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1
办公厅主任把邵泰和叫去谈话,通知他将手头的信息工作移交给本处室的小齐,另有重要任务交付邵泰和承担。
“去给宋主席当秘书。”主任说,“从明天开始。”
邵泰和愣了好一会儿,脱口道:“怎么会呢?”
“我们认为你很合适。”
邵泰和知道那是怎么合适,这件事绝不能干。他即表态,称感谢领导信任,只是他到机关不久,情况很不熟悉,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怕做不好。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努力,目前他对所承担的信息工作已经基本上手,也愿意继续努力做好。建议领导另外考虑合适人选去跟随宋主席。
主任说:“我们研究过了。就是你。”
邵泰和还是力辞,拿自己的家庭困难做理由,称目前他是只身在省城工作,妻子女儿还在下边县里。两地分居,来来去去,牵扯不少时间和精力。给宋主席当秘书需要全心全意做好服务,他这种情况容易分心,只怕会耽误事情,给领导造成麻烦。
主任说:“有困难可以提,工作先接。其他的不必多说。”
主任强调这一安排是对邵泰和的看重与培养,邵必须听从安排,承担起重任。话说到这个程度,邵泰和能怎么办?他可以不改口,坚决反对,死活不干。那样的话领导会不会改变主意呢?也许会,但是邵泰和还能指望在这里立住脚待下去吗?有的人或许可以不管这个,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人家条条大路通罗马,邵泰和不行,他基本上属于一穷二白,没有那个资源与本钱。领导们之所以觉得他“很合适”,这其实是最重要一个原因:他别无选择。
因此无话可说。办移交吧。
小齐听说他要去跟宋渊源,脸上全是同情,情不自禁拍了下手:“你死了。”
邵泰和自嘲:“我该死。”
那时心情真是不好,很绝望。
给省领导当秘书从来不被认为是坏事,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年轻干部求之不得,怎么在邵泰和这里搞得像是给押赴刑场了?这里边有个特殊情况,众所周知。
宋渊源眼下被称为“宋主席”,他其实只是副职,省政协的副主席。这个职务于他是新任,在此之前更了得,他是省委副書记,已经担任数年。宋渊源在副书记任上风生水起,势头强劲,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下一位省长,却不料在换届中突然逆转,竟然没被排进新一届省委班子中。以他的年龄,即便没有升,至少也该留任才是,哪想会一片空白,昨天还坐在主席台上,今天那个名字便不知去向。当时的解释是他另有任用,人们猜测或许要调到其他省交流,或者去中央部门高就。几个月后省“两会”召开时,情况才得以明朗,原来无处高就,人还留在本省,只是转到省政协当了副主席。这样的安排看似意外,却属必有缘故,大家心知肚明。那时候外界有声音,称宋渊源“有点事”,在中央巡视组巡视本省期间查出一些问题,因此不让他当省长,连副书记也当不了,安排到省政协去。他到省政协后分管港澳台侨委,恰好菲律宾侨界有一个重要活动,需要领导率队出场,应当是宋渊源的事,却报了另外一个领导带队,宋被搁在一边,公开的说法是他本人提出不去,刚刚到位,情况尚不熟悉。事实上他当副书记时,在省委那边也分管这一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消息一出,机关内外便有很多窃窃私语。明摆的,宋渊源被禁足,限制出境了,显然问题尚未了结。他从副书记转任副主席,并不意味着那些事一笔勾销,相反,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更深入调查他的问题而把他从原位挪开。调查期间他当然不可能被批准出境。
但是省政协办公厅的领导面临一个棘手问题:只要上级没有宣布宋渊源被采取措施并免职,那么他还是副主席,还必须按规定为他提供相应服务。这些服务中有一条就是配备秘书。宋渊源当省委副书记时配有秘书,转到省政协后,他的秘书没跟过来,必须由这边为他选配。问题是这种时候谁愿意去干这个事?给领导当秘书,即使无意谋取好处,起码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宋渊源日薄西山不要紧,眼看着像是马上要出事的人,万一他真给动到,秘书是不是也得跟着“进去”?这个时候去跟他,不是自己找死吗?这只是其一,其二更让人望而生畏:这位领导个性很强,脾气很大,非常强势,在省直机关人所共知。给这样的领导当秘书本就如履薄冰,很不好对付,如果还要承担风险,那当然绝对不能干。
事实上,邵泰和并不是宋秘首选,在此之前,办公厅领导已经找过两个年轻干部,这两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比邵泰和合适。特别是两人都已经在省直机关工作数年,情况比较熟悉,脑子比较灵光,口头表达更好,长相也比邵泰和出众。但是两人都不愿意承担重任,且都有办法找到分量足够的领导出面帮助说话救急,谢绝看重与培养。办公厅主任在两次受挫之后才注意到邵泰和。邵泰和无力招架,只能被逼上梁山。
但是他还是得想办法搭救自己。以邵泰和的情况,拒绝安排肯定后果严重,但是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眼下邵泰和只能愿打,人家领导可以不愿挨,如果宋渊源不要邵泰和,那就解套了,办公厅主任自当再做选择,也不会因此迁怒邵泰和。问题是邵泰和与宋渊源相距遥远,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哪里有可能请人家领导替他拒绝?
