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静
数字鸿沟,作为一个探讨信息技术富有者与贫困者之间不平等的概念,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一直受到传播学、社会学、政治学、管理学等诸多学科及业界的关注,甚至成为社会政策和政治经济主张中的一种关怀。①学者们对数字鸿沟的本质、成因和社会后果等方面,都进行了大量富有成效的探讨,从不同视角推进了该领域研究走向深化和多元。②
纵观该议题的已有文献可发现,从研究范围而言,既有的数字鸿沟成果集中在对“全球数字鸿沟”(尤其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和“国内数字鸿沟”(尤其发达国家内部)的探讨。前者关注世界各国、各地区之间存在的信息化差距,后者则对一个国家或地区内部存在的数字鸿沟及成因进行探讨。从研究取向来看,学者们关注数字鸿沟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哪些因素导致了数字鸿沟、数字鸿沟会带来怎样的社会影响这三方面的议题,其中前两个取向尤其受到传播学界的重视。从研究方法来看,多数研究采用量化设计。
这些成果为推进学者们探讨和尝试解决数字鸿沟问题作出了巨大贡献,但也存在一些局限。首先,从研究视角和范围而言,多数文献从宏观视角探讨和比较接入沟,而对于微观个体层面的使用沟较少研究,聚焦全球范围或发达国家内部的研究多,深入考察发展中国家和落后地区(如中国乡村)的研究少。其次,从研究方法来看,多数研究以定量分析展开,固然精确客观,但缺乏对研究对象的深描,不利于学界深入、丰富地考察数字鸿沟境况。此外,从研究对象而言,探讨不同阶层成年人的研究居多,而数字鸿沟作为最早在儿童教育领域展开的研究,已有成果少有探究儿童和学生、尤其是乡村小学生新媒体使用的研究。基于此,本研究拟从微观个体层面,以质化研究方法专门考察中国城乡小学的数字鸿沟问题,尤其聚焦乡村小学生在新媒体使用层面存在的差距,以期为本领域贡献更多元的研究视角和更丰富的研究资料。
数字鸿沟发端于知沟理论,探讨的是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群体在获取信息和知识方面所存在的差距。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由大众传播所导致的知识沟逐渐转向新媒体技术扩散所产生的信息沟,即信息技术富有者与贫困者之间存在的不平等。国际电信联盟(ITU)、经合组织(OECD)、英国《时代教育专刊》等机构和不少学者均以“数字鸿沟”来命名这种由新兴信息技术接入、使用的不均衡所造成的信息资源和知识水平方面的两极分化现象。中国的祝建华、金兼斌、胡鞍钢、柯惠新等学者也分别从社会各阶层在使用互联网上的差别、不同地区信息化发展程度的差距等视角来界定数字鸿沟。③
知沟理论从诞生之初,就十分关注儿童教育、学习能力与媒体之间的关联。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儿童电视教育节目《芝麻街》的系列研究以来,学者们已发现,媒体接触与使用、技术素养、获取信息的动机兴趣等媒介相关因素对儿童的知识建构、学习能力、社会认知及参与等方面有着显著影响。新近的大量研究也探讨了数字鸿沟与儿童学习及教育之间的关联,并发现了不少富有社会意义的结论。比如,信息传播技术的接入与可获得性会正向影响儿童的学业表现和考试成绩、主动学习和人际互动能力、批判性思考和质疑能力等;多模态、高频率地使用新媒介技术会使儿童在学业考试等各方面表现更好,而信息技术弱势的学生,其成绩会落后;信息技术的使用对儿童和学生的个人发展,包括智力发育、自我效能感、社会化程度及领导力形成等都有着积极影响。④
这些发现凸显了媒介技术对于教育和学习的重要性,也支撑了本文从媒介技术的接入、使用等层面来深描中国城乡儿童数字鸿沟的必要性。
