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柏林:时空之间

2019-09-10 07:22杨炼
花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多柏林

废 墟

我的隧道,触目地连接起两座废墟。一座是北京西郊的圆明园,另一座就是柏林。时空穿越,思想飞驰,两座废墟,也像两节会移动的车厢,从我的人生两端,一步步接近,开进,甚至撞击在我体内,沉积在那儿,汇聚成一处。

1964年,北京

我九岁那年,我们家从住过七年的西苑机关,搬到新建的国际关系学院。搬家的大活儿,没我什么事,但老爸却交给我一件古怪的任务:把我从小养大的那只猫“虎子”,从旧家搬到新家。虎子是一只大黄猫,长毛,因为长得虎里虎气而得名。它的来历颇为神奇:那是我四岁时,和院子里的小孩玩捉迷藏,我钻进一个墙角煤堆旁卷着的一捆草席,正得意不会被发现,忽然吓了一跳,衣服边有什么在动!赶快爬出来,打开草席一看,是四只毛茸茸、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其中一只,一身黄毛最可爱。我记得好清楚,我四岁的小手,也能把它捧起来,回到家里,老保姆二姨要用牛奶喂它,才发现它小得还不会舔奶。于是,我们一小勺一小勺灌,几天后,它会自己舔了,再过几天,会吃饭了。那时没有“宠物”的概念,但我好宠它哟,和它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虎子一天天长大,那身黄毛越来越威风,像件皇袍。它也确实不让我失望,没过两年,就成了院子里的“猫王”,真正妻妾成群,繁衍了一大堆“龙子龙孙”。虽然虎子在我家“皇宫”里住得很舒服,但不改它的荒野本性。白天,它在家里打盹,夜里就精神抖擞地出去巡视。那时我家住在一楼,很方便它晚出早归。每天天不亮,我听见窗台上轻轻一响,就知道它回来了。它跳上来,二姨起床开窗,它一进屋,直接跳上我的床,我微微撩开被窝,它就冷飕飕地钻进来,一直钻到底再回头,找到我胳膊,闭上眼开始打呼噜。要是我故意不撩开被窝,它就伸出满是小麻刺儿的舌头,舔我的脸,直到舔得我笑起来,撩开被窝才算。搬家,我就要把这虎子,搬到我们的新居。

在这趟“出差”之前,我已经够熟悉这条路。出西苑机关大门,穿过两边都是稻田的小马路,到西苑商场,从澡堂边过去,斜插过一片满是坟头的黄土路,贴着南党校墙外走,过小石桥进国关院门,走到学院最后那栋八号楼,就到了。二姨帮我把虎子装进一个布口袋,系紧。我双手搂着它,出门时还轻轻拍拍它:“很快就到啦。”嗨,我哪儿知道,这口袋可不是被窝,虎子从来没被关过这摇来晃去的禁闭,过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开始挣扎了。我加快脚步,好不容易到了西苑商场,再往前那条黄土路,恐怕成了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条路。虎子的挣扎,已变成搏斗,它不再认我这个主人,而是牙、爪并用,浑身使劲,把薄薄的布口袋和我的手,抓出一道道裂口。这条混蛋土路,怎么到不了头啊?!我一边哭求,一边拼命抓住虎子,生怕一松手它就会无影无踪,这荒郊野地到哪儿去找它啊?可我的好心,令虎子更害怕。快到国关院门时,它整个身子已挣出口袋,我鲜血淋淋的小手,只抓着它两条后腿,远处看,肯定更像是我在垂死挣扎。幸好,国关门口有工人,看见这场人猫搏斗,赶过来帮我抓住了虎子,重新把它关入牢笼。我还记得那工人说的一句话:“怎么让这么小的小孩干这活儿?”虎子当然还在折腾,好在工人把口袋系得很紧,到新家也不远了。后来才发现,虎子是真急了,我手上一道道被它深深抓掉的肉,让我妈妈心疼了好多天。

但,这也让我记住了这个地点:西苑商场后面,那条死也走不完的黄土路上,我和圆明园废墟第一次相遇。

2015年,柏林

2012年我获得德国柏林Wissenschaftskolleg学者奖金,我们从伦敦搬家到柏林,住进选帝侯大街18号。两年后的2015年,我们仍稳稳住在这个柏林家里,当年那九岁的小男孩,一晃竟然已六十岁。想起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听说有人六十岁还在写,直接蹦出的反应是:“什么老棒材(Cei,第四声),还写不完?”现在,这话笔直地砸到了我自己头上。

Wissenschaftskolleg的英文譯名很有趣:Advanced Studies,中文直译就是“超前研究”中心。但,对我来说,柏林能“超前”,恰恰基于它对“后”——过去、历史、记忆、地层——的重视。或许,这重视,也是一种不由己的。谁看过二战刚结束时柏林满目疮痍、废墟累累的照片,能忽略这座城市内部沉甸甸的痛楚?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它的年龄里,储存着从小到大发育的经历,包括它经历的所有劫难。它当下的面貌、性格,一定和它的形成过程密切相关。

我住的选帝侯大街18号,实在不太像废墟。这座老房子,建于1880年,正逢普鲁士在威廉一世和铁血宰相俾斯麦领导下,打败法国拿破仑三世,帝国气焰不可一世之时。步入高过五米的门廊,右侧两根雕花大理石柱(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假的,“大理石”只是表面的油漆手法而已),宽阔的木楼梯,沿着雕花扶手盘旋而上。到达每层,迎面整扇深褐色木质板墙,嵌着一扇小宫殿似的大门。这楼很罕见地每层只住一户,而不是常见的两户大门相对。入得家来,一口气五个大房间,也是从屋顶雕花,到地面方木地板,一色原装。呵呵,当初选择柏林住所时,我曾把若干房子的照片拿给友友看:“那些可以是很漂亮的家,而这个能变成伟大的家!”视觉感极强的友友,立刻决定:“就要它!”

不过,柏林的历史,并没有因为这房子表面的美丽而远离。我们的房子两边,选帝侯大街17号和19号,是两座新建筑。所谓新,无非意味着低矮的屋顶,水泥板表面,一望而知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简陋。在柏林谁都知道,这类建筑下是一个个伤口,二战的炸弹,炸掉了那里原来的老房子,留下照片上、纪录片里那些豁口,喷出烈火,黑黝黝、支离破碎地伫立,倒塌,成为断壁残垣。在德国住过一段,友友开玩笑说:“德国人的勤劳,都成缺点了。”这句话就来自废墟,那是说,在德国,你几乎看不到被保留的废墟,它们要么被修整一新(估计我们的房子就是),要么干脆被彻底拆掉,好像爱清洁的德国人,看见这半生半死的废墟,首先膈应的是自己,那心里就别扭得受不了。所以,必须拆光,甭管多难看再造一个。这才是逻辑。

我的诗《柏林的住址》,写到了这两颗看不见的炸弹:

选帝侯大街18号 选中了谁

睡在一左一右两颗不停掷落

不停爆破的炸弹之间

梦 仍像个弹坑里的伤兵 咬着牙包扎

大火

真正的废墟不一定非得被看见。同理,被看见的废墟,或许早已离开了废墟的本义,而只是拿废墟做装饰品。就像西柏林中心,那座故意留下来的破教堂,一个修了又修的旅游点,矗立在那儿,连残破都是为招揽游客镜头准备的。它唤不醒沉痛,遑论反思。但,每个静夜,当我从客厅窗口,眺望选帝侯大街空荡荡的街道,聆听偶尔驶过的车轮,在鹅卵石路面上压出辚辚车声,昏黄的路灯下,我感到,一簇簇炸弹仍在落下,穿过时间,在我身边无声炸开。真的废墟,不应该,也不可能被清除,相反,它们自己每天重重叠叠继续搭建,那些石头、雪花,既在落下又在升起,总能增加我们心里历史的深度。给活着的生命,用一片寂静,狠狠裸露出那么多伤口。

