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祥荣
这里,两山之间有一条河。山峰叠翠,河水淙淙……
这里,有一座直立的山峰。笔直的崖壁之下坐落着一处建筑群……
这里,寂静的早晨不时传来“哼哼”的猪叫声、“咯儿咯儿”的鸡啼和“呦呦”的鹿鸣……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位于太行山深处的井陉县测鱼镇沿庄村的鹿鸣岭。
鹿鸣岭这个好听的名字,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远近闻名了,在高德地图上一搜便可搜到。
在这里,无论冬夏还是春秋,岭上岭下、屋里屋外、猪圈鹿舍,荷锄持镰、出出进进,总是忙碌着一位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他就是“鹿鸣岭”这个地名的命名人,也就是岭上的主人。
这个人在岭上岭下走着,时而无精打采,露出一脸的疲惫,时而眉头紧锁,露出一脸的愁容,时而又裂开嘴,露出一脸的憨笑……
如果单从脸上看,他就是本地的一个家庭负担很重、多愁善感的持家农民。唯有身上那身儿四季不离的消防作训服,倒可以让人从中多出几分猜测……
其实也用不着猜测。他本不是当地农民。他是一名退役军人,他叫张岳军。
那么,他到这鹿鸣岭何来?又为何成就了这样一个地名呢?话,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那还是十几年前,部队多了一项干部退役的政策,曰:自主择业。这一规定不同于转业。转业要由政府安排工作,职务相对对应。自主择业的不同之处在于“自主”,自主选择职业,不由政府安排,当然也不会对应职务。
此时的张岳军是武警河北消防总队防火部宣传处的参谋,技术八级。相当于行政级正团职,授武警上校警衔。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自古如是。
其实,官亦如此。官兵如流水,流水绕军营。这是部队建设的需要。有进有出,顺理成章。
张岳军选择了自主择业。他先是为自己择了一份看似容易实则艰难、对他来说又有点尴尬的事业——办公司。他注册了一个安装类的工程公司。
那时候,流行办公司。各种各样的公司多如星辰。搞改革,促经济,谋发展,凡是有条件、有本事的人大都去搞公司,连机关、部队都有人搞。那时候时兴干部“下海弄潮”。
在公司里,没有上校、中校、正团、副团的对应级别和称谓,人们都习惯称呼带头人为“老板”。由警官变成老板,张岳军起初很不习惯,觉得刺耳。但大家都这么叫,不爱听也得听,只好听之任之。
“张老板”就这样在你呼我叫中奔波行走。他在三年的辛苦之后也赚了些钱,买了一套一百九十平米的房子。不过与他人相比,差得远了。
张岳军就这么干着,干着……
干着、干着,就不好干了……
办公司要讲效益。讲效益就是要赚钱。然而不是所有的公司都赚钱,赚钱的公司也不是总赚钱。赚钱还有一个反义词叫赔钱。那是一个陷阱,稍不留心就会陷进去,赔钱的买卖谁都不想干。
不过赔钱的事常有常遇。这样的事又偏偏让“张老板”给遇上了……
张岳军的公司办着办着,渐渐觉得越来越难。就捡其中的一难来说,就足以把他难倒。欠钱——不是人家欠他钱,就是他欠人家钱。人家欠他的钱迟迟不还,他欠人家的钱就迟迟还不上。这是一件囧事,囧囧循环,劳神伤感。从此他不得不围着一个“钱”字转悠,也为“钱”字发愁上火。他跑东跑西,找人求人,请吃请喝,跑路熬夜……不饿也要吃饭,不馋也要喝酒;饿了又吃不上饭,累了又不能歇,困了还不能睡。他也吃过亏,也上过当,虽然没有坑过人,但却没少被人坑。原本不愿低头的他,不得不低头;原本不说怂话的他,有时也不得不认怂……
就这么囧来囧去,日子不长,也就三年多的光景,他大钱没挣着,反而挣来一场大病。忽然有一天,他吃饭时右手拿不起筷子,右脚迈不出步子,说话发不出“儿”话音,舌头直了……坏了!