原来天无绝人之路,也给邵泰和留了一条。邵泰和有一个特殊渠道:他有个大学同学是李庄的小舅子。李庄是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宋渊源的原秘书。
邵泰和找到那位同学。同学颇讲义气,只问了一句:“急吗?”
“很急,越快越好。”
同学说:“去买个果篮。”
同学带着邵泰和去了省立医院,在那里见到了李庄。那段时间李庄除了上班,业余时间基本都在医院,他父亲突患脑溢血住在医院特护病房,已经昏迷多日。果篮说是慰问病人,实际纯属摆设。
邵泰和请求李庄帮助给宋主席说说,理由还是那些,不熟悉情况,没经验,家庭困难等。李庄眼睛一瞪:“别给我说那些。不就是害怕?有那么可怕吗?”
邵泰和无言以对。
“到省里机关才几天吧?”他查问。
李庄属于前辈,又是领导,在邵泰和面前端着架子,面露不耐烦,如果不是小舅子在场,没准会把邵泰和当场赶走。他板着脸查问邵泰和来历,估计是觉得邵找他请求这个不应该。邵泰和报告说,他在大学毕业后成为选调生,在乡镇工作了三年,恰省直机关补充年轻干部,省组从基层选调生中遴选,他报了名,经考试被录用,进入省政协刚半年。李庄听罢即训斥:“就你这样,让你干吗干吗,不要挑三拣四。”
邵泰和表示自己从不挑三拣四,只是这件事压力太大,感觉自己对付不了。
“对付不了也得对付。”李庄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
那时特护病房里的红灯闪烁,警示音嘀嘀叫唤,病人有麻烦。邵泰和自知不是时候,只能起身告辞。
同学没帮上忙,感觉有愧,解释说:“他那老头眼看不行了,他心情不好。”
邵泰和自嘲:“是我该死。”
这时还能怎么办?如李庄所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摊上了就得做。邵泰和的这事算个什么?其实与李庄守在医院的任务差不多,那就是送终,文明形容叫“临终关怀”。这件事对邵泰和有好处吗?恐怕没有,想来反有坏处,但是还得有人做。人做事不能只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还得服从需要与可能,既然无以逃避,那么就认了吧。
邵泰和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人做什么都需要理由。
2
宋渊源果然令人畏惧,即便到了捉摸不定的“临终”之际。
按照惯例,邵泰和被确定后,办公厅主任把他带去见过宋渊源,略做介绍,称邵政治素质好,踏实可靠,年轻好学,工作主动等。宋渊源只是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没兴趣多听。他抬眼盯了邵泰和一下,邵泰和只觉像是给针扎了一般,不禁就低下头,默然无语。其实主任也怕,当时便知趣打住,带着邵泰和撤退。
邵泰和领到了宋渊源办公室的一套钥匙,记住了若干诸如“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等注意事项,第二天一早正式到宋办上班,一上班就碰了一大钉子。
那天邵泰和提前半小时到岗,到岗后其实没多少事需要他,擦地板抹桌子烧开水之类杂务已经有工勤人员做好,邵泰和只是把文件卷宗理一下,把需要提交领导过目的文件挑出来,按重要程度排个次序。邵泰和所在的秘书工作间位于宋办的前室,秘书相当于替领导把门,要进里间办公室见领导,需要先经过秘书办公间。宋渊源自己要进去也得从邵泰和眼前走过。
八点整,宋渊源准时走进门来。这位领导气场十足,个不高,脸瘦削,不怒而威。
邵泰和站直身子,打了个招呼:“宋书记好。”
他眼睛一瞪:“是這么叫吗?”
