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东
摘 要:杨国荣教授“儒学研究四书”之义理可以分为三部分。首先,“王学两书”从明代出发,详析阳明学派的哲学精神及其演变,以本质与存在之辩出本体之转向,以本体与工夫之辩出工夫之转向,从而揭橥阳明对朱子、清儒对明儒之革命。其次,“善的历程”纵贯古今,以价值观为核心,以天人之辩→力命之辩→群己之辩→义利之辩→理欲之辩→经权之辩→理想人格等关系为链,以价值观之建构、权威化与批判为界,分为“先秦至魏晋”“隋唐至明清”“明清至今”三期,揭橥了整个儒学史的内在逻辑与历史发展。最后,“儒学再思”则放眼天下,反思当今儒学与西方哲学发展之问题,针对存在之歧出,提出回归周孔、仁礼合一与超越有限、重建斯文的儒学发展之路向。
关键词:杨国荣 阳明学 价值观 存在
中图分类号:B2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9)03-25-36
站在历史的高原,四向而望,现代儒学发展的多重路径与诸多流派中1,杨国荣教授可谓大家,其空诸依傍,自觉担当,恪守中正,高明中庸,究天人之际,察古今之變,合中西之慧,成一家之言。本文对杨国荣教授儒学研究之初探仅据其著作展开,不涉及个人思想际遇等,著作也仅限于《王学通论——从王阳明到熊十力》《心学之思——王阳明哲学的阐释》《善的历程——儒家价值体系研究》以及《再思儒学》四书。2所谓初探,亦仅是梳耰义理,勾勒脉络,间补己说,以为其有三重视野,“王学两书”自明代出发,“善的历程”则纵贯古今,而“儒学再思”乃放眼天下,由此渐进,揭橥儒学之本然形态、历史分化与未来走向。
一、“王学两书”:从明代开始的精神之旅
杨国荣教授孤明先发,穷十年之功,成“王学两书”(《王学通论》侧重流派之演变,《心学之思》侧重义理之阐释),详析阳明学派的哲学精神及其演变。愚以为,其义理脉络之大者,一是以本质与存在之辩而出本体之转向,二是以本体与工夫之辩而出工夫之转向,从而揭橥阳明对朱子、清儒对明儒之革命。
(一)时代背景
阳明学横空出世,盖“以思辨之推绎为形式,折射了彼时社会历史的深刻变化”3。
其一,政治之变化。我国古代之政治可分三期,三代之封建,汉宋之君臣1,元清之主奴2。明初承蒙元,行主奴政治,王权专制化,阳明廷杖贬谪,居夷处困,龙场悟道等,首先需置于此政治背景下来考量。
其二,社会之变化。有明中后期工商发展,市民阶层形成。四民观变迁,认为“工商皆本”(黄宗羲),士商异业而同道,并无尊贵卑贱之分3。士商互动,有儒家弃儒经商,以财富开拓民间社会4,又有商而优则学,所谓“良贾何负闳儒”(汪道昆),如王艮之崛起并非孤例。社会风气也有所变化,注重个体存在、反叛本质主义的思潮形成,故李贽之出现亦非偶然5。
其三,儒门之变化。汉唐道释盛行,儒门暗淡6,故宋儒因应,方有所谓内圣之问题。然朱陆歧出7,阳明遂超越之,直承孟子,上接先秦,下开明清,展示哲学视域之转换。
(二)王学革命之一:本质存在之辩与本体转向
其一,本质与存在之辩。二者乃辩证否定、相生相成之关系8。程朱理学以本质优先,压倒存在。通过形上化,挺立性体,以其为超验之规定,作为天理之内化,性体遂与本质处于同一序列,其突出人的普遍本质,在理性之层面区分人禽,冀由此理性之主导,超越感性之存在,使内圣成为可能。然则,本质即封闭之堡垒,天理即强制之囚牢,存在的个体性、多样性、现实性、过程性、有限性,皆被忽略、抹杀、囚禁、放逐;所谓成圣之过程亦为命定,是为天理对个人之外铄。9基于此,阳明欲兼顾二者之平衡,遂予以新的突破。
其二,本体转向:程朱性本体→阳明心本体。阳明重建心体,直承孟子。若撮其要,则心体有以下几重内涵。
一则心体与心不同。心理相对,处同一序列,理指外在之天道与人道,心指知觉、思维、情感、意向等,二者是外在普遍规范与个体内在意识之关系。10心体则为普遍之理与个体之心的统一,此道德本体乃是成圣之内在根据1。其既以理为根据(心体)和形式结构(心之条理),又与身相联系而内含感情之维。以理为本(以性为体)决定了心的先天性(先验性),与感性存在的联系则使心无法隔绝于经验。这样,心体在总体上便表现为先天形式与经验内容、理性与非理性、普遍向度与个体之维的交融。2此心体,阳明又称之为良知。
二则心即理。“天命之谓性”,天理下贯人心,此为儒家本有之义。然朱子以天灭人,以理吞心,象山与其相反,皆是孤执一端。阳明以心即理界定心体,则圆融无碍。普遍之理构成了主体意识的题中之义,个体之心(包括其中情感、意志、直觉等非理性的方面)同样获得了其定位;理性与非理性在主体意识中都取得了某种“合法性”的形式。3
三则心体有二重性。一方面,它以理为内容,因而具有普遍性的品格,另一方面,它又带有自心(此心)个体的形式。故心外无理,理外无心,二者构成主体意识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4心理合一,又统一于“在物”的过程。5
四则从本然之知到明觉之知。综上述心体之良知:在心物关系上,它是意义世界存在的根据;从成圣过程看,它构成了德性的本原;就心之条理而言,它展示为先天的理性原则。6然此只是先天本然之形态,须经主体工夫方可自觉把握,转换为明觉之知7。本然之良知与明觉之致良知彼此作用,互为前提,动态统一8。此统一先天之知与后天之致的思路,乃孟子良知说与《大学》致知说之融合,构成了本体与工夫论的逻辑前提。9
(三)王学革命之二:本体工夫之辩与工夫转向
其一,本体工夫之辩。前述宋明理学的核心问题是内圣如何可能,此问题除去上文所讨论的本质与存在关系之外,还有成圣的先天保证与后天努力,此即是本体与工夫之辩。二者也是一个辩证否定、相生相成的关系。“本体不是独立于意识之外的超验实体,它即形成并体现于现实的意识活动过程,离开了现实的意识活动过程来谈本体,便很难避免思辨的虚构”10。程朱之蔽在于预设先天(验)、超验合一之本体,陷入形上之独断,其天理遂成孤悬天宇之强制规范。其所谓上达工夫,其实是向一个不证自明的本体回归。故此由本体说工夫,遂成天堑无法打通,且无涉主体之个体性、现实性、过程性,遑论其又采取外向格物之知识路线。阳明则欲统一本体工夫,强调二者相即相合11,达到比较圆融的境地。此如“严滩之辩”12所展示者:“从逻辑上看,本体(良知)是工夫(致良知)的先天依据,工夫以本体为出发点和前提,并在过程的展开中以本体为范导。这样,从本体上说工夫,必须设定本体的存在(有心是实,无心是幻)。从现实性上看,本体在工夫的具体展开之前,往往带有可能的特点,惟有通过切实的致知过程,本体才呈现为真实的根据,并获得具体的内容。这样,从工夫上说本体,便不能把本体视为既成的存在,而应肯定无心是实,有心是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