如今,医学常识很普及,不用医生看,常人都能诊断:这叫中风,西医曰脑血栓,血液流通不畅了……于是,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住院、B超、CT、吃药、吊瓶输液、交病友……
血路连着财路,血流不畅,财路不通……
“这七八(谐音)事闹的……”
闹来闹去的,他用一句脏话,对第一次择业做了结尾。
他不干了,也干不了了……
公司不干了,这样的烦恼倒是没了。出院之后,他就待在家里吃藥,走在院里溜腿儿。可是待家,闲着,真是活受罪,没有一点意思。时间长了,手也空了,心也空了,脑子也空了……
人未老,心未甘,志未衰。
张岳军心想:这样待在家里,让人伺候;走在院里,让人可怜;一看就是个废人,还得唉声叹气接受别人的怜悯,真没面子。总这样儿,“也七八(谐音)不是事儿”。总得干点事吧。
那时,正规点的言辞叫体现人生价值。价值不价值的,他没有多想,只是想着少给家里添点儿乱,别甘为废人,自食其力,活的有点尊严。这些年的兵不能白当。消防兵的职业,是赴汤蹈火。那都是硬汉子干的事。当了半辈子硬汉了,不能因病服软,总得保留几分坚强。张岳军想着想着,头脑就一阵阵发热。于是乎,他又想到了“自主”,想到了“择业”……
可是,一个病人,怎么为自己“自主”,又择个什么业呢……事实证明:“老板”的生活不适于自己,要另谋生路……
张岳军的头脑不断地发热。热了好一阵子,又渐渐地变冷。他经过冷静的思考和一番“自主”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择业,一头扎进了太行山。他想回归自然,回归田园,活得有点意义……
这太行之山,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古人说,方七百里,高万仞。其实它横跨几省,远比七百里要长要方,其中万仞之山比比皆是。山太高,谷太深,藏得下虎,也藏得下龙。张岳军一去,便被那山的博大和谷的深奥所吸引,心胸一下子就宽了。长时间住院和在家养病造成的压抑、寂寞一下子得到了释放……
我与岳军其人,相识三十余载,算是个了解他的人。他天生的秉性正直,不会弯弯绕绕,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朴实善良,富有理想,是个性情中人。但也爱激动,爱较真儿,常说些别人不爱听的实话。为此也得罪过人,但又深得大伙儿的喜欢。因为他真实,好打交道。
初入太行时,张岳军曾跟随当地老乡,选择了一处山势较高的无名山,站在岭头上,远望连绵起伏的群山——龙凤山、南山、簸箕洼、军头沟、大滩沟、小滩沟、粮谷地沟……一座座山,一道道沟,老乡给他挨着个儿的点名,他连记都记不下来……
忽然间,山谷中传出几声呦呦的鹿鸣,给群山增添了几分神秘……
“山中有鹿?”“有。还有豹、袍、羊、猪、猴……”
“鹿鸣山中,如同仙境。这是吉兆啊——此山既无名,何不叫鹿鸣岭?我可不可以在这儿养鹿,当个鹿仙……”张岳军很是兴奋,很是浪漫。心里不是一般的激动,头脑也不是一般的热。他想:这儿山多人少,自然清净;远离城市,也远离尘世;像一处世外桃源,可以在这儿悠闲地养病、农耕,干自己想干的事。不坑人,也没人坑,公公平平,心情舒畅地做点对人、对己、对社会都有益的事……
要说这样的志向嘛,虽算不上多么的远大,但也不算短浅。想法儿嘛,有点浪漫,也有点简单。但是却真实,符合他的性格,也符合他的现状。
不真实不行啊——他当时虽说才四十几岁,正值壮年,但却有三个十分专业的称号:“血栓族”“高血压人群”和“心脏病科员”,都是大帽子。有这么三顶大帽子戴着,志向还能远大吗?
