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已松绑

2019-09-10 07:22陈希我
花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村霸李老师经理

陈希我

老掉牙情节

我实在看不上这个本子。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中原某村庄,逼迫村人把一个游击队员交出来。剧情毫无新意,好学生的作品嘛!我一直看不上这个人。

但学院领导已经敲定要演他的本子,要我导演。校庆一百周年,学院要用这个剧目展示文学院学生的创作。就这水平?我不想接受。院团委书记找我谈话。剧本作者也找我,说:

“不就导一导嘛!”

“导演是一门艺术,严肃的艺术!”我说。

“严肃!是的!”他说,“是要严肃。”

我知道他理解的“严肃”跟我不是一个意思。我自己也觉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这是个被糟蹋掉的词。“反正不能敷衍!”我又说。

“嗯。”他那眼神,我都替他想好了话:“什么嘛!要不是必须有个导演名字,我这本子,没导演也照样演!”

不是有句话吗?一个剧组里,什么都不会干的就干导演。但我坚定认为导演才是一个剧作的灵魂。对脚本没有感觉,导演的灵魂就出不来。拗不过我,团委书记答应我可以把剧本做个修改。“让故事更生动一些。”团委书记说。她也是文学专业毕业的。她说得很委婉,用的是“更”,毕竟不能否定原作。

我提出,原故事发生的村庄应该与众不同。

“典型,‘这一个’!”团委书记说。

“是‘陌生化’。”我说,“‘陌生化’才产生审美。”

“什克洛夫斯基。”张导说。他毕竟是文艺学专业毕业的。我们把辅导员叫“×导”。张导一直欣赏我的才华。“我是‘导’,现在你也是‘导’。”他对我说。其实我觉得只有导演才配称为“导”。“说说你的方案!”张导说。

这可以是个被日军占领的村庄。但要弄清楚,说是被占领,其实不过是被扫荡过。我看过有关资料,中国地广,日军兵力铺不过来,所以往往采取扫荡的方式。扫过了,走了,留部队在炮台上盯着。

但这个村庄有所不同,有个日本人驻扎在这里。说是“驻扎”也不准确,这个日本人不是兵,是普通人,也没穿军服。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喜欢中国文化。我这是受电影《霸王别姬》启发的。这地方有古城遗址,或者干脆把这日本人设置成文物贩子。他会一些中国话。当然也不排除他也是间谍。但这在这个剧本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存在,让村民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了日本人。这时我想到的是姜文的《鬼子来了》。我最崇拜姜文了,崇拜他的狂,创作力爆棚。这日本人爱喝酒,常常喝得烂醉。他醉后就撒野,喜欢欺负妇女。无数的抗战叙事都讲到了这一点。村里人对他,嗯,敢怒不敢言。村里女人像躲鬼一样躲在家里。那鬼子就更耀武扬威了,喝醉了酒,像李白一样,只不过用的是十分不标准的中国话,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原剧本写游击队,这可以保留。炸铁路、偷袭炮台什么的,各种事迹传扬。这些游击队也到村里来,都是半夜三更,那个日本人喝醉了,关灯睡觉了,他们才来,避免跟这个不是军人的日本人发生冲突,保存有生力量。村里人也对他们来,感觉很复杂。这些人原来是土匪,抢村里的东西,只是日本人来了,他们打日本人了。但村里人对他们还是不放心。而且他们没有番号,村庄被耙地一样地一茬一茬来军队,都搞不清是什么军队,其中也有游击队改编的叫“新四军”的,穿着军装。村里人喜欢这军队,据说村口一家人的儿子就是新四军。只是大家从没有见过他穿新四军军装的威风样子。大家对“新四军”这个称呼叫不顺口,仍是称游击队。

一天,那日本人喝醉了酒,竟然闯进了一户人家,把人家女人给糟蹋了。那女人提了吊繩自杀了。本来想着惹不起躲得起,可以躲家里,现在鬼子竟闯进家里来了。就是家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敢反抗吗?不反抗,那么自己家的女人就要被糟蹋,就得去死。

这天来了一个游击队队员。没有穿军装。他说是执行任务时耽搁了,要在村里借住一宿。村里人问可知道村口那户人家的儿子,回说不知。大家就怀疑他不是新四军,对他有点不放心。但这个人听说发生了鬼子糟蹋女人的事,气不过来。

