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缪 克
江南历史圣地黄泗浦,风光旖旎的、平畴万顷、蓝天澄澈、白云悠悠。东渡苑的东渡公园内,黄泗浦经幢在历史沧桑中屹立,宽敞的古黄泗浦殿,掩映在青松翠柏、桃红柳绿之中,具有中日文化丰富寓意的梅树樱树齐芳,贴地蔓延的花草地锦一样衬着它的庄严和古意。举目黄泗浦四野,浦河波浪在阳光下闪闪流入已推至远处的开阔雄浑的长江,它不时翻卷出历史的风浪,涌流到水天一色的江海交汇处——它曾连接这里,挟着唐宋的长风大波,驶行在海上丝绸之路。如今它平静地流淌在江南大地,流出张家港大地,一切很容易令人想见当年场景,把人带进当年波翻浪涌的黄泗浦港口。
“黄泗浦”三字,最早见于日本真人元开撰写的《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鉴真和尚第六次从江南繁胜地“黄泗浦”东渡日本的过程:
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十月十九日戌时……(鉴真一行)乘船下至苏州黄泗浦……(十一月)十五日壬子,四舟同发。有一雉飞第一舟前,仍下矴留。十六日发。
这与黄泗浦最为人知的鉴真东渡的史迹相印证。公元753年,双目已盲的鉴真从扬州坐船到苏州之地,在黄泗浦逗留近一个月,然后跟随日本遣唐使的船队第六次抵达日本,这段文字不仅表明鉴真在黄泗浦停留并且最终从黄泗浦出海,也佐证黄泗浦在唐代即为航行出海港口。
这段历史需要注意的是,此地并非一经东渡日本即为航线。
黄泗浦作为一个海港,其实由来已久。《重修常昭合志》记载:“黄泗浦……为出江大口。”据鉴真研究专家许凤仪考证,黄泗浦在隋唐时期就不是一个普通渡口,而是中国的一个重要海港。鉴真和尚第六次东渡从黄泗浦启航,是日本第十次遣唐使团的选择,而不是鉴真的选择。遣唐使团从日本渡海到达中国,先在黄泗浦登陆小憩,然后顺长江到扬州,再从陆路奔长安(日本中村新太郎著《日中两千年》第八章《遣唐使》)。有来有往,非港口与航路莫属。这就不是偶然的走一次的宏教通道,而是一条名见经传的航线。
黄泗浦位于江苏省张家港市杨舍镇庆安村与塘桥镇滩里村交界处,那是长江南岸典型的江南地区,迎面吹来的江风中,一望无际的大田平宽,众多河流畅流,农家的白墙黑瓦隐现于绿树中。黄泗浦港现在北距长江约14 公里,那是千年长江口出江时径流摆动,形成的滩地延伸而致。今天的黄泗浦河宽已不足10 米,但唐宋时期却是江南地区众多水网流入长江的主干水道,离滔滔长江水仅200 米,当时真的河面樯帆不断,大海船可从此通过吗?这个地方长期吸引着人,成了一个遥远的谜。谜的明晰破解以及它更深意义的认定,来自于一个农家的偶然发现——2008年,黄泗浦旁一户农家在整理菜园中,锄下出现了无数陶瓷碎片,不经意的日常事情往往是历史的穿越路径,从而引发了历史性的发掘。
2008年至2018年,南京博物院、苏州市考古研究所和张家港博物馆先后对遗址进行了六次考古发掘,发掘面积达8000 多平方米,出土长沙窑青釉褐绿彩瓜棱执壶、越窑青釉刻画花卉纹四瓣海棠式杯、唐朝开元通宝、海兽葡萄纹镜、石莲花座等上万件文物。在遗址西区主要清理发现了南朝至唐宋时期的道路、灰坑、水井、水沟等遗迹,挖掘与史料相证,此为长江下游一处非常重要的港口集镇遗址。进而,还发现了唐宋时期的寺院遗址,有木桥、房址、水井、仓廒类等诸多遗迹,以及呈中轴线对称分布寺庙类建筑,经确认这是江南地区首次发现唐代寺院建筑遗存,与鉴真主持修建的日本唐招提寺极为相似,考证进一步佐证,此即为黄泗浦边的尊胜禅寺,鉴真曾在居住了26 天左右,等待出海期间,每日迎送着朝暾落日。深入研究后,南博考古所副所长周润垦表示:“可以肯定鉴真的出发地就在这一带。”这就表明,黄泗浦确为唐宋时期江南地区的入江主干水道,已发掘的流至宋代黄泗浦河,当时遣唐使乘坐四艘大船来到中国时,每艘船上都有一百来号人,古黄泗浦河转弯口的河面曾经宽达九十米,足以停泊四艘大船,具备通行当时最大船只的条件,这就是古黄泗浦“出江大口”的原貌。
在这里,如果视线和思绪远移,远古以来黄泗浦以北乃江口海域,波涛万顷。到南北朝时期,这里始有胡逗洲、南布洲等数块沙洲浮出江面(《南通县志》第106页,《张家港市土地志》第58 页),长江主航道就在黄泗浦与这些沙洲之间,造就了黄泗浦在隋唐时期逐步演变为海港的重要条件,进而成为日本进出中国的口岸之一。这块近江入海之地,当年有长河丽日的壮阔,生出一派江南楼台胜景,寺庙隐于凄迷烟雨中,传出阵阵梵音;帆艢往来繁忙,是商业繁华的气象,说黄泗浦是江南的繁胜地,并非虚语。
考古人对这块土地的发掘物整理研究,钩沉出当年启航处的黄泗浦的盛况。
