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我虚构的

2019-09-10 07:22喻言
散文诗世界 2019年3期

喻言,诗人,1967年生于重庆。1986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90年代初封笔,2015年恢复写作。著有个人诗集《批评与自我批评》,作品入选国内外数十种诗歌选本。曾获成都商报读者口碑榜2016年年度诗人、首届草堂诗歌奖年度实力诗人奖、第四届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徐志摩诗歌艺术节“银柳叶诗歌奖”等。

井底蛙

有时我想:

做一只井底蛙

挺好

天就这么小一块

水就这么大一洼

我对井底的同类说:

“我们目光所及

就是全部世界!”

关键是

我拥有

滔滔不绝的蝌蚪

放下武器

黑洞洞的枪口

对准我眉间

缓缓举起双手

我偷偷看向对方

他一脸严肃

二目炯炯有神

他说:放下武器

我疑惑地望望

手中举着的刀叉

再低头看了看盘中

尚未被肢解的脆皮乳鸽

轻轻地把刀叉搁在桌上

然后举着双手

在一把玩具手枪的胁迫下

在一个儿童的注视中

走出自助餐厅

握手

打娘胎里,我都攥着拳头

来到这个世上

也绝不松开

对这个世界,我充满警惕

传说中命运的密码

藏在三条掌纹中

我不轻易向谁伸手

除非他也伸出来

彼此的秘密都握在

对方的手中

感悟

有些人与事

渐渐淡出

我们的视野

多年以后

我们甚至想不起

他们曾在生命中

出现过

古人说,人淡如菊

其实,菊花有余香

而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与事

就像一阵风

轻轻掠过

藐视

当我观察昆虫的时候

一定有谁像我

观察昆虫一样观察我

而在它的上面

也有另外的生命

如它观察我一样观察它

被我观察的昆虫

同样观察更加微小的生物

浩渺宇宙,每一个生命

都微不足道

我从不藐视那些微小的事物

我只藐视那些遮蔽我视线的

庞然大物

奔跑人生

每一次看见他

都在跑

早上跑着去上班

中午跑着去食堂

下午跑着回家

有时,晚上也看见他在跑

他说,人生需抢先一步

跑是一种态度

后来他真的抢先一步

进了火葬场

只有这一次没见他跑

他安安静静躺着

像个美男子

王法

那个剃光头脸上一道刀疤

才从局子里放出来的家伙

名叫王法

无业游民王法

不会种地的农民王法

牢释人员王法

偷鸡摸狗的王法

惹事生非的王法

蹲在乡场上

嘴里嚼着草根

目露凶光的王法

某一天突然成了

拆迁办的临时工作人员

他每次踹开拆迁户的房门

都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我就是王法!

