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婧怡
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的《容庚学术著作全集》,收录容庚著述数百万字,被学界视为经典的学术作品集。当然,和所有的“全集”一样,“全”总是相对的,难免有遗珠之憾。多年前,笔者有幸从一位收藏者处见到容庚民国时期的一份珍贵手稿——《〈续殷文存〉序》(以下简称《容序》)。围绕这份手稿,使人们了解到一桩学界往事。在容庚先生诞辰125周年之际,希望借此文表达对前贤的一种纪念。
容庚为王辰《续殷文存》写序
众所周知,容庚是现代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对金文研究贡献尤巨。容庚一生潜心学术,虽几经坎坷而著述不止,写下了总计在八百万字以上的著作,他的《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等著作是研究金文和青铜器相关领域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笔者发现的这份未刊文稿,正是与金文有关,而且涉及两位学界人物孙海波和王辰。文稿是容庚为王辰所编《续殷文存》做的一篇序言,是容庚的亲笔抄件。容庚作为学术大师和书法家,这篇手稿具有很高的史料文献价值和书法艺术价值。内容如下:
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一月初旬,日本鏖兵于平津之郊,兵马驰骋,作两军攻击之状,炮发枪鸣,如烟如雾,如雷如霆,交通为阻,若国无人焉也者。余方坐玩习蔽闻室手善斋彝器之图而考释之。余妻来告,余若弗闻也。彼乃诵孔融《喻邴原书》:“国之将陨,嫠不恤纬;家之将亡,缇萦跋涉。彼匹妇也,犹执此义。实望根矩,仁为己任,授手援溺,振民于难。乃或晏晏居息,莫我肯顾。谓之君子,固如此乎!”以讪余。余推书而起,告之曰:“汝毋然,余将告汝。汝知余之生正当中日两海军相遇于黄海之际。祖若父之所期于余,与余之所自期者,宁为文人以没世乎!廿一条之提出,东三省之陷落,十九路军之抵抗,喜峰口之血战,血之沸腾者数矣,而终归于冷静,孜孜矻矻于此者,盖有故也。日人有高田忠周者,费三四十年之力以著《古籀篇》。国人方且剽窃其初著《朝阳阁字鉴》易名《金石大字典》以欺世而盗名。夫岂独兵之不竞,即学之不竞亦已久矣。彼邦学人言于世界曰,中国学术之整理,将待彼负其责。吾人能忍受之乎?方期豫之以学以一相角逐也。泰山崩于前且不变,庸讵以此横逆动吾心哉。至于军旅之事,吾知亦有抱此志而不渝者。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固知国之不终亡也。”
考古学社成立逾年,以古器物之研究纂辑及其重要材料之流通为职志。今者铁厂兄以书来告,其所著《续殷文存》将出版,而嘱为之序。铁厂致力于此仅二三年,而于古器之流传,款识之著录,真赝之鉴别,如烛照龟卜而莫差忒也。尝与吾辈指拓本较记忆,皆莫能及。兹虽续罗先生之书,而搜罗之富,三倍原数。恐罗先生见之,亦将惊后生之可畏,而考古学社得此同志为可喜也。爰书前言弁其端,并以质同社诸子。
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容庚序于北平燕京大学。
看得出来,这是一篇为“铁厂”所著《续殷文存》写的序言。序中提到考古学社“以古器物之研究纂辑及其重要材料之流通为职志”的活动,而“铁厂”也是该社的同仁。核查由夏和顺整理、中华书局新出版的《容庚北平日记》(以下简称《日记》),可进一步还原写这篇序言的背景。1935年11月16日容庚日记云:“早与顾颉刚信。午后颉刚来谈禹贡事。接孙海波信,嘱为王铁厂《续殷文存》作序。灯下作成。”(第438页)同月21日又记云:“八时进城,访傅孟真。十二时至三弟家午饭。同游文奎堂,购《廿七松堂集》,六元。四时回家。灯下写《续殷文存》序。”(第439页)“铁厂”是现代著名金石学家王辰(1909—1936)的字,也做铁盦,或铁庵。从《日记》可知,《容序》是容庚应孙海波的嘱托,为王辰所编著的《续殷文存》所做的序言。11月16日起草初稿,5天后定稿并完成誊清稿。不过,我们发现,1935年出版的《续殷文存》中并未见容庚的序言,只有于省吾、孙海波和王辰本人的三篇序言,且皆为手稿影印。显然,容庚所撰序言最后未采用,这一点应无可怀疑。个中原因倒是值得分析一番。