邵泰和立刻改口:“宋主席好。”
“连这也不会?”
邵泰和只好再次改口:“宋,副主席。”
“哪个鬼教你的!”宋渊源恼火、斥责。随即把邵泰和丢在一边,眼睛直视前方,用力推开里屋门,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
邵泰和不知如何是好。
管宋渊源称“宋书记”,那不是谁教的,是邵泰和偷偷学的。办公厅主任找邵泰和谈话,仅两人在场时,讲的是让邵跟“宋主席”当秘书,到了领邵泰和见领导,当着宋渊源面即改口称“宋书记”。邵泰和觉得这该是当面表示尊敬,拿人家以往最重要职务称之。至于“正”“副”之别,正式场合当然得严谨,副职就是副职,不能肆意说正。但是习惯上没那么严格,尊称时通常都会把那个“副”字省略。
但是宋渊源不买账。书记不是,主席不行,正的不合,副的不对,怎么称呼都错。邵泰和还能怎么叫?难道称“宋省长”?那岂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或者称“宋渊源同志”?那是秘书可以叫的吗?或者什么都不称:“喂”?找骂啊!
直到把文件案卷送进去给宋渊源,邵泰和还不知道自己得怎么办。可以一言不发把案卷往领导面前一丢了事吗?当然不行。那一刻鬼使神差,邵泰和随口称呼:“首长,这些文件请您过目。”
宋渊源当即拉下脸来。还好,没有即刻发作。
邵泰和悄悄退出,感觉非常绝望。
开始那几天都一样,别说不知道如何沟通,连搭话都难。邵泰和意识到自己让人家看不顺眼,原因不明。当然,以宋渊源眼下的处境与心境,或许谁都让他看不顺眼,不同的只是那些个谁都可以远远闪到一旁,无须拿自己去给他看,邵泰和没有这种幸福,只能硬着头皮在宋渊源眼前晃来晃去,让人家倍加不顺眼。
那一天上午,宋渊源要去大会堂参加会议,邵泰和拎着宋的公文包,跟随领导离开办公室。他们在电梯间门外等了会儿,电梯门开时,邵泰和赶紧先进电梯,从里边按住电梯控制板的开门键,等待宋渊源进电梯。却不料宋渊源不抬脚,拉下脸就训斥:“谁让你跑在前头?”
邵泰和意识到不对,赶紧跑出电梯,按住外边控制板的下降键,等宋渊源进电梯后再放开,跟着进去。
第二天又来了一回。那天下午宋渊源去省委小会议室列席会议,会前到办公室这边取材料。邵泰和还像昨天一样把他送到电梯间。电梯门开时,邵泰和在外头按着控制键,一边小心地往旁边躲,让宋渊源上电梯。不料宋眼睛一瞪:“往后躲什么?”
“您先上。”
“谁说我得先上?”
没办法,邵泰和只能赶紧踏进电梯,在里边等。但是宋渊源却不跟着进来,只是站在电梯外头,冷冷看着邵泰和。邵泰和没有办法,只好再从电梯走出来,站在走廊上。他没再按控制键,站在一旁看着电梯门关上,电梯下行离去。
宋渊源一言不发,拿手比了比,意思很明确,让邵泰和把公文包给他。邵泰和递过公文包后他又摆手,示意邵走开。邵泰和感觉不好这么走掉,只能稍微往旁边让让。宋渊源自己伸手去按控制板下行键,一会儿电梯上来了,他自己走进去,没说一句话,也不看邵泰和一眼。电梯门关上,下行离去。宋渊源没有发话,邵泰和怕进去后被赶出来,只能原地不动,独自留在走廊上。
然后邵泰和直接去了办公厅主任那里。主任在他的办公室里,里边还坐着五六个人,厅领导们在开会呢。
主任问:“小邵什么事?”
