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然
203班教室外,又传来旺旺的哭嚎声。此时,我正在操场上那棵翠绿的香樟树下,复习《古代文学》的讲稿。上午九点的阳光,透过密匝匝的叶片,牛奶般源源不断流淌在我的身躯和讲稿上。
我赶紧从草坪上蹦起,朝2号教学楼跑去。我看到张老师已把旺旺提到了走廊上,正对着旺旺咆哮着。我噤若寒蝉贴上前去。张老师瞥了我一眼,说,又摸人家屁股了,真是狗改……
张老师突然停下,不说了。我看到张老师气得胸部一起一落,一落一起。我立即朝张老师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是旺旺不乖,都是旺旺不乖。
我把旺旺拢在臂弯,用手摸了摸旺旺的小脑瓜,嗔怪道,你这孩子,上学前不是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听话了?
旺旺抽噎着,瑟缩着,一步步退往墙根。
教室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孩抽抽搭搭的幽咽声。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争相把脑袋探出窗台,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对着旺旺满脸坏笑。
张老师说,你还是先把他接回去吧,烦透了,这课真是没办法上了。
旺旺一听张老师要他回家,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只好安慰道,旺旺乖,不哭,不哭。
张老师走回教室,随即,后门“砰”的一声,甩上了,把我和旺旺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
我只好牵着旺旺往外走。刚到楼梯口,旺旺就在我屁股上重重揉捏了一把,嬉皮笑脸起来。
此时,宁静的校园到处是诵读声,抑扬顿挫,高亢低沉,此起彼伏。十月的太阳,依然暖洋洋地普照大地,明晃晃的,好似流动的河流。旺旺脸上的泪水,在阳光下泛着白斑,宛如蜗牛爬过的痕迹。香樟树上那群乌嘴鸟,在树杈间跳跃着,并不时朝着莫名的远方,“啾啾”地鸣叫几声。
在岗亭保安略带戏谑的护送下,我和旺旺,又一次早早旷课回家了。
通常,旺旺只上上午的三堂课。上午的课结束后,我就把旺旺接回家。一送一接,我一个上午的时光就过去了,这就是我的工作。准确地说,我就是旺旺的陪护,陪着旺旺上下学,处置旺旺在学校里的突发状况。旺旺呢,不瞒你说,是个问题学生,说是有脑瘫,但也模棱两可。旺旺正常时和同龄人没有两样,异常时,就控制不住自己,四处找漂亮女孩子的屁股摸。
三个月前吧,也就是我大学毕业时,该找工作,但我又不愿意过早混迹职场,想着再复习一年,去考浙大古典文学的研究生。那段时间,同学的微信群里,各种招聘信息满天飞。直到那天,我看到那条招聘家庭教师的消息,我动心了,主动联系过去。
就这样,我来到旺旺家,成了旺旺的陪护。
据说,在我之前,旺旺的父母也找过几个陪护,但都受不来旺旺的癖好。或许是有五千多元的高薪诱惑,或许是有大把的空暇时光,或许是相对狭小的人际圈子……我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旺旺的父亲坤哥在一事业单位上班。旺旺的母亲芳姐掌舵一家外贸公司。起初,我叫旺旺爸为坤叔,叫旺旺妈为芳姨。芳姐说,还是叫坤哥和芳姐吧。想想也对,旺旺爸妈都还那么年轻,我一叫叔和姨,顿时把他们都叫老了。
旺旺家住在市郊北峰山下一幢独立别墅里。我领着旺旺回到家时,厨娘杜阿姨正在院子里拾掇中午要吃的各色蔬菜。我来之前,杜阿姨已经在旺旺家做了三年的厨娘了。杜阿姨说起过,她来自江南赣中的吉水县,诗人杨万里的故乡,和芳姐曾经是初中同学。杜阿姨时常抱怨,读初中时,芳姐的成绩还没有她好,可现在,人家是外贸公司的老总,自己只是一个围着厨房旋转的厨娘。