1980年,北京

没有谁,在中国长大,受过一点教育,会不知道“圆明园”这个名字。那条我九岁时和虎子扭打着走过的黄土路,究竟有多长?“废墟”一词,对我有什么意义?却是我很久以后才懂得的。我是指从自己那一串经历学到的东西:1966年开始的“文革”,1970年父母下乡、家庭离散,1976年母亲去世和我开始写诗,1978年我在北京民主墙遇到后来那群诗人朋友,激荡的80年代和后来被称作“诗意的幸存者”的漂泊人生。

我所认可的最早诗作,写于1980年,那首长诗,就题为《自白——给一座废墟》。其中,被我时而引用的第一首《诞生》,开头几句是这样:

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

为我的出生作证

让这支歌

响起

动荡的雾中

寻找我的眼睛

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

拱门、石柱投下阴影

投下比烧焦的土地更加黑暗的回忆

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

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

仿佛最后一次

给岁月留下遗言

这遗言

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这首诗里写的废墟,具体来说,就是指圆明园废墟。今天,谁不知道它的故事?那座北京西郊的清代皇家园林。从18世纪初的康熙皇帝开始,历代皇帝南巡,不仅带回江南园林艺术美学,而且干脆集中各地能工巧匠,经两百年修建,把它建成中国南、北各式园林艺术之集大成者。“圆明园”名下,含长春、绮春、圆明三园,再加附近的颐和园、万春园,以及无数拱卫皇家的贵族园林,与西边万寿、香山、玉泉三山借景对景,形同一体。西北方更远处,燕山山脉的四季颜色,又给它架起一座活的屏风,一道渲染变幻的背景。对这座园林,奢华一词远远不够,要形容它,必须用精雅!欧洲传教士曾叹其为“东方凡尔赛”,我得说,那证明了他们想象力多么有限。唉,这座中国园林艺术博物馆,倘若存留于世,不啻人类艺术、文化的顶级瑰宝。

但对我,和一片废墟一起长大,是一种命定吗?废墟,无论它曾经叫过什么名字,毁灭已把它还给了荒野。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圆明园废墟公园。那条西苑商场后面的黄土路,向东走出好几里远,地面上始终遍布着河道、土丘、地基、碎石、土墩、曲径、野树、杂草、湖泊。脚下随时可以踢出残砖断瓦,上面的年号清晰可辨。远处,隔着水面,一抹深秋的晨雾,与某座汉白玉基石融在一起,那座隐遁的宫殿,载沉载浮,实现着原本构思中的缥缈。

我家搬去的国际关系学院,也在圆明园旧址地界内,每到春天,二号楼前两棵硕大的海棠树,会开满粉红白嫩的花朵,那种甜香,悠远艳雅,现在想起还让我心里被挠得痒痒的。我爸熟悉:“这叫西府海棠,这么大棵,本来应该是宫里的东西。”另一个秋天,风大,我在圆明园散步,风中高树晃动,我找一棵坐在底下,闭上眼听四周叶落之声,噗噗沉重竟如隕石。再一个冬夜,我正在修改《半坡》组诗吗?或谁知什么令人不安的缘由,我和友友摸进黑灯瞎火的圆明园,沿着小路走,听寒风怒号而过,似有无数鬼魂隐隐翻飞。漆黑摇动的树影上,月亮周围环绕着一轮巨大的风圈,幽暗的淡黄色,弥漫在夜空中。世界简单到只剩几条线:大地,树木,天空,却都在黑暗里。黑暗抹去了朝代、时间、生死或消失,成为唯一的主宰。

圆明园存在过几百年是什么意思?半坡新石器遗址存在过几千年是什么意思?时间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小小的此刻,看着那一切,也被它们看着,彼此的一瞥,像在互相抹去。我对友友说:“瞧吧,哪有时间?”

是的,在废墟旁边长大,意味着依傍一大片空白,被它时时提示,一种消失内含着的深度。这个深度,在1980年,已经包含了我人生中许多难忘的细节:更早的不说,1974年5月4日,我离开家,下乡插队的日子。1976年1月7日,我母亲在“鬼府”心肌梗死猝然离世的日子。1978年1月30日,我老保姆缠绵病榻两个月后,挂着淌下一半的泪滴去世的日子。1978年底北京西单民主墙运动爆发,我从广西赶回,投入成千上万上访民众,也邂逅了我这一代年轻诗人、作家、艺术家们的日子,以及更难忘的,1979年那段灰墙被查封,短暂的理想热情被冷水兜头浇灭的日子,它只唤起了更多深思……

1980年初,我参与文学杂志《今天》的编辑。圆明园,正因为它的断壁残垣,最能唤起“文革”一代的深切命运感,由此成了我们无数次聚会的地方。读诗,朗诵,激辩,纵酒,放歌,冲动,打架,再和好,一起继续做文学和艺术之梦……从1979年到1980年,《今天》借纯文学的旗号苟延残喘。

不久之后,《今天》杂志停刊,连我们耍小聪明变换称呼,组成的“今天文学研究会”也在我主编了《今天文学研究资料》第三期后,不得不偃旗息鼓。二十五岁的我,诗歌上还一派幼稚,人生却经历了早熟。我的长诗《乌篷船》成了整个《今天》杂志出版史上的最后一件作品(它编在第三期《今天文学研究资料》最后),像一块小路碑,把我嵌进中国和世界的思想经历。它微微凸起,硌疼一双双走在上面的脚,直到世界走进这个不能再靠黑、白轻易划分的全球化困境中。

“默默无言的石头”,像一种历史的语法,连接起个人和群体,或者说,不停把群体经验印证在私人生活中。母亲去世的1976年1月7日(周恩来逝世前一天),简直是个象征,开始了我插队的最后一年,也开始了中国“文革”灾难的最后一年。她转身丢下的空白,虽然细小,却和一片广阔的空白连成了一片,毁灭到了底,向四面八方走都是绝处逢生。

就在那年,我用幼稚的诗,代替了和母亲的通信,从寻找、琢磨诗句,学会了一种不依赖倾听对象的倾诉。又或者,我直觉感到了,所有风中的鬼魂正在倾听。

废墟,也是个母亲的形象,一片彻底的空白,包孕了我(我们)不知道的可能性。例如我的诗,从那时到现在写下了那么多,可母亲却一行也没读过。我总想象,如果她读到它们,会为我多么骄傲。“为我的出生作证”,这来自同一个母亲,却是我的第二次诞生。她用死亡,教给了我活的意义、诗的意义。她象征了我们这一代一种堪称怪诞的思维方式,后来被我浓缩为“噩梦的灵感”,那是说:我们不得不逼视空白,直至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境中发现更深的意义。

1991年,柏林

1991年1月2日,我和友友带着两件行李,离开住了近两年的新西兰奥克兰,飞到柏林Tegel机场。

DAAD派来接机的司机,一路带着我们来到毛姆森大街9号(Mommsenstrasse 9),上得二楼,就到了我获得DAAD柏林艺术项目奖金,即将居住一年的住所。一进门,我们傻了眼,好大的客厅,从没见过那么高的屋顶,长沙发依傍着大凸形窗,两间那时看来很豪华的卧室(一间又作书房),由一条长走廊连着厨房、浴室。那时,“豪宅”一词尚未发明,但相比我们在奥克兰那三人一间既漏雨又歪斜的小屋,这活生生就是豪宅呀!后来,友友在她的随笔集《人景》中,把柏林这一年称为“临时贵族”。另一位学中文的德国朋友,更半卖弄地把毛姆森大街叫作柏林的“里脊肉”。无论如何,这房子把我们震了!