那个时候,创业、经商的大潮汹涌澎湃。很多人都想买地建房;很多人都想租地办厂;很多人都在承包这、承包那。但是后来,真正能承下去、包下来的却是少数。有时包着包着就包不住了,还有一些成了后来违建的地盘。被收回的有之,被查抄的亦有之。那时人们的心里,浮躁者甚多。芸芸众生,利益为重,都想发财挣大钱,挣快钱。因为有钱就高贵,算成功;没钱就低贱,是无能。
张岳军虽有几分浪漫,但却并不浮躁。他没想着去挣什么大钱,反而把办公司挣得那点儿钱和自己的日常积蓄用来承包了他指鹿为名的鹿鸣岭周围的一座山,几道沟,总共15平方公里。他谋划着在这儿养鹿养猪、种地植树;依山养山,靠山吃山;既满足自己的兴趣,又调理身心,还可为后人留下一片绿荫。
張岳军原本就是个直肠人,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干;又有消防员的作风,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他只身来到这里,就像当年八路军进太行一样,安营扎寨。他在一处曰凤凰山的险峻山峰之下,割草平地,支灶立锅,开辟安身之所。随后便走村进户,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招兵买马,开荒种地,在山里扎下去了。
张岳军要在太行山上扎根儿了——这一口信儿传回石家庄,在他的战友和熟人中口耳相传。有人赞同,有人摇头,有人不置可否……
张岳军要在山上常住了,要在那儿扎根种树了……这对他那个同样憨厚的媳妇儿淑英来说,却是个巨大的冲击和震动:人都说十年树木。要等到小树成材,收益获利,得熬多少年啊……她起初是绝不同意,但又拗不过他。因为那时他们刚刚生育了二胎,有了两个“千金”。这副担子都让她一个女人来挑,是够难的。不仅如此,还得为他担一份心呢。他毕竟被“血栓”了一回,手脚还不灵,摔着怎么办?毕竟这太行太远,不像老家定州,定州人定不了太行的事……
其实,淑英的心思更难定。她左思右想都是难。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让他回头。既然拗不过他,就只能依着他了。谁让他得了这臭毛病呢,还有他那犟牛一样的脾气。她把心一横,把老人和大女儿留在石家庄,带着小女儿,也跟着张岳军上太行了……
从此,鹿鸣岭上多了一家儿农民。
张岳军承包的鹿鸣岭虽有鹿鸣但并非仙境,而是一座荒山,并非绿水青山。
当然啦,山不荒谁包给他呢?绿水青山谁舍得往外包呢……
这就注定了张岳军必须在这儿白手起家,艰难创业了。
张岳军开始在太行上白手起家。
他面对的全是困难。好在他出自红门,心理素质好。消防队抢险救援时,哪样不难呢?
不过,太行是一处宝地。这里有最纯净的空气,只有雾,没有霾,温度适宜;这里有最纯净的泉水,个个泉眼皆涌泉,泉泉皆矿泉;这里有最灿烂的阳光,常与蓝天白云相伴;这里四季分明,雨顺风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一份付出,就有一份收获。
太行,太美。
张岳军以一介病夫,一下子融入了自然。
当然,这里还有革命老区最淳朴的乡亲。张岳军在融入自然的同时,也融入了本地的民众。张岳军天天向他们求知,拜他们为师,一边学习,一边实践。他学了种粮就种粮,学了种菜就种菜,学了中医种草药,学了嫁接就接果树,学了点兽医又养鹿……至于养猪、养鸡什么的,他在消防中队当小首长时就带着战士们干过,在老家当农民时也养过,不用学,说养就养……
当地老乡看着这位大城市来的老消防队员,虽然病腿迈步不稳,但人稳重、可靠;虽然手不灵便但心灵;虽然走路跑偏但选择的路子正确;而且决心大、意志坚;人人都乐于帮他,个个都愿意在他这儿干;给不了工钱也干,白干也干……
于是,他先后在鹿鸣岭上盖起了临时房,修了拦河坝,又建起了鸡窝、猪圈、鹿舍……从此,鹿鸣岭上家鹿、野鹿,呦呦而鸣……
张岳军每日里在这呦呦的鹿鸣之中越干越有兴趣,越干越有劲头。
说来也怪,说来也神。张岳军在山上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多之后,他那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忽然之间似乎减轻了,原本走路没劲儿的腿脚和拿镰握锄的手好像都能使上些劲儿了……这可真是奇迹发生,乐得他合不拢嘴,一个劲儿憨憨地傻笑。傻笑了一阵子之后,他那一向与众不同的浪漫劲儿又出来了。只见他双手一合,对着太行的满目神山圣水拱手弯腰,作起揖来……
太行,太神。
又一年之后,张岳军回石家庄体检,居然发现血压也不高了。这简直又是一个奇迹发生,他再次惊喜了一回。冷静下来之后他想试着停一次药。停了一次后,再量血压,居然没有变化,这下可把他乐坏了。神山赐福。他跟这个战友说了,又跟那个战友说,逢人便讲山里好,逢人便讲劳动好。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岳军的特点是人一兴奋话就多。他在石家庄又试着停了几天降压药,血压真的没有再高。血压稳定了,心脏也稳定了;心脏稳定了,心理更稳定。
张岳军更加坚定了信念:上太行,走对了;上太行,走定了!
