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笔谈》中的韩愈

2019-09-13 02:46周艳霞西藏大学拉萨850000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沈括竹影韩愈

周艳霞[西藏大学,拉萨 850000]

沈括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一生积极参与政事,经历丰富,在文学与科学方面的造诣极深。神宗时期沈括参与了王安石变法运动,从政期间重民本,亲实践,官拜三司使,后因变法运动的影响逐渐减弱,沈括不断遭到贬谪。晚年的他在梦溪园旁潜心著书《梦溪笔谈》,书中大量篇章都是他探究问题的记录,他通过笔记体小说的形式简短而又恰如其分地对自己的人生见闻与经历进行了总结,内容极为丰富,涵盖很多学科,书中尤其是艺文卷部分不乏其对唐朝文人及作品的看法和态度。

其中,对于唐代文学家韩愈的记载有四处,三处提及他的作品,内容虽不多,却可以大大丰富韩愈研究中的一些细节上的不足,本文主要对这四条笔记进行逐一的分析和讨论。

一、对于韩愈相貌的考证

《梦溪笔谈》辩证卷四记载道:“世人画韩退之,小面而美髯,著纱帽。此乃江南韩熙载耳,尚有当时所画,题志甚明。熙载谥文靖,江南人谓之韩文公,因此遂谬以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丰中,以退之从享文宣王庙,郡县所画,皆是熙载。后世不复可辨,退之遂为熙载矣。”韩愈的相貌到底如何?是“肥而寡髯”还是“小面而美髯”?退之谥文公,而五代十国时期的江南画家韩熙载谥号也为文公,因其当时有一些关于自己相貌的画作且注明为韩文公,故将韩熙载的画像谬以为韩愈。追根溯源,韩熙载的画作《夜宴图》中有着他对自己的容貌有着准确的描绘,人们对其面容耳熟能详;那么居于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相貌到底如何?在参考“肥而寡髯”的描述,并广泛查阅资料的基础上,我们暂且把《永乐大典》中的画像视为真韩愈。

图1:《夜宴图》中韩熙载的自画像

图2:《永乐大典》所载韩愈的画像

两画像比较,二位韩文公的面部特征完全不同,韩熙载脸庞较小,且称其“美髯公”方可;而韩愈则是面相丰满肥硕,胡须稀少。笔者认为,二人均谥文公必是将其二人相貌混淆的原因之一,而人们心理上的推崇与美化则是另一个缘由。北宋中期,欧阳修、王安石等人大力倡导韩愈提出的古文运动,改革文风、复兴儒学,韩退之身后“从享文宣王庙”,可见其地位得到明显提升,画师们出于对韩文公的崇敬心理以及对于美好的追求,将错就错,将颜值并不高的退之艺术加工为美髯公,更符合人们心理上对他的一种完美的期待。纵观韩愈现世的画像与雕塑作品,并不存在将其谬以为韩熙载,但没有完全符合“肥而寡髯”的面部特征,而是有一定程度上的美化,多出几绺美髯,面部与身材也更为匀称,如此一来二去,就逐渐美化得更接近于人们心中的那个文学大家韩愈了。

二、关于韩愈诗歌的记载

《梦溪笔谈》中对于韩愈诗歌的记载有三处,每一处都具有代表性,下面将这三条逐一进行列举。

(一)倒装手法在诗歌里的运用以及韩、杜二人之比较

倒装的修辞手法是诗歌创作中常用的艺术加工方式,文论大家刘勰在《文心雕龙·定势》篇写道:“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沈括的笔记中便记载了此种创作方法的具体内容,并以韩愈的作品以及杜甫的诗歌为例详述这种艺术手法。

“韩退之集中《罗池神碑铭》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今验石刻,乃‘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耳。”

《罗池神碑铭》,原题为《柳州罗池庙碑》。该石刻相传位于广西柳州,因为韩愈的好友柳宗元逝于此地,闻听好友逝去消息的韩愈为他空有一腔才华与抱负无处施展的遭遇感到哀伤,故作此碑文以抒其志,文章短句交错,劲峭有力。文中章句在韩愈集中记载是“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而沈括通过去实地勘验石刻或当以为“秋鹤与飞”;若是按照正常词序和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应是春景与山中猿猴对吟,秋风与云中仙鹤同飞,但从对仗与格式来讲,书中记载得十分工整。而反观石刻上的语句“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虽不完全对仗,但多了一分灵动的生气,仿若秋景与那鹤浑然一体,俊逸且洒脱;这与韩愈的诗歌交相辉映,虽多了一分“怪”,却飘逸自然。同样的,《楚辞》中也运用了此种语序倒置的方法,正常语序应为“吉日兮良辰”,“蕙肴蒸”则是“蒸蕙肴”,为的是与下句的“奠桂酒”的结构有所区别,而故意将字词顺序有所颠倒。此种倒置词序的法子也有人称之为“蹉对”或者“蹉对格”,运用这种倒装句式使得章句相错,可以使得原来呆板的词句显得尤为跳脱活泼,且文章气势矫健,起到“语出惊人”的作用。

