辈子。”
沈嘉琳说:“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刘晔航没有说话,眼眶中含泪。
沈嘉琳面上却带着微笑,她给丈夫穿上了外套:“安心去吧,可不要想我哦。”
刘晔航说:“我无时无刻都会想着你的,因为一想起你,这世界就是美好的。”
沈嘉琳:“都娶了我了,还说这样甜蜜的话。”
刘晔航:“我可以说一辈子甜蜜的话,下辈子也要说这样甜蜜的话。”
沈嘉琳捂住了刘晔航的嘴:“我只要这辈子就够了。”
刘晔航点点头,出门去。
沈嘉琳开始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等到丈夫离开,她已流泪满面。
刘晔航回到了笕桥机场,长官先是向他道歉,表示在他的婚假里不应该这么快把他叫回部队的。
刘晔航说:“军人有军人的天职,请长官下达任务。”
长官拿出了一枚勋章,是蒋介石委员长颁发的青天白日勋章,这勋章意味着无限的荣誉,国民政府专门颁发给保家卫国、抵御外敌的有功军人。
刘晔航知道忠勇和爱情重难两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杀敌人,并让自己活着。
那一晚刘晔航回到宿舍后,彻夜未眠,他坐在书桌前,给新婚妻子写信:“我妻嘉琳,一夜未眠,因对你的思念及愧疚,心不能平静。如今战士频繁,国家危机,我作为一名军人,当服从命令为天职。等战争结束,国家和平,我定辞去军职,与你过甜美日子……”
刘晔航写好信件的时候,天色已经亮透。这一天,他们接到上级命令,轰炸日军第三舰队。
刘晔航率队出发前,先把信件寄了出去。
这一天,杭州城上空的天特别蓝,万里无云。
沈嘉琳回到娘家,坐在自己的小书房的书桌前,望着外面的天空,早上的时候父亲和她说,杭州迟早会有日本人打进来,他们得准备一下,往西逃。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命,因为她觉得她的丈夫会保护她。是的,她的丈夫不但可以保护她,而且在为全中国的老百姓而战斗。
三天后,当沈嘉琳接到丈夫寄来的信时,她不知道这最后一封情书,竟会是一封遗书。
刘晔航在率领飞行大队轰炸日军舰队时,不幸被日本人的高炮击中,他紧急跳伞,落入日本人的阵地中,日军让他缴枪投降,但他却拨枪连着干掉了包围上来的五个敌人,随后把最后一个子弹,留给了自己。
子弹从刘晔航的太阳穴穿过,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这不是因为胆怯而流的眼泪,他的眼睛里是一个美好的景象,他最爱的妻子沈嘉琳正在书桌前为他写一封情书,一封永远写不完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