他把家里的事草草收拾了一番,重新开上他那辆多时不动的帕萨特,又进山了……
病情的好转,对张岳军是个莫大的鼓舞。身体好了,志向也随之高远——我兵也当了,役也退了;吃也有了,喝也有了;两个闺女一嫁,也不需要留什么财产;既然来到了太行山,就要学学老愚公。当年的愚公能移山,把宝贵的精神传后代,我们就该继承发扬。太行山又给了我健康,我更要回报太行、创业太行。我要在这儿植树造林,栽花种粮;让荒山变成花果山,让山沟变成米粮川;让丛生的荆棘变森林;把大山美化一番,为后代留下一片绿荫,让鹿鸣岭成为一处仙境……
这番描绘,大概就是张岳军的初心和梦想。他身体好了,心气也高了,真的就像当年挖山不止的愚公,手不离锄,手不离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到夜晚,山里万籁俱寂,布谷声声,鹿鸣呦呦。他就独坐岭上,仰望夜空,数星星,观北斗……
忽一日,他又在岭上静坐。望星空,观北斗,凝神遐思。朦胧中仿佛觉得那宝石蓝色的天幕下,对面那座南山南垴的山形体态好似一个熟悉的人。他想来想去,突然心中一阵惊喜:那不就是静卧在天安门广场纪念堂的毛主席吗?他越看越像。不错!那正是毛主席的卧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回到河北来啦……这可真是应验了那句老歌词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谁念谁就有谁。毛主席在看着我们呢……张岳军无比地激动,暗自鼓舞自己;干不好不行啊……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张岳军日复一日劳作在山上,不分春夏秋冬,无惧风霜雨雪,完全把自己融入了大山。
他在当地注册了以“鹿鸣”为名的农业开发公司,不断往山里投资。积蓄用完了就贷款;贷款不够用又把买的房卖掉;卖了房子手头还短,又卖了轿车换皮卡。并且养鹿卖茸,养猪卖肉,养鸡卖蛋……用以建房、修路、筑坝、打井……一面建设,一面生产。种粮种菜,植树造林,经营乡村旅游……先后在几道山沟里栽种了各种果树和经济林20余万株;修起小型水库两座;建房百余间,可供几十人住宿、百人就餐;此外,还利用山中的野皂角树嫁接了两千多株“稀缺”植物;利用当地的野豬和其他猪种杂交,培育出一种特色黑猪,其肉质极佳,已经投放市场。在全国多地流行猪瘟病时,他养的黑猪健健康康,没有一例病倒。他又利用当地独特的地理环境,培育出了“虫草鸡”“涧水鱼”。至于鹿和羊嘛,在这鹿鸣岭上更是生活得自由自在。他的绿色农产品曾经接待过北京、石家庄等地到访太行的尊贵客人。他的乡村旅游景点被旅游部门评为星级单位,他的种养殖生态园被当地政府评为农业综合开发的典型……
四季轮回,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屈指算来,张岳军在这鹿鸣岭上已经经营了整整十个年头。他离城抛家,不务虚名,只求心安理得,时不虚度;就当死过一回,活一年赚一年, 活一年干一年;力所能及,做着点点滴滴的好事,不愧对时光,不愧对人生;默默地在深山里耕耘着,奉献着……
十年过去了,他在山里有舍有得。十年过去了,战友和朋友原来摇头的,现在点头了;原来不置可否的,现在伸出了大拇指;原来支持的,现在都点赞。当地政府和老乡们更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大力支持。
2019年,共和国七十华诞前夕,一家曰“老兵网”的网站得知了他的事迹,专程从北京赶来,采访了他并予以报道。
