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论语·颜渊》
立是结构。
结构并不比解构简单,甚至更为艰难。有所“立”即意味着道成肉身,意味着对有限人间的具体承荷。此所以宋儒发为“横渠四句教”(张载,1020-1077)先要毅然决然界定心性得以成立的前因后果: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学礼、何以立?
香之为道,同样如此,其有天上人间、形上形下之间、具体而微的有所“立”。
香息是神圣与密意,能养生与养性,但香息又的确经常并非性命交关的必需之品。香生活得以成立,实则缘于用香不仅是恭敬、是受用,在宗教用香与生活用香之间,香息承受的角色经常基于礼仪。行香的立意之一,乃是文明生活的轨仪。
春秋时辅佐齐桓公至于“九合诸侯”的贤相管仲(前723-前645),各为其主时(辅佐公子纠)曾射了还是公子小白的齐桓公一箭,未中要害,而“中其(带)钩”。但齐桓公为君后不计前嫌,反而设计将管仲从鲁国救回、辅佐自己成就霸业。为表礼敬贤能的虔诚,至于“比至,三衅三沐之”,方敢尊管仲为“仲父”。此隆重礼遇即用到了香。《国语·齐语》注道:“以身涂香日衅,衅或为熏”。而管仲其人,则是孔子都要称赞“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篇》)的大贤。
香为礼用在人间,至此可谓极矣。
《礼记·内则》有云:
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成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配容臭。昧爽而朝,问何食饮矣。若已食,则退;若未食,则佐长者视具。
《礼记》相传为孔子七十二弟子及其再传弟子所作,是古代中国重要的典章制度汇本,始于《曲礼》,终于《丧服四制》,通过记载先秦礼制集中体现了先秦儒家的哲学思想、教育方法、政治理念(诸如以教化政、天下大同、礼制刑律等)。甚至包括了美学观念,例如物动心感、礼乐中和等审美的发生与准的。
《礼记》不仅是体现先秦社会风习的历史资料,更是昭露先秦儒家思想理念的成果汇编。孔子定鼎文教,以《诗》《书》《礼》《乐》《易》《春秋》称“六经”,“《礼》”经后称《仪礼》,主要记载周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冠、婚、丧、祭诸礼之“法”。体例所限,无法涉及仪式背后的“礼义”与“礼意”。倘若后人无法了解礼义、理解礼意,仪式就会变成虚礼,天长日久流弊滋生,难免虚与委蛇。故孔门七十子后学在习礼的过程中撰写了大量阐发经义的论文,总称为“记”。虽经始皇焚书坑儒,西汉能见及的用先秦古文撰写的“记”其数依然不少,《汉书·艺文志》所载就有“百三十一”篇。
东汉时期流传的《礼记》两种辑本,一是戴德八十五篇本,习称《大戴礼记》;其二是其侄戴圣的四十九篇本。《大戴》本流传不广,至唐已亡佚大半,《隋书》《宋书》等史乘《经籍志》甚至不予著录。《小戴》本则由东汉郑玄(127-200)为之作注,声誉日隆,精义迭出,其章法谨严映带生姿,其文辞婉转整饬流丽,宋代以后被认为足以位列“三礼”之首。
回到《礼记·内则》。
郑玄注曰:“名日《内则》者,以其记男女居室事父母舅姑之法。”唐人孔颖达(574-648)更引申之:“以闺门之内,轨仪可则,故日内则。”其中提到的“容臭”被郑玄注为“香物也”。陈滞(1260-1341)集其说日:
助为形容之饰,故言容臭,以缨佩之,后世香囊,即其遗制。
作为规制室家之内仰侍尊长法则的《内则》篇居然独特地规定了尚未成年(“男女未冠笄者”)的家族成员拜视尊长一定要佩戴香具。可见香之为礼在“立人”的象征寓意与教化熏育中,地位相当别致。
也就難怪,在“修(身)一齐(家)一治(国)一平(天下)”一力担当的传统中国,至于“汉官威仪”赫赫之后,《汉官仪》(应劭,153-196)特意为“礼崩乐坏”的东汉末年再度有所“成立”,其中也要郑重提到香事:
尚书郎含鸡舌香伏奏事,黄门郎对揖跪受,故称尚书郎怀香握兰。
宋人沈括(1031-1095)在《梦溪笔谈》中曾考证“鸡舌俗名丁子香”,又引唐代日华子著《诸家本草》“丁香治口气”之说,以为“年老口臭”乃当时官僚含香握玉的体质理由。但不久陆游(1125-1210)便在《老学庵笔记》否认了他的考证。
总之,香在汉唐中国礼仪性格的极力凸显,这从“汉宫香”都要“其法传自郑康成(即东汉经学家郑玄)”的说法即可见其一斑。要知道,郑玄家人可是奴婢皆能识文断字、雍容典雅。不闻《世说新语·文学》有载:“(康成)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想,逢彼之怒。”这张口就是引经据典——直接就是《诗经·邶风·柏舟》中的成句。则“康成家香”岂不首先倒是书香、学问香、礼仪香?