柏林冬夜,有名的又黑又冷。零下十几、二十摄氏度是常事。我们记得,那天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如刀似剑,扑面而来。好爽啊!这从小伴我们长大的北半球冬夜,这漆黑天顶上,终于重逢的北斗七星,都是奥克兰见不着的。无论如何,我们又和故乡处在同一片星空下了!

对柏林人,这黑、这冷,可能够烦人。但对我们,就像见了乡亲,是思念,是乡愁,感动里饱含多少喜出望外!如果说,理解过去两年的漂泊,需要的是理性,那这层埋在心底隐隐蠕动却又说不出的渴望,才真像探针,能刺入我们心底。

1月2号的“裤裆大道”,圣诞节的彩灯、花树还在,橱窗里五彩缤纷,和晚上六点就黑灯瞎火的奥克兰比,晃得我们眼睛应接不暇。那天夜里,黑夜不黑,因为彩灯就像有温度,明亮地传递出一种喜庆:那个德国历史上的大日子——一年多以前的两德统一,终于让德国人解除了“乡愁”,远在新西兰,我们也分享过电视上德国人含泪拥抱的愉悦!

这就是柏林,一本世界之书,好像历史专门爱找它来签名画押似的,整个二十世纪世界历史有多少层次,它就有多少页码。一战、二战,两次世界大战的发动者、战败者,之间夹着那个二十年代饥寒交迫、又唯美颓废的魏玛共和国。二战结束,美国总统约翰逊非得到柏林美山区(Schoeneberg)市政厅阳台上,以一句“我是个柏林人!”宣告民主西德正式加入西方联盟,顺带宣布了冷战的开始。

那之后,一道新“墙”,既分隔开两个柏林,更分隔开两个世界。直到1989年,人潮撕开铁丝网,高墙公然被踩在了脚下。那时,谁也想不到,一个全球化的世界,会飞快地砸到我们头上。

“裤裆大道”的凛冽寒风,就这样给我们的生活打进了一个楔子。像个小小的真空点,一个微型“黑洞”,让历史从单向流动的虚构,转为双向、多向流动,更从四面八方流回这里,注入我们脚下。它甚至干脆不是时间的,而是空间的。它不停斟入,又总也斟不满脚下那个此时此地。我们获得的启示就是:一个人站在哪儿,那里就一定有个你自己的、當下的考古学。内心的深度,能被无限发掘。你走动,一个宇宙就跟着你移动。

在柏林DAAD的1991年,被我称为“出国后第一次喘口气,定定神,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两年的急剧动荡,人被甩出祖国,心神更是混乱,脚下没根,感觉总在被拽到这里或那里。出了国才知道,原来国内那点微薄工资,其实也算一种奢侈,因为旱涝保收,没什么心理压力。在国外,生存压力突然整个坍塌到自己头上,谋生的刀刃,令每天变得无比锋利。房租、饭钱,这些在国内忽略不计的话题,突然变得逼人无比。在奥克兰,友友当过好一段旅馆清洁工,我呢,假冒马来西亚朋友“江健勇”之名擦洗汽车。“洋插队”的古怪感觉,悄悄埋进内心,等着合适的土壤发芽。柏林名正言顺的临时贵族,至少暂时衣食无忧,让紧张心态稍微缓解。“喘气,定神”,让乡愁也找到了它自己释放的形式:梦。用一个梦,我的母亲回来了。这是她自从1976年去世后,十五年来,很少几次对我的“探望”之一。此中细节,后面还会写到,但它演变成我的诗作《母亲》,却写出了生理之死和心理之死的汇合点:

你一直站在那里

我却越来越远地死于缩小的距离

在一场梦和一个末日与你会合

这“会合”,既形而上又实在无比。我在生命中奔跑,她在死亡里等待,等着我追上她的年龄。母亲先死于“文革”的贫病,再死于被小偷偷走、倒空的骨灰盒,这一个人的多次死亡,显露出我们人生经验中那种无边之死,把它聚焦了、显形了。广义的母亲在我之内,而沧桑在母亲之内,每个躯体中,死亡重重叠叠!一个梦弯弯曲曲的枝杈,轻轻扫过。却划开一道永不愈合的裂缝,让我在一刹那间,瞥见自己是一座废墟。

1991年,被我们称为戏剧性的一年。1月到达柏林,还能清清楚楚感到一种美梦气氛:冷战结束,悬在欧洲和世界头上的数千颗核弹头,不再是一簇簇“达摩克利斯之剑”。这,落实到德国,又要加上一层国家级的欣喜:作为二战惨败阴影的民族分裂,到此结束。总理科尔,看上去粗壮如农夫,政治手腕却堪称长袖善舞,竟然和苏联领袖戈尔巴乔夫眉目传情之间,就令几百万苏联占领军旁观东欧造反,后来更一撤了之。这对宿敌延续了七十多年,简直是天方夜谭!

柏林墙倒塌后,德国统一了,东德老百姓向西蜂拥。落到我头上,终于到了世界美车之乡,手好痒痒,想开车,但刚解放的东德人,谁都想过过西德的汽车瘾。嗬,西德二手车价暴涨,好不容易托朋友在离东德最远的斯图加特,买到一辆快十年的老宝马,竟也花掉五千马克。据朋友讲,这车一年前最多两千,倒霉还是幸运?就算给历史陪嫁了吧。

可这出喜剧没演多久,几个月后,德国气氛就变了,本以为投入西方怀抱,自由、民主之外,富裕生活也会从天而降的东德人,突然发现,没那么便宜的事!富裕是辛苦干出来的。东德结束,砸了很多原来的铁饭碗,职业都没了,谁给你发工资?没钱,你就是二等公民。这是资本主义的铁逻辑。从春天开始,“新纳粹”一词渐渐风行,尤其东德年轻人,无权没钱,又不知民主游戏怎么玩法,只剩一张雅利安面孔,能少许安慰那失落。于是,新纳粹迫害前越南同志的新闻,日渐增多。已经有好心的朋友劝我们,没事少到东边去。

那年5月1号,我们听说柏林科以兹伯格区每年一度,在这天举行“劳动节”大游行,而且最终总演变成和警察的街垒大战。好玩啊!我们急忙赶去,到那里一看,已是锣鼓喧天,旌旗蔽日,好几千民众,聚成一堆堆一团团,爵士乐、摇滚乐、小喇叭、电吉他无所不响。仔细看旗子,更加精彩:从共产党的镰刀斧头,到新纳粹的骷髅头,各自招展。

游行开始,最前面一伙又唱又跳的嬉皮朋克,欢天喜地的样儿,好像他们才是劳动者,今天庆祝他们的“节日”。不过,同去的朋友说,这是常理,开始热烈,结尾惨烈,等天擦黑,酒喝够,就该动真格的了。每次五一结束,科以兹伯格中心区路面上的石块,都要被揭掉一层,当武器砸向警察,今年多了新纳粹团体,更会大打出手。果然,第二天电视新闻上,充满了双方头破血流的画面。这样的感觉,到那年结束,已变成某种共识:统一,只是另一个漫长进程的开始。看得见的专制、民主对立,其实只是一种口号的对立,每个人以为自己在选择,实际上在跟随别人的说辞。到今天,真正的自我选择才刚刚开始。你准备好了吗?你有能力扛起人生,真正活成一个“自己”吗?制度改变,意味着把责任还给每个人。没了制度托词,要是还没有实现自我的能力,只能说是自己的双重失败。新纳粹之类,正显露出不少人内心那处废墟。