“想跟您汇报一下情况。”邵泰和说。
主任吩咐邵泰和等一会儿,邵泰和遵命退出。
他在走廊外一等等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让他转而冷静下来。他找主任原本是想再次请求撤退,这个秘书他真是干不了。宋渊源表达得很清楚,看邵泰和不顺眼,动辄得咎。宋渊源不接受邵泰和,一定也在责怪办公厅给找的人很差,出于某个原因宋渊源不好直接要求换秘书,于是就给邵泰和脸色,让邵自己待不住,主动要求离开。邵泰和自认为确实是努力想把工作做好,可惜水平太低,经验太少,让宋渊源这么看不上,实在没有办法。如果可以忍受,他不会找领导麻烦。请主任赶紧换个人上吧。但是在走廊上站了半个小时后,邵泰和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那不对,也没有用。
主任办公室门打开,领导们一一走出,只留下主任一个。
“小邵进来。”他吩咐。
邵泰和向主任报告了情况,如实汇报。没等说完主任脸上就挂不住了。
“小邵,这不算什么!”他说。
邵泰和称自己很困惑,不知怎么办才好。
“坚持住,不能撂担子。”
主任就怕这个。邵泰和表示自己确实很想请求领导允许撤退,但是心知领导不会答应。就他本人的心愿,也是希望接一件事就把一件事做好。他来找领导,一是想让领导了解一下情况,二是想请领导点拨一下,接下来他得怎么办呢?
主任没吭气,好一会儿又问:“他还有什么情况?”
主任了解宋渊源的表现。除了给邵泰和脸色,让邵左右不是,还有什么更极端的状况?骂人吗?吼叫吗?扔文件吗?情绪失控吗?
邵泰和吃惊:“领导为什么问这个?”
主任看着邵泰和:“你没感觉到其他异常?”
“我不知道。”
“他兒子死了。”
“什么?!”
“知道就好,在外边不许乱说。”
原来主任他们刚才在这里开会,讨论的就是这个事。宋渊源有一个儿子,是独子,前天忽报在新加坡意外去世。这位宋公子在本省相当有名,年纪轻轻就当了省经贸委的一个处长,后来给派到香港,任本省在港一家企业集团的副总,不久转任老总。该集团是省国资委旗下国企,实力雄厚。宋公子原本有父亲这棵大树荫庇,企业搞得风生水起,跟其父一样势头强劲,不料一朝殒命。
邵泰和大惊。宋渊源碰上这种事,除了一张脸冷若冰霜,居然该上班上班,该开会开会。这种时候,未必邵泰和就活该让人看不顺眼,但是发生了这种事,宋渊源没有更多情绪上的特别表现,乍一听说,真是让邵泰和惊讶不已。
主任把宋公子死亡这件事告诉邵泰和,目的只在于要求邵泰和坚持住。宋渊源眼下是非常时期,儿子又发生那种事,情绪不佳可想而知,这个时候脸色不好算什么?当个秘书连这也受不了怎么可以?现在绝对不能在其他事情上刺激他。要是邵泰和不吭不声,一拍屁股走掉,宋渊源还不跳起来?除非宋自己明确要求,否则秘书不能换,邵泰和必须坚守岗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也不会太久了。”主任给邵泰和打气,“不要怕。”
这话什么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听起来,宋主席果然时日无多了。
“要是发现什么异常,赶紧报告。”主任交代。
“明白。”
