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腐心吾未悔,朝华谢处计原非
——许伯建诗词史迹初探

2019-09-11 07:24
心潮诗词评论 2019年8期
关键词:吴宓

芶 君

20世纪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特殊的时代,期间发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抗日救亡,中国诗词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审美方式、生活智能和价值取向,提升文化素养和生活品位,涵养民族气节和民族品格,诗者更怀有一颗跳动着的赤子之心。尤其是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烽火不可断文脉,1943年1月邓拓在晋察冀边区第一届参议会期间发起成立了“燕赵诗社”,其实早在1940年下半年某月陪都重庆,章士钊、沈尹黙、江庸、潘伯鹰等共同发起创办“饮河社”,而分析许伯建的诗词正是那个如火如荼的时代缩影再现!

生于1913年的许伯建世居重庆,其父受教于杨沧白,家道殷实,先生幼承庭训,14岁免试入“川东三十六县共立师范学校”十八班。15岁即有诗作《兰堂》四首、词作《凤凰台上忆吹箫》。许伯建父亲曾经在上海经商,家里订购有当地少见的刊物杂志画报等,《巴黎茶花女遗事》是第一部引进中国的西方小说。时人评价其可称“西方的《红楼梦》”。在那些“粉丝”中有鲁迅、周作人等,许伯建当然也不例外,阅读该部小说后在1934年二十岁填词,《八声甘州·读林琴南译小仲马茶花女轶事》:

忒匆匆密意误人天,曼陀葬倾城。念笺含玉泪,杯浇香冢,媚眼曾青。一夕回风摇蕙,不待望秋零。残梦招无地,魂黯长扃。 莫问钿车旧事,共水村艳隐,谁负钗盟。有漫侬愁读,字里两心萦。奈重来,华鬘劫换,付茧丝、鹃血写凄情。低徊处,对茫茫感,目送沧溟。

清代词人常用《金缕曲》填词,像陈维崧一生竟写了几百首,其中以纳兰词《赠梁汾》最为显著,写得凄婉动人,其中又充塞着磊落不平之气,在词史上独具一格。梁汾,就是顾贞观的别号。顾贞观也是清初著名的诗人,他一生郁郁不得志,早年担任秘书省典籍,因受人轻视排挤,忿而离职,实在是不得已的,纳兰性德在词里说“蛾眉谣琢,古今同忌”,正是有所为而发。1936年鲁迅先生在上海逝世,许伯建填词《金缕曲·周树人先生挽词》:

岁值龙蛇矣。甚河山,千钧一发,波云诡谲。冷对千夫横眉久,惊说长星忽坠。竟并洒哀时双泪。铸鼎燃犀凭四照,述微言、要醒钧天醉。心太苦、血空沸。 凭高莽莽来危睇。岂蟠胸、云霓万丈,盖棺而已。枫冷吴江知何处,拈得心香远寄。怕满目、荆驼难避。早播宏篇珍海宇,翦迷阳、不负平生志。知此愿,有人继。

许词的开头透露出中国当时社会正是“多事之秋”,强调对现实有着同样的认识,有着同样的烦恼,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给予的压力,鲁迅先生逝世前也发出了他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激忿。在激动之余,许把笔锋拉回,用沉着坚定的调子抒写他对鲁迅先生的珍惜。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运笔如流水行云直写怀抱,一任纯真的感情在笔端酣畅地抒发,又非常注意艺术锤炼,我们发现作者经常化用名句,运用典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馀而约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许伯建天衣无缝地运用故句,就是善与活的一例,这首《金缕曲》显得慷慨淋漓又深沉,耐人寻味,它证实了一条创作的真理:真情实感,是诗歌的生命。

1937年7月7日,日军向泸沟桥中国驻军发起进攻,全国抗日战争开始,11月20日,国民政府发布移驻重庆宣言。自“泸沟桥事变”后,许伯建逐年到此时刻都有《满江红·步文信国改王昭仪词韵》的叠韵词作,虽然他身在大后方,但是心系前方的战况,与国家民族命运息息相关!“跋浪鲸鲵重跳掷,历朝华表今倾侧”“岂沧州残画,蜀鹃啼血”“万马东来思越弩,千官南渡愁江月”。 痛莫痛于亡国,哀莫哀于丧师。许词流露出时代青年的一腔热血和社会担当,这段时期诗作也有“岑楼无地高眠共,胡马千山入望赊。铸错原忧非旦暮,排空拼与斗龙蛇。相看惟有肝肠热,一纸谈兵鬓为华”“一宵霜雁过汾水,万户流民辞汉家”。