“祸害不除,永无宁日!”他说。

说得铿锵有力。道理谁都懂,但大家见鬼子腿都要发抖。他自告奋勇去杀那鬼子。大家想借他的力,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枪,枪就是胆。于是大家自愿加入。当然应该有胆小鬼,特别是家属。于是有人来,把自己儿子叫回去。当然,乡亲面前,怎么好意思直说不敢?毕竟胆怯不是好品德,谁也不愿意声称自己就是没有正义心。于是就找个别的理由,比如说家里的活还没做完。于是又有人受了启发,也用这个理由。

但也有勇敢的。人物必须这么设置,这在技术上叫作取得“参差”效果。带路的就是最勇敢的,因为他必须在最前面。其他人只是在后面跟着。翻墙,摸门,拨门闩。他所处的位置甚至比那游击队员还前沿。但他手上没有枪。他想好了,到时候摸上什么硬家伙,凳子、瓦罐、石头什么的,砸过去。

因为喝了酒,那鬼子睡得很死。还打呼噜。大家才知道鬼子的呼噜声原来跟吹口哨一样。来扫荡的日本人也爱吹口哨,这使得大家一下子觉得面前这个日本人就是军人。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这呼噜像哨声一样细,也就没办法遮掩大家摸索的声响。哨声细得让人担心会忽然断了,让这边的声音显露出来。特别是拨门闩,就是控制得了拨上去,门推开,门闩也会落下来,到时就会发出声响。把那鬼子惊醒,怎么办?好在那游击队员手上有枪,可以远距离射击,不必冲到炕前。这就是枪跟刀的区别。但房间里很黑,目标不清。那游击队员毕竟是游击队,教拨门闩者一拨起,立刻猛推开门,故意发出大声音,惊动那鬼子。那日本人一翻身起来,就有目标了。就射击。一枪不能毙命,两枪三枪也铁定毙命。

果然,一枪就让那鬼子毙命了。

但枪声也惊动了炮台上的日本人。立刻调动军队,把村庄包围起来。这是原来脚本的情节,好吧,可以用。全村的人都被拢到打谷场上,追查凶手。大家叫那游击队员走,但他不肯。在日本人来前他还有机会逃走的,但他说要跟大家有难同当。但在大家看来,他在,只能增加麻烦。他在,罪证就在。好像他不在了,杀日本人的事就追究不了了。

“我知道你要把我作品改成什么样了!”原作者抗议,“请尊重我的原创!”

“你那是‘创’?”我说,“几十年的老套了!”

“这叫经典性!”他说。

“经典性不是平庸!”

“你这是钻牛角尖!”

“我是挖掘得更深刻!”

“深刻?就是往坏里挖?”

“话不好听,但你的话还真说对了!”我说。

辅导员还开明。应该说,当时整个创作氛围还是开放的。“毕竟是在原作基础上修改,还得尊重原作吧?”张导只是斟酌这个。

“那我可以重新创作一个。”我说。与其这么被原脚本掣肘,不如重起炉灶。“我也会创作,张导您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现在你的任务是导演。”

“我新创作的更有意思。是现实题材,现实主义……”我用了“现实主义”这个冠冕堂皇的帽子。

“现实中有日本鬼子?”原作者问。

“不一定就要日本鬼子,现实生活中也有坏人,比如,黑社会性质的坏人。”

“你不要告诉我,游击队,你用警察来代替。这也是抄袭!”

“是不是抄袭,我不跟你理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才不会用警察替换游击队。处理现实经验的功力在于:去职业化标签、身份化标签,把人作为人来考察,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

我这话打动了辅导员。张导毕竟是硕士毕业的。

我的新创

我可以设置一个别墅山庄。这里的住户都是从城市来的,他们从当地农民手里买了房子,进行改建或者拆掉重建。只是这样的房子没有产权。市房地产公司的经理,人物姑且先依“百家姓”姓氏顺序吧,这经理就姓赵,赵经理,他也办不下产权。

但赵经理也无所谓,他只是随便买下,权当别墅。便宜,没产权就没产权,能住就行,住多久算多久,周末来住一住。那时是九十年代初,还没有双休日,周六晚上上来,周日晚上就得下山,还得花几个小时做卫生,也觉得这房子没什么意思。渐渐地,几周都懒得上来了。

钱总却很有兴趣。他是一家食品加工公司的老总。他是在一个商业场合跟赵经理认识上的,知道了有这么个地方,他看上的是可以登山减肥。“你真该到我那山上锻炼锻炼!”当时赵经理开玩笑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钱总上心了,让赵经理带去转了一转。那时还不是山庄,只有几栋像烂尾楼一样的建筑。村民们自己都住在远远的他们自己的村里。

“怎么都是建得半拉子的?”錢总问,“资金链断了?”