数字鸿沟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应该如何对其进行测量?这是各学科都很关注的议题。早期的研究者多从电脑、互联网等接入层面来探讨不同地区、不同阶层之间存在的信息化差距,被学界认为是“第一道数字鸿沟”,大批成果也佐证了国家的经济发展、文化教育与数字技术接入之间的紧密关联。2000年后,越来越多的数字鸿沟研究开始超越接入沟,转向对媒介使用的关注,考察人们在互联网的使用、技能、兴趣动机等方面的差距,被称为“第二道数字鸿沟”,该领域诞生了大量传播学研究成果。由于信息和知识会转化为社会资源,在使用沟之后,不少学者又开始关注“第三道数字鸿沟”,即由于新媒体技术接入和使用上的差距所导致的知识沟。⑤以下从三个层面对数字鸿沟相关文献做简要梳理。
1.接入沟
1995年和1998年,美国电信信息管理局(NTIA)发布“Falling Through the Net”的研究报告,针对美国农村和城市地区公民所拥有的电话、电脑的接入情况及其相关影响因素进行调研,使得数字鸿沟的概念开始流行。Attewell将接入沟定义为人们在电脑和互联网接入上存在的差距,并视其为第一道数字鸿沟。DiMaggio和Hargittai等人从上网技术设备的不平等分布来界定接入沟。Looker和Thiessen认为接入程度是指儿童所在的家庭拥有的电脑数量。Van Dijk则指出接入包括四重含义:一是精神接入,指由于缺少兴趣、电脑焦虑和新技术缺乏吸引力而导致的基本的数字经验的匮乏;二是物质接入,指没有电脑和互联网连接;三是技能接入,指由于技术界面不够友好、教育和社会支持不足而导致数字技能的缺乏;四是使用接入,指使用机会的缺乏或分布不均。⑥这种界定是对接入沟概括较全面的一种。Hohlfeld等人进一步指出,互联网的接入不仅应包括网络设备硬件,还要包括学校使用的媒介类型。⑦总体而言,前人主要从技术设备的拥有和网络连接可获得性两个维度来界定接入沟,本文将从上述两个指标来解析接入沟。
2.使用沟
200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倡议要超越接入沟,考察第二道数字鸿沟——使用沟。DiMaggio等人认为除了设备分布不均外,数字鸿沟还应包括数字技术的自主使用、技能、社会支持及网络使用动机等维度。⑧Van Dijk和Van Deursen所做的系列数字鸿沟研究,都从接入转向了对使用维度的考察,发现人们在媒介使用时间、使用类型和使用内容上的差异亦会导致数字差距。⑨一些学者根据媒介使用时间、类型和动机的不同,将用户进行了区分,以此考察彼此间的数字鸿沟。比如Reisdorf和Groselj根据上网时间和网络行为类型的差异,将网络用户分为非用户、低度用户、规则用户、广度用户四种类型。⑩总之,使用沟的测量可归纳为五个指标,包括:媒介技术的自主使用、使用差异、使用动机和兴趣、使用技能和可获得的社会支持。本文将从这五个指标来分析使用沟。
3.知识沟
媒介技术在接入和使用上的差异,如何影响着不同地区、不同阶层人们的知识获取和社会生活?继接入沟和使用沟之后,学者们开始探讨由新技术接入和使用的差异所带来的知识沟,包括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层面。韦路和张明新利用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政治传播研究数据,考察了美国公众的互联网接入与使用对其政治知识获取的影响,并发现互联网使用的预测效应更显著。丁未和张国良从网民和非网民的信息落差和知识区隔的角度,考察了中国网络传播中的知识沟现象,认为互联网加剧了中国网民和非网民在信息知晓、知识获取与理解等方面的差距。Heflin等人发现移动技术对学生的合作式学习、参与度、批判性思考及写作有显著影响,并建议在教学与合作式学习中组合使用不同的媒介技术与沟通工具。综上,已有对知识沟的测量聚焦于知识获取、学习表现和个人发展等指标,本文也将从这些方面来考察中国城乡儿童的知识沟。
1.从接入层面看,中国城乡小学的信息技术设备和网络连接的可获得性现况如何?
2.从使用层面看,城乡儿童在课内外自主使用新媒体技术的情况如何?他们使用什么终端、什么内容、什么功能的新媒体技术?使用信息技术来学习的方式和过程如何?他们从什么渠道、如何获知教育信息资源?城乡学生对信息技术的使用动机、兴趣和需求如何?使用新媒体的素养和技能如何?课内外接受信息技术培训和社会支持的情况如何?若他们不使用新媒体技术,原因何在?
3.从知沟层面看,接触和使用新媒体给乡村儿童获取知识带去了怎样的影响?对他们的学习和社会化发展产生了怎样的作用?与城市学生有何差距?