邵泰和咬紧牙关,在宋渊源的眼皮底下继续晃动,如他私下自嘲,继续“临终关怀”。这种事于自己确实没什么诱人之处,但是总得有人去做,不能只认有没有好处。所谓“我该死”,邵泰和这种人注定必须做这种事,就像有人注定要去扫大街淘化粪池,想清楚就是了,勉为其难吧。
那几天宋渊源脸色特别不好,却也没有更多异常。机关内外相关传闻纷起,所有传闻都把宋公子的死因与他父亲的处境牵扯在一起,这种事其实也属不言自明。有传闻称宋公子人在新加坡,死于游艇事故,其实是跳水自杀,原因是有关部门查案涉及他,早就决定把他弄回来深入调查,他闻讯后以商务活动为名从香港跑到新加坡,已经在那边躲了一段时间,早有潜逃迹象,却又走投无路,终选择自杀。在此之前,其父亲的事情其实有一部分也跟儿子有关,宋渊源转任其实受累于儿子。传闻纷纷,无从证实,却有一个情况为不争事实:宋公子死于境外,其丧事在境外匆匆办理,宋渊源的夫人带着媳妇、孙子前去奔丧,宋渊源本人却未曾前往。是他无法去现场经受丧子之痛吗?不是。据说他一声不吭,连出境申请都未曾提交,因为自知不能办。对他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他早就被限制出境。如果他申请前去奔丧,不知要惊动到哪里,或许反会在上级领导那里凸显其子的问题,于他更为不利。
3
“他不在吧?”李庄在电话里问。
邵泰和报告说,宋渊源此刻在主席会议室,今天上午是党组学习时间。
“他情况怎么样?”李庄问。
邵泰和报告:“正常,没有特殊变化。”
李庄说:“都不容易。”
李庄命邵泰和来找他一下,就现在。邵泰和答应,问一句:“去省立医院吗?”
李庄说:“功德圆满了。”
邵泰和感觉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怪。李庄即补充:“前天走了。昨天出山。”
真是“都不容易”。首长与前秘书家里都死人了,一个死了亲儿子,一个死了亲老爹。死亡总是让家人悲痛,认真比较起来,或许人家宋渊源还会更不容易些。
邵泰和赶到省委大楼,问到李庄的办公室。李庄正在里边整理柜子,他的左袖上还别着一个标志父丧的黑布条。
“那个东西给你。”他指着茶几对邵泰和说。
茶几上有一个黑色小包,打开来,却是一个工具包,里边装着一只灰白色的金属榔头,以及钳子与螺丝刀。包里还嵌有一只硬塑料透明小盒,装有几根铁钉与螺丝钉。
李庄说那是德国货,工具质地是合金钢,结实又精密。这个工具包跟了他好几年,现在移交给邵泰和。
邵泰和吃惊道:“我拿它做什么呢?”
“你以为啊?拿锤子往头上砸,杀人灭口。”
不由得邵泰和笑,称那个活他干不来。他知道这种铁钉钉木头钉砖头不能钉人。这些工具他家里都有,工具包李主任自己留着用吧。
李庄说:“两回事。”
怎么说两回事?家里的工具那是私人用品,这个工具包则用于公务。
“办公还需要用它?”邵泰和不解。
李庄称办公不需要,但是下乡需要。每到一个地方,住进宾馆后,必须先检查窗户。如果窗户是那种可以拉开的,一定要先做处理。用锤子也就是这只榔头,钉几根铁钉把窗扇固定好,确保不会被人从外边拉开。第二天离开之前再用钳子把铁钉拔出来。如果不好拔就用榔头后边的羊角钩撬。注意收好铁钉以备下一站用。
邵泰和道:“主任,这需要吗?”