王辰与《续殷文存》
关于王辰的生平和学术研究,学界以往少有关注。2019年3月27日《中华读书报》发表了刘向歆的《“王辰和、王庆谔、王铁盦”钩沉》(以下简称《钩沉》)一文,才对王辰生平和《续殷文存》的情况做了全面详细的考释。刘向歆的文章对笔者完成这份手稿的研究和释读给予了很大启示。刘向歆写道:
王辰(1909—1936),号铁盦,亦作铁庵、铁厂、铁广,北京人,近代金石学家、文物藏鉴家。1934年6月,与容庚、徐中舒、董作宾、顾廷龙、邵子风、商承祚、孙海波诸人发起成立金石学社,后名考古学社,并为第一期与第二期社员。1935年10月,编著《续殷文存》上下两卷,列为“考古学社专集第五”出版,书衣页由钱玄同以隶书题签,书名页由商承祚以篆文署耑,有于省吾及孙海波序,以及自序。
从《钩沉》文中可知,《殷文存》是罗振玉专集彝器拓本所见殷人文字的著作,为学术界注意殷商金文之始,但数量“不过七百余器”。所以《续殷文存》此书是“北平王君铁盦重续之”,“昔罗振玉先生辑《殷文存》,得七百六十器,此书续补一千六百六十七器,可云巨观。”
从《日记》的记载看,他与王辰的往来还是比较频繁的。《日记》中记载关于王辰的交往记录共有14次(含收支1次),时间跨度为1933年6月至1938年1月,大约历时有4年半的时间:
《日记》中首次出现王辰是1933年6月17日:“一时商锡永、董彦堂、唐立厂、王铁厂来,三时半同往颉刚家”,时年王辰24岁,相比于当时的容庚(39岁)、商承祚(字锡永,31岁)、董作宾(号彦堂,38岁)、唐兰(号立厂,32岁)、顾颉刚(40岁),可见王辰当时是名副其实的考古学界和古文字学界的后起之秀,也是得到业内认可纳入学术圈子的青年才俊,一出场就令人惊艳;其后《日记》中记录有容王二人串门、吃饭、打牌等内容,说明二人虽然相差15岁,除却学术志趣相投外还有私交可言。只是,王辰英年早逝,二人的友谊因此中断。据1936年6月《考古社刊》第四期社讯,王辰于1936年4月24日逝世于家中。《日记》1936年5月2日云:“八时入城,拟往吊王铁厂,先访于思泊,乃知昨日已开吊”;1936年11月19日,容庚又去王辰家探望其母(未见到)。1938年容庚在《日记》中还有两次提及王辰,是关于王辰收藏流散的情况。1938年1月27日记云:“……王铁厂之书籍、拓本尽售与富晋书社,价千七百元,而底下人费用乃至千二百元。北平下人之可恶如是。”(第520页)1月30日又记:“八时往琉璃厂。富晋以二千九百元购得王铁厂书籍、书画、金石拓本,而吉金拓本一项索价七千元,真可恶。只以不看了之。十二时回家。”(第521页)涉及王辰身后书籍、书画、金石拓本的变卖处理等问题,容庚对“奸商”的唯利是图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结合《日记》《钩沉》两文与《续殷文存》,大致可以推断《续殷文存》的编纂过程:王辰于1934年下半年逐渐病重(《日记》记录1934年6月29日王辰还和商承祚到容庚家中,1935年3月3日容庚去其家中探望过王辰),在孙海波的帮助下(王辰自序中谈到“嘱潢川孙君海波为之编次”),1934年12月《续殷文存》已基本编纂成稿,孙海波、王辰、于省吾和容庚分别在1935年的9月、10月和11月(于省吾和容庚都在11月)写了序言,《续殷文存》于1935年12月正式刊行(出版时采用了于省吾、孙海波和王辰的序言,《容序》未刊),王辰于次年4月去世。笔者推测《续殷文存》有赶工出版为了却王辰心愿的含义在内,属急就章,因此校勘不精,出现问题也在所难免。