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2019-09-10 07:22王祥夫
花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三毛葫芦果园

王祥夫

范东在山坡上盖了房子,一共三间,说是山坡其实是有些夸张,那只不过是一个坡,从坡上下来是范东老婆和她父母住的房子,是六间房子,厨房卫生间还有客厅。范东平时住在坡上面的房子里,房子里有很大的书架,是那种整整占满了几堵墙的书架,书架上全是范东心爱的书,但说实话许多书他还没有来得及去读,但他总还是不停地买书,平时范东就在那里读读书写写东西,人们都知道范东一直想当诗人,也一直在写诗。范东现在挣够了钱,挣够了钱之后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公司给关闭了,这让范东的许多朋友都感到吃惊。这片果园,是他很早就买下来的,他先是把坡上和坡下的房子盖了起来,然后把那些果树都收拾了一下,果树是原来的主人种下的,范东买下这片果园的时候那些果树都已经纷纷开始结果。但说实话,让范东看准这片果园并且把它马上买下来的原因在于果园里的那个苹果地窖,那个苹果地窖可太好了,范东从小就想象自己应该有一个地下室,而那个苹果地窖可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地下室。范东的日子现在很好过,除了写诗,他就总是在果园里忙,果园里的事很多,让范东感到高兴的是能听到鸟叫,范东有许多年没有听到过鸟叫了,大城市里的鸟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午夜时分能听到的只是汽车来去的声音。果园里的鸟很多,有的鸟是从清晨叫起,有的鸟是在傍晚的时候叫得最厉害,而很少有鸟会在晚上叫,范东也想不到晚上还会有鸟叫,那叫声特别地清幽而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让人傷感的感觉,有几次,范东重新穿好他那身大格子睡衣悄悄出去,只是为了听听在夜里啼叫的鸟声,他还想找到那只不停啼叫的鸟,范东脚步轻轻地朝着鸟叫的声音方向走,声音是越来越清晰了,但总是当他一走近,那鸟叫就马上停了下来。范东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让他最满意的是他可以和植物那么亲近,在这里他可以闻到各种植物的气息,他还可以种一些自己喜欢的蔬菜,比如西红柿茄子什么的。范东今年还特意从外边买了葫芦种子,因为他的老朋友肖四喜欢葫芦,有一次打电话,肖四在电话里说你那里没种葫芦吗?范东说什么葫芦?肖四说就是那种可以装酒的葫芦,肖四这么一说范东就明白了,是那种到了秋天可以摘下来锯成水瓢的葫芦。但肖四说他准备用这种葫芦做一个鸟巢,也就是在整个葫芦上只掏一个小洞,然后把这个葫芦挂在阳台上,到时候小鸟就会住进去。范东便把这事记在了心上,到了秋天的时候,范东摘了两个最大的葫芦准备给他的老朋友肖四送过去,想不到肖四家里出了事,肖四的爱人突然去世了。肖四住在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在十月就会下雪。范东说,想不到会出这事,我马上就来。肖四说我知道你要来了,但你别来。范东说我马上就来,我把苹果全部处理掉我就来。那几天,果园的树下都是从树上坠落的苹果。但范东没等处理完果园的苹果就去了肖四那里,他在肖四那里匆匆忙忙只待了两天。而现在,范东把苹果都处理好了,装了箱,让苹果商把它们一车一车拉走了,剩下的苹果范东把它们都放在了地窖里边。那是个砖砌的地窖,比两间屋子都大,其实就是一间大屋子,只不过是在地下。范东太喜欢这个地窖了,让范东想不到的是地窖里边居然在冬天的时候很暖和,而到了夏天里边又很凉快,范东在地窖里放了一张几乎用破了的双人沙发,有时候他会躺在里边读读小说。这个地窖还真不错,六面都是用砖砌的,虽然里边多少有点潮,但那种感觉真是很奇特。有一次,范东把他老婆叫到了地窖里,他们就在那张沙发上做了,后来,吃饭的时候或者是做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只要范东一说“地窖”这两个字,范东的老婆就会笑起来。有时候范东带着老婆去和朋友们一起聚会,范东会突然看定了自己老婆,说:“地窖!”范东的老婆就会大笑不止,朋友们都不知道范东说的地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一说地窖他老婆就会大笑不止,这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再后来,范东发现地窖里居然住了一窝土拨鼠,土拨鼠居然在沙发上做了窝,让范东吃了一惊的是他看到了粉嘟嘟的五只小土拨鼠,都还没有睁开眼睛,这把范东吓了一跳。这都是春天时候的事,后来范东发现那些土拨鼠都不见了,他不知道它们去了什么地方。把苹果一箱一箱放进地窖里的时候范东还在心里想,它们想吃就让它们随便吃吧,这么多苹果,那么漫长的冬天,它们吃什么呢?为此,范东还查了一下辞典,才知道土拨鼠喜欢吃的东西其实是谷类和豆类,它们并不那么喜爱苹果,吃多了苹果它们就会拉稀,范东小的时候养过兔子,范东知道兔子只要一拉稀就完了,蹬腿了,没救了。但范东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突然又把主意改变了,他把储藏起来的苹果又都全部卖给了苹果商。