那年底,友友应美国一个海外杂志的邀请,写了一篇散文《柏林魔方》,借用那个正流行的魔方玩具,写出这短短一年里,历史几度华丽转身,那些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我们眼花缭乱和目瞪口呆中,把更多人甩了出去。包括我那辆老宝马,那年离开柏林要卖它时,东德人对西德车之热,已经降回冰点了,最后以不到一千马克的跳水价脱手了事。

1991年柏林DAAD最重要的收获,是将近两年动荡之后,我如火山喷发般的创作。那一年里,我完成了《无人称》诗集和《鬼话》散文集的大部分。这批作品,既是我在中国时写作的延伸,又是潜移默化的相当不同。延伸,是指盯紧现实的视角,发掘每天考古学深度的努力上;不同,指海外漂流中,从物质到心理的锋利感受,也锻打着诗句,给它们淬火,让一行行诗句,被磨得雪亮,从肉体到心灵,不停切割出鲜活的伤口。这条诗歌的隧道,打通了柏林的历史,与我的中国经验、漂泊经验,让它们完美衔接,组成一部跨文化的思想词典。“裤裆大道”上那座破教堂,引发出表达我内心之战的《战争纪念馆》:“被锁进另一间水泥浇铸的地下室 / 展览一件使自己失传的艺术”。柏林动物园的大风雪之夜,给我写出《冬日花园》的残酷:“灯下空无一人的街像条沙哑的喉咙 / 朗诵着 而凋谢的辞旁观多年。”参观希特勒地堡博物馆时,那断壁残垣,咧开大嘴,从地下反向吞咽着活人的岁月,我不由得想到那个如今已令人类耳膜麻痹的词“恐怖”,因此写下《恐怖的地基》一诗,其中有句:

瘫痪的躯体内 唯有仇恨能再生

……

再活一次 把丑陋的器官

在春天的狂轰滥炸下再暴露一次

蓝图 浸进血污

冲洗成我们废墟的第一张航空照片

我在写1991年?抑或2015年?我怎么能知道,二十多年過去了,这废墟的“蓝图”,仍每天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不停提醒我们钉在原地纹丝未动?废墟深不见底的喉咙,俯瞰着我们和时间,嘲笑着人们“进步”的迷梦。它早已获得了那个高度,从“第一张航空照片”,已透视出了我们的骨骼——那模模糊糊、攥紧我们命运的轮廓。

我把散文集命名为《鬼话》,仅仅是巧合吗?鬼者,归也。正是在远离故乡之处,我“归来”了。“鬼话”,是一种比母语更深、更根本的语言。它不仅让一个中国诗人回归,而且让各种语言的诗人,在一种隧道的深度上,互相听见、彼此读懂。

正因为这,1998年柏林DAAD庆祝25周年,当时的文学部主持人Barbara Richter邀请我为纪念册撰稿,一个标题油然冒出:《柏林式写作》。柏林,它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有个小窝,承接着一代又一代谁知道从世界哪个角落被抛出的流亡者,它和我们并无渊源,却又不期而然成了我们共同的地址。写作,作家们聚集到这里,只因为要不计代价地坚持一种思想自由。没有其他,只有写作本身,构成了承担这生命艰难的唯一理由。“鬼话”,超越语种地让我们回归到一起,从将来,也从过去筛选出一个自己的“传统”。就像纳博科夫在他那部堪称流亡小圣经的回忆录《说吧,记忆》中,写到他近百年前的经历,却鲜活熟悉得完全像我的亲历那样。2012年,我们临搬来柏林前,我一边读它,一边写下《蝴蝶——柏林》一诗,结尾三行,就像接到了纳博科夫的来信: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攫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柏林

1991年底,我们离开DAAD之前,我和DAAD共同策划了一个名为“光流”的艺术节,邀请中德文学家、艺术家朗诵聚会。艺术节的地点,就在柏林艺术家Wolf Kahlen的私人艺术博物馆“柏林废墟”,一座保留了二战结束时累累弹洞的老房子。又是一个黑冷刺骨的冬夜,经历了一年历史的突降,此时人们突然醒悟,新的更深的困境,取消了五光十色,却还原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废墟之感。它在我诗里深深打下了印记,以至于我的译者顾彬,在朗诵会上直接问我:“你的诗如此黑暗,光在哪里?”我想了一下,只能回答:“诗或许黑,但我在写——这就是光!”

“超前研究”

2012年8月,我们伦敦的家搬得空空荡荡,那只艳丽无比的大蝴蝶(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孔雀蛱蝶”,多美的名字!),继完成我的三首“蝴蝶诗”后,翩翩飘进我的窗口,扇动着红黑两色的大翅膀,待我拍下它的倩影,又翩翩飞走。这蝴蝶,像个鲜艳的标点,带着我们的视线、心思,飞向另一章即将动笔的人生文本。

那是柏林。1991年DAAD当过“临时贵族”的柏林,二十年来,跟踪着历史变化、作为德国首都处在动荡世界中心的柏林,现在,我获得“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即将居住一年的柏林。

关于“超前研究”中心的信息,得自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阿拉伯大诗人阿多尼斯(Adonis),另一个是德语诗人兼德国头号俄罗斯和东欧文学权威伊尔玛·拉库萨(Ilma Rakusa)。他们既给我介绍这个中心,更把我推荐给中心,所以这次柏林生涯,直接披上了国际思想和文学的色彩。

“超前研究”这个名字,像有种宿命感,直接定位了我和阿多尼斯思考的焦点。

我和阿多尼斯,相识于十年前,我应邀参加2003年首届约旦国际诗歌节时。

中东,一个引人遐思又不寒而栗的地方。

两年前纽约“9·11”的硝烟还没散尽,福山“历史终结”的幻梦已远远逝去,阿拉伯—伊斯兰,这个对冷战对立的世界相当陌生的名字,猛地被放大,置于所有人眼前,成为一个躲不开更回答不了的疑问,它是什么?它从何而来?又对我们每个人意味了什么?我的神经,因为好奇和紧张而绷紧。

到达约旦首都安曼,我们突然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阿拉伯诗歌(和诗人)的汪洋大海。堂皇的安曼玛丽安宾馆里,来自几十个阿拉伯国家的数百位阿拉伯诗人,济济一堂。别提诗人自己的名字,光那么多国家名称,已足够让我眼花缭乱了。

阿拉伯语,带着它独特的“H”(呵)音,在我周围幻化成一片嗡嗡波荡的海浪,其间浮动的诗人面孔,很有点像熟悉的中国诗人,总笼罩在一层激动、震颤和不安里。他们的交谈,专注而热切,似乎和我这个“老外”一样,也为这不寻常的聚会深深激动。大家都期待着,诗歌节开幕式上诗人阿多尼斯的朗诵。

那天晚上,数千观众涌入安曼侯赛因国王中心,老诗人端坐在一张阿拉伯地毯上(我后来在为他写的中译诗集序言中,猜测那是一张飞毯),几乎没有开场白,直接开始朗诵一首长诗,我当然听不懂诗句的内容,但听得懂诗人的声音,这是我的独门诀窍,我坚持认为:诗人朗诵和写作的方式,本质上一定共通。如果你听出朗诵里的问题,再去验证于作品,基本不会错。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朗诵就像创作,没人知道什么是“对”,因此也无法假装去“对”,只能跟着感觉读,于是或真或假、或优或劣,一“耳”了然!