出土文物中,大量自南朝至清代时间跨度为1500多年中的堆积的各种器皿,材质有瓷、陶、铜、铁、骨、牙、木、石等,品类众多,以瓷器最为量多品佳。这些瓷器集中在唐宋两代,有青瓷、青白瓷、清釉、黄釉、酱釉、黑釉、影青划花瓷等;器皿则有碗、碟、盘、盏、豆、罐、壶、杯等。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所发现的瓷器产自唐、五代至宋、元的等20 多个窑口,有浙江余姚的越窑、湖南长沙的长沙窑、安徽寿县的寿州窑、河北内丘的邢窑、浙江湖兴的湖州窑、河北磁县的磁州窑、福建建阳的建窑、浙江龙泉的龙泉窑、河北曲阳的定窑、江西吉安的吉州窑等,均为当时的名窑大窑。其中隋代的青瓷豆、唐代的青釉双耳罐、青瓷斗笠碗、长沙窑绿彩大盆和绿釉执壶,宋代的青白瓷四系罐、六出影青斗笠碗、黑釉小盏“兔毫盏”等,质地优良,造型美观,为当时一流产品。专家注意到,这些青、釉器皿抹去朽烂的包装稻草,光洁如玉,未被人染指使用过,是属储存转运商品。毫无疑问,这应是大型瓷器集散地莫为,实物再次证实此地是一个港口,也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见证。
黄泗浦遗址作是唐宋时期全国各地多种物资的集散地,特别是南北各大瓷窑产品的集散地。商铺作坊林立,物资丰富,来自南北各地的商人、行贩摩肩接踵。黄泗浦还是唐宋时期一处重要的对外贸易地,一个重要的对外开放的繁华港口集镇。南京博物院院长龚良认为:“古黄泗浦,现在基本可以证实,它是唐代晚期扬州城开始衰落时候(兴起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全国性港口。”
鉴真从长江出海口的黄泗浦出发,如何到日本的?它航行的是黄泗浦港口出东海北上的海上东北亚航线。东北亚航线现称东北亚丝绸之路,中日两国之间一衣带水,水路交往十分方便。据日本古史记载,西汉时中国的罗织物和罗织技术已传到日本。三世纪中国丝织提花技术和刻版印花技术传入日本,中国的镂空版印花技术再次传到了日本。隋唐时期,日本使节和僧侣往来中国频繁,唐天宝年间鉴真和尚也经海路东渡日本。唐代,江浙出产的丝绸直接从海上运往日本,丝织品已开始由礼物转为正式的商品,中日航线上主要是中国商人占主导。唐宋时,中日往来紧密,通过东海航线,不仅中国的商品被源源不断地输往日本及朝鲜半岛,中国文化随之大规模地传播到这些国家,包括儒家思想、律令制度、汉字、服饰、建筑,茶饮习俗等。中国文化对日本及朝鲜半岛的伦理道德、政治制度、文学艺术、生活习惯、社会风俗等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鉴真一行在海上航行一个多月后,于十月二十日抵达日本九州南部,在阿多郡秋妻屋浦登陆(上岸)。在于与鉴真“同行”的,还有工匠、经传、雕塑、书法、绘画、刺绣等等,以及他的智慧佛学。显然,这是一条镌刻“文化”与日本碰撞之航路,更重要的是它从黄泗浦出的行迹是海上丝绸之路,黄泗浦是这条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
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它是南北海上丝绸之路的北线,也就是通往东北亚的航线当中,黄泗浦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节点出现,并非偶然。南京博物院院长龚良认为:江苏海上丝绸之路,主要体现在扬州、苏州、南京三市。扬州自隋代确立了全国水陆交通枢纽地位,到唐代成为南北物资的集散地,大食、波斯等国商人带来了珠宝、香料、药材,又从扬州运回中国瓷器、铜镜、丝绸等。南京也以其南北相交、东西连通的文化交汇点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江苏苏州的太仓市郑和下西洋的起锚地刘家港,张家港市鉴真第六次成功东渡日本的黄泗浦港口遗址,都是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的真实见证。
2019年3月13日,由南京博物院、张家港市人民政府共同主办的“黄泗浦遗址考古成果论证会”举行。与会专家一致认为黄泗浦是唐宋时期的重要港口城市、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2019年3月29日,国家文物局公布2018年度十大考古新发现:江苏张家港黄泗浦遗址入围。这进一步证实了它的重大意义。
在黄泗浦的历史风烟中回望,滚滚长江孕育了两岸的富饶与文明,浩瀚大海中丝绸航路如巨大的纽带,将江南与欧陆连接到了一起,张家港黄泗浦这颗长江文明的明珠更显璀璨。我徘徊这里,细细体味似仍感到迎面的风中千年海风的咸湿味,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所挟带的气味。它从古代穿越千年的海上丝绸之路发源地往还,共同见证、参与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繁盛以及中西之间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成为时代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