赵经理笑道:“他们哪有什么资金链?他们把这些房子建得半拉子,是不想把钱再投进去。反正你们也得拆了重建。”

实行双休日后,赵经理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把房子拆了重建。农民建的那房子,土不拉叽的,样子难看,功能不全。这提醒了钱总。钱总买下时,把房子全拆了,找了家设计公司设计,建得像白宫一样。开车在盘山公路,远远就能望见这个白宫。这让赵太太不舒服,越发不喜欢自己的房子了。

其实最初想去山上居住的不是赵经理,是他太太。赵太太一直没有生养,吃斋拜佛也没有见效。虽然没见效,但她迷上此道了,将之作为修行。山上的环境适合灵修。对钱家,赵太感觉复杂。因为他们存在,山里确实热闹了一些。钱家有三个孩子,两个是超生的,反正他们家钱多,不怕罚款。这又让赵太反感,觉得钱家充满了铜臭味,自己的丈夫虽然是经理,但不过是公职人员。虽然捞了一些,但毕竟不是光明正大赚来的,有钱不敢花。当然从佛的角度,万事皆空,财富乃空相,花钱也是空相。那么生儿育女不也是空相吗?她是为求空相而信佛的,有些荒谬。但从灵修的角度说,并不荒谬,因为灵修修的是现世幸福。也因此她讲究灵修环境要美。

好在钱家房子离这边远,吵不到这边来。只是钱家活色生香的景象对赵太的灵修有点影响。但钱家在山上待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一是孩子要上学,二是山上没手机信号,钱总这样个生意人怎么受得了?虽然最初他把这缺陷说成了好处:

“更好,我就可以不被他们烦了。事情交我助理去办。我也清静两天。”

他最初甚至还让妻子带着孩子先下山。反正他有专职司机。他一个人在山上逍遥。但他仍然不放心山下的生意,结果是,他下山的时候比妻子孩子的还要多。

赵太不能理解的是,她的丈夫工作那么忙,怎么还有精力当“皮条客”,又把一户人家拉了上来。赵经理说:

“人家是处长。人家提出来了,总不能不答应吧?”

处长姓孙,是赵经理公司上级主管部门国土局的官员。赵经理所以介绍孙处来,不只是因为他是上级主管部门的处长,还因为他说可以办下房子的产权。赵经理问赵太:

“可以办下产权,有什么不好?”

“真的?”赵太道。她已经离不开这里了。她甚至不是节假日都上来,反正她那个闲班可上可不上。她在一家私企上班,那私企老板看赵经理眼色吃饭。

孙处真的办下产权,而且把关系介绍给赵经理办。赵家非常感激孙处,他们关系走得非常近,经常串门。孙处的太太老不见上来,赵太发现孙处房子里,夫人的照片一张也没有。当然,新房子嘛,又不常住,哪里搞得那么齐全?但赵经理从国土局的议论中知道,孙处太太想跟孙处离婚。为什么离婚?无论是孙处还是孙处太太都只说感情不好。于是又有人传孙处太太外面有人了。

孙处好像外面并没有人,不像那个山坡上的人。那人从不跟大家来往,也从不见孩子。一男一女,赵太眼睛判断,那女人不是太太,像是“二奶”。不管是不是,总之赵太把他们称为一对“野鸳鸯”。

“哎呀,你管人家干什么!”赵经理制止她。

“我就是眼里揉不进沙子!”赵太说,“这里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人家过人家的……”

“是不是你也想过那样的生活?温柔乡。你们男人哪!”

“男人?孙处不也是男人?”

赵经理就拿孙处出来搪塞,他知道自己夫人赞赏孙处。赵太认为孙处是正经男人。孙处好像是把山上当作避难所。“周末,也没什么地方去。”有一次孙处说。赵太捕捉到了他的寂寞,想:是啊,平时上班,还可以在单位待着,周末在家,跟一个要跟自己离婚的女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日子太难熬了。

赵太母性出来了,常拿些食物过去给孙处。后来,赵太每次上山,都惦记着给孙处带吃的,卤肉干、豆腐干,后来知道孙处爱啃凤爪,又带凤爪,还有鸡翅。但孙处似乎有点烦她了,躲着她。她也看出来了,但她把对方的逃避当作孩子对母亲的逃避。