范东把苹果全部处理之后,秋天可真的是来了,棕红色的树叶每天都会落下厚厚的一层。范东收拾好一切,包括那两只葫芦,他坐了火车,去看他的老朋友。范东的爱人对范东说你不是刚刚才去看过他吗?怎么又要去?范东的爱人算了算,上次范东去肖四那里距现在还不到半个月。范东说,谁让我们是朋友,我真是对他不放心。在火车上,范东的耳朵里总响着老婆的这句话。范东的那个提箱不是太大,里边放了两个大葫芦和一些衣物就再也没有地方可以放别的什么。当然范东还给他的老朋友肖四带了酒。火车朝着北面开的时候,范东把衣服从提箱里取了出来穿在身上,然后打了个瞌睡。这个瞌睡打得可真够长。后来他被冷醒了。

范东知道他的老朋友肖四现在还是一个人住,还知道肖四已经搬离了原来的房子,现在租的房子是两层。范东知道只要自己一到,肖四屋子里的味道马上就要变了,是烟草的味道。肖四还会给范东找出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哈瓦那雪茄,他会让范东抽这个,雪茄这东西,抽的人倒不会觉得有多好,但闻的人会觉得很香。肖四曾经对范东说过他老婆有时候会要求他抽几口雪茄,其实肖四是不抽烟的。上次范东去看肖四的时候,肖四一说这话,范东就和肖四对视了一下,那天范东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那天范东和肖四一边抽烟一边喝酒,他们先是喝了半瓶五粮液,然后肖四又开了一瓶兰陵王,他们就那么一边喝酒一边吃点什么,喝酒其实是不用吃什么太多的东西,范东特意给肖四带来的那种口味很咸的黑肠,那肠子可真黑。怎么这么黑?肖四说。范东就说这是黑猪肉做的。肖四把酒又给范东倒了一些,想说黑猪肉是指猪的毛是黑的,猪肉还有黑的吗?但这个黑肠可真是好吃。范东和肖四一边喝酒一边谈打猎的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打猎,其实他们也就是打打野兔子,在这个城市附近,除了兔子和田鼠几乎不会再有什么了。范东又说起了前不久去云南的事,范东说他去老虎那里住了十多天。老虎是范东和肖四共同的朋友,范东说老虎在云南那边盖了不少房子,用红砖,像炮楼,范东说不知道老虎盖那么多房子做什么,有谁会去住?肖四说明年天气好的时候也许会去看看老虎,会去他那里住几天。很长时间了,他们从西藏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范东说老虎在试着做红茶,想创个红茶的牌子,但已经一年了,还没见他做出什么来。范东还说老虎种了许多蔬菜,蔬菜多得吃都吃不完。所以老虎晒了许多干菜。你说他晒干菜做什么?范东说。我看他是闲不住。肖四说。范东说我在老虎那里是一个人住一套房子,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住一栋炮楼,范东这么一说自己就先笑起来。一个人住真没意思,也就是看看书看看手机。范东说所以我今天要跟你一起住,就像我们过去那样,我们在床上可以说话到很晚。肖四说那当然,我想你跟我一起住,我们还是睡一张床。你现在打呼噜吗?肖四问范东。范东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睡觉都不打呼噜。但接下来他马上就开始打呼噜了,范东坐了一夜的车,喝了酒,他可是太累了。他一上床就马上睡着了,范东的呼噜不那么厉害。睡到后来,范东翻了一个身,把一条胳膊搭在了肖四的身上。这时候,那三只猫开始一只一只从另外一间屋子进来。它们轻轻跳上床,然后再跳下去,那只最老的巧克力色的猫过来闻了闻肖四,打了一个喷嚏,然后也跳下了床,它们原来打算睡在主人的床上。但它们不习惯雪茄的味道。这时候,范东醒了一下,他口渴,坐起来喝了几口水。怎么醒了?喝水的时候范东听见肖四说了一句。你怎么也醒来了?范东说,然后又躺下。后来范东把胳膊伸过去搭在了肖四的身上,后来他们就互相抱在一起又睡着了。他们在一起打猎的时候会去很远的地方,他们总是带着那么一个军绿色的帐篷。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野外,在雪地里,好像这么抱在一起睡才安全,也暖和。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呢。