“你不需要。他需要。”李庄说。
“他”当然就是宋渊源。李庄跟随宋渊源,每次下乡都得带上这东西。如今好一点的宾馆都是铝合金门窗,根本没法钉钉子。省领导下乡,当然不会去住什么街道民宿,这个工具包已经基本用不上了。但是必须带着,以防万一。这是宋渊源的要求。早年间,宋还没当省领导之前,在一个部门任职,有一次下乡住招待所,半夜里有人从窗户爬进他的房间偷东西,他醒了,起身相争,被人家拿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差点丧命。案子始终没破。从那以后他特别在意安全,直到现在。
邵泰和说:“现在他从不下乡。”
“马上就要了。”李庄说。
李庄问邵泰和是怎么来的,邵泰和称骑自行车。李庄命他先把自行车扔下,坐轿车回去,有几箱东西让邵泰和押运回政协办公室那边。
那是几纸箱书,《二十四史》,全套。李庄说宋渊源喜欢这个。宋转到省政协后,书早应当送过去,不巧开始时政协那边秘书总没配好,加上李的父親往院,事情便拖下来。现在不能拖了,让邵泰和赶紧拿走。
李庄打电话叫安排车,不一会儿驾驶员便进门来,帮着邵泰和把那些箱子搬下楼,放到轿车上。李庄最后交代说,如果宋渊源没有问起,那就不要提到他。以后邵泰和也不要来找他,包括不要给他打电话。
邵泰和说:“我还是希望李主任多关心。”
“又怎么啦?”
邵泰和表示自己很惭愧,尽管做了很多努力,宋渊源还是不满意,脸色很差。
“他那个情况,你还指望笑眯眯?”李庄批评。
邵泰和让李庄放心,无论宋渊源怎么看他不顺眼,他不会再给李庄出难题,因为自知确实无处逃避。他做什么事都希望能尽量做好,只是少不更事,没有经验,不知道这种事得怎么做,怎么才算做好。
李庄看了邵泰和好一会儿,交代了两句:“不要主动跟他说话。不要提他儿子。”
“明白。”
“也不要说我。”李庄再次强调。
“明白。”
其实不太明白,李庄高深莫测,让邵泰和感觉诡异。
毕竟是跟随多年,这个李庄对宋渊源了如指掌,可称料事如神。当天上午下班前,邵泰和即接到通知,下午跟随宋渊源下乡,目的地是本省西部山区。
那回去了一辆中巴,是某个议题的调研。宋渊源带队,办公厅跟了若干人,主任亲自随同。按照惯例,宋渊源坐中巴车左侧第一排,就是司机后边那个位子,该位子前边有个桌台,通常为领导席,有时也供主要陪同者同坐。本车第二领导,办公厅主任不敢挨着宋渊源,他坐宋后边第二排位子,既与宋隔开一点,又可以一路汇报些情况。宋渊源独自占据前排两个位子。邵泰和虽称叨陪末座,却不能躲在后边,他是秘书,必须靠近宋渊源。上车后邵泰和坐在宋的右侧,车门边上来的第一个位子,那是个单排位,与宋渊源只隔着过道,可以随时为领导提供所需服务。
路上出了个意外:主任的保温杯掉了。中巴上备有矿泉水,但是主任自备茶水,装在一只不锈钢保温杯里,他把保温杯放在一旁座位上。不料进县城时恰逢修路,道路不平,车辆颠簸,那保温杯被从座位上晃下来,“咕噜咕噜”顺过道滚到车门边,恰从邵泰和脚边滚过。邵泰和不假思考,赶紧从座位上站起,跨一步,正打算弯下腰拾那杯子,却听一旁宋渊源喝了一声:“这是你干的吗?”
邵泰和不禁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宋渊源眼光尖利正盯着他。一路上宋渊源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或许于坚守工作岗位之际仍怀丧子之痛。不料这种时候他还会为一只保温杯发难。邵泰和捡杯子有什么不对呢?他是宋渊源的秘书,不是主任的秘书。主任的保温杯掉了,让主席的秘书去捡,这把主席摆到什么位置去了?
这时中巴又一颠簸,保温杯“咕咚”又往前滚。邵泰和不管不顾,几步上前,把那只保温杯拾了起来。
宋渊源勃然大怒:“你没长耳朵吗!”