杜子美则是将这种倒装手法运用得十分老练。比如这句出自《秋兴八首》(其八)的“红稻(一说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上下联均使用了语序倒置的方法,正常语序应为“鹦鹉啄余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杜甫把主语和宾语颠倒了位置,让人感觉别有滋味,充斥着童趣。“红稻”、“碧梧”是诗人记忆里对于当时美好静谧生活的构图里必不可少的部分,而“鹦鹉”与“凤凰”却打破了这样的宁静,带来另一种跳脱,一种动态美,难怪沈括评价用了倒装手法的原诗句“此亦语反而意全。”

韩愈对于杜甫的学习和效仿,史书上亦有记载,沈括鉴赏韩退之《雪》诗,认为其是模仿杜甫的这种修辞手法来进行诗歌创作。“舞镜鸾窥沼,行天马度桥”则是效仿杜子美的《秋兴八首》,将诗句换成正常语序应该是“鸾窥沼舞镜,马度桥行天”,意思理解起来并不是那么顺畅,总是感觉缺少一些什么成分,仿佛这是作者臆想出来的情境,险怪异常,透着强烈的“韩孟诗派”的风格,相较杜诗的写实,这丰富的想象配合倒装句式的使用,似有些生僻难解,所以沈括对此句诗评价道:“然稍牵强,不若前人之语浑成也。”

但是笔者认为,虽然韩愈在倒装用法上显得略微牵强,但是这恰好体现出了其诗歌甚至说是韩孟诗派的强烈风格——“笔补造化”。此风格主要强调主观感受的裁夺作用,而《雪》诗的这一联则是凸显出韩愈盛大恣肆的自我风格。韩愈一生都在追求、尽心学习杜甫和李白两位大家,虽然沈括对于韩诗有着“牵强”的评论,但我们发现,二人在创作手法上虽有些相似,比如善用虚字、多用倒句、问句等多变句式,内容上却存在着较大的差异,韩愈的作品更加重“奇”,炼字“奇”、用典“奇”、造境“奇”,记叙的手法也有所区别,杜诗更加注重“实”的记录,而韩诗则多是主观想象居多,甚至是险怪到使人难以琢磨。而这些差异,正是韩愈在继承杜甫的基础上,对诗歌创作的开拓与创新。总的来说,韩愈是一位承上启下的诗人,他的传承使得杜诗的传播度越来越广,他的开拓也影响到后来的苏轼乃至整个宋诗。诗评者往往将韩、杜的诗一并提及,这是宋以后诗学批评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沈括的这一评论笔记,将杜、韩二人的诗歌手法进行了比较,为研究韩愈在杜甫之后对其传承和创新之处都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

(二)韩孟二人联句的品评

谈及韩愈、孟郊二人,不得不提的是他们的诗歌联句,两人亦师亦友,风格迥异,互相影响。虽然二者的风格有些差异,但在联句中达到了和谐统一。《远游》联句是二人联句创作的开端,韩愈、李翱为即将去湖湘之地的孟郊送行,对于楚地的人文、风景三人有感而发,诗歌文笔纵横,字里行间逞才使气,生僻字极多,且一韵到底,此种文学实验般的共同创作的形式,是思想与才气的碰撞,特别是最长的一首《城南联句》,全诗共一百五十三韵,篇幅浩大,且它改变了以往一人出完整一联的方式,变成了一人出上句,另一人说出对句和下一联的上句。这种新形式看似一个文字游戏,诗人不仅要想出对偶精确且韵脚整齐的下句,还要再出新句,刁难对方,形式上的整齐可能容易达到,还要做到兼顾诗歌的意义和意境完整以及全篇的布局统一就不容易了。联句这一形式是韩孟诗派在创作时形成的自己独有的唱和方式,在一来一往之中寻求集体的智慧,韩、孟二人的交往也是以联句诗为载体,也是通过联句这种形式找到了两人共同的——乃至说整个诗派的审美取向,也就是求险求怪。

沈括的《梦溪笔谈》对于他们的联句之首《城南联句》作了简短品评:“退之《城南联句》首句曰:‘竹影金琐碎。’所谓金琐碎者,乃日光耳,非竹影也。若题中有日字,则曰‘竹影金琐碎’可也。”这里有一个小谬误,全诗为二人合作,且首句为孟郊开篇,并非退之所作;这则笔记虽只是针对开篇第一句诗的诗境与诗意与标题的拟定之间的斟酌,但是此处记载却联系着诸多韩孟诗派的独特风格。孟郊起首一句“竹影金琐碎”堪称绝妙,这一句有实有虚,有动有静,有名物有颜色,“金琐碎”的意象将日影下斑驳清亮的竹影描摹得十分贴切,也有很多人认为这里应该是月影,或者日影月影都无所谓,但是一个“金”字点缀,还是形容日影更符合此处语境。沈括也是纠结这个“金”字的使用,他认为因为并没有提及日光的存在,单纯的竹影怎会有“金琐碎”的精致呢?而这个“日”字加在哪里好像都稍显多余,这个就好似电影中“留白”的艺术手法,诗人许是有意隐藏,引人遐想。韩愈则出对句“泉音玉淙琤”,“泉音”与“竹影”相映成趣,一个仿若透明无瑕的玉石,一个好似点点金石洒在竹林间,色彩分明的山光秋景映入眼帘,短短十字,虽相较静谧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多了点刻画痕迹,却正是韩孟本色。