不久,原武警河北消防总队,他的老领导、老战友们几十人一起来山里看望他,鼓励他。他一会儿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傻笑;一会儿又感动得落泪;他们喝着他自酿的家酒,一杯又一杯,激动得难以自禁。
几日后,《消防界》杂志的记者们也闻讯从北京来到鹿鸣岭采访他。我作为老熟人也随其前来。那天,他又激动了一回。当晚,他十分兴奋,提出带我们去数星星、寻北斗,看毛主席的卧像。他对我说:你看,毛主席看着我们呢……我这辈子最崇拜的就是毛主席。这不,国庆日就要到了,我一个退役的消防老兵,一个被医生宣布为“废人”的人,不能再赴汤蹈火了,也没有什么功劳可以报效祖国,我就用这两湾绿水、一脉青山为母亲献礼吧!
我是为张岳军点赞的。
我看过他的承包书、林权证以及当地政府对他那个鹿鸣岭农业开发公司的批复、通知等文件。那上面都清楚地注明:承包期70年。
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承包期还有60年。60年后他那花果满山,粮谷满沟,绿荫满地的梦景一定会更美。然而,不出奇迹,60年后的美景他是看不到的,只能留给后人看。但是,张岳军为后人留荫的初心没有改变,他仍要在山里坚守……
我是了解张岳军的。
他十年前的初心,当下的苦心和未来的欢心都曾对我讲过。他其实也是很难的——这茫茫的大山,亦如那茫茫的大海,个人投入的再多,也不会涌起多大的波澜,他的力量是有限的,他有很多的“乡愁”。但他还是在不断地投入。不投,事业就会半途而废。他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原单位分的,如今也被抵押出去了。因为他的鹿要鸣就要吃,他要进饲料,钱不够就要贷款。他的媳妇一直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他的退役生活卡一直放在家里。因为家人要靠那张卡生活,孩子要靠那张卡读书。即使这样,还要被他经常挪用,卡上的余额从未过万。每次回家时,已经参加了工作的大女儿只要一见他脸上挂满愁容,眉头皱起,定知是怎么回事儿,赶紧给他凑点钱……他见了钱,眼才开,话才多。此情已基本成为规律。他其实也是很苦的——他说他不吃好的,不喝好的,不穿好的,不抽好的。吃的大都是自种的粗粮,喝的是自酿的家酒,穿的都是作训服,抽的都是红梅烟(五元一包)。有时战友、朋友、病友们来看他,带点好烟好酒,他都放着,舍不得用。怕的是口高了,不能自给。他早年在部队时发的作训服,早已没了踪影,他就穿女婿的。女婿的作训服被他穿烂了,就去井陉县城买。那里的“3502”工厂专做武警制服……
当我们离开鹿鸣岭时,张岳军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等我再来。我看着他的手:粗粗的;再看看他的脚:光脚穿着旅游鞋,有一只张着口,像浮在水面上呼吸的鲤鱼嘴;我看他的脸:是黑黑的;再看他头上,头上戴着的那顶凉帽倒是挺时髦的,不过有点滑稽,是女式的。他说那是从石家庄家属院的垃圾桶捡来的……
我在看他时,是刮目看的。不过心里有点心疼和几分酸楚……
握手的时间有点长,有点像那句话:依依不舍。
“毛主席看着我们呢……”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我把头转向南山,忽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话:一个人做点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张岳军说,他后半辈子就在这鹿鸣岭栽树了,半辈子灭火,半辈子栽树……
鹿鸣岭上,有呦呦的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