以往有关数字鸿沟的研究多采用量化方法(如问卷调查)进行,优点是规模大、数据客观且结构化设计便于比较,但并不适合对研究对象进行深描。对一些需要深入、丰富描述和解释的问题,采用质化方法更为合宜。本文的研究目标是解析中国城乡儿童数字鸿沟的现况和问题,故设计了质化方案。为回答前述研究问题,研究者分别于2016年7—8月在河南省修武县七贤镇某乡村小学、2016年11月在上海市中心城区虹口区某公办小学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田野调查,通过参与观察、深度访谈结合问卷调研的方法采集了原始素材。
修武县位于河南省西北部,与山西省接壤,属于焦作市。本文考察的申国村小学位处该县七贤镇某村村口,是一所典型的中国乡村小学(以下简称“村小”)。学校由5排小平房和1个水泥铺成的活动场组成,其中4排小平房是各个年级的教室、1间远程多媒体教室以及1间电脑机房,末排是校长室、会议室、体育器材室和1个小型图书馆。目前该校在读学生总数为247人,教师14人,师资整体比较薄弱,12位教师为当地的初中毕业生,并且人员流动性较大。
上海作为中国的一线中心城市,其城区公办小学的硬软件水平和师生素质能较好体现当今中国城市小学的发展现况。本文实地调查的虹口区某公立小学(以下简称“沪小”),办学历史近60年,学校由1栋5层的教学办公楼、1栋4层的多功能楼(内含室内体育馆、多功能厅、电脑室、美术室、音乐厅、图书馆、阅览室、网络中心等)和1个200米塑胶跑道操场构成。学校共设5个年级,每个年级设4-5个教学班,目前该校在读学生总数为938人,教师75人,大专以上学历的教师占比86%。
针对问题1,本文使用参与观察结合深度访谈来获知学校和家里的信息技术设备和网络接入情况;针对问题2和3,本文采用深度访谈结合问卷调研来获知两地儿童在家/校使用信息技术的情况及知识沟现况。下表呈现了访谈编码方案(见表1):
表1 深度访谈编码设计
本文在豫北申国村小随机抽取了30名小学生,在上海虹口小学抽取了41名小学生作为研究样本,此外还在两所学校各访谈了3位在职教师作为补充。表2为学生样本结构:
表2 深度访谈学生样本构成
注:上海普通公办小学实行五年学制,不设六年级,而将初中设为四年学制,初一为预备班。
田野观察发现,豫北村小的信息化设备和网络接入基本能满足日常教学需求。该校设6个年级,共12间教室,每个年级配1套班班通设备(电脑+投影),全校共6套。每间教室均接入中国联通100M光纤互联网,教师都配有笔记本电脑。学校有1间电脑机房,配备了30台学生电脑,班级轮流使用基本能实现每个同学1台电脑,还配有1台打印机、1台相机和1部DV。学校还有1间远程多媒体教室,属于河南省农村中小学远程多媒体工程,内配1台电脑、2台电视机,但由于学校懂得操作的老师较少,校方担心先进设备被破坏,教室极少启用。在本文观察期间,校方没使用过此远程教室。据访谈教师介绍,该教室平均1.5个月使用1次。
上海沪小的硬件接入则更为全面。该校5个年级共22个教学班,每个班级都配有全套多媒体设备(电脑+投影+幕布+音响系统)。每间教室均接入中国电信200M光纤互联网,教师都配有笔记本电脑。学校共有2间电脑机房,每间机房配50台电脑,供学生轮流上课使用。每个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和行政办公室均配有复印/打印/扫描一体机、摄影/摄像机等。学校还有专门的小型演播室、多功能厅、网络管理中心等新型媒体场所。值得一提的是,该校已开始试用先进的智能媒体技术,如电信教育云平台提供的电子书包业务、智媒化校园监控、校园实时视频等。
本文通过深度访谈法来获知两校学生在家中的信息技术及网络接入情况。村小的30位受访学生中,28人的家中都有电脑,其中21人有台式电脑,3人有笔记本,还有4人同时拥有台式、笔记本和平板电脑。30位受访学生在家都有手机可用,其中13人有自己的手机,但不能在学校使用手机。沪小的41位受访学生家中都有电脑,其中3人有台式机,20人有笔记本,还有18人同时拥有笔记本和平板电脑。28位受访学生拥有自己的手机,也不能在学校使用,其余13位学生表示可偶尔使用父母的手机。对于家中和学校的网速,两所小学的受访同学都表示很快、很满意。