赵太的行为,让赵经理心里委实有点不是滋味。“你就不要烦人家了!”他对自己妻子说。他不好直接表达自己的醋意。

“都像你,这么冷漠!”赵太说。

“我是冷漠的人?”趙经理辩。

“好歹是你的上级单位领导吧?”赵太又说。

这还说得通。想想,也是。

赵太对这个地方上心,赵经理就也觉得这里有家的感觉了。他这才后悔当初没把农民的土房子拆了重盖。特别是眼看着自己快退休,就要闲下来,往后余生难道就要跟这样的土房子一起过?当然这危机,与其说是对住房,毋宁说是对退休本身,他必须有事情做。他开始开垦屋边的一块荒地。开垦让他想起他上山下乡年代,那时候自己那么年轻,开荒种田,战天斗地,青春好像又回来了。

赵太对这也很赞成,自己种些蔬菜,绿色食物,自然生活,跟灵修在精神上一致。她还把种出来的菜送给孙处。当然也会把瓜果送给钱家孩子,她喜欢孩子,虽然钱家孩子让她觉得吵,但她还是打心里喜欢的。这么一送,钱太也送来了礼物。赵太才感觉到其实钱太人不坏,只是平时没有接触。又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接触人的,这跟她的信仰并不矛盾,中国的佛教是现世信仰,讲人与人之间其乐融融,和谐相处。

钱太受了启发,也开始开垦种菜。她是行动力很强的人,还开始养家禽。放养,山上围个大网,鸡鸭在里面跑。不吃饲料,很绿色。她漫山遍野追鸡鸭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富太太。“都是穷苦过来的。”她说。是啊,想想,赵太自己不也是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步仕途升迁。钱太应该也是原配,当初嫁给钱总,钱总也还不是“总”,天知道丈夫后来会成功。

杀了鸡鸭,钱家也送过来,尝尝鲜。赵太觉得不好意思,决定也养,到时候杀了也分给钱家。

一片片的菜地吸引了一个人,他是休假来随便逛逛的。“无忧无虑,这真是农家乐啊!”他学鲁迅《风波》里的城里游客,叹道。

他路遇孙处,向他打听怎么在山上买房子。他自我介绍姓李,是师范大学的教师。孙处自己也是大学毕业,后来走上仕途,但一直有知识情结。特别是当在单位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就感叹不如去当个知识分子。所以他一听对方是大学教师,就有亲近感。他愿意给他提供帮助。当然,办产权的资源他没有提供。李老师也不在乎,他说北京宋庄那些艺术家也没有得到产权,不是好好的?孙处才知道对方是美术系教师,画家。再看看那样子,确实一副艺术家的气质。李老师看中的可不是种菜,而是种花。他喜欢画花卉,从此以后可以画自己种的花卉了。有这么大的土地可以种花,那是在城市里想都不敢想的。

“只有澳大利亚才可以。”他说。李老师的儿子在澳大利亚读大学。他感叹澳大利亚移民越来越难,只能做好与国内共舞的打算。

暑假一开始,李老师就急急忙忙搬上来了,刚好适合避暑。收拾房屋时,大家才真正看清了他的夫人的长相,很柔弱的一个女人。最初大家叫她李老师夫人,但她不喜欢,说自己姓吴,和丈夫同一所大学,只是不同系,中文的。大家就叫她“吴老师”。

李老师和吴老师分别招呼自己的同事,约时间上来玩。但李老师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是建立在规则之上。他只想到自然规律,没有想到人为规则。或者说,他也知道人为规则,但没想到这里也有,而且是“潜规则”。山区难以发展经济,这些村民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农村人往城市跑,城市人却往农村跑,那么,何不搜刮他们一下?于是来收费,名为管理费。

这些城市来的人本来是抗拒的,他们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何况他们中有的是掌握权力的,比如孙处、赵经理。但孙处经过三思,不敢把事情闹大,怕查起他房子的产权问题来。钱总倒不怕查,他房子本来就没产权,他完全可以动用他的关系,他也是有当领导的朋友的,但他也没有干。作为商人,他打点惯了。再说这些村霸也没要多少钱,花钱消灾。那对“野鸳鸯”也不敢造次,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秘密处所,闹大了,就可能暴露了。

但最初他们还是想通过村干部来解决。孙处去找村干部,毕竟是当领导的,思维是走组织程序。再说这些村干部,他们也是打点过的。但村干部都跟这些村霸沾亲带故的,只是过后跟那些村霸说说,让他们不要这么干,城里人来,要友好,热情好客。那些村霸说:

“我们就是好客啊!我们给他们当保安,还不好客?”