阿多尼斯就这样直接打动了我,他的吟诵(没有比这个经典中文词更适当的形容了)低昂苍凉,缓缓流出,不溅浪花,却如暗涌,一波一波推进周围的数千心灵,形成某种巨大的力量。听众们屏息凝神,也都乘上了这条音乐飞毯,我们一同上升,平移,逾越黄沙碧海,俯瞰了星球星空。

那一刻,我知道,阿拉伯诗歌的灵魂,正是它的音乐。那明月大漠间数千年淘洗的激情迸溅的音乐传统,依然活在当代文学里,给无论什么题材注入生命。后来,我了解到,阿多尼斯那一晚朗诵的是一首关于纽约的长诗。

开幕式后,我和阿多尼斯相约,做了第一次录音对话。这开始了我们其后一系列对话和笔谈,主要的三篇,成为我与国际诗人对话集《唯一的母语》的开篇之作。

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我和阿多尼斯对话的感觉,我会用“感动”。这里,应该去掉任何浮泛情绪,剥去花花绿绿的枝叶,只留下思想的结实内核。

中国—阿拉伯,地理上太遥远了,文化和历史上,我们只依稀记得丝绸之路的驼铃。中国的“文革”、阿拉伯和以色列的冲突,都是报纸上的故事,经过媒体过滤,我們读到的差不多只剩下口号。那么,真正的当代阿拉伯文化是什么?“9·11”之后,死海边那个火药库一样的地区,人们在想什么、寻找什么?他们找得到吗?找不到怎么办?这些提问,恰如我对当代中国的提问,远远深于文化观光的层次。

我和阿多尼斯2003年的对话《诗歌将拯救我们》,堪称当代阿拉伯和当代中国诗人首次思想相遇。我的感动,来自一种完全不曾预期却吻合得近乎完美的互相理解,一丝儿阻隔和障碍都没有!

我们单刀直入,从阿拉伯和汉字的语言学特性谈起,切入文化思维的特点。我们语言的独特、文化的深度、个体和传统的紧张关系,决定了我们必须面对内部现代文化转型的难度。可惜的是,这层困难,又被外部世界的简单化变得更糟糕,我指把中国文化转型单调地意识形态化,和把阿拉伯文化转型简单归结为阿、以政治冲突,以及中世纪式的宗教冲突。所有简单化,共同特征是非黑即白,共同口号是“万岁”或“打倒”,共同蛊惑方式是群体煽情,最终,飞快传染的狂热病毒,将彻底掐死独立思考的微弱声音。

阿多尼斯比我面对的处境更困难。如果说我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历史误解的政治概念,随着语境变化,那定义早已失效,阿多尼斯却面对着一个宗教神本世界,那神本统治无边无际,且不容质疑和挑战,因此独立思想者的两难更极端:如何对外拒绝被简单化,对内坚持创新的自觉?且既保持精神独立,又维护艺术的丰富?老诗人这艘小船,怎样驶过这重重巨浪?

有意思的是,阿多尼斯选择的思想立场,和我们自“文革”痛苦觉醒而反思自身历史和文化的一代不谋而合:警惕任何流行的(因而其实是商业性的)宣传,坚持自己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现实立场,以诗歌为轴建立新的文化坐标系,推动(无论手上是一块多重的西西弗斯之石!)一个新文化的产生。

广义地说,阿多尼斯和我这一代阿拉伯、中国诗人,所感受到的文化使命,远远超出狭义的“诗歌”,也超出我们出身的国度和文化,我们的“思想辞典”,很快会被证明,是适用于全球化世界的。因为,这小小地球,已经被经济利润如此狂暴地拉到了一起,某个处境就是到处的处境,一些人的处境就是每个人的处境,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中国思想辞典”这个概念,正因为和阿多尼斯超地域的理解,而渐渐成形。

以前,“文革”伤痕、历史“寻根”、八十年代文化反思、九○年代全球漂泊,乃至近年跨中外诗歌项目,主要基于中国经验,也更对中国意义有意义。但电光石火,和阿多尼斯的碰撞,让我突然发现,我们的思想语法何其相似!略去一些异国情调的标签,我们谈论的完全是同一个内容。

不是要把权力从这个团伙转给另一个团伙,不是在同一个游戏里,试图当个赢家,而是彻底抛弃那权力游戏本身。

我用“中国思想辞典”读懂阿多尼斯,他用“阿拉伯思想辞典”读懂我,归根结底,我们并非读别人,真正读出的还是自己——那个敢于自我追问,自我挑战,最终自我超越的自己:一种建立创造性自我的能力。

这能力,使我们在中文诗人、阿拉伯诗人前面,加上“全球意义的”那个定语,我们的思想,不仅要对自身有效,也必须对全球思想提问有效。

中国和阿拉伯知识人,都曾绕道西方,试图去接触、了解对方,谁知那阅读形同猜谜,越猜越远,越想象越误会,直到地理距离变成心理距离,一切理解错误,干脆推到“他者”那个词上了事。

而现在,我们发现,人类是一棵大树,活生生的树根,就在自己身上。摸到它,摸下去,从自己文化的生长脉络,去把握其他文化的生长脉络,能清晰感悟别处枝叶的青翠或枯黄。

所以,当阿多尼斯邀请我,给他的中译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写序,我欣然应允,且在序言中明言:“谁要做一个当代中国艺术家,她/他必须是一个大思想家,小一点都不行!”这句话,竟然令我另一位好友、大画家徐龙森闻之潸然泪下。

诗人相知,水晶透明,毫无文化障碍,一个多美好可爱的经验!

2003年之后,阿多尼斯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的相知和友情,也成了当代世界诗歌界一个佳话。确实,连我自己也很难想到,会和一个在如此不同语言、文化中的诗人结下深刻的友谊,这除了证明诗歌的强大穿透力,还能证明什么?

2009年,《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出版,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行发行仪式,我给这活动的构思颇有创意:一、阿多尼斯的阿拉伯文朗诵,不读译文,纯粹享受阿拉伯文的音乐能量。二、十位中国诗人、学者,每人从书中自选最喜爱的几首诗,只朗诵中文,并给出选择的理由。这样,《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不再是一本书,而演化为十个“不同的”中文版本。三、阿老和中文诗人、学者台上对话,回答公众提问。那场活动后,阿老一股脑签售了几百本书,他嗓音微颤、两眼放光:“完全没想到中国读者这么热情!”

之后,《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销量直线上升,几年之后达到三万本!

2010年,伦敦国际诗歌节上,组织者特意安排我和阿老专场同台朗诵。活动前,我问他:“您准备朗诵什么诗?”他答:“《公元前2001年‘9·11’协奏曲》!”哇,这个标题醍醐灌顶,令我久久难忘,阿老用一个“公元前”,把举世认为的突发事件“9·11”,深化成整个人类历史的根本处境,这处境其实从未离开我们。

这直接衔接上了我对“共时”与“历时”关系的思考。我的长诗《同心圆》,换成阿老的话就是:“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包括所有時间。”中国和阿拉伯诗人的人生体会,不谋而合,相逢于深度!