二人在诗中的切磋有着强烈的自我风格,一来一往的文学形式让二人各抒己见,诗歌中意象丰富,却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结构的重叠,《城南联句》因为跨句联诗的关系,两人接力铺陈,随意挥洒,发挥了二人长处,很好地完成了配合,这正是本诗成功所在。这首诗在韩愈和孟郊的诗歌创作中都占有重要地位,被很多人认为是两人的代表作。

(三)文人与酒

自古文人墨客多半好酒,李白斗酒诗百篇,而张旭酒后的狂草更是别有一番韵味,且士人们聚会也多是以酒会友。韩愈一生爱酒,酒于他是知己,无忧无愁时小酌即是欢乐,愁苦时亦是酒陪伴着自己。自少年时,酒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就已经出现,中年时被贬谪到江陵,韩愈与好友郑群相聚也不乏通过酒和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赠郑兵曹》劝好友饮酒,开篇即叙二人旧识,奈何十载之后,皆仕途受挫,只得举觞杯莫停,抒发心中为宦不顺的愤懑,什么愁绪都化在了酒中,醉后自然破除万事。其云:“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此时的韩愈正在翘首以待朝廷征召,诗中虽有“我材与世不相当,戢鳞委翅无复望”的愤懑之辞,但实际上展现了他仍念念不忘重回朝堂的愿望。

少年时将万般愁绪付于杯中,晚年回忆起少年时候,也是忘不了这一位“老朋友”,《游南城十六首·遣兴》如是回忆道:“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这首诗充满了韩公对于世事的感悟,透露出消极悲观的情绪,但是细细吟诵,却意味深长,所谓遣兴,乃是消遣兴致,韩愈以梦境喻世间,经历世事,不过是如梦初醒,从这俗世解脱到头来终不过是幻梦一场,总体而言,充满了诗人对人生空幻的深沉喟叹,以及对纷纷扰扰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的怀疑和探讨,天下事与身边事也终究如梦般消散,诗中显露着不被人世人理解的苦楚与凄凉,肺腑之间,情真意切。

《梦溪笔谈》的最后一则笔记则是提到了韩公这两首“酒诗”,“韩退之诗句有‘断送一生唯有酒’,又曰‘破除万事无过酒’。王荆公戏改此两句为一字题四句曰:‘酒,酒,破除万事无过,断送一生唯有。’”沈括记载了王安石对这两首诗的语句进行的巧妙化用,并评价荆公这首作品“不损一字,而意韵如自为之”。据资料显示,王安石的这首作品并没有载入他的作品集中,这一字题四句诗来源于一件轶事。北宋时期,包拯宴请宾客,席上唯有王安石一人稳坐不饮直至散席,次日包拯收到来自荆公的一封信,信中只一副对联:断送一生唯有,破除万事无过。两句话分别化用了韩愈的诗,包拯顿悟王安石昨日为何拒饮,也将此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时时借鉴。王荆公这首作品未载入他的作品集,却有其他文人化用这两首诗的饮酒之句写出一首新作品。北宋时期的黄庭坚在赴宴之时因戒酒不饮,之后以“独醒者”的身份作词《西江月》:“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相较退之的原诗句,虽都去一字,却把主体更好地凸显出来,原诗因“酒”而成,而黄庭坚许是因为自己戒酒的原因,避“酒”不谈,席间作词劝说他人饮酒尽欢,举杯莫留残。月夜笑看他人对饮,自己闲看春景,虽是戒酒时的作品,待宴席散却,“独醒者”的形象却不免与众人有些疏离,“不道月斜人散”,又透漏出些许淡淡的愁绪。宋时期因为经济的繁荣发展,士人的文风也趋于洒脱俊逸,他们喜欢直接抒发生活的率真和更加直接的情感,可见,韩愈的一些诗酒风流、安乐闲适的作品,为宋代文人所瞩目,对于北宋当时文人是有一定范式意义和影响的。

沈括是北宋时期一个全才式的人物,《梦溪笔谈》艺文卷部分反映了很多北宋时的文人风气,对唐代诗人的轶事记载也反映了他们的作品在北宋时期的传播程度和文人们对它们的推崇程度。本文粗略地分析了沈括对于韩愈的解读,并提出一点浅见,无论是相貌或是作品,便于大家从侧面了解韩愈,并从当时的文人角度去品评他的作品以及客观看待韩愈在北宋时期的影响情况,甚至是从一些更加有趣的角度全方位地解读“唐宋八大家”之首的细枝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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