主任忙起身检讨:“宋书记别生气,是我的错。”
他真是错个屁。如果有错也是保温杯、邵泰和、驾驶员、中巴车和那条路的错,或者不如说就是宋渊源自己的错。
那时中巴车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觉尴尬。
中巴车开进县宾馆。邵泰和进房间后把自己的东西一丢,转身就去敲宋渊源的房门,领导的房间与秘书房间是对门,中间只隔着过道,如在那辆中巴车上。
宋开了门,一看是邵泰和,一张脸顿时发黑,一声也不吭。邵泰和同样一声不吭,只是闪过身钻进屋子,一直走到窗户边。
他检查窗户。其实根本无须检查,这个宾馆很新,窗户是如今通常所见的铝合金窗,主体密封,边扇可以开窄窄一条缝透气,不能全部拉开。这条窄缝不容人爬进爬出,哪怕可以,此窗亦无处可供钉铁钉固定。
但是邵泰和必须加以检查。他的手上还抓着李庄给的那个工具包。宋渊源还记得这个工具包吗?也许。邵泰和不做解释,因为李庄交代过不要提。
宋渊源在后边看着,突然说了句话:“让他过来跳跳看。”
邵泰和一愣。脑子忽然一亮,明白了。宋渊源让谁过来呢?一定是主任,保温杯主人。“跳跳看”是什么意思?让主任来看一看这条窄缝是否可供跳楼?宋渊源一定是怀疑邵泰和听命于主任,检查窗户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首长跳楼。
邵泰和不禁心头一颤,意识到责任重大。或许李庄把工具包交给他其实更有深意?邵泰和得留神点,别让宋渊源出事。考虑到宋此刻的处境,如果真的想不开,往楼下一跳,一了百了,岂不是与儿子不能相见于葬礼,只好相逢于九泉?一旦发生这样的事,邵泰和也算熬到头了,无须继续“关怀”。他会被追究吗?未必,毕竟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作为秘书,邵泰和能算尽职吗?哪怕不是秘书,可以听任那种事发生吗?
因此不能止于检查窗户。即便那条窄缝跳不出去,还会有其他隐患。
邵泰和发觉宋渊源已经走开,进洗手间去了。他赶紧扭头四望,寻找潜在危险。他感觉此刻最需要警惕的可能是绳索,便急忙扑到客厅的大桌旁,拉开抽屉检查,果然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一截网线。邵泰和手疾眼快把它拿出抽屉,塞进口袋。
“搞什么鬼?”后边突然传来问话。
不知什么时候宋渊源从洗手间出来了,邵泰和的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
邵泰和说:“没什么。”
“拿出来。”
邵泰和只好伸手,把网线从口袋取了出来。
“放回抽屉去。”
邵泰和不松手。
“没听到吗?”
邵泰和不回答,公然抗拒。他紧紧抓着那根网线,低着头从宋渊源身边穿过,走出房间,回手把房门关上。
控制这条网线并没有让邵泰和的心情放松下来。出门后他立刻想起房间里随处可见藏着电流的电器插座,想起电视机旁硬得像砖头的机顶盒,以及垃圾桶上足以供人窒息的塑料袋。那时他心里满是绝望。明摆的隐患无处不在,如果宋渊源打算让自己出事,他还有很多办法,防不胜防,邵泰和实无能为力。
当晚邵泰和彻夜不眠,只怕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出什么大事。还好,清晨时宋渊源准时起床出门。首长健在。
那一回他们在下边一连跑了五天。邵泰和猜想,或許因为丧子,宋渊源待在他的办公室里感觉痛苦,不如到下边跑一跑以求疏解。李庄很了解他,所以断定他马上就要去下乡,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可以放心,宋渊源不会拿一条网线把自己吊起来?邵泰和不敢掉以轻心。他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必须能做什么做什么。每到一地他必检查窗户,同时收起网线,待第二天离开前再悄悄放回去。
五天后返回,平安无事。
4
李庄被带走了。
邵泰和一回到省城就听到李庄出事的消息。他猜测,李庄之所以没有早一点出事,原因可能就是他父亲快死了,容他在医院多守几天。李庄一定早就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父亲一走,他赶紧跑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交代邵泰和带走,他特意交代不要跟宋渊源提起他,应当是怕互相牵连。然后他自己就“进去”了。
李庄是宋渊源的秘书,跟随多年。宋渊源当年春风得意,非常强势,令人很恐惧,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李庄跟他最近,步步向上却又始终留在身边。宋渊源包括已故宋公子的事情,无疑李庄知情最多。前秘书给弄进去,目标何在非常清楚,紧接着该是宋渊源了。邵泰和作为现任秘书,是否也有资格享受陪同“进去”待遇?不知道。难免心里忐忑,只能走着瞧。
一如儿子自杀后的表现,宋渊源在李庄出事后若无其事,什么都不说,该开会开会,该上班上班。不同的只是他时常下班不走,待在他的办公室。有时命邵泰和到机关食堂打饭,送到办公室吃。吃完了继续待着不走。干什么呢?看书,就看李庄让邵泰和带到办公室的那套《二十四史》。
那天邵泰和从食堂打饭回来,打开办公室大门,忽听里边传出可疑声响,呼呼呼呼,像燃煤机车启动,又怪异又响。邵泰和大惊,匆忙把饭盒往桌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办公室,推开虚掩的隔门闯进里屋。只见宋渊源坐在椅子上,低头顶着办公桌,肩膀一抽一抽,浑身颤抖。一本《宋史》丢在桌上。
邵泰和跑过去大叫:“首长!首长!”