村干部就用这话回这些城里人。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拿筷子遮鼻子,但也没办法。好在好歹有个说法了。当然这说法实在太不像样了,他们除了收钱时来,平时影子都不见。钱总本还想他们总得干些什么,拿了我的钱嘛!

“瘟神,送走还来不及!”赵经理说,“这社会就是这样,那些坏人,有时候还真拿他没办法。”

钱总也觉得对:“就是啊,明知是鬼,也得当神供。”

“就当作施舍了!”赵太说。心里又觉得不对,施舍是这样的吗?“就当打发乞丐!”

钱太说:“喂狗!”

钱太又朝她的孩子们:“喂狗!”做出狗的样子。孩子们笑了,这开玩笑化解了孩子们质疑的目光。特别让钱太担心的是,她最大的儿子已经在摩拳擦掌,一副要冲出去的模样。

孙处一直没说话。自从找村干部不奏效后,他就不说什么了。人们只看见他腮边一下一下暴着牙龈痕。他好歹是领导,竟然在这个地方要低头。当然他也知道能屈能伸,要不然怎么坐到处这位置?只是在心里,他觉得腻歪。

那对“野鸳鸯”也觉得腻歪,生活本不该这样。他们确实不是夫妻,他们是为爱走到一起的。男的带女的来到这里,是来建立一个爱的世界,却不料遇到了挑战。爱是绝对要理想化的。何况男的还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动不动就缅怀当年的战场,自己的英勇。“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只能叹息一句。为了表示不驯服,他每次交钱时,都故意不小心地把钱丢到地上去,又做出要去捡起的样子,却迟迟拖着,等对方去捡起来。

村霸也知道这个男人是故意把钱丢地上,但他们也无所谓,只要拿出钱来就行。他们很务实,只要钱。要知道现在不好赚钱,去给人打工扛活自不必说,就是做生意,也要低声下气,顾客是上帝。这个能挣钱,比做生意强多了,弯个腰捡算什么?脸能当饭吃?只要给我钱,你们都是我祖宗。

无论抢的人,还是被抢的人,都很务实。我覺得,这是我剧本的新意。

甚至大家多少还抱着侥幸,在这穷乡僻壤,确实也需要保护。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找警察,离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急。这些收了保护费的人毕竟在村里,村霸是当地人,坏人可以治坏人,多少会给予帮助的吧?这些人也确实留下了他们的手机号码,说有事可找他们。

“坐着收钱,你们平时总要做点什么事吧?”钱总提出。

他们于是就隔几天来个人,扛着扫把,扫一下地。

只有赵太还是有点不甘。“钱拿了可以,但要开收据!”每次交钱,她都提出。

“没纸。”

赵太拿出纸。村霸就随手写几个字,那字猫爪一样,赵太也认不清写的是什么。谁心里都明白,这破纸一点效力也没有,只是赵太这么折腾一下,她气才顺了。

大家渐渐也习惯了,把这种付费当作过好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村霸们一个月来收一次,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直到李老师来的这个月的月底。

“什么钱?”李老师不懂。

村霸听李老师那口气,解释说是服务费。

“我们委托你们服务了吗?”

“我们是村里的……”村霸说得很含糊。

“拿证明来!”李老师说。

村霸当然拿不出来。“一直是这样的嘛!”他们说。

“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李老师说。

村霸愣住了。他们没料到这个人会这么问。“我们跟你没法说。”他们本可以动粗,但又怕被其他户知道了,一起来抗交。他们准备先转到别户去收。却不料,这个家伙竟然跟了出来,跟去孙处家里。村霸是两个人,用一人把他堵住。他就在坡下叫孙处:

“这种事,你们就答应了?”

孙处正掏出钱来,搁住了。听着李老师一次次叫,他的脸红了。他感觉无地自容。他愣了一会儿,把钱收进钱包里,把钱包揣进衣袋里,出门去张望李老师。本来,孙处即使拒交,也可以回屋里去,把门关上,无论是村霸还是李老师,通通不理。但他却迎出去看李老师,他是给自己一个机会,用李老师的勇敢鼓起自己的勇气。

孙处出门,也看到了赵经理。赵经理觉得自己是最先开发这个山庄的人,所以任何事都走在前头。何况是闹在孙处家。赶过来才知道是李老师抗交保护费,也不让孙处交。孙处有难,他自然更要协助。他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他也合着村霸在拖李老师。还有李老师夫人吴老师,她当然是为自己的丈夫。李老师觉得赵经理成了村霸的帮凶,拿胳膊肘顶赵经理。赵经理本来也可以不管的,但李老师说出一句话后,他就不能不管了。李老师的话是:

“让媒体来曝光!你们这些人的行为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这些人倒不怕暴露,我是流氓我怕谁?赵经理却紧张了,他怕事情闹到媒体上,他产权的事就被拔出萝卜带出泥了。于是他企图制服李老师,比那些村霸还用劲。“这社会……都这样……”

“我们小民被欺压也就算了,你们领导也被欺压,你们也认了?你们官威哪里去了?”