还有2012年我获得意大利最重要的诺尼诺国际文学奖,阿老执笔为我写下精彩的授奖词;还有那年“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上,由阿老领衔,国际诗人与中文诗人大规模互动;还有阿老为我2014年在黎巴嫩出版的阿拉伯文诗选写序……我知道,那感动,在我们心里是互相的。

那么,当阿老问我:你为什么不申请柏林“超前研究”中心?我立刻反应:“超前研究?这名字有意思!”在柏林,这历史地层最丰厚的地方,没有历史的深度,“超前”是不可能的。

我给“超前研究”中心提出的工作计划有个标题,叫“诗意的他者”。自从萨伊德提出“他者”概念,“他者”一词已满天飞了。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等,有人把别人他者化,有人被别人他者化,种种阐释,离不开权力这个潜台词。权力的跷跷板两端,居高临下和怨天尤人,其实玩着同一个游戏。

我希望逆转这种思维,把“他者”从负面意义,转换为正面意义。就是说,秉持独立思想的人,谁不是“他者”?不仅要做别人的他者,甚至该做自己的他者,思想的每一次更新,都在把旧我变成新我。

因此,他者,不该是被动的,而应该是全然主动的。“诗意”,即主动性和创造性。一个“主动的他者”,是全方位的提问者、质疑者、反思者。一部经由反思自身获得的“思想词典”,是全球化时代人类理解新语境、新困境的共同语法。

我重申了几年前在柏林获得的灵感:“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这给诗提出了新要求,给当下存在点明了深诗意。

凭借《诗意的他者》设想,我获得了“超前研究”中心一年的学者奖金。这是自该中心建立以来,首位当代中国诗人获得这奖金。

柏林“超前研究”中心提供给学者们最佳的工作环境,它的理念,就是筛选世界上的学术精英,无论你工资多高,它付给你三个月、半年甚至一年薪水,把你从日常工作中“买”出来,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它的选择,不考虑成果的实用性,只关注研究的思想价值,“超前”与否,端看思想本身。

在这中心里,我第一次和经济学家、数学家、生物化学专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美术史家、哲学家、语言学家、翻译家、市长泡在一起,每周二上午的学者讲座,都打开一个全新领域,刺激出新的思考。

走在路上,遇到研究宇宙绝对零度(-273℃)的物理学家Atac Imamoglu,我们打招呼的方式,总是:“哦,今天好热呀!”“是啊,还不够凉快呐。”这里的潜台词:人类科技目前只合成到最冷-270℃,离绝对零度还差区区三摄氏度。

阿根廷美术史家Jose Emilio Burucua的研究专题颇为“可怕”:大屠杀。和他闲聊时,我稍卖弄地提及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屠杀之一,战国时秦国坑杀赵卒四十万,谁知被他直接反驳:“不可能。”“为什么?所有正史清楚记载的,从来没人怀疑过。”“因为技术上做不到。想想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就算乖乖引颈就戮,得多少人才能把他们看住杀完?”哟,可不是?冷兵器时代,四十万精壮兵卒,就算手无寸铁,但潮水般向你涌来,会是什么势头?要杀四十万,至少得二百万屠杀者,战国时代,哪怕强秦也没这么多军队。可为什么“坑杀赵卒四十万”,竟约定俗成,从未引起中国历史学家质疑?而我们也将错就错,把故事当作了事实?而这古远的宣传,却被一个来自遥远南美洲的学者,仅凭常识就一举颠覆了。我对Jose Emilio Burucua敬佩有加,特意邀请他做了我讲座的主持嘉宾。

比较中国和东欧冷战以来的历史发展,是我感兴趣的主题之一。乌克兰历史学家Andrii Portnov,研究方式非常独特。他像医生和考古学家,不追随线性时间,却层层剥开一座乌克兰小城的历史空间,纵深解读进方言、历史、本地文化、政治变迁、宗教沿革等,让我们看时间如何积累在空间之内。这个剖面,建构起一种完全不同“历史”的概念。2013年,乌克兰政治动荡,成了后冷战东欧国家一个典型案例,我和Andrii Portnov特意为此做了个录音对话。

“超前研究”中心每年的名额中,只有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一个作曲家,我们三个人,就代表了(象征了)那个巨大的艺术世界。

当艺术家代表、巴勒斯坦画家卡玛尔·博拉塔(Kamal Boullata)一见我,劈头就问:“你就是阿多尼斯认识的那个中文诗人吗?”“没错,就是我。”“哈!终于见到你了!阿多尼斯到处谈起你呢。”

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写中文诗特有意义!

“超前研究”中心在柏林Grünewald,翻译成中文意思是“绿林”。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绿林好汉,把这个柏林著名的富人区,变成了思想猛兽出没的山野。

我和友友没住在中心提供的宿舍,因为我们有选帝侯大街上自己的宅邸,但我在中心三楼上,享有自己的工作室,那房间虽然不大,但居高临下,很有点灯塔兼碉堡的意思。

我窗外,对面是美丽的中心图书馆,这是我所知世界上支持学术研究最给力的图书馆,你出题儿吧,甭管多偏,“超前研究”中心图书馆先查自己藏书,没有就查柏林各图书馆藏书,再没有查全德国图书馆、欧洲图书馆、世界……反正,既然接受了这位学者,就相信她/他的研究超前有益,图书馆就全力以赴,把自己变成孩子寻找的那个巨人肩膀,让你站上去。学者们只管开书单,而永远不会听到一个反问:“干吗找这些书?有用吗?”

我的研究,从开头就设定了双向:重构“我的”中文思想传统,深化中外思想交流。为前者,我给图书馆出了个难题:尽可能找到所有《金瓶梅》的中英文版本。第一个月,什么都没有,我想:完了,德国图书馆输了。但第二个月,几个中外文本到达,虽然没有惊喜,但看来图书馆没交白卷。谁知第三个月才把我震了: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发掘出来的,一套两大函二十巨册的影印万历本《金瓶梅》抵达。这是所有《金瓶梅》版本中最宝贵的一种。它1617年最早印行,原版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现在影印出版这套,是从二十世纪初只印了一百部的傅斯年私人藏本翻印而来,傅氏当年朱笔眉批,一并印入,历历在目。想到这部古今第一奇书,出版四百年来种种遭际,不由得要从肺腑深处发一声慨叹。

那一年之内,我时时摩挲翻阅这部被我称为“第一部中文现代小说”的巨著,写成了酝酿已久的文章《我,兰陵笑笑生》。此文貌似与诗无涉,其实在指向重建一个個性创造的中文诗意传统。

《金瓶梅》,剖析人物心理的深度和力度,不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社会现实的锋利冷峻,超越迄今一切中文文本。而作为纯正的文学作品,其主题之深邃、结构之宏大、文字之鲜活、形容之艳丽,更令吾等玩文字者自惭形秽,只能哀鸣“笑笑生笑我”。

我那篇小文,就算借花献佛、借奇称奇,建立一个虚构之虚构,自笑笑生第一人称之口,反向搜掏巨著的内涵,一笑历史,再笑世人,更笑自我:笑笑生掷千古之名于脑后,掉头冷笑而去,吾等放着这伟大前人的肩膀不登或竟视而不见,却仍孜孜于恶俗名利。惜哉哀哉,中国文学!

写此文的同时,我还用万历本,对比齐鲁书社出版的删节本,为老爸和自己,专门复印了一万多字“被失踪”的精华。至少在我这里,这些背了几百年肮脏恶名的文字,获得了正名平反:其色、其艳,实乃现实逼迫中一条心理探险之途,非如此不能抵达人性之幽境。

没真正打开过自己传统的宝箱,却侈谈有深度、有境界的中外文学交流,可能吗?抑或从头就是自欺欺人?