蘑菇

这个季节太多的蘑菇拱出泥土

这些长脚的小精灵

從森林里跑出来

爬山涉水跑进城里

跑过大街小巷

跑进我的房间

爬上我的餐桌

跳进汤钵、爬进盘子

然后安静地躺下

它们身体散发的香气

我无法拒绝

我知道尘世中一切美好事物

都带着一点点毒素

它们会让味蕾绽放

毛孔炸开

在咀嚼和吞咽中

生命的闸门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生命的泉水就这样缓缓流逝

慢慢枯竭

那时候我也会安静地躺下来

就像它们现在这样

躺在盘子里

一动不动

我们都是皇帝的亲戚

姓刘的当过皇帝

姓李的当过皇帝

姓赵的当过皇帝

姓朱的当过皇帝

姓陈的、姓郭的

姓柴的、姓萧的

姓张的、姓明的

都在局部地区当过皇帝

司马那样的复姓

慕容那样的胡姓

也都当过或长或短的皇帝

就连姓金的

都在隔壁宇宙第一大国

当了三世皇帝

皇帝的主要功能就是

雨露遍洒,开枝散叶

如今满天下都是他们的后人

我翻遍古籍、攀凿附会

无论如何,我这个姓

都与皇家搭不上关系

这让我内心有点小小自卑

特别是面对那些皇姓后人

毫无由来感到压力

某一天豁然开朗

我祖母姓李

我母亲姓李

我妻子也姓李

咱们家过去和现在

都不缺皇家的人啊

从此后腰板挺直,底气十足

其实我们都是皇帝的亲戚

我的舌头可通神

有多少食物排着队

沿着舌头的大道

一步一步往上爬

牙齿的铡刀高悬

色彩鲜艳、模样周正的食物

被钙质的锋刃剁成碎末

一塌糊涂,昭示色即空的本质

途经漫长的食道

抵达蠕动不歇的胃

被酸涩的胃液浸泡、腐蚀

在迂回婉转的肠道中艰难滑动

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者

脱颖而出,势不可挡

回报大地恩泽的黄金

让春天更加丰盈

那些恣意生长的植物

那些默默忍受被宰杀命运的动物

一切滋养我们身体的物质

只有具有慧根的人

才隐约看见它们身上神的光芒

呕吐

我一来到这个世界

就开始不停呕吐

未醒人事时吐奶

来自母体的营养

不知不觉还给大地

我吃进粮食和动物的尸体

吐出一朵朵蘑菇

喝进火焰的烈酒

吐出绿惨惨的胆汁

有时候,我感到整个地球都压在身上

累得吐出一口口鲜血

我曾经吐出一条蛇

它沿着我身体往下游走

最后钻入脚下的草丛

我吐出一只鸟

它头也不回飞向天空

我吐出一头猪

它长得像个大人物

我甚至吐出一只蜥蜴一团蚯蚓

以及半辆拖拉机

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钻进我的身体

这五十年,我吐出的浊物

足足有一座山

还没有来得及吐出来的

累积成现在的身体

这留下的浊物

最终也会全部吐出来

吐得干干净净

不留一丝痕迹

吃玻璃

某天早上,突然想吃玻璃

这危险的物质,让我欲罢不能

我敲碎一只灯泡

搅拌在流质食物中慢慢吞咽

玻璃的锋砺划过咽喉和食道

那种火辣辣的感觉

让血流接近光速

从此一发不可收

我迅速让城市陷入黑暗

一片片玻璃被我从窗框上拔出来

然后一口口啃掉

咯吱咯吱的响声让胃口大开

我的家早已门窗洞开

左邻右舍也厄运难逃

啃完一幢幢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

整个城市只剩下水泥和钢筋的骨架

我的牙齿一刻也不停歇

我跑进候机大厅

啃完了它的玻璃屋顶

一架架飞机贴着头顶飞过

头发纷纷坠落

留下一张张光光的头皮

我啃完高速列车的窗玻璃

大风把乘客拎起

像扔破麻袋一样从窗洞扔出去

我啃完大街上所有车窗玻璃

公路上奔跑着一溜钢铁架子

防弹车的玻璃差点把我牙齿摧毁

最后,整个城市残存的玻璃都躲在

一副副眼镜框里

所有戴着眼镜的家伙一看见我

就落荒而逃

我要在春风中洗一场大澡

我要在春风中洗一场大澡

让春风的柔指搓去岁月瘀积的污垢

还我婴儿的肌肤

城市已没有郊区

世界没剩下一片安静的树林

山野里人满为患

簇拥的人头比田野的庄稼还要密集

我只能爬上城市的屋顶

脱掉一层层衣物

毫无遮拦暴露在天空下

午后的阳光烤得皮肤发烫

汗毛微微弯曲

我要将这层皮也扒掉

露出封藏多年的骨头、血管和心脏

阳光一遍遍杀毒

春风一阵阵吹拂

让那肉里的龌龊、骨头上的霉斑、心中的阴影

都在春光中消散

我还没来得及舒展身体

四周楼群的窗玻璃贴满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一刻钟以后

一群警察气喘吁吁冲上了楼顶

以流氓罪逮捕了一具赤裸裸的身体

我要降一場大雪到非洲

我要把太阳关进夜晚

关在北回归线以北

用冬天的云层包裹它

关掉电源,让它发不出光和热

我要拔掉天使翅膀上的羽毛

即使她们痛得流下眼泪

我也咬着牙,无动于衷

我还要铲平乞力马扎罗山凸起的山峰

给那万亿年积蓄的寒冰

加一勺盐

将它们慢慢融化

然后平地刮起一阵风

雪花就开始飘洒

先是一点点

然后一片片

这些从天而降的小精灵

把非洲人民从木屋里放出来

他们仰着漆黑的面孔

感受来自天空的清凉

雪越下越大

草原、森林、城市、郊外

干裂的河床、饥饿的村落

以及无所不在的病毒和贫穷

统统覆盖上白色

我要用白色统治这片焦灼的土地

把那些奔跑的斑马、迁徙的大象

觅食的猎豹、咆哮的狮子

栖息在枯树根上的秃鹫

宫殿里的独裁者

都变成白色的雕塑

我要把非洲变成了欧洲

把黑人变成了白人

把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人

最后,我让雪停下来

让月亮和星星照得世界一片晶莹

一群表情严肃的人从我楼下走过

一群人从楼下的街道走过

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我在六层楼窗口

听得见他们脚步沉重

这些年,几乎每个黄昏

都有一群人从楼下走过

每个人都嘴唇紧闭、面色凝重

仿佛要去参加秘密集会

或者刚刚结束秘密集会

我从高处望下去

他们的身影被落日

拉得又细又长

这些年,几乎每个黄昏