李老师也懂得抓住对方敏感处,刺激对方。无奈赵经理不在乎。“什么官威嘛!你以为官员什么都能干啊?”

感觉拖不走,这李老师一定要冲向孙处家,赵经理改变策略,示意村霸们,索性让李老师进孙处家里去。“在外面吵吵嚷嚷,影响不好!”他向村霸们说明。

村霸们也同意,他们也怕李老师的抗拒声会被其他家听到。李老师被赵经理拥着后背,推到孙处面前。孙处只能迎客。大家进来了,让村霸在门外等着。

“你们看着办吧!”村霸说。

“我们当官员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赵经理继续絮叨刚才的话,“特别是,现在抓得很紧,我们怎么敢?”

“被欺负还不敢反抗,那还当什么官啊?”李老师继续刺激,“你们是那么胆小的人吗?”

“当然得胆小,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就是如履薄冰。”

“那就没腐败了?”李老师说。

“谁……谁腐败了?瞧你说的,我们这里谁腐败了?”

“你敢说自己很干净?”李老师不依不饶。

“李老师你说什么嘛!”赵经理道。

“邪不压正!那你们怕他们什么?”李老师说。

“谁怕他们了?”孙处突然叫起来,把赵经理吓一跳,李老师也怔住了。平时他没有把孙处当官员看待,这下真是拿出官威来了。“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孙处叫,就要去开门。

村霸就在门外,赵经理料到这一开门,孙处肯定要跟村霸闹翻。两虎相斗,都没有好结果,这样他自己也要倒霉了。他死死拉住孙处,叫着要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孙处,不要因小而失大啊!”

孙处甩掉他,把他甩得踉跄。孙处轻蔑道:“什么是小?什么是大?你有你的价值观,我是讲原则性的!”

原则性!赵经理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是他的领导,虽然不是直接领导,也是上级部门的。孙处这甩手,就像是把他甩到角落去。孙处这话,无疑是在政治思想性上否定了他。不安,畏惧,羞耻,让他脑袋猛地一轰。一股孤注一掷的气猛地注进他身体里。他站直身子,叫:

“谁不讲原则性?谁没有原则?谁没有尊严?我愿意这样吗?谁都是有人格的人!孙处说得对,我也不想交!我们就不交了!看他们拿我们怎么办!”

其实此时外面只有一个村霸了,另一个跑“野鸳鸯”那里收钱去了。“野鸳鸯”姓周,两个都姓周,都是税务机关公务员。他们确实不是夫妻,他们各有家室。这山上房子是男周瞒着妻子买的,男周父母有钱。男周经常带女周上山玩,并不长住,也不过夜,所以村霸不容易逮住他们,总要来几次才撞上。今天却被撞上了。男周直呼倒霉。

外面,李老师的叫声,这边听得清楚,男周想装作听不到都不行,因为边上女周在用眼睛审视着他。他们是因为议论单位那些苟且的人,走到一起来的。彼此认可,于是生爱。现在,是检验他们跟那些他们所不齿的人不一样的时候了。如果他们装作不知道,那么他们就跟他们平时所鄙視的人一样。我这成了什么了?正确的举动应该是冲出去,声援。不,参加战斗。你不是曾经上过战场吗?你不是曾悲叹这时代英雄无用武之地吗?你不是认为沉闷的生活造成人精神萎靡吗?