每次面对杜阿姨的抱怨,我只是笑笑。除了笑笑,我还能和她解释什么?顶多夸奖她的故乡,除了有大诗人杨万里,还有民族英雄文天祥,大才子解缙等等,而已。
坤哥和芳姐极少在家吃午饭。通常,中餐就是旺旺、杜阿姨和我,三人。偶尔,修整苗木的翁大爷会留下来吃几次。
看到我们进院子,杜阿姨笑道,旺旺又提早回家了?好,快来,杜阿姨刚从青菜里逮到一只小蜗牛,好玩着呢。
旺旺笑嘻嘻跑了过去。杜阿姨指着地上正在缓缓爬行的,外壳几乎透亮的蜗牛,说,你看,它爬得多慢,半天了,还没有爬出旺旺的一泡尿远。旺旺蹲下身子,用手指拨弄着蜗牛晶莹的外壳。蜗牛突然受到了惊吓,赶紧把头缩进壳里。爬行的蜗牛突然变成了一颗透明的小石子,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旺旺哭了起来,说,蜗牛死了,蜗牛死了。
杜阿姨用食指刮了一下旺旺的鼻脊,说,蜗牛哪有这么容易死?蜗牛狡猾着呢?旺旺,你在一旁等着,蜗牛的頭马上会伸出来。
杜阿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菲菲,没你的事了,你去复习吧。我朝杜阿姨笑了笑,就到一楼,我和杜阿姨共同住的那间房间去了。
杜阿姨很喜欢和旺旺逗玩。毕竟,杜阿姨的亲人时常不在身边,整天一个人,守在偌大的院子里,也很孤寂。杜阿姨和我说起过,她的丈夫在市区一家快递公司开车,整天跑长途。儿子在江苏读大学,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和我聊天时,她很少提起丈夫,喜欢和我说她儿子的事情,说她儿子读的也是中文专业,毕业后找工作也麻烦了。杜阿姨时常夸耀我,说要是她儿子也像我一样,有考研的决心就好了。
晚餐时,芳姐问起旺旺在学校的情况。我如实告诉了她。芳姐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得想点办法了。坤哥说,能有什么办法?和他们校长多次打了招呼,和他们班主任也多次打了招呼,要怪,只能怪我们儿子不好。
芳姐愤怒道,儿子怎么啦?顶多就摸下屁股,能少一点什么吗,小孩子,能懂什么啊?
坤哥说,小孩子是不懂什么,你没有看家长微信群里,那些家长都在说这事,谁希望自家闺女的屁股无缘无故被男生摸?
芳姐把头转向旺旺,说旺旺,乖,不摸人家的屁股了,我周末带你去上海迪士尼玩,好吗?
旺旺眨巴着眼睛,说,你们都说过好几次了,可一次也没有去过。
芳姐说,爸爸妈妈不是一直都忙吗,你答应妈妈,不摸人家的屁股了,妈妈准带你去迪士尼玩,好么?
旺旺低着头,用手指揉捏着遗落在桌面上的饭粒。
芳姐朝我努了努嘴,我就把旺旺从座位上抱起,牵着旺旺来到他的小书房。
坤哥和芳姐还呆呆坐在餐桌上,一言不发。直到杜阿姨来收拾餐桌时,两人依然静坐着,得道高僧般。
在书房里,我陪着旺旺玩积木游戏。游戏腻烦后,我又教旺旺认读了几个生字。旺旺的性子就是这样,做任何一件事情,总是安静不下三分钟。三分钟后,他的双手就开始颤动,追在人家的屁股后面,手放在人家屁股上,捏来揉去的。
刚来时,我也对旺旺的举动很反感。一个女孩子的屁股,怎么能让别人的手随意揉捏?渐渐地,覺得旺旺是个孩子,也慢慢接受了。听杜阿姨说起过,芳姐也多次找过心理方面的专家。那些专家都猜想,旺旺可能小时候缺乏某种肌肤感,看到肥嘟嘟的屁股就想去抚摸,甚至把脸贴上去。
一次,杜阿姨神神秘秘对我说,说不定是坤哥和芳姐做那事时,坤哥也有这样的动作,恰好被旺旺看见,旺旺觉得有趣,也学上了。
杜阿姨严肃道,这事还真不是胡诳,他们村子里,就有个男孩子,一次看到过爸妈做那事。那小孩每次看到女孩子,就把人家骑在身下,一起一伏地做那个动作。
哈哈,真是笑死人,杜阿姨看着我暗笑。
我羞红着脸,眼睛看着脚尖。杜阿姨说,这有什么害羞的,你们现在的大学生,都可以结婚了。我儿子,大一时就带女朋友回家,说那事早有了。嗨,也不知道他俩关系如何了?杜阿姨抬起头问我,你也有男朋友了吧?我支支吾吾,笑着搪塞过去。
第二天早晨,芳姐要我早点准备,提早带旺旺去上学。要知道,坤哥和芳姐极少送旺旺去上学。一般,早上八点,我和旺旺先坐专车去上学。芳姐公司里,有个司机,每天早上定点来接旺旺和我去上学。坤哥要八点半才出门。芳姐呢,一般是九点后才出门。今天,坤哥老早就在芳姐车的后备厢里,塞了好几箱东西。