“超前研究”中心设在柏林,因为柏林犹如欧洲身上的现实大穴,点按着它,能听清这动荡世界跳动的脉搏。

我常常被问:“你在伦敦住了十五年,现在又住在柏林,这两个城市有什么不同?”我的回答,相当简洁:“伦敦是全球化平台,而柏林是欧洲平台。伦敦码头大,国际信息通过英语顺畅直达,甚至无须翻译。柏林是欧洲历史、地理的汇合点,欧洲咳嗽感冒,柏林就打喷嚏。”

玩笑归玩笑,但欧盟、欧洲的一举一动,确实能直接在柏林引起反应。而柏林和德国的意见,又常常左右和代表了欧盟的意见,说它“牵一发动全身”也不为过。

2012年到2013年,堪称世事纷纭、国际动荡。各种地区性麻烦此起彼伏,特别是中东火药库,自从伊拉克战争后,从未消停过。埃及引人注目,首次民主选举总统穆尔西,被军方推翻,民众聚集开罗解放广场,酿成举世瞩目的大事件。而叙利亚长期内战,更给可怕的伊斯兰国(IS)提供了机会,让中世纪版本的血淋淋宗教冲突,赤裸裸再现于当代。稍后,乌克兰危机登场,戳破了冷战后东欧的民主泡沫,而把流通世界的利益逻辑暴露无遗。与此同时,远东东海、南海危机的乌云,也已经在地平线上翻滚酝酿……

哦,我们这“超前研究”啊,哪儿是“前”?往哪儿“超前”?昨天,似乎还人人知道“从哪儿解放出来”,但今天,谁知道“朝哪儿解放去”?1999年我们魏玛国际论文竞赛选择的课题,再次只剩一个问号,而答案,却更加渺茫。

2012年10月,我接到电话:邀请我参加一个小型午餐会,会上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要做演讲。这个午餐会,是“朝向危机的欧洲”国际论坛的开幕式。题目有意思,但,为什么请我?电话那头说:“我们做了研究,您合适。”

我的朋友们听说我要去和布莱尔吃饭,都笑:“准备好你的鞋子!”这典故出自伊拉克战争后,美国总统小布什的新闻发布会,一位记者当场脱鞋向布什砸去,布什身手不错,躲过之后,还不乏幽默:“我看清了,那鞋10号。”一场哄笑,轻松化解了一场小小危机。

布莱尔同样不招人待见,他曾带领英国,力挺美国第二次伊拉克战争,其后,当萨达姆·侯赛因被扳倒,却上天入地找不到英美声称的化学武器,而布什、布莱尔此时也已改口,把开战理由,从化武转移到专制政权头上,宣称扳倒侯赛因反正是胜利。

听起来很漂亮,可实在经不起追问。如果英美反独裁如此纯洁,那沙特等一堆美国盟友独裁者怎么说?我朋友、巴勒斯坦名作家巴尔库提有妙言:“他们不反对杂种,可只反对不是自己养的杂种。”

后来知道,那次开战的真正原因,是萨达姆竟敢“犯上”,想把石油结算的货币,从美元换成欧元,这还得了?石油美元是美元硬通货之“硬”的核心,如此给美元抽血,他非垮不可,非死不可。

伊拉克战争,一面尽显西方的自私、功利、双重标准,一面刺激起伊斯兰民众的极端情绪,伊斯兰国出手血腥,却日渐壮大,搅扰得世界鸡犬不宁,这才是灾祸的源头。

那次午餐会,总共三十多人,布莱尔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对自己的演讲信心十足。我虽然不喜欢此人,却喜欢这会议的主题“朝向危机的欧洲”,只不过这里的“欧洲”,应该换成“世界”,“危机”也不仅局限于经济、政治,而更应该看作精神上的。

布莱尔演讲中,有个命题颇有意思,他谈到“欧洲的自信”:欧洲如何重建自信?尤其如何创建能让下一代接受的原则和价值观?

午餐后的闲谈中,我和布莱尔就此聊了十分钟,我给他介绍了这些年中英、中欧诗歌交流的情况,希望他理解,一种“文化自信”,不可能靠宣传,要靠每个文化令人信服的自我反思。反省自身,理解他者,建立深层次沟通,才是信心之途。今天,这对欧洲的下一代,尤其迫切。

谁知布莱尔听进去没有?反正他咧着漫画上那张大嘴,挂着政客的专业式笑容,频频点头。

后来,我对想让我扔鞋砸他的朋友说:“我和他太近啦,来不及脱鞋呀。”

再后来,2016年,英国对第二次伊拉克战争的独立调查终于结束:萨达姆化学武器之说,查无实据,因此那场战争被确定为非法。布莱尔在电视上做坦白状:“对这错误,我负全部责任。”唉,对中东无边的断壁残垣和世界更无边的仇恨,他负得了责吗?看着那张脸,我又一次后悔没提前练好脱鞋的功夫!

2013年3月,我的长诗《同心圆》德文翻译,由德国著名的汉莎出版社出版。这首长诗,从1994年我们进驻德国斯图加特市“幽居堡”艺术中心开始,一直写到我们搬到伦敦后的1997年。近四年期间,它不仅归纳我们海外漂泊的经验,更渗透了我们亲历的新困境:这冷战后的世界,原以为挣脱了专制噩梦,谁知脱掉意识形态外衣,人类突然发现,自己沦入了一个更无理想,甚至更无理性的境地,精神上的走投无路,空前暴露无遗。

这首长诗,一共五章,以“同心圆”为贯穿动机,既打通中国和世界经验的界限,更从這诗意引申出作品的结构和形式。五章标题是五个圆环,一如易经卦象,以图像的抽象性含括思想,而避开文字可能的褊狭。五环递增,与线性描述无关,却把思想层次叠加进一个“点”,那个世界之点?个人之点?命运之点?最终,诗之点——它们都落入一首诗,看诗人古往今来做同一件事:写。在每一行诗句中,“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

这是我最后找到的、唯一能信任的“点”。

《同心圆》的诗歌能量,比此前我所有创作更强。它的每个诗句,有短跑的速度,而整部长诗,又有长跑的距离。这个长途冲刺,要求作者、也考验读者超强的肺活量。

我说过,当代中文诗的两大特征,一是观念性,二是实验性。观念上,我们一不能因袭古代,二不能复制西方,于是只能创新。同时,思想深度还必须诉诸语言深度,形式创造的特征,就是实验性。它体现于每一行诗、每一个意象,广义理解,也渗透了每一个日子、每一个举动。

人生诗意,诗意人生,是同一回事。“现实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在《伦敦》那首诗里写道。无论在哪儿,我们从未停止书写自己的人生之诗。

《同心圆》既抽象又具体,既提纯出跨国界的哲学之思,又把亲历的人生吸附进诗歌结构。

熟悉我的朋友,能从中认出许多我们的脚印:我的出生地、我动笔写它的“幽居堡”、“幽居堡”后面消失的花园、伦敦家的街区、纽约的雪、中国黄土地、维也纳窗外黄昏光线漂移的老教堂、意大利Civitella艺术中心我的“工作塔”……永远,“悬崖下面才是花园”,“看着你急急奔赴毁灭的地点”,无数“构成的地点”,其实都是“重复的喜剧”,看见街道两侧“两列平行的墓碑盲目走过”,回顾中,“一个人才找回自己灾难的经历”。

在《同心圆》德文译本序言里,我把它称为一部极端的流亡之书。它“极端”在挣脱冷战时间段设定的口号,而用“流亡”内含的精神追求,把我的中国经验、国际经验、冷战和后冷战世界经验,组合进一个“同心圆”思维,钉住人类不变的处境不放,在深化中完成超越。

这个同心圆的圆心,定位在诗歌的无尽追问上,始终在钻探一条内心的隧道,以一行诗归结古往今来——“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

人们总半玩笑、半责备地对我说:“你的诗好黑啊!”对此,我能说什么?生存的锋利、思想的冶炼,都在加深那黑,但同时,黑却在拧亮诗歌的强光,让创造力敢于说出“毁灭才是我们的知识”。

