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子晨
摘要:康德的“美的理想”作为美的最高范本,是形式与内容的内外契合,其本质是个体道德要求的体现。“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与“有人气的英雄”分别作为温克尔曼与莱辛的美的理想,其中暗含着道德上的指向性。温克尔曼与莱辛同为启蒙时期的美学家,二者对古希腊精神有着不同程度的强调,即对“人”的关注与理性的回归。同时二者也存在分歧,这种分歧尤其体现在对雕像拉奥孔的解读上,是时代、审美趣味、性格等多种主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温克爾曼;莱辛;审美理想;拉奥孔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177(2019)03-0017-03
在审美过程中,“美的理想”是审美的最高原则,但由于审美主体受到社会实践活动等多方影响,“美的理想”因此体现了一定的社会文化特征。这里的“美的理想”也就是审美理想、艺术理想。温克尔曼与莱辛皆为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著名美学家,二者的审美理想却大相径庭。“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和“有人气的英雄”分别作为二者的审美理想在对雕像拉奥孔的审美判断上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有着深刻的时代烙印。
1 美的理想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这样解释“美的理想”:“最高的范本,鉴赏的原型……这必须每人在自己的内心里产生出来,而一切鉴赏的对象、一切鉴赏判断范例、以及每个人的鉴赏,都必须依照着它来评定的。观念本来意味着一个理性概念,而理想本来意味着一个符合观念的个体的表象。因此那鉴赏的原型……更适宜于被称为美的理想。”[1]康德认为:理想美以个体为基础,并与主观情感相联系,同时美不是固有属性,而是个体判断,表象必须通过想象表现自己、通过理性的观点确定自己。在康德眼里,“美的理想”是人独具的,并通过感性想象与理性形式进行确定。由于评判美的客观标准并不存在,所以无法规定美,也正是因为美的不可规定性,美的观念并不诉诸于客观存在的本来面目,而是在满足个体需求的前提下,借助概念的确定性形式进行表现,审美主体在这种反思的过程中形成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典范。“理想本来意味着一个符合观念的个体的表象”[2],因此这种理想不是自然因果,而是善的体现。“善”在康德的思想体系中不同于宗教意义的“善”,而是在理性的指导下,在道德领域所能达到的最高目标。康德认为理性的真正使命在于“善”,“美的理想”中凝结着善,也就是凝结着审美主体的道德判断。从“类型说”到“个性说”再逐步发展为“美的理想”,康德的理论是在前人理论的基础上,进行的开创性总结。康德的“美的理想”从理性主义与感性经验出发,重新发掘了艺术作品的特殊价值,在个别与一般的辩证关系间做了搭桥者。
2 温克尔曼与莱辛审美理想之异同
“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与“有人气的英雄”分别为温克尔曼与莱辛的美学公式,当我们从审美理想的角度来解读二者时,即可发现作为两种不同的审美理想、艺术理想,如康德所界定的审美理想一样,都具有各自的概括性和适用性,其背后都暗含着道德倾向。
温克尔曼这样论述“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希腊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剧烈感情中都表现出一种伟大和平衡的心灵。”[3]在温克尔曼眼中,雕像拉奥孔与罗马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所描写的拉奥孔都在身体上承受着巨大的苦难,雕像拉奥孔将这种痛苦通过身体的扭曲、肌肉线条的突出、腹部肌肉的颤抖来呈现,面容上拉奥孔却是隐忍、克制的。“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限制了雕像拉奥孔的狂呼,这种“静穆”是高尚精神战胜肉体痛苦的验证,“身体状态越是平静,便越能表现出心灵的真实特征。”[4]温克尔曼的“高贵的单纯从与静穆的伟大”一定程度上回归了古希腊精神,但这种回归又十分片面。温克尔曼认为只有“静穆”才是美的,并把古希腊精神全部归结于“静穆”,然而温克尔曼重形式轻表现的本质让他看不见造型艺术自身存在的局限。