可见,尽管村小和沪小在技术设备接入上尚存一定差距,但总体而言,目前乡村学校的硬件及网络接入情况已有很大改善,电脑、多媒体、网络配备等基本能满足课堂教学需求,大部分村小学生在家中也有电脑、手机与网络接入,与城市学生相比的接入沟已大幅缩小。当前城乡小学在技术接入上的差距,更多体现在智能媒体技术上,包括校园智媒硬软件,以及学生在家中智能端(如笔记本、平板电脑)的接入上。
1.媒介技术的自主使用
村小19位学生表示,在家不曾主动使用电脑或手机学习,被父母要求完成作业后可偶尔用电脑或手机打游戏、聊天等。校内的信息技术,受访学生也表示以观摩为主,未能自主使用。WHY提到:“上课时从来没有自己操作过电脑和其它多媒体技术,只能观看老师操作,课后也不使用电脑和网络提交作业或和老师互动。挺想在上课时能和老师同步操作电脑。”可见村小学生在家/校虽都有新技术设备和网络,但并不自主使用,家长和教师也并不鼓励孩子自主用新技术来学习。
沪小的41位受访学生则表示,自己每天都要在家借助电脑或手机完成作业。因为老师会将每天的各科作业布置在校园网上,学生要用自己的账号密码登录到个人空间去查阅并完成作业。在日常教学中,学生自主使用媒介技术的机会不多,以观摩多媒体投影为主,但在自然课、信息课、小演播室及课外活动中,老师会协助学生尝试和使用新技术。可见无论在家还是在校,沪小学生都有充足的机会自主使用新媒介技术。
2.使用差异
媒介技术使用的多样性、差异性(包括在使用渠道、内容、类型和方式的差异),是考察媒介使用沟的核心指标。从课堂使用的媒介渠道来看,目前村小教学设备由修武县教育局统一采购安装。在教学中,老师用台式电脑和投影呈现教学课件。沪小除了在课堂使用由虹口区教育局统一安装的多媒体设备外,还为师生搭建了校园云平台和电子书包服务,师生均可登录个人空间,实现学校通知、教学内容、课后作业、课外活动等信息的传递与互动。被访教师LYW表示:“学校正试图引进交互白板和VR辅助教学设备,有望于明年进入部分拓展课课堂。”可见村小与沪小的渠道差距主要在于课内外智能教育应用。
在课内使用的媒介内容上,村小没有购买专门的成品教学资源,教师用学校统一安装的东方中原触屏软件系统,自行制作和展示课本相关的PPT。参与观察发现,PPT内容很简单,基本是书本内容的再现,缺乏互动和拓展思维元素。沪小则购买了牛津英语动画视频、新课标等配套的多媒体教学资源,供课堂教学使用。沪小教师设计的课堂PPT并不再现教材内容,而以多媒体结合情境教学,启发学生思考、提问和互动,并由此引导他们进行媒体内容的再创造,如重编故事结局、自创角色扮演等。可见,是否拥有优质成品教学资源、是否包含拓展和创新的教学内容设计,是村小和沪小在媒介使用内容上的差距。
在网络行为类型上,本文通过深度访谈结合5级量表打分来考察两校学生在家中使用新媒体的具体行为。村小学生在家使用电脑频率最高的3种类型是打网络游戏(M=2.79,SD=1.5)、听网络音乐(M=2.76,SD=1.43)和查资料(M=2.75,SD=1.18),使用手机频率最高的3种应用是听网络音乐(M=2.87,SD=1.55)、打网络游戏(M=2.77,SD=1.7)和网络聊天(M=2.67,SD=1.56)。换言之,村小学生主要使用电脑、手机等新媒体技术的游戏和娱乐功能,而很少使用学习功能。
村小受访者WJX说:“我在家经常用电脑边听歌边打游戏,不用电脑学习,不知可以用它来学什么。如果学习,就自己看书或写作业,偶尔有不会的就用百度搜一下。手机用来玩小游戏很方便。”
沪小学生在家使用电脑频率最高的3种功能是学习与做作业(M=3.64,SD=1.29)、查资料(M=3.48,SD=1.42)和听网络音乐(M=3.32,SD=1.49),使用手机频率最高的3种应用是查资料(M=3.44,SD=1.31)、网络聊天(M=3.29,SD=1.49)和听网络音乐(M=3.27,SD=1.5)。一方面,总体上沪小学生的新媒体使用频率高于村小学生;另一方面,沪小学生主要用电脑和手机来学习和查资料等,而使用较少娱乐功能。
在网络使用方式上,本文重点考察了受访学生如何使用新媒体技术学习,包括学习内容、应用、获取教育资源的渠道等。在村小访谈中,11位受访学生表示曾用电脑、手机进行过课后学习,主要是用来辅助完成语文和数学作业,被提及最多的应用是作业盒子、米学家长和作业帮,老师推荐和网络广告是他们下载学习软件的主要信息渠道。此外,百度是他们在搜索课业相关信息的最常用渠道,但对于复杂的学习任务和深度信息需求,受访学生多表示要问老师、父母或通过看书来获得帮助。受访者LT说:
“我经常用百度查我做作业时不会的内容,但上面常常只有答案,没有讲解,如果我想更深入地学一些难题,我会问老师,或者找习题书来看。”
可见,搜索引擎对于申国村小的学生来说,更多是一种满足简单信息需求的工具,而深度学习更多还是依赖传统媒体和面对面的教学。而对于城市小学生使用较多的文体类、科技类智慧学习软件,受访者表示从未听说或用过,应用新媒体进行再创造的学习实践几近空白。受访者LLJ提到:
“米学家长是语文老师要求安装的,是老师发通知、家长聊天、还有老师和家长之间的沟通工具,我用得少。作业帮是我在爸爸手机广告里看到的,觉得对做作业有用,就下载了一个。遇到不会的题目,我就用手机拍下来传到作业帮上,很快就会有人给我答案。除了做题,手机对我其它方面的学习没什么帮助。”
相比之下,沪小受访学生则全部用过电脑和手机App进行课外学习。一是用新媒体技术辅助语数英复习或作业,被提及最多的应用包括纳米盒、一起作业、小恐龙英语、学而思网校等;二是将新技术用于拓展型、再创造型STEAM学习,包括文体艺术、信息科技等的学习,被提及最多的包括嗨皮皮、乐高编程、儿童五子棋等。父母、老师和同学推荐是他们获知这些学习软件的主要信息渠道,受访者SLT讲到:
“我iPad上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是爸爸帮我安好的,他有空会带我一起学,我学会了就自己用。我喜欢用嗨皮皮来画画,能随意画我喜欢的东西,又不浪费纸笔。周末我有时用iPad下五子棋,感觉对学数学有帮助。”
可见,两地学生在新媒体使用方式上的差异,一是在课内学习中,沪小学生除了语文数学,还很重视英语类软件的使用;二是在应用新媒体进行再创造的STEAM学习实践上,沪小学生远胜于村小学生;三是在获取学习资源的渠道上,沪小学生的家长发挥了巨大作用,而村小学生全靠老师和广告。
3.使用动机和兴趣
媒介使用动机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为是预测数字鸿沟的最有力因素,当用户有足够强烈的动机使用新媒体技术来寻求信息和获取知识时,则可能有效缩小数字鸿沟,而娱乐动机并不能。村小20位受访学生表示他们使用电脑、手机等主要为了玩游戏、聊天和听音乐,10位学生除了用手机和电脑放松娱乐外,有时会用电脑查不会的题目,也会用手机查作业。可见,村小学生使用新媒体的主要动机是娱乐休闲或完成任务,而非获取知识。WHY提到:“爸妈不让我用手机,怕我玩游戏。对我来说,在学校上课、回家写作业已经够了,我也不晓得用手机电脑能学什么。”
沪小的31位学生提到他们用电脑、手机是为了做作业和查资料,6位学生主要为了打游戏、聊天、音乐等,还有4位是为了学编程、绘画、下棋等。换言之,八成多的沪小受访者是为了课内外学习、获取知识而使用新媒体。
对比电脑、手机等新媒体学习方式和书本及面对面的学习方式,本文发现,无论村小或沪小学生,都对使用新媒体学习抱有浓厚兴趣,直观和方便是最吸引他们喜爱新媒体学习的因素。在日常学习实践中,新媒体是传统学习方式的补充形态,学生的深层学习需求则主要依赖教师和书本知识。村小受访者ZFM谈到:
“老师用投影上课比较好玩,我们能看到图片、听到声音,比光看板书有意思;而且很方便,鼠标一点就换一幅图,很省时间。在家时,我有时会用手机做速算盒子里的算术题,很方便,不费墨水……但学习内容还是老师讲得更清楚些,如果有些知识我想学得更深入,我肯定会去问老师,或者在书上查,不会在网上弄。”
可见,如何将乡村学生对使用新媒体来学习的强烈兴趣转换为内在动机,引导他们以获取知识、深度学习为目的去使用新媒体,或许是缩小城乡数字鸿沟的一种可能途径。
4.使用技能
数字媒体使用技能是考察使用沟的另一重要指标。以5分为满分,让受访学生自我报告使用电脑、手机来学习的技能如何,研究发现村小学生普遍对自己使用电脑、手机进行学习的技能水平评价偏低(M电脑=2.73,SD电脑=1.28;M手机=2.67,SD手机=1.44),研究者向他们展示了部分城市小学生常用的App如纳米盒、学而思、乐高编程等,都表示未曾看过。沪小学生则普遍对自己用新媒体来学习的水平评价较高(M电脑=4.05,SD电脑=1.26;M手机=3.93,SD手机=1.31)。进一步追问村小学生为何自评技能低下,WJX说到:
“我只会用手机和电脑听音乐和玩游戏,学习就是靠课堂和老师啊。遇到了难题,我不会用电脑和手机解决,应该怎么用它们学呢?能学什么呢?我不知道,也没人教我。”
WZH补充到:
“如果5分是满分,我给自己的电脑(手机)学习技能打2分,因为除了偶尔用它们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不晓得自己还要学什么、该学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技术能教我做题。你刚才给我看的那些软件,我都没听说过(难过状)。”
换言之,乡村学生对手机、电脑的使用技能停留在社交和娱乐方面,很少用于学习。除了作业之外,他们并不知自己还需要和应该获知什么学习信息,也不知用什么技术能满足自己的学习需求,学习资源囿于有限的课堂传授,课外或网络学习资源稀缺,他们不会使用拓展类学习软件,也缺乏外部支持,这是与城市学生的显著区别。
5.可获得的社会支持
来自社会、老师、家庭层面的技术培训和支持,被已有研究证实为使用沟的重要测量维度。本文考察了两地学生参加的信息技术课、培训课及得到的师资帮助情况。参与观察和访谈发现,目前村小14位教师中,仅有1位数学教师兼任该校四到六年级的计算机课老师,且该教师未曾参与过任何信息化教学的专门培训。受访学生表示,他们在四到六年级每周有2节计算机课,由前面提到的数学兼课教师讲授电脑的基本操作常识,在机房可对电脑进行简单操作。如遇到问题,没有专门的技术老师进行辅导,也从未参加过任何信息技术培训,他们所感知的可获得社会支持程度较低(M=2.27,SD=1.34)。
沪小则有5位信息科技课教师,均为电子信息工程相关专业本科及以上学历,每位老师负责2-3个班级的信息课教学。学生们在三到五年级每周有2节信息科技课、2节科技活动课,前者由老师讲授计算机操作、信息检索导航、多媒体使用等基础知识,后者由学生根据主题自行设计创造信息产品并上传云平台或在线分享,由信息课教师提供辅助和指导。此外,学校每个月会有信息科技主题讲座、课外活动等,由学校邀请的校外信息科技专家与同学们分享前沿科技知识如3D打印、虚拟现实等。受访学生对可获得的社会支持评价较高(M=3.85SD=1.37)。可见,沪小学生在信息技术课程、师资、课外培训等可获得的社会支持层面,明显高于村小学生。
已有文献表明,信息技术接入与使用的差距,会导致不同地区、不同阶层的学生在知识获取、学习能力、社会参与、个人发展等方面出现知识沟。从知识获取来看,新媒体技术对村小学生影响很有限,19位受访学生表示他们主要是在社交和娱乐层面使用信息技术,而不是用来学习和获取知识,如同WJX所说:
“电脑、手机很好玩,对我来说就是游戏王,但对学习没用处啊,爸妈总批评我玩游戏太多,所以成绩不好……网络上没啥对我学习有帮助的信息,只让我更贪玩。”
沪小则有不少学生提到新媒体技术对学习各门科目的具体帮助,包括帮助课外阅读、可随时查阅资料、提升英语词汇量等。ZYF表示:“我挺喜欢用纳米盒来学习,有时老师上课讲的内容一晃就过去了,而纳米盒可以回放。而且(它)里面还有很多课外书,感觉对提高词汇量和写作文有用。”
本文又考察了新媒体技术对学生个人发展的影响。从访谈结果来看,村小和沪小学生都很肯定信息技术在自己生活中的重要性。14位村小受访者表示信息技术对自己的生活和成长很重要,当进一步追问原因时,4位学生给出了与受访者LLJ相似的解释:“因为我觉得互联网就像一个新鲜的小伙伴,我可以用它聊天、玩游戏、听音乐,遇到不懂的东西可以用百度搜,太有用啦!”
然而,当研究者从社会认知、观念建构、社会参与等维度去界定个人发展,进一步追问被访学生对于用电脑、网络等新技术浏览新闻、表达自我、参与讨论、连接社会等方面的评价时,村小学生表示并不重要:“这些方面用得很少,没有它(手机、电脑)我还是一样过啊……不觉得网络改变了我的想法,或者发展了我什么。”
沪小学生对此的回答则显然有别,凸显了新技术对他们表达自我和社会参与的影响,LCY说到:
“我喜欢用校网上的个人成长空间,周末我会把自己一周里最有意思的事写到日志栏和同学分享,收到同学和老师的网上评语是我最开心的事啦!品德老师每周二和四会布置评新闻的课堂讨论,所以我有时看QQ新闻,在家也会和爸爸妈妈讨论,为上课做准备。如果没有电脑和网络,很不方便啊!”