唐代每逢朝会之期,殿宇之上广设黼黻,置香案于天子御座之前,宰相面香案而立,于一片馥郁当中陈奏国是。唐宣宗(847-859年在位)干脆规定,他本人也只能在“焚香盥手”之后,方可批阅奏章、处理政务。
武宗“会昌法难”之后,宣宗是为渐行颓丧的晚唐生涯带来难得一抹霞光与生机的人。《资治通鉴》有载:
宣宗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
《中朝故事》、《北梦琐言》及陆游所著《避暑漫钞》中,都有宣宗为光王时因避难曾潜逃江南遁入空门的有趣记载。“仙花不间三春秀,灵境无时六月寒”,这是相传他游历江西奉新百丈山大雄峰之后留下的诗,禅宗特有话头“独坐大雄峰”,便是此地风光、更是本地风光。怀海禅师(720?-814)住持过的百丈寺作为“禅林清规”的始源之地,也算“佛礼”荟萃。
然貌合神离、沦为皮相几乎是“成住坏空”的世间法的必然命运。
香礼仪同样如此。
曾被视为少年叩見长辈的必备之具“容臭”,到了魏晋时期,已经成为奢华轻浮的表现,至于有智慧见地的长者不得不想方设法杜绝此道:
谢遏年少时好佩紫罗香囊垂里,子叔父安石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棋,赌得烧之。(陆龟蒙《小名录》)
谢遏是东晋名将谢玄(343-388,淝水之战中的北府兵首领)的小名。其叔即一代名相、“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的谢安(320-385)。谢安早年东山高卧不出,以教益家族子弟为己任,谢玄、谢道韫均为其格外喜爱,后者不仅才堪“咏絮”,并且“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连方外之人(释法琳《辨证论》)都要称道她“清心玄旨,姿才秀远”。难怪连谢安亲自选定的王羲之之子(凝之)为夫都不能令她满意。原因却在谢家人物渊薮,养成眼界高越: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贤媛》)
这里所言“遏”,也就是曾经年少轻狂的将军谢玄。
至于尚书“怀香握兰”的礼俗到了南北朝,则变形为“石季伦使数十艳姬各含异香而行,笑语之际,则口气从风而飏”(《拾遗记》)。其奢靡若此。
遣便是同时行事尚简朴实际的曹操(155-2201)再三再四要求“天下初定,吾便禁家内不得熏香”(《三国志》),即为禁此风故。其《临终遗令》中“分香卖履”的传说则见证了彼时好香已足以成为财富的象征。其世故若此。
但人性例来“从简入奢易,从奢人简难”,粪土千金的用香豪举至于隋唐尤甚。例如除夕焚烧“沉香山”的隋炀帝(569-618),在明人张岱(1597-1680)所著《夜航船》有如此描绘:
帝于除夜设火山数十座,用沉香木根,每一山焚沉香数车,火光暗则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香闻数十里,尝一夜用沉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
李商隐《隋宫守岁》诗中的句子“沉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苏作寿杯”,所言即是此事。这里被提及的“甲煎”也是香料名,其主要成分是以甲香(又名水云母、海月、催生子,蝾螺科动物蝾螺或其近缘动物的掩厣,用做合香的定香剂)、沉麝诸药及美果花烧灰和蜡制成,可作口脂及焚燕,也可入药。因含蜡,故可用来增加沉香火山的光焰亮度。而这位隋朝二世皇帝外出的阵仗,更是“锦绣帆过处,香闻十里”,观文殿厢堂中设五方香床、“每驾至则宫人擎香炉辇前行”。
到了唐代的宁王(李宪,679-742,睿宗长子,玄宗之兄,死后封“让皇帝”),虽侧身藩主,却“骄贵,极于奢侈,每与宾客谈论,先含嚼沉麝,方启口发谈,香气喷于席上。”(《天宝遗事》)[(明)周嘉胄《香乘》,第145-146页]
如此矜持骄贵的物质基础,实也基于李宪因推位让国能顾全大局,一生甚得唐玄宗敬重。
另外再如彼时的权贵宗楚客(则天从姊子,官至宰相,710年被诛),所造宅邸至于“文柏为梁,沉香和红粉以泥壁,开门则香气蓬勃”,甚至骄横恣肆不可一世的太平公主(665-713)“就其宅看”,都要感叹“观其行坐处,我等皆虚生浪死”(《朝野佥载》)。
此时回首汉成帝时代,赵飞燕的沐浴五蕴七香汤、赵合德的沐浴苴蔻汤、或燎百蕴香或传露华百英粉云云,[(明)周嘉胄《香乘》,第136页。]都未免有小巫大巫之叹了。虽然这雄豪盖代的隋唐香阵也自然基于彼时陆、海“丝绸之路”大通之后异域香料的涌入中土。但香风至此,养性养生之意已徒垂空文,香事新变也是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