莱辛在《拉奥孔》中对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菲罗克忒忒斯》的讨论中提出“有人气的英雄”,莱辛认为无论是英雄还是神都拥有普遍的人性,“他的哀怨是人的哀怨,他的行为却是英雄的行为,二者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人气的英雄。”[5]在古希腊的文学作品中“有人气的英雄”时时有体现:菲罗克忒忒斯因恶疮而哭嚎,阿喀琉斯被抢走女奴后的愤然,赫克托耳因恐惧绕城墙奔跑,赫拉克勒斯失去爱人后的悲痛,战神阿瑞斯的风流……莱辛认为普遍的人性与伟大的心灵并不矛盾,这些英雄人物和神的展示人性不是因为心灵软弱,而是出于身体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因此哀嚎并不能掩埋伟大的本质。相反正是借助人性的展示,古希腊的文学作品更容易激起读者内心的激荡与感动,相比于对完美典范式人物的漠然赞赏,这种“有人气的英雄”更能引起共鸣、打动人心。拉奥孔之所以平和,正是出于对丑的遮盖,是因为雕塑这种艺术形式与诗歌不同,它追求美至上,所以拉奥孔在雕塑中才显得如温克尔曼所说的“静穆”,相反在诗歌中,拉奥孔则如荷马史诗、希腊悲剧中的英雄一样“在行动上他们是超凡的人,在情感上他们是真正的人。”[6]
尽管温克尔曼与莱辛的审美理想同时回归了古希腊精神,但二者也存在着明显的分歧,莱辛提出“有人气的英雄”的直接目的就是为了否定温克尔曼的形式美学,这背后有着从个人特性到社会政治的深层原因。
3 不同的审美理想的原因探析
温克尔曼与莱辛同为18世纪的美学家,而美学观点却背道而驰,导致二者观点相悖的因素很多,从客观的时代条件到主观性格都有迹可循,本文将其概括为三点:不同的社会矛盾、不同的审美趣味以及性格上的差异。
3.1 不同的社会矛盾
十八世纪正值欧洲启蒙运动,人们渴望着新艺术、新文学,以打破旧传统的束缚。当时的德国正处于由分散状态走向统一的转变期,宫廷贵族艺术带来的繁琐、艳浮、绮糜、矫揉造作的风气在知识分子间盛行,这与当时的德国知识分子懦弱、享受安逸、逃避现实相适应。此时的温克尔曼已经接受了启蒙思想的教育,在研究古希腊艺术作品时,他被其中所蕴含的古希腊精神深深吸引,于是试图从古希腊艺术中寻求新的美学视角,来抗衡新古典主义带来的循规蹈矩、呆板浅浮的贵族风气。同时由于贵族的保守势力过于强大,以及温克尔曼自身的软弱性,温克尔曼的这种回归被折中为隐忍与克制,有着与现实妥协的倾向。
莱辛的时代则稍晚于温克尔曼,正处于启蒙运动的高潮。此时德意志文学一方面充斥着带有封建宫廷意味的落后艺术,另一方面只追求描写静物与田园风光,不能反映现实,知识分子普遍存在不思进取、循规蹈矩的精神状态,文学被极度束缚。莱辛不满于这种现状,主张建立真实、有血有肉的新文学来推动德国民族文化的统一和德国文学艺术的发展。莱辛认为文学应该反映现实,表现新兴资产阶级的现状与理想,具有变革的力量。于是在此基础上,莱辛提出了“有人气的英雄”。表面上看莱辛的“有人气的英雄”是为了抨击温克尔曼的“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实质上表达的是莱辛为新兴资产阶级争取利益的政治诉求。
3.2 不同的审美趣味
温克尔曼常被认作新柏拉图主义者,这是因为温克尔曼的美学思想与新柏拉图学派有所关联。新柏拉图学派承认理式世界的存在,他们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存在一个幸福的理式世界,这个世界包含一切永恒的精神理式。于是在艺术审美中,新柏拉图主义者看重模仿物之下的理式,即蕴涵于其中的精神世界。他们认为人类想要领略精神世界,就需要进行心灵的净化,净化方式为灵魂摆脱身体的纠缠,并通过抑制肉体的欲望,让肉体臣服于灵魂。就如斯巴达城邦,强调以意志来克制肉体的欲望。这种抛却肉体痛苦、寻找精神愉悦的观点与温克尔曼“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中对痛苦的隐忍与克制相似。