可见,信息技术对村小学生的影响更多是在生活、娱乐与社交方面,而在知识获取、视野拓展、观念建构、社会参与、个人发展等方面的效果很有限,与同龄城市学生会使用新技术拓展知识面、表达观念、参与社会互动等相比,存在显著差距。
信息是一种资源。信息技术接入、使用上的不均会导致人们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领域中社会参与机会、权利和能力的不等。大量研究已从宏观层面和量化视角考察了全球不同地区或发达国家内部的数字鸿沟状况,包括接入和使用层面的数字鸿沟和社会后果等。本文则聚焦微观个体层面,以质化方法深描中国城乡学校之间的数字鸿沟境况,研究对象由过往研究中的成年人,回到知沟理论的起点,专门从教育和学习的角度考察作为儿童的城乡小学生在新媒体接触、使用上的差距和知沟效应。无论在研究范围或视角,还是研究对象和方法上,本文都有助于推进和深化数字鸿沟的相关研究,尤其在使用沟层面,本文的田野调查为后续研究者提供了较为丰富、深入的研究素材。本文的发现表明:
第一,城乡儿童间的接入沟在缩小,硬件接入差距主要体现在智能媒体技术的普及上。在《教育信息化“十三五”规划》不断推进的背景下,目前中国乡村学校的技术设备和网络接入已有很大改善。本文的田野调查显示,中国村小与沪小在基础信息设施上差别不大,两地接入沟主要体现在智能媒体上,如学校的校园云平台、电子书包等教学设备,以及家中的平板电脑、手机等移动智能端。
第二,使用沟才是城乡儿童间关键的数字鸿沟,包括对媒介技术的自主使用及多元使用上的差距等。田野调查显示,村小学生虽已接入电脑、手机和网络,但他们并不能自主使用,家长和教师也并不鼓励和帮助他们自主使用新媒体来学习;沪小学生无论在家或在校,则都有充裕的机会自主使用各种技术进行学习和探索。在媒介使用的多样性上,村小学生在校使用的多媒体仅是书本内容的再现,在家中的网络行为以游戏娱乐为主,偶有使用新媒体学习的方式仅限于完成作业,信息渠道受限于老师和百度。无论在使用的内容和渠道,还是使用类型和方式上,乡村学生的媒介使用比城市学生要明显狭隘和单一,总体使用频率也更为低下。按照布迪厄的观点,不同的场域和惯习,会产生不同的行为方式和文化资本。被动、狭窄、娱乐型的媒介使用惯习,会造成乡村儿童与城市儿童在资源获取上的根本差异,进而加剧他们之间的数字鸿沟。
第三,使用动机和兴趣是导致城乡儿童数字鸿沟的关键内因。与沪小学生为了学习获知而使用新媒体不同,村小学生使用新技术的主要动机是游戏娱乐或完成任务,动机层面与沪小学生存在显著差距。然而在兴趣层面,他们和城市学生一样喜爱新媒体的生动、方便和有趣,对使用新媒体来学习抱有强烈的兴趣。这与西方的数字鸿沟研究相比,也许是一个更为乐观的发现,如何将乡村儿童对新媒体学习的强烈兴趣,转换为其内在动机,引导他们以获知、学习为目的去使用新媒体,或是缩小城乡数字鸿沟的一种有效途径。
第四,数字技能和可获得的社会支持是造成城乡儿童使用沟的核心变量。西方大量研究已发现,接入差距往往相对短暂且容易弥补,真正的鸿沟来自心理、文化和社会的障碍,使用者的技术效能感正向影响着他们的媒介使用,进而成为数字鸿沟的心理动因。本文发现村小学生对数字技术的自我效能感显著低于上海学生。一方面,他们并不知自己需要和应该获知什么学习信息;另一方面,学校无专门技术师资,家长学历低下,整体社会情境并不鼓励和支持村小学生的新媒体使用,加深了城乡儿童的媒介使用沟。研究发现并提供了两个解决思路:一是在村小家长学历普遍低下、沪小家长学历普遍偏高的背景下(见表2),启发、培育乡村家长支持子女自主使用新媒体学习的理念和技能显得尤为必要;二是包括政府、新媒体产业、教育机构等在内的教育场域应为乡村师生提供技术培训的整体社会支持,培养他们的新媒体使用惯习和技能,使其将技术融为日常学习与生活的一部分。
第五,与已有知识沟研究相似,本文同样发现信息技术使用的差距会造成城乡儿童在知识获取、社会参与和个人发展上的鸿沟。沪小学生会使用新媒体拓展知识面、表达自我和连接社会,村小学生仅在娱乐生活层面使用新媒体,学习能力明显低于上海学生。作为结构性社会不平等的典型表现,信息时代的“第三道数字鸿沟”——知识沟,直接与教育机会均等及其它社会公平问题相关联,得到了传播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各门学科的普遍关注。本文从教育视角和儿童层面为技术使用所导致的知识沟提供了进一步的经验支持,有助于后续研究从教育和学习的维度更深入地考察使用沟对知识沟的影响。
关于发展中国家的数字鸿沟问题,未来研究可望在以下几个方向有所作为:
首先,新媒体的多元化使用以及使用兴趣向内在动机的转化值得深入研究。本文发现,中国城乡儿童的硬件接入沟已逐步缩小,考察乡村儿童接入网络后究竟用什么、怎么用、有什么后果,则是更为重要的研究议题。本文从使用渠道、使用内容、网络行为类型和使用方式四个维度定性剖析了中国城乡儿童的新媒体使用差异,后续研究可考虑在此基础上以量化方法对发展中国家儿童的使用沟进行更全面、客观的揭示。此外,如何引导乡村儿童对使用新媒体的强烈兴趣向获取信息和知识的内在动机转化,是一个极富实践意义和应用价值的研究课题。自我决定理论已发现,人类行为的动机是由无动机、外部动机和内部动机构成的有机连续体,其中,内部动机的自我决定程度最高、最能预测自主学习。乡村学生对信息技术有强兴趣、而无获知动机,是其尚未认识到媒介使用行为与结果之间关联的体现。未来研究可考虑设计心理实验,观察怎样的内/外刺激能激发乡村儿童自主用技术来学习的动机和行为,进而引导他们从对新媒体学习的无动机向内部动机转化。
其次,本文发现数字技能是使用动机之外另一个造成城乡儿童使用沟的关键变量,后续研究可针对发展中国家的儿童构建数字技能(尤其是使用数字技术来学习的技能)量表,并用量表对城乡儿童的数字技能进行系统、客观的测量,这将有助于客观揭示乡村儿童的数字技能究竟弱在哪里、应该如何弥补。
最后,中国乡村教育场域的整体社会支持系统亟待深入考察和建立机制。本文已发现,可获得的社会支持严重不足,是导致村小学生数字使用动机和技能低下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家庭所传输的文化资本具有世袭性,在乡村儿童父母普遍学历低下的背景下,考察他们怎样管理儿童的新媒体使用、父母的中介效应如何,就显得尤为必要;另一方面,如何从政策和制度层面为乡村师生建立来自政府、企业和学校的技术培训支持体系,并建立培训绩效评估标准,是一个更富现实意义的研究课题。
注释:
① 金兼斌:《数字鸿沟的概念辨析》,《新闻与传播研究》,2003年第1期。
② Van Dijk,J.A.TheDeepeningDivide:InequalityintheInformationSociety,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5.
③ 祝建华:《数码沟指数之操作定义和初步检验》,《21世纪新闻传播研究》,2002年。胡鞍钢、周绍杰:《新的全球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的“数字鸿沟”》,《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柯惠新、王锡苓:《亚太五国/地区数字鸿沟及其影响因素分析》,《现代传播》,2005年第4期。
④ Paino,M.,& Renzulli,L.A.DigitalDimensionofCulturalCapital:The(in)VisibleAdvantagesforStudentsWhoExhibitComputerSkills,Sociology of Education,vol.86,no.2,2013,pp.124-138.
⑤ 韦路、张明新:《第三道数字鸿沟:互联网上的知识沟》,《新闻与传播研究》,2006年第4期。
⑥ Van Dijk,J.A.AFrameworkforDigitalDivideResearch,Electronic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12,no.1-2,2002,pp.1-7.
⑦ Hohlfeld,T.N.,Ritzhaupt,A.D.,& Barron,A.E.ConnectingSchools,Community,andFamilywithICT:Four-YearTrendsRelatedtoSchoolLevelandSESofPublicSchoolsinFlorida,Computers & Education,vol.55,no.1,2010,pp.391-405.
⑧ DiMaggio,P.,Hargittai,E.,Celeste,C.,& Shafer,S.DigitalInequality:FromUnequalAccesstoDifferentiatedUse.In Social inequality,edited by K.M.Neekerman,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4,pp.355-400.
⑨ Van Deursen,A.J.,& Van Dijk,J.A.TheDigitalDivideShiftstoDifferencesinUsage,New Media & Society,vol.16,no.3,2014,pp.507-526.
⑩ Reisdorf,B.C.,& Groselj,D.Internet(non-)UseTypesandMotivationalAccess:ImplicationsforDigitalInequalitiesResearch,New Media & Society,vol.19,no.8,2017,pp.1157-1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