1940年下半年某月,章士钊、沈尹黙、潘伯鹰等共同发起创办“饮河社”,次年许伯建因投稿《饮河集》成功发表,结识潘伯鹰成为生死莫逆之交,并经潘引见认识章士钊、沈尹黙等社中重要人物,受教获益非浅,并从旁协助潘伯鹰社务工作而成为骨干。这时重庆已成为二战盟军的亚洲战场指挥中心,这段时期的代表诗作有《山居春感八首,用客江皋春感诗韵,即寄梅迟澄江》,选其一首:

茫茫世态管窥天,蚁磨周旋共可怜。

底事海西增带甲,有人江左饮矿泉。

芜城血溅沙虫夜,广座花明玳瑁筵。

欲写幽忧聊拥鼻,未容泪眼向春妍。

抗战烽火四起,举国皆难放置一张平静的书桌,许氏家业在日本飞机对主城区进行不间断大轰炸后,从此再也没能恢复,有《渝碧篇七十韵并序》记其惨状:“重庆自旅岁五月三日四日以后,倭机肆毒殆百有馀次而民气不馁。今年太阳历八月十日九日,寇以飞机百九十具分袭市内,大火毁十馀万户,翌午踵犯,廛衎胥熸,虽蜀碧之祸无以比酷矣。曩诵时人杨云史巴山哀诗述五四之事,为之殒涕,以今视昨,毒虐过之。余巴人也,食毛斯土,逮余四世,祖遗薄业先一日并为荡然。噫,亡者无骨,存亦毁家,身丁目击,哀愤可知。书招殉者,名曰《渝碧云》。”

此诗是抗战时成都《新新新闻》选刊之作,曾载于《国民文艺》《文史杂志》。在大后方遭到轰炸时刻,许伯建并未忘掉前方战况,《近事叠用韵》:“好拜殊恩勤剪尺,受降应唱大刀归。”始终相信坚持抗战,最后一定迎来胜利。大轰炸非常时期的代表作还有《秋兴八首用杜韵》,“山围故国壮悲心。”描写战时陪都重庆被轰炸后,人民“越炸越强”。

1944年乔大壮次子在湖南省永州击落日本飞机,潘乔二公诗酒相贺,反复唱和,许伯建亦作《乔大壮教授嗣君无遏零陵空战大捷壮翁为赋围棋诗,伯鹰、曼略、履川诸公咸次韵有作奉同一首》:

辛螫讵得施,矫翼嗤钝贱。

慨想洒血时,虱轮先肱折。

捷不缘飞虻,肠因济美热。

风檐歌铙吹,梦驰湘波月。

1945年2月先生见证了潘伯鹰与何世珍离婚,与周竞中重新结婚。8月10日之夕许伯建同潘伯鹰、周竞中、陈仲陶观剧时,喜闻日寇乞降,赋诗纪盛:

重舌摩肩万姓狂,降幡惊喜出扶桑。

八年铸血开新史,此夜归心扫战场。

行卷诗书筹下峡,转怜濡呴别殊方。

明时往论来苏计,知尽彰微夙所望。

1953年春,吴宓“始与伯建恒通缄”。吴宓对许伯建的印象是“生活勤苦,而礼贤好学,读书吟诗不缀,实今世所难得。其与凫公尤笃厚,对宓亦甚敬礼。”在吴宓的眼中,许与潘的友情就像他与已故朋友吴芳吉的友情一样深远,让自己感怀。在吴宓的印象中,许伯建勤学刻苦,待人诚恳谦逊,他们要做终生的君子朋友。1954年3月21日星期日,吴宓由北碚来,觞集慈溪口,先生有诗《春分日雨老招饮慈溪口杜邻教授即席有诗次韵奉和兼呈同座恕斋志远二教授》:

风日寻呼合有诗,高谈醉我恨来迟。

犹烦商略三章法,肯负春分二月时。

碧揽嘉陵涵藻镜,黛横歌乐养虬枝。

暂同袖手良非易,俯仰前尘恋后期。

在中国古代文人话语体系中,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及朋友、师生等关系,这是从屈原就开始出现的一种传统表达手法,唐朝诗人朱庆馀进京赶考,认识了著名诗人张籍,希望向主试官员推荐他,写首七言绝句《近试上张籍水部》,更妙的是,张籍收到此诗后,也沿用朱庆馀以女人自比的婉转手法,如法炮制,回诗一首《酬朱庆馀》。文人之间的相知相重表露无遗,让人会心会意。也因此许伯建1952年填词《蝶恋花·和凫公》,但潘伯鹰《玄隐庐诗》中无此词,原作可见《补茅文集》:

青草池塘朝暮雨,不待惊条,绿绉波何许。一角萍开声欲住,盈盈已照羞娥语。 薄命花如薄命女,婪尾留春,开落知无据。惟愿放晴休便去,好风可遍相思树。

附潘伯鹰原作曰:

连日和风吹细雨,减却眉颦,依旧娇如许。幽恨重重啼不住,年时挨得愁无语。 赋命应知身是女,海誓山盟,郎伯何凭据。一瞥朱颜春又去,芳心千结丁香树。

1966年春潘公重病住院时,还诗《延安路医院怀伯建》,思念故友,急驰书重庆,欲与之诀别,先生匆匆买舟东下,虽至沪而潘公已眩瞑无语,高声呼之再三,潘公乃微微颔首,似知晓老友已至,且珠滚睫间,终无语应,三日后潘公即归道山。许伯建遵从老友遗命,居沪月馀,终日整理所遗诗文,并恭楷选诗集结以备刊行,郑逸梅《书林轶事》书中有文述及,并赞为艺林佳话。此行前许伯建有词作《渡江云·丙午闰三月,鹰公久病,函招之沪。见毅庵、梦兰、果庵均以词赆行,倚装赋答,兼呈雨僧石荪恕斋三老,并寄平秋太原》:

好词都贶我,此情夐绝,重载压单装。峡栖斑两鬓,断梦宵宵,不与燕东翔。鸥波屡负,久要约、今试吴航。偏此行,故人天末,一病耐繁霜。 堂堂,文憎命达,旅倦烽飞,记沫濡无恙。二十年、尘收碧海,花遍红桑。来朝风笛催舟发,算名山、初待商量。还指顾,依依城角暄阳。

许伯建《补茅文集》共480首,其中诗396首、词83首、曲(南北合套大曲)1首,还有各家序评。谢稚柳《题记》:“曩余尝闻怀宁潘伯鹰数称伯建才藻华烂,未得瞻近。客腊同里蒋峻斋自昆明之青岛,过渝州,余时游华山峨眉返,得相会合,于其斋头获睹斯卷,云露玉屑,艳逸飘渺,再三读如解饥渴,它日复因伯鹰始获奉手于君。余客蜀八载,今将别去,犹憾伯鹰为介绍之晚耳!”蒋维崧《题记》:“此卷借留案头月馀,东发前夕将以持归蟫堪,念往客昆明,初见君雅制于文史杂志文学号,深叹才思高华,迥不可及,今得寻绎全帙,益用折服。近体妍雅深微,宛见诗人情性,歌行巨篇辞藻赡美,不尚驰骋,足征学储。余与君年相若,而得乎天者,既视君为歉,又未能深自策励,展卷三复,能无愧悚。”陈匪石《题记一》:“大词一气舒卷中千回百折,盖气与笔足以达之,填词至此,已臻上乘矣。经年苦心洗伐,凡艰涩生硬之弊,荡扫一空,渐入自然之境,孟晋之功,殊甚佩仰,再进一步,则当以浑成为的,尤须注意四声,大成非难事也。”朱梅迟《题记二》:“蟫堪,余十年前词交也。其所为词,空灵处每得清真之神味,婉约缠绵处甚不减耆卿少游,若其词采飞扬,针线紧密,时亦下窥玉田。”潘伯鹰在香港为《补茅》撰写序文:“饮河社者,战时重庆吟集也。及是诸君兴会既高,声气益广,伯建揖让其间,绸缪扬扢,尽欢极忠,盖其为人之好文而和众又如此。然则即其人而观其诗,读者考言以验事,其于温柔敦厚之教犹有所致疑否耶。夫交友之道在于久要,久要之方在于诚信,伯建之诗曰补茅堪集者,余固详读而细论之矣,今复为序之。”吴宓为《补茅》撰写序文:“则佩其每缄词意俱精而雅,书写尤工美,加盖印章亦不苟,久之仍不懈,其书函似皆可装裱而存留赏玩者,于是宓渐知伯建者深。伯建乃隐于银行,劳碌于市廛,而诗词书法篆刻之艺术三绝之雅士也,……伯鹰所作伯建四十律二首,‘书入晋唐谦学赵,笔入琴筑擅吟诗。’亦即可为伯建与其诗词集之最好评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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