而莱辛则在探寻古希腊精神的道路上与温克尔曼背道而驰。莱辛“有人气的英雄”汲取的是希腊精神中对普遍人性的强调,让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人文主义气息浓厚的雅典城邦的精神:张扬个性,追求自然,崇尚艺术。
这种对不同希腊资源的偏好,影响了温克尔曼与莱辛审美理想,也从侧面反映了温克尔曼与莱辛在审美趣味的差异。莱辛所立足的是“尚动”的现实主义,强调有血有肉、客观存在的真实;温克尔曼则倾向斯多葛学派的遵循规律与禁欲,推崇的是“尚静”的高雅趣味。
3.3 性格差异
纵观温克尔曼的经历,温克尔曼出生于普鲁士史丹达小镇的一个穷苦鞋匠家庭,无论是从事于校长的高级助理还是在伯爵家担任图书管理员,温克尔曼的一生都依附于贵族谋生,其本身就具有很强的依附性,在其理论中所体现的便是折中与妥协。莱辛出身于一个新教牧师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其一生是充满战斗性的。莱辛把温克尔曼当做论战的对手,一方面是出于理论的冲突,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莱辛自身的性格。
在《希腊人的艺术》中,温克尔曼以“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开篇,其中可以看到温克尔曼已经意识到造型艺术局限性:“‘使人物相似,同时加以美化’的习俗永远是希腊艺术家们遵从的最高法则,这便使人推测,艺术家们渴望达到更为优美和完善的自然法则。”[7]温克尔曼认为艺术家追求的“人物相似”是对“优美和完善的自然法则”的迎合,也就是对静穆的妥协。尽管这种意识尚未系统化和理论化,但温克尔曼已经对之前的观点进行了修正。但莱辛没有就此放过温克尔曼,仍紧抓温克尔曼不放。这恰是因为莱辛不太喜欢温克尔曼的性格,认为温克尔曼对贵族和富人的依靠和过分赞美有损他作为博物家和学者的身份。由于性格的相悖,富有战斗性的莱辛不会原谅温克尔曼理论中的妥协与软弱,正像莱辛不会同旧阶级妥协一般。于是在莱辛打破桎梏建立新文学的路上,温克尔曼便成了他驳斥的靶子。
4 结语
温克尔曼与莱辛的美学理论尽管不同,但二者都做到了回归古典与面向现代。温克尔曼“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把造型艺术作为独立的有机体进行内涵发掘,摒弃了新古典主义中的清规戒律与矫揉造作,使艺术回归对心灵的探寻,开启了19世纪浪漫主义的先声。莱辛的“有人气的英雄”则提倡普遍人性,他对摹仿(现实)的强调,引领了后来的现实主义脚步。温克尔曼与莱辛用各自的审美理想引发了一代人对艺术与精神、艺术与社会的思考,发挥了审美理想作为美与善的集合所拥有的指导性作用,这也是后来康德“美的理想”的意义所在。美学公式往往就是道德公式,审美理想也是道德理想。各时代的思想家们不断探寻美学新角度,挖掘审美新意义,这个过程体现的是人类理性力量的始终延续。
参考文献
[1]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8.
[2]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9.
[3]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M].邵大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7.
[4]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M].邵大箴,译.桂林:广西師范大学出版社,2001:18.
[5]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30.
[6]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8.
[7]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M].邵大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