我和旺旺坐在芳姐的越野车上。不一会儿,车子就拐进了一个小区,停到一幢楼前。芳姐要旺旺乖乖坐在车里。芳姐和我各抱着一个箱子来到三楼。下来后,我们又奔赴下一个小区。然后,芳姐才把我和旺旺送到了校门口。
旺旺读的这所小学,校园真是美。每天上午,把旺旺安放在教室后,我就来到那棵最大的香樟树下,先是静静听听鸟鸣声。时常有成双结对的鸟儿站在枝头,唧唧,或啾啾,鸣叫不休。聆听鸟鸣声后,我的心绪也慢慢静了下来,就摊开随身携带的复习资料,美美地看上一回。要是旺旺不犯事,我能安安静静看一个上午。要是旺旺犯事了,我只好中断复习,领着旺旺提前回家。
那天,我和旺旺回家时,杜阿姨拾掇好了蔬菜,正在打扫院子。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门口,嘴里喷着烟雾。杜阿姨看到我们回来,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说,今天又提早放学啦。
旺旺早就抢过杜阿姨手中的扫帚,在地上涂画起来。
杜阿姨有点慌张地对我说,她男人今天正好放假一天,没地方可去,我就要他过这里来玩玩。早先,芳姐就警告过,未经她的允许,不能带任何人来家里。
我明白了杜阿姨的意思,就笑了笑。然后,我朝那个中年男人,叫了一句,叔叔好。
那中年男人对我挤出一丝笑容,露出满口的黄牙。
旺旺把扫帚当成了武器,同飞舞着的灰尘搏斗起来。在阳光下,旺旺把飞扬的尘土,追打得四处逃散。可灰尘很快就卷土重来,旺旺又马不停蹄地追打起来。
杜阿姨摇摇头,说现在都开放二胎了,旺旺爸妈不知道有没有考虑生二胎呢。我说他们那么忙,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个。杜阿姨说,再忙,也得考虑啊,世界上的钱,哪能都赚完?
杜阿姨噘了噘嘴,瞟了一眼正拿着扫帚飞奔的旺旺,低声说,就这个,哪里行?就是行,也得计划着再生一个呢,国家政策放开了,不生白不生,是吧?
杜阿姨凑到我耳边,说,不怕你菲菲笑话,我和他爸也正考虑着再生一个呢,说着,杜阿姨朝中年男子觑了一眼。
哦,忘记了,杜阿姨朝中年男人喊道,死人,你不是说在送快递时,捡了一箱化妆品吗?还不赶紧送两盒给菲菲。
哦,哦,中年男子回应了两声,赶紧起身,从带来的简易包里,掏出两盒化妆品递给我,说,都是外国字,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赶紧回绝,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喜欢用化妆品。
杜阿姨赶紧说,女孩子嘛,得用点化妆品,保养保养,女人,谁不希望自己年轻漂亮些,对吧?你看,杜阿姨指了指她的脸。我才发现,今天,杜阿姨脸上细腻鲜嫩多了,有红酒荡漾般的感觉。
杜阿姨说,我要是每天能美容一下,也会迷死人的,哈哈。杜阿姨笑得硕大的胸部与厚重的肚子,混沌一片。
十二月份最后一个周六,正值旺旺九岁生日。坤哥和芳姐的父母,坤哥和芳姐的爷爷奶奶,一大家子都来了。另外,还有芳姐单位的几位闺蜜也过来了。本来,芳姐想邀请旺旺的部分同学也过来热闹下,思前想后,最后还是作罢了。
中餐后,大伙就聊起了最近的生二胎的热门话题。坤哥和芳姐的父母,坤哥和芳姐的爷爷奶奶,都离开座位,缓缓来到院子里。阳光泼泼洒洒。他们信步在阔大的院子里,看看枇杷树,看看杨梅树,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坤哥呢,一个人在客厅里看足球赛,是中国队和伊朗的一场足球赛。芳姐说,中国队有什么好看的,每次都输,不如听听音乐频道。坤哥说,我只想看看中国队到底能输多少球,谁还指望中国队能赢球?芳姐不再搭理坤哥了,她和闺蜜陷入褐色绒毛沙发里,唧唧嘎嘎,喜鹊般笑个不停。她们都劝芳姐,趁早,赶紧再生一个,我们这些七零后,前不着村,后不搭店,尴尬着呢,再不抓住最后的余光,就来不及了。
芳姐说,我们也想生,一是忙,二是再生一个,旺旺咋办?