咱们还是去西藏吧。范东睡不着了,他知道肖四也没有睡着。

肖四没说话,把身子转过去,点了一支烟。

你以前不抽烟。范东说。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肖四说。

我想让你跟我去西藏住一段时间。范东说。

会的。肖四说。

别难过,人人都要去那个世界的。范东说。

两个人停顿了有好一会儿,外面有车声响了过去。

好,我一定跟你去,去了西藏也许就什么都忘了。肖四说,把烟在烟灰缸里掐了,说,明天他们都要過来聚一聚。他们?他们是谁?范东当然知道肖四说的他们是谁。睡吧。肖四说,把身子背过去。范东却不睡了,坐起来又把那支雪茄点着抽了起来,那支雪茄估计能抽到明天。肖四突然说,她在就好了,她就喜欢这种味道。

范东打断了肖四的话。

你说他们明天要来,他们都是些谁?范东说。

就明天。肖四说。

范东在这个城市有很多朋友,肖四的朋友差不多都是范东的朋友。他们都已经知道范东来了。肖四说他们都想要聚一聚,从那以后自己还没跟他们坐过,所以要热闹热闹。肖四说三毛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说他已经准备好了,让他们明天都过去,三毛还用手机给肖四发了个定位图,因为他现在住在郊外风景很好的地方,那地方有很老的大树和池塘,三毛在电话里说要是天气不太冷他们就在池塘边上烧烤。三毛要肖四告诉范东,说他那里还养了两只蓝孔雀,到时候也许会来个孔雀开屏,但孔雀的叫声可真是不好听,就好像有人在肏它。三毛那天这么一说肖四就笑了。

三毛那里养了两只孔雀,我们可以去看看孔雀。肖四说。

范东去了厕所,在厕所里待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出来,接下来,他又睡着了。范东睡得很轻,他做了梦,在梦里看到了孔雀,把屁眼对着他,张开的翅羽发出哗哗哗哗抖动的声音,也许这不是个梦,只不过是闭着眼瞎想。过不一会儿范东又下地去了厕所。肖四说你才去过怎么又去。范东说我去放屁,总不能把屁放在被子里。两个人就又都笑了起来。

别难过。范东又说。

好在她不再受罪了。肖四说。

你怎么好像一直没有睡着?范东说。

肖四说他最近总是这样,肖四说他不准备再坚持了,他要吃两颗阿普唑仑。然后他就坐起来吃了。范东听见肖四喝水的声音,一口,又一口,又一口。

范东和肖四的事其实不能算是一个故事。让范东的老婆吃惊的是,她那天早上在苹果树下烧那些烂树叶子,就看见有两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越走越近的时候她才看清楚是范东,范东是两天前走的,范东说好了这次也许最少要在肖四那边待二十多天。这也许就是这篇小说的结尾,但也许不能说这是一个结尾,和范东一块走过来的那个人是肖四。我把肖四带了回来。这是范东的话。让范东老婆感到吃惊的是范东让肖四住到了那个苹果地窖里,他说肖四就是为了要在苹果地窖里住一阵子才过来的,虽然那里边有些潮。范东给肖四搞了一床电褥子放了一个电炉子,这就足够了。肖四就住在了那里,有时候范东和肖四说话说得太晚了也会住在那里,两个人挤在一起。有时候范东会给肖四朗诵自己最近写的诗歌,范东最近写的诗歌几乎都和果树有关。

那天早上下了雪,果园里的雪可真是好看,苹果树的树干啊树枝啊在雪里显得是那么黑。范东的爱人把饭直接送到那个苹果地窖里,范东和肖四还睡着,范东的爱人把饭放在苹果地窖里就上来了。雪还在下着。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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