生命叠入诗,以质量递增的形式写下:“减去直到毁灭的总和。”

2008年,我们买下了选帝侯大街18号这所房子,但友友在伦敦工作,我们没法奢侈地玩双城记,只好眼睁睁看着大房子闲置。后来觉得太浪费,就把它交给租房柏林中介,请他们找个租房者。很快,一位名叫Zich的先生被介绍来了,他是同性恋,自称奥地利戏剧演员,中介说符合租房条件,价钱谈妥,出租开始。

其后倒是没有麻烦。柏林房租少得可怜,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每月租金只有七百欧元,交完管理费还剩四百,有点荒诞,但Zich倒是每月按时汇入账户。我们也就懒得费神过问。

直到有一天,当初把房子卖给我们的前房东,突然发来一封电邮:“知道么?你们的房子变成旅馆了。”信的附件是一张照片,打开一看,嗬!这不是我们的房子吗?布置得好漂亮!同性恋品位确实不错,那雕花天花板、原装木地板,配上帷幕大床,古典家具,宽敞明亮犹如皇宫。按邮件指点的网站一查,同一张照片旁一行说明:“柏林市中心,家居形式的五星级宾馆!”

原来,Zich从“租下”这房子起,一直拿它做旅馆生意。人们能在网上按日、周、月租房,价格颇为昂贵,Zich坐收暴利,扔给我们的小钱,还不到一个零头。

我赶紧给Zich发信,告诉他这是违法的,他必须立刻停止这“买卖”。同时我宣布:取消与他的合同,他必须立刻搬出我们家。这下好,邮件发出,Zich干脆连原来付的那点房租小钱也停了。

三番五次的信石沉大海,租房仍在进行,万般无奈,我们生平第一次找律师、打官司,把Zich告上了法庭。

打官司的过程一波三折,Zich三拖六赖,我们那律师也不是省油的灯,找不到Zich时,先想从我们身上咬下肉来。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临阵磨枪地恶补法律课。幸亏,Zich毕竟还怕法律(一说,他还有另外一处用同样办法挣钱的房子,为了保护那笔收入,他认栽了),他最终交了律师费,退还了我们的房子。

交还钥匙那天,Zich嬉皮笑脸,想和我握手。我说:“谁握你的手,你是个坏人。”

2013年夏天,临近我“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结束时,中东局势再次紧张,埃及在推翻穆尔西统治之后,新的民主选举并未一劳永逸解决社会危机,相反,民选上台的新总统反而推出新的独裁,危机造成大批民众上街,军队出动,诸多政治主张喧嚣混乱,国家未来动荡不清。

埃及是中东穆斯林世界的压舱石,埃及混乱,让本来像火药桶的中东,点着了火苗一般更加危险。全世界忧心忡忡的目光,不得不盯着那里。

“超前研究”中心为此专门组织了一场研讨会,邀请曾获得中心奖金的三位阿拉伯学者、一位土耳其学者,共同探讨中东局势,特别是其未来的走向。这可真让“超前研究”名副其实了:中东牵一发动全身地连接着欧洲和世界,探讨它能否稳定,将怎样稳定,可不就是超前探讨世界的未来吗?

研讨会场人头济济,发言者争先恐后、慷慨激昂,我坐在观众席上认真聆听,从关切,到疑惑,继而问号丛生,两个多小时,台上激情洋溢地争辩应该穆斯林兄弟会还是军队执掌权力?如何交接?谁来组阁等等等等之后,我不得不举手要求发言,我的要点:1.两个小时,令我沮丧失望。2.这场争论,只与权力(游戏)有关,权力从这只手移到那只手,只是同一思维方式的重演。3.真正的阿拉伯文化和现实的未来,奠基于阿拉伯现代文化转型,这只能基于思维方式的根本改变,思想自觉远比权力转移重要。4.过去两小时讨论,无一字涉及这个根本问题,也就是说,未来阿拉伯文化的精神基础何在?我们毫无概念。5.倘若台上这些阿拉伯“知识分子”对此根本问题都不加思考,如何期待阿拉伯民众将获得思想启蒙,从而走出权力利用宗教的怪圈?

接着,我以中国“文革”后通过自我追问,进行痛苦的文化反思為例,强调一个文化的现代转型只能发生于内部,而无法被外力压迫完成。相反,外力压迫,经常造成群体的极端情绪反应,在激烈而肤浅的口号中,令独立思考的声音遭到更大压迫。对阿拉伯世界,这反映在宗教极端情绪;在中国,这经常表现为民族主义情绪。而独立思考的明晰、敏感、精致,经常比外来“敌人”更招致内部群体的仇恨,必欲以背叛之名彻底毁灭之。

说白了,所有权力讨论的潜台词,只是“利益”二字。在阿拉伯文化面临何去何从的关头,恰恰应该远离利益,探求重建未来的根本。

我最后希望,阿拉伯知识分子以真正的自省追问,创造现代阿拉伯文化的基础。中国知识分子最终找到的“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同样可以成为阿拉伯文化转型的方程式。

我结束发言:以今天研讨会获得的经验,阿拉伯世界离走出困境还很遥远,不只因为外部冲突,更由于阿拉伯文化界自身没有准备好转变的基因。

事实上,这正是我和阿多尼斯精神上的相遇点。

相反的案例,可以印证于今日伊斯兰国危机,它以极端保守的中世纪仇恨,却能席卷裹挟许多阿拉伯青年,因为他们头脑中是空白:无力反思过去,何来能力“超前”?

我发言后,房间另一头,忽然站起一位陌生人,大声鼓掌。散会之后,我们走到一起,我才知道,他名字叫Paul Unischuld,中文名字文树德,是一位研究中国中医史的专家,又是一位出版过三十多本著作的作家,他最新的英文书《中国的陨落和崛起》,立论公允,思考深邃,植根历史资料,面对现实提问,是一本西方学者写作而全无偏见的极为难得的作品。

“超前研究”中心,因为它能够提问,所以能超前。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不都应该是这样一个“中心”吗?!

2014年,我结束领取中心的学者奖金后,但仍住柏林,一边编辑《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九卷本,一边创作总集中最后一部诗作《空间七殇》——由七部组诗构成的一本组诗集。这部作品,集中呈现了我“智力的空间”的诗学观念,并希望在语言完成度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正当我直接以《超前研究》为题,写一组题赠给阿多尼斯的诗时,叙利亚发生悲剧:不知哪一方,竟用化学武器杀害了大批熟睡的孩子。电视画面非常恐怖:成排躺着的孩子,安详的睡姿与生前完全相同,只有面孔变成了死灰色。我想起,哦,“阿多尼斯”,不正是古代神话中一个英俊少年的名字吗?如今,那本不能死的阿多尼斯,别无选择,只能躺进成排灰色的孩子间,用每个孩子的死,被杀死、再被杀死——

晦暗如大马士革 一张六千年的底片

含着树木 女诗人的葱绿间 那美少年

含着化学 躺进成排灰色的孩子

一只只玻璃柜子无声震碎 被某一天

每一天 提炼出不呼吸的性质……

唉,面对不吝惜杀死孩子,如不在乎杀死神和未来的世界,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灰色的死孩子,提供了一个关于“深度”的反面意象:他们呈现出人性能够多么黑暗冷酷。在这里,时间同样从未流走,仅仅流入了历史的空间,递增着恐怖看不见的重量。

2016年4月2日早上,柏林梯叶尔花园,一条荒草萋萋的河边,我带着身体里六十多个早春,静静看着一只蓝顶黄羽的小鸟,像从大地某道年轮间偶然析出的,在枝头,叫着,跳着。

它在呼唤什么未来?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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