如容庚就指出,《续殷文存》“诸器皆倒印,而器名之误,及重出者不少。至于周器而入之殷,断限不严,则《殷文存》已如此矣。”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孙海波先生:孙海波(1911-1972),字铭思,河南光州(今潢川)人。著名学者、古文字学家、甲骨文专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教育家、诗人。主要著作有《古文声系》《甲骨文编》和《中国文字学》等,曾任中研院史语所助理研究员,任教于北平师范大学、云南大学、西南师范学院和河南大学等校。1931-1934年在燕京大学研究院随容庚做研究生。《续殷文存》编撰时期孙海波时年24岁左右,正值年富力强,可以推断在王辰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作为圈内好友和同辈人,孙海波后期承担起《续殷文存》主要编撰者和组织者的重任,以至于许多业内人士和一些文献资料都张冠李戴,错把《续殷文存》纳入孙海波的名下。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丛书部)在著录罗振玉《楚雨楼丛书》时说:“《殷文存》二卷。……近人孙海波有《续殷文存之作》,堪为是书之继。”此条为谢国桢撰稿,他虽与王辰同是考古学社社员,却也将《续殷文存》编著者误记为孙海波。
《容序》未刊的 原因初探
当时《续殷文存》在出版规格上相当高端,列入考古学社专集,除王辰自序外,钱玄同隶书题签书衣、商承祚篆文署耑书名、于省吾作序,皆为当时学界翘楚,档次足够,但孙海波作为容庚弟子,刊登自己序言而不刊登老师序言,比较令人费解。对比于省吾、孙海波和王辰三人的序言,笔者推测《容序》未刊大致可能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1.涉及中国学者的学术不端问题。《容序》中明确指出中国学者剽窃日本学者的学术不端行为:“日人有高田忠周者,费三四十年之力以著《古籀篇》。国人方且剽窃其初著《朝阳阁字鉴》易名《金石大字典》以欺世而盗名。”《金石大字典》的编纂者汪仁寿当时还在世(汪仁寿于1936年去世),涉及中日两国的学术不端问题公开发表恐引起纠纷。
2.对《续殷文存》学术评价内容较少。《容序》中用相当篇幅描述了自己与夫人徐度伟争论的情况,抒发了强烈的爱国精神和学术报国志向,至今读之令人动容。但此方面内容占到全文的2/3,涉及对《续殷文存》的学术评价等内容尚不足1/3,与常见学术著作的序言比,显得很是另类。
3.牵涉反日的政治因素。《容序》中提及了许多当时的政治事件:1935年华北事变、中日“二十一条”、东北三省沦陷、一·二八淞沪抗战、喜峰口战役等。在民族危亡时刻,在燕京大学任教的容庚此时怀着强烈的民族情感和爱国热忱是非常正常的。容氏后人在《日记》后记写道:“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在他心中,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遗产,首先要由我国学者来研究。个别日本学者扬言中国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和能力,还得靠洋人来研究。父亲年轻时得知此歧视中国的论调就痛下决心从事这方面的研究,用成果来驳斥那些洋人的傲慢与偏见,为祖国增光争气。”(第881页)作为一位学者,虽然不能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却要在学术研究领域夺回洋人把持中国学问的话语权,这就是现代中国学者的骨气和精神。从这个意义上,《容序》可能“喧宾夺主”,算不上一篇令人满意的学术序言,却是一篇充满爱国思想的生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