他不应,也不抬头。邵泰和跑到椅子后边,两手从后边插进他的胳肢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架起。邵泰和听到有个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啪啦”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笑模笑样。
是宋公子。
宋渊源在哭泣。他闭着眼睛挥手,示意邵泰和出去。邵泰和没理会,即扶他到一旁沙发上坐,跑到卫生间里拧一条湿毛巾给他擦脸。而后邵泰和打电话叫驾驶员。几分钟后车到,邵泰和扶着宋渊源走出办公室,坐电梯下了楼。
那时宋渊源似乎已经累了,表情还像平常那样令人恐惧,似乎随时准备发作,却始终一言不发,不要求,也不反对,任凭安排。早过了晚下班时间,办公楼里几乎没有人,一直到上车,没有被谁看到。
邵泰和把宋渊源送回家中。
后来那段时间里,宋渊源每晚都在办公室待到深夜,邵泰和每晚陪同,直到把宋渊源送回家。宋渊源似乎情况稳定,没再发生意外,以致那天晚间抱照片痛哭的景象,在邵泰和感觉里越发像是幻觉,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但是邵泰和不敢松懈,只怕意外说来就来。如果宋渊源在办公室出事,秘书有责任,不像回家之后有家人负责。
邵泰和感觉疲倦,时间似乎变得分外漫长。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间,宋渊源在他的办公室待到深夜,忽然在里边喊:“小邵。”
邵泰和急忙跑进里屋。
一切正常,宋渊源坐在办公桌后边,桌上放着本书。
宋渊源指着身后柜子交代邵泰和,让邵帮助整理一下柜子里的书籍。这里边有一些书是省图书馆的,有一些好像还是从省委党校图书馆借的。请邵泰和检查一下,各自还回去,日后有需要再说。
“明白。我会抓紧时间。”邵泰和说。
他问宋渊源还有什么交代,宋不说话,盯着邵泰和看。邵泰和不禁心里发毛。
宋渊源突然说了一句:“你有一种品质。不错。”
邵泰和吃了一惊,一时无言。
“难得,也需要。”宋渊源说,“坚持下去,不要怀疑。”
“是,是。”
邵泰和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还拿那一套应对,说自己缺乏经验,有很多不当,请首长批评。宋渊源称缺乏经验不要紧,关键是接受经验教训,包括别人的经验教训。人如果能够一以贯之坚持初衷,很多灾难就不会有了。他还请邵泰和谅解,同时表示感谢。谢什么呢?最难的时候他曾经自问,小邵支持得住,他怎么可以支持不住?
“请首长……”
宋渊源摆摆手打断邵泰和,谈话至此结束。
那天是周五,随后双休。到了下周一,宋渊源停止上班。他被宣布停职检查,却没有“进去”。不久他的处理决定公布,因为几项严重错误被撤职,降级为副巡视员,那是非领导职务,按规定该级别不配秘书。
邵泰和短暂的秘书生涯就此终结,回到办公厅重操旧业。他在私下里调侃,称自己果真该死,宋渊源健在,却早被他“临终关怀”掉了。毕竟有所了解感悟,想来也不错。
责任编辑 许泽红
题 图 黄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