杜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活。我过去给她们续茶水。
旺旺在大厅的地毯上,捕捉从门缝中挤进来的,一线阳光中翩跹的飞尘。漂浮的灰尘像一只只翔飞的白蝴蝶,在狭长的光柱中起舞。旺旺踮起脚,跳起脚,想顺着这狭长的光柱往上爬。可他一次一次尝试,就是不能让自己离开地面。
芳姐示意我,把旺旺带到院子里去玩。
我牵着旺旺的手来到院子里。突然,旺旺用手使劲捏了一把我的屁股,哎哟!我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所有人都受到惊吓般,把眼光朝向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一只该死的蚊子,飞进我眼里。我故意用手擦拭着眼眶,眼泪还真的出来了。
院子好大,苗木众多。坤哥和芳姐的父母,坤哥和芳姐的爷爷奶奶,一会儿指着枇杷树上米白的花朵说,明年的枇杷肯定繁多。一会儿指着杨梅树上玉色的叶子说,明年的杨梅肯定甘甜。他们像游客一样,款款而行,阳光和阴影,在他们身上回旋变幻。
我牵着旺旺来到一棵柳树下。此时,柳树上的叶子早已凋零,只剩下铁丝般的褐色的树枝,在寒风中晃动。看到一只蜜蜂,沿着树干往上爬,旺旺也试探着抱紧树干向上爬。可他爬不了几步,笨重的身子就簌簌往下掉。旺旺很愤怒,从树上折下柳条,准备抽打蜜蜂。可蜜蜂却扇动着薄翼,慢悠悠飞过高高的院墙,飞向明净的蓝天。
日子,一日推搡着一日。转眼,我陪护旺旺快一年了。这一年,坤哥和芳姐不时带旺旺上北京,下广州,寻名家,访偏方。旺旺除了长高和长胖外,性子还是没有改变。
不时,有家长在班级微信群里抱怨旺旺的举止。临近期末,家长微信群里更是闹开了,一个个气愤填膺,说自家闺女看到旺旺,都产生了恐惧症,哪里有心思上课?部分家长还闹到校长室,说这事必须解决,一个不正常的学生,干嘛要上正常的学校?
那天,校长打电话要芳姐去学校一趟。芳姐和我一起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蹲坐在阔大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用钢笔蹾着桌面说,吴总,家长们的意见,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芳姐说,旺旺也就是喜欢摸摸人家的屁股,孩子小,不懂事而已。
校长说,我和家长们也是这样解释的,可孩子马上三年级了,渐渐大了,也懂事情了。
芳姐说,我们也在想办法,能不能……
校长两手一摊,打断道,我看,吴总还是给旺旺找个更适合他的学校吧。
芳姐说,我们真不忍心送他到康复学校去,一去,孩子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校長说,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我们教育的宗旨是不放弃一个孩子的学习,但也不能因为一个孩子,影响一大群孩子的学习,对吧?
回到家,芳姐把旺旺叫到卧室,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天天就知道摸屁股,你喜欢摸,好,让你摸个够!