但男周的腿站不起来。

当然可以像平时那样表示出轻蔑,表示自己早已对这个世界绝望。绝望,不是很好的理由吗?反正绝望了,还争什么?很多人用绝望来掩盖自己的怯懦和慵懒。这么一来,绝望而能发声,就已经够勇敢的了。当然,绝望还发声,说明你仍然抱着希望,可笑。好吧,可笑就可笑,我就可笑了。这样,发声就已经是勇敢的作为了。于是他骂了起来。

但骂着骂着,还是应该有所行动,只停留在骂,他自己都觉得在虚张声势。在自己爱的人面前,他简直说不过去。爱是严苛的,不能来半点虚的。

当然男周可以把球踢给女周,你不是也没有行动吗?但你是男子汉,总不能跟一个女的计较吧?这又是一个困境。何况这个女的是你爱的人,你必须顶出去。于是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他不是站不起来吗?但他竟然能走了。他只是害怕走出去。

他本来可以这么一直走下去,在房间里,表示他的愤怒,他的决心,他的勇气。但糟糕的是他自己对自己也有要求,他不能容忍自己在爱的人面前这么表演,爱是扪心的,扪心问,我是什么人?

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么躲着,那些村霸也会找上门来。到他们找上门来,自己再打开门,那就是被动接受了。不,他要主动出击。他熬着,挣扎着。

他实在熬不住了,冲向门口,打开门。村霸已经出现在门口。

完了。

好在也许是在李老师他们那里碰了壁,村霸堆了一脸笑。这给他反击的机会。“干什么!”他以从来没有的愤怒叫道。这声音就像冲锋号,让他成了战士。

村霸说交钱。

“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男周叫,“我是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还得寸进尺了!”

男周说话,简直像骄傲地吹喇叭。此时女周也一步上前,挽住男周胳膊,和男周形成一堵墙,挡在村霸面前。见女的上前,男的自然要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于是他向外顶去。村霸起初没明白他要去哪里,发觉他眼睛瞧着孙处家门口,才发现那边已经扭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李老师一家、孙处,还有赵经理联合在一起了,跟留守那边的村霸越顶越近。很快地,赵太也趿着拖鞋往那边赶。这边这个村霸慌忙往那边跑,去救同伙。发现男周女周也跟着,害怕他们也加入,就停住,去阻拦男女周。他想阻拦了男女周再过去帮同伙,他赶紧跟这边这对男女说软话,施缓兵之计。但男女周不被他蛊惑。他只能一直被男女周纠缠着。

那边,孙处开始用食指戳那村霸的鼻子。他毕竟是领导,拿出了教训人的威严。村霸倒退了几步,这些地痞对当官的还是有些心虚的。直到孙处的手指尖戳到了那村霸的鼻尖。

“你敢!”那村霸叫。

孙处一怔,稍微后退一下。“我怎么不敢?”他忽然尖声叫起来。“我有什么不敢的?”他又继续往前顶。“我有什么不敢?我都生癌了,有什么不敢!”

他的话让大家大吃一惊,扭头去看孙处。赵经理也暗暗惊愕,他们算是一个系统,在孙处单位也从来没有听过,否则早就是爆炸性事件了。也许是真的,只是他一直隐瞒着,如果被他那些政敌知道,他的仕途也到头了。现在他竟然这么说出来了,可见受了多大刺激了。赵经理不明白孙处为什么这么受刺激,他的声音发抖,他的手臂也发抖,这使得他食指尖即使想不示弱地戳对方鼻尖,也无法戳中。他的食指更像在扫射,但没有子弹射出。

村霸不怕了,笑道:“我还艾滋了呢!”

“谁跟你开玩笑!”孙处道,把自己衣服撩了起来,露出了手术创口。“肺癌!”他宣扬道。

赵太刚好到达,看到,吓得抽筋了起来。

赵经理赶紧去搂妻子。他本来应该嫉妒的,自己的妻子竟然对孙处的病这么敏感。但那刀口也刺痛了他,他感觉心头火辣辣的。自己的妻子无疑是被吓的。他本来可以借此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他不愿。他愤怒,单是为自己妻子被吓成这样,他就要讨说法。至于孙处,人家都把自己最可怕的秘密说出来了,自己还畏畏缩缩,成什么人了?

孙处的话释放出了殊死的绝望,所有人都奋不顾身了。那边男周和女周合起来跟那个村霸搏斗,但即使是两个人,还是无法从村霸控制下挣扎出来。主要是村霸逮住了女周,这使得男周即使逃脱了,也得再回来救女周。“不许动她!”他撕心裂肺叫。

那边钱家也骚动着。村霸还没有收到他们家,就是钱总决定这次拒交,也还没有到抗拒的时候。但钱总已经被煽动起来了。从理性上说,他也要推波助澜,大家一起抗交。他是所有人中最不愿交的,他的钱是靠自己一分一分辛苦赚的,但却总是被各种敲诈,现在这些没来头的人也要来敲诈一笔,他就不能忍受了,觉得是剜他心头肉。现在有机会不交了,他要去助一把力,添一把柴火,让火烧得更旺。