我都斜靠在窗口

望着一群人由远及近

我的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

一只海鸥

傍晚时分,一只海鸥

落在对面屋顶

我坐在长条木椅上抽烟

这家苏格兰小院

开门望得见大海

这只海鸥每天准时

降落对面屋顶

就像我每到傍晚

准时出现在院子里

它肥胖的身姿和严肃的表情

让我想起二战时期的丘吉尔

我已习惯在异国落日的余晖中

抽烟、发呆

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

它正歪着头打量我

偶尔它咕咕轻啼

我会按灭烟头

抬头与它对视

未见证的死亡就不是死亡

三年前接到朋友的电话

告诉我他患了癌症

他声音平静

就像说另一个人

我也非常平静

就像听他说另一个人

放下电话后

我通宵未眠

用两包烟

把黑色的夜幕

烫穿无数漏光的小孔

我再未与他通过电话

或者短信

我担心电话的另一头

换成一个陌生人

直到前几天

有人告诉我

朋友已在一年前去世

我翻出他的電话号码

迟疑半晌

没有拨过去

我固执地认为

只要不打通这个电话

朋友就在电话的另一头

好好地活着

兵马俑

整整齐齐的队列

排了两千年

从秦朝站到现在

纹丝不动

仔细观察

他们眼神早已涣散

他们依然坚守

皇帝两千年前的死讯

至今未曾传达

这样的站姿还将持续

我来到一号坑边上

对着这些黄土烧制的陶器

挥挥手

轻轻说了一声:

解散!

微信群

常常在微信群看见

两个印象中温文尔雅的人

面露狰狞,恶语相向

事实上他们争论的话题

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他们往往站在国家的高度

发表完全相逆的战略意图

甚至代表不同的大国

对世界指手划脚

他们都认为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

谁也说不服谁

只好用破口大骂

做最后的努力

作为旁观者,我暗自猜测

如果此刻他们掌握了原子弹发射按钮

他们的愤怒指数

足以将地球毁灭

如果此刻他们面对面

一定拔刀相向,血溅当场

有次我忐忑不安

将群里两个长期针锋相对的家伙

邀约到同一个饭局

结果他们彬彬有礼

谈起房价、健康

以及子女教育问题

相互钦佩,一团和气

我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只是,在第二天的微信群中

因为美军轰炸叙利亚

他们又重新结成生死大敌

我向两只猫倾吐秘密

它们目不转睛盯着我

它们就爬在面前的地板上

一只肥胖的咖啡

一只妩媚的蓝猫

据说它们的智商

超过某些人类

我确信它们不需要翻译

就听懂我说的一切

我看见它们眼中

那种叫感动的东西

一个人身上揣了太多的秘密

就会不断膨胀

甚至像一只熟透的西瓜

某一刻突然炸裂

下午安静的时光

巨大的建筑里

只有我和两只猫

一个无所顾忌的倾诉者

两个绝对安全的听众

它们从不打断

我滔滔不绝的话语

只是偶尔跑到沙盆中

撒一泡猫尿

嘘,请闭嘴

你们坐下来的目的

是与这些动植物遗体告别

缤纷调料化妆后的仪容

比它们生前更能诱发食欲

庄重地陈列在洁白的瓷器中

被高贵的金丝绒衬托

食不语,请记住这伟大的传统

如果这些珍贵的食物

还不能堵住你們的口

面前的高脚杯中暗红色液体

来自勃艮第著名酒庄

好吧,那就谈论天气吧

这见鬼的天气会让情绪不佳

批评?那就批评面前的服务员吧

她的旗袍不合身、微笑太过职业化

当然,这也会有风险

从厨房到餐厅有一个长长的通道

足够添加一点不利于健康的佐料

那么就指责厨师吧,这个没风险

距离太远,你们的声音他无法听见

这些精致的菜肴堪称完美

只是这些来自山野和深海的食材

他怎么下得了手

人心不古啊,现在这个社会怎么了?

嘘,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喝酒!

好吧,就说说酒楼的老板

公款消费没落之后,这家昂贵的酒店依然火红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背后有谁?

据说老板全家移民,在海外开起连锁

他可在国内银行有不少贷款啊

当然,比起一个亿小目标的首富

他小得像只蚂蚁

那才是大人物,大人物背后……咳咳

你们中突然有人站起来说:

你们慢喝,我还有事,先走

这个国家是我虚构的

派一个兄弟去做国王

再派一个兄弟去做丞相

还要派一个兄弟去做将军

如果不再派一个女人去做王后

这个朝廷就凑不起一桌麻将

如果没有一桌麻将

国王就要微服私访

扰乱江湖

丞相就要琢磨阴谋诡计

排除异己

将军就要开疆拓土

破坏和平

如果派去的女人千娇百媚又出身寒微

很可能是红颜祸水

使得江山飘零

如果派去的女人出生名门攻于心计

很可能外戚干政

王权旁落,社稷不稳

所有的国家

女人是关键元素

必须慎之又慎

至于这个国家为数庞大的人民

我并不担心

在涿州影视城或者横店

随便吼一声

每天100元的劳务加两餐盒饭

人民立刻应者如云

我是上帝派到人间的谍报员

我是有组织的人

在白云背后

仰头望不到的天空深处

庞大而神秘

有时一只鹰

有时一群大雁

在组织的边缘打探消息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战友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

我们装作互不相识

偶尔擦肩而过

交换隐秘的眼神

我们监察人世间的善与恶

用分行的文字把它记录

有人因祸得福

有人突然暴毙

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写下一首又一首诗

在黑夜中大声朗读

组织把它们汇总成

一份份秘密报告

最后呈报给

那个叫上帝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