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一个尘封愈久愈见清晰的灵魂

2019-09-16 02:28
文史博览 2019年7期
关键词:印章母亲

今年是我父亲母亲的本命年(父亲冥寿132岁,母亲冥寿108岁),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跨越了两个世纪的父亲,留给我的记忆其实并不多……

父亲叫陈会文,号裕农先生,1887年出生于湖南湘阴县玉华乡大华西村陈家湾,13岁到长沙坡子街他舅父开的鞋店当学徒,先后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后来在国民政府的湖南省民政厅当公务员,1949年长沙和平解放后被遣散回家,做小生意谋生。

大概是1950年,我亲眼看到父亲把所有能证明他经历的胸章、纪念章、各机关单位工作时的证件,甚至佩在胸前的出入证等,用块布包着,送去当时的“彭家井派出所”所在地晴佳巷21号大院,派出所也没有为难他,听说填了一份什么表格,就让他回来了。我后来参加工作,看到过当地派出所意见一栏里签的有这样几个字:“个人历史清白,家庭历史清楚。”

听母亲说,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以前长沙八角亭一带的很多大店铺招牌就是父亲写的。父亲的职业一直是以“书记”为主,那是名副其实的书写记录员,而记录的主要工具就是毛笔。父亲去世后,我家还留有几支用骨头做笔杆的特大号毛笔和几方父亲的印章,都是父亲以前用过的。可惜那几方印章“文革”时期被新华印刷厂一位刻铅字的工人拿去就再也没有给我。我那时年轻不懂事,想把父亲印章的名字磨掉刻上我的名字,经朋友介绍找到了当时位于兴汉门附近的新华印刷厂那位刻字工人。那个年代,运动一个接一个,我很快就把刻章子这事给忘了。

后来年岁渐长,我才知道那几方印章的价值,一方是鸡血石,一方是田黄,还有一方是青田石,上面都刻有父亲的字和号,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方青田石印章边款上刻有“嘉庆二十六年”的字样。等我多年后记起这事,那位介绍我送去的朋友说,那人早就死了!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曾经教过我怎么写毛笔字,他先用纸写上大字,然后插进画有红格子的大字本中间,要我照着隐隐约约看得到的笔画描写,写得好的他给我画个圈,更好一点的画三个圈。我记得学校有次举办各年级毛笔字比赛,我写的毛笔字也张贴出来了。痛心的是父亲1953年中风,卧床三年,于1956年3月就去世了。父亲去世时是下午,我还在学校上课,母亲在天井另一头的厨房里忙碌。后来听母亲说,她在厨房听到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急忙赶过去察看时,父亲已经走了!

父亲的坟在陈家湾陈氏祖茔里,这是他生前给我母亲嘱咐过的,说他死后要埋回老家去。父亲去世后,母亲信守了承诺,带着还未满11岁的我将父亲运回老家安葬了。我是父亲众多子女中,唯一将父亲送上了山的儿子。

参加工作后,我几乎每年清明都会去乡下给父亲扫墓。有时请不了假,也会抽时间去看看。有一年回去,发现所有的坟包都被推平了,整个坟山成了一片油菜地,父亲的坟再也无法找寻。

那座坟山是我们陈氏家族的祖茔之地,突然被全部推平,我向几位远房亲戚发了一通火,斥责他们连个祖坟都没有保住,枉为后代子孙。他们无奈地告诉我,当时是“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山造田,开垦荒地,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谁敢阻挡?不过好在只是推平了地表的坟堆,下面并没有动过。

我父亲在家乡辈分很大,我也就随之成为很多年岁远比我大的子侄们的长辈,我的话对淳朴的他们来说,还有点分量,不久,他们就单独将我父亲的坟仍旧堆了起来。不过,我总觉得与我记忆中的位置有出入,他们则强调不会错,就是那里,我也只好认同了,于是又隔三差五地去凭吊祭拜,不过心中总有个疙瘩,唯一的安慰是觉得不管错多远,总之还是在这座山里。

随着乡下老人们相继去世,远亲也越来越远,没有谁会去帮我照看一座对他们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了的坟墓,何况还是整片山里的一座孤坟。父亲坟头上渐渐长出了杂草,后来竟然荆棘丛生,坟堆也一年一年地“隐身”下去。

我逐渐也想通了,只要像他们说的“地面下真的没有动过”,我又何必在意地面上的这个土堆呢,记得周总理曾经对他家祖坟的处理有过这样的指示:深埋就可以了,不要做坟堆,不要让死人占了活人的土地。他自己身后更是连骨骸也没有深埋,而是撒入了大海。

贵为国家总理都有这样高的境界,我就更没有必要去过多要求了。所以,我满花甲后,清明节带妻子去父亲坟上祭奠完,就对陪同的远亲说:既然下面没有动过,就让我父亲从此安安静静休息吧,我也不再来打扰他了。我从10岁送父亲上山,前前后后祭奠了半个世纪,也算是尽到了做儿子的孝心。

对父亲除了这些零星的遥远记忆,我档案中还有几张父亲填写的表格复制件。1968年“三查一清”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很多人清出了隐瞒的历史问题,有的清退回原籍,有的则戴上“四类分子”帽子交单位群众监督劳动改造,我则搭帮专案人员找到了我父亲的履历。说起来要感谢那两位专案人员,没有他们去湖南省档案馆查阅父亲的历史,复制了这些材料,我也不可能对父亲有多一些了解。

另外,我10岁送父亲回去,在旧式葬礼上由做法事的师公子写下的一份《三元总七之图》,我也保存下来了,那上面详细记载了父亲的出生地与归葬处,还有生卒年月日时,即人们常说的“生辰八字”。

母亲生前常常陷入对父亲的回忆中,她称呼父亲“老头子”,这不仅是爱称,也是事实。母亲生于清宣统三年正月十七(1911年元宵节后两天)。父亲比母亲大整整两轮,都属猪,母亲多次说:老头子当年骗我,说他只比我大10岁,结婚后我才知道,他比我整整大24岁!不过,每当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从母亲脸上看到的不是怨恨,而是幸福甜蜜的微笑。

那年清明节后,我再没有去给父亲扫墓,我很清楚,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座我一直心存疑惑的坟堆迟早会被荒草湮没,被风霜雨雪扫平,只有我对父亲的回忆能长存脑海,相伴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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