说着,芳姐褪下黑色皮裤,褪下蕾丝内裤,抓住旺旺的双手,死死按在屁股上,把旺旺的脸蛋,紧紧贴在屁股上。
旺旺的小脑袋,沦陷在芳姐白花花的臀部间,吓得哇哇大哭,双手和脸挣扎着,溺水者般。
就这点出息,就这点出息……芳姐咒骂着,咆哮着。
终于,芳姐累了,手一放开,旺旺踉跄倒地。
芳姐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把旺旺从地上抱起。该死的旺旺,我抱起他时,还顺势在我屁股上揉捏了一把。真让人哭笑不得。
第二天,芳姐从市场上批发一打塑料模特,放在旺旺的卧室里。芳姐对旺旺说,你喜欢摸屁股,好,这么多屁股,你慢慢摸去吧。
开始,旺旺觉得挺新奇,抱着塑料模特,一个一个摸个不停。但过了几天,旺旺就悄悄褪下那些模特的裤子,用七彩颜料笔,在模特的屁股上,画着各式各样的花朵。
我不敢把这事告诉芳姐,只好偷偷用毛巾,把屁股上的花朵擦拭干净。
几天后,我发现不但那些屁股绽放了一朵朵鲜花,那些塑料模特的乳头上,也被旺旺画上了五彩缤纷的花朵。
我还是不敢把这事告诉芳姐。幸好,马上就春节假期了。芳姐给我和杜阿姨两周的年休假。
年后一回来,我发现杜阿姨胖了不少。走路鸭子般蹒跚,肚子也突兀起来。我想,不至于吧,一个春节,就让杜阿姨胖得变形了。
那天,看到杜阿姨蟹行的样子,我忍不住对杜阿姨说,你发福了,该减肥啦。
杜阿姨环视了一下,凑近我耳朵说,不是发福,是我怀孕了。
“啊!”我尖叫了一声。
杜阿姨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先不要告诉芳姐,我想再做几个月,多赚点奶粉钱。
我这才想起,杜阿姨才四十出头呢。记得杜阿姨说过,她和芳姐是同年出生的呢。可看上去,杜阿姨比芳姐老了不止十岁,就好比是同一个餐馆,芳姐是装潢豪华的包厢,杜阿姨是原生态的后厨罢了。
那年春天,我的考研成绩顺利过关了,我又可以重新回大学学习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芳姐和杜阿姨。芳姐自然是祝福了我一番,说她和旺旺都舍不得我离开。杜阿姨呢,也说我是个好女孩,还取笑我,要是能做她的儿媳妇就好了。
这段时间,旺旺变得忧郁起来。先前每次回家,杜阿姨逗他几句,他总是抢着去干杜阿姨手中的活。现在,一回到家,杜阿姨和他说笑,他是一声不吭,默默走到自己的小书房,去翻找书上漂亮女孩子的图片,去漂亮女孩子的屁股上画叉。
我教育了他好几回,图书不能乱涂乱画。但旺旺就是不肯改变。
那天,杜阿姨从厨房兴冲冲跑了出来,她拿起手机,说,扫一扫。
我说,杜阿姨,扫什么啊?
杜阿姨说,加微信好友啊。
我笑道,杜阿姨你好潮啊,怎么也知道玩微信了。
杜阿姨调皮着脸,说,活到老,学到老,是吧?
我和杜阿姨互加了好友。我给她发了一个笑脸。她回了我一个笑脸。
只是,后来,我多次通过微信和杜阿姨联系。杜阿姨微信里空荡荡的,只有最初的那个笑脸,依然灿烂。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杜阿姨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很快,我要辞职了,要离开旺旺家了。离开那天,芳姐坚持要送我去火车站。坐在芳姐的越野车上,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旺旺抱着我的头,说,姐姐,女孩子的屁股怎么那么温柔?那么芬芳?像花朵一样。
当时,我呵斥了他一句,男子汉,不能这样没出息!
可很多大人,不也是这样吗?我还清晰记得,芳姐去瑞典出差那次,在旺旺的书房,坤哥不也在我臀部上重重摸过一把吗?还有……
谁是有出息的呢?谁又是没有出息的呢?
想到这里,我眼角泛起了潮水。
日子就好似潮水,汹涌澎湃地打在我愈来愈坚硬的身躯上,让我的肉体和灵魂,一日日沦陷在成长岁月的黑洞中。
很快,我的研究生又要毕业了。我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可我还能逃避职场吗?我想起芳姐说过,研究生毕业后,要是不好找工作,就去她的外贸公司上班。
可就在昨天,芳姐在她的朋友圈里,晒出了一组新生孩子的图片。孩子胖嘟嘟的新生脸蛋,早春的花朵般,娇嫩可人。
我突然很想去看看旺旺了。在芳姐的朋友圈里,我早已知道,在我离开后不久,旺旺就被芳姐送去了杭州某家康复学校。
旺旺,两年前,我曾经陪护的那个小男孩。
不知道他,还记得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