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雷
庄子将树木分为两类:文木和散木。文木是有用之木,散木是无用之木。文木因其有用,而夭于斧斤,散木因其无用而颐养天年。庄子的结论是:做散木,不做文木。
庄子的观点,是对还是不对?很难说。读《庄子》,纠结于对错,有点误会了庄子。我个人的观点,庄子不是要让你相信他,庄子是说,一个问题,我有另一个答案。庄子处处与常识作对,并不是他刻意反常识,而是在常识之外,还有一种更高的常识。
常识是,一个人只有有用,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公司聘用员工,自然是着眼于一个人的“用”。若此人无一技之长,公司凭什么养活他?“用”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无用的人,等同于一个废物,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遑论组织家庭,为社会做贡献。
纵观历史,诸葛亮本是棵散木,戏文里不也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后来他做了文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其悲剧性;陶潜本是做文木的,但不愿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改做了散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日子清苦,但散着菊香;杜甫呢,少壮时立志要做文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口气大得很,终于时运不济,做文木而不得,死在了江湖;李白,大约也有个做文木的梦了,但梦破了,也就不再执着,做一棵散木,“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化悲为喜,人生也就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这世上,文木成就了事功,散木成就了艺术。没有文木,国家的大厦就没有支撑的柱石;没有散木,人生也就失掉了诗意。庄子强调散木的价值,一方面固然是“重生”的思想在起作用;但另一方面,也与庄子追求一种艺术化的人生,有非常直接的关联。
当代社会,很可怕的一点,就是价值单一。所谓价值单一,就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强调文木的地位,而轻视散木。譬如对孩子的教育,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强调“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们不是要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而是要他从小就为做文木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从基础教育到大学教育,都散发着浓郁的功利主义气息。很少有家长想到,除了做文木,散木也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功利主义不可少,但功利主义也不可多。如果社会以功利主义作为评判一切事物的標准,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会成为一个竞争残酷的名利场。逃避竞争固然是怯弱的,但如果人的一生,除了胜人和自胜,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内容,这样的人生,不说是单调的,至少是有缺陷的。
就这个意义而言,我的目光又回到《逍遥游》中,那棵偃卧于明月清风中的散木。白日里,它散开清阴,荫蔽那些在树下低头吃草的牛羊;夜晚,它在唧唧虫声的伴奏下,婆娑起舞,飒飒有声。它活着,充满一种本真的气息。这棵偃卧于明月清风中的散木,让我想到一本美丽的古书《世说新语》。所谓魏晋风度,也就是散木的风度吧。王子猷令仆人划了一夜的船,清晨抵达好友戴安道的门前,但王子猷过门不入,命令仆人返棹。仆人不解,王言:“吾本乘兴而来,今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何必见戴”四字,打破了功利主义思想的迷局。人生,也就在这打破中,豁然开朗了起来。
点 评
作者巧妙地借助庄子对树木的分类用语“散木”与“文木”来行文,是成就此篇妙文的关键所在。作者在全文中多次将这两个词语作为喻体,充分设喻,生动形象地揭示了功利主义思想的是是非非。文中,作者并不否定功利主义的价值,毕竟离开功用去谈事物的价值,无疑就会陷入形而上的误区,观点易失之于偏颇,也就很难有足够的说服力。相反,作者承认功利主义有其正面意义和消极影响,让观点更中肯辩证,因而也更容易被读者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