当然钱太不让他去。钱太最后搬出了大儿子,那孩子的眼睛已经要燃烧了。钱总犹豫了。但外面越闹越大,火越烧越旺,钱总感觉就像他的东西价格升到巅峰了,他害怕回落。他还是要出去。大儿子已经摆脱了母亲,冲在他前面,要跟他去。

“回来!”钱太叫。

“我不!”大儿子说。

“回来!关你什么事!”钱太又喝。

钱总回头看到后面一排孩子,都用天真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他倒产生了另外的想法:自己不能在孩子面前丢份。这对自己没好处,对孩子也没好处。他一直为自己感到屈辱,他做梦都希望他的子女不像他这样屈辱挣钱。钱是挣了,人还是人吗?至少,有些时候该硬的也要硬气起来。他这个样子,子女们从小就接受着苟且教育,以后必然还是步他后尘。像老鼠一样偷吃,生意也是做不大的。他于是把大儿子的手握起,说:

“走,爸爸让你见见世面!”

他带着大儿子向冲突现场冲去。他刚到达那里,就听见一声惨叫。他怔住,把儿子搂住。那边本来围成团的人开始散开,孙处,赵经理,赵太,吴老师。李老师是最后撤的,开始,他好像不会反应了。他撤时身边空荡荡的,大家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再一看,那村霸倒在地上。

“杀人了!杀人了!”另一个村霸丢下男女周,喊着向这边奔来。

流氓呼告总是更瘆人,控诉起来总是理直气壮,这使得善良的人们真觉得自己干了天大的坏事了。

李老师确实觉得自己干了不该干的事了。自己竟然行凶了。他开始后怕,不仅是害怕对方算账,还对自己感到害怕。自己这只拿画笔的手,这只创作美的手,竟然这么残暴。也许自己只是一时冲动?这样,他自己还不至于沦为暴徒,也有理由让对方谅解。在他的心里,对方已经不再是那么穷凶极恶了,原先那种是非原则在化解,愤懑在淡化,换之的是懊悔,甚至还有淡淡的乞怜。

倒是他的夫人保持着对村霸的怨恨。她了解自己丈夫,他是刚直的人。他们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良知。所以她仍然肯定自己的丈夫。但她丈夫却不耐烦道:

“你别说啦!”

大家都来看望李老师,他成了英雄。李老师仍然没觉得自己是英雄,不过也觉得自己是被赦免了罪行了。他更关心的是那个被他打的人怎样了。大家说,那人只是受了伤,并无大碍。这让李老师稍微安心。

“你还关心人家?”赵太说,“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这话李老师爱听,他谦虚地摆摆手。

“要是我,也会这么干!”男周说,“当时我已经在往这里冲了!”

“要惯着他们,以后还得了?要从收费变成收税了!”钱总说。

“他们想!”男周说,寻孙处看。

孙处牙龈痕一暴一暴的,没说话。

赵经理也瞅着孙处。对这个孙处,赵经理仍然感情复杂。一方面,他意识到这是他的上级主管部门领导,另一方面,要说没关系也没关系,倒是自己妻子对这个孙处的热衷……那场战争过后,他又有点耿耿于怀了。但也觉得自己不能那么酸气。现在瞧着孙处,赵经理想的是:他是否后悔自己把癌症暴露出来了?他是否会想办法掩盖?说自己当时只是胡诌的?但孙处并没有这么说。他挺在那里,明摆着一副病容,一点没有掩饰的意思。

大家想起这是一个绝症病人,顿时生死的临界线被降低了。人家都已经到了快死的地步,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可奢求的?还有什么不能付出牺牲的?所以当村霸提出要交出凶手时,大家都拒绝了。

“怎么可能?”大家异口同声说,“我们成什么人了?”

“那样,岂不畜生不如了?”女周说。

“想都别想!”赵太也说。

大家本还想到村霸会去报警。“报警也好,脓疮挤破,彻底解决!”钱太说。

“怎么解决得了?”钱总说,“过后依然如故。”

“不管怎么说,能解决一阵子。”钱太说。她不知道赵经理和孙处都对报警有顾虑,怕扯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她还对赵太说:

“他们不报警,我们报警!”

“不好闹得太僵!”赵经理赶紧说,“往后我们还得住这里,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要跟我们结上了仇,长期捣乱,怕是警察也管不了,我们怎么住?你家房子又建得这么好。”

“都是说没用的!”钱总说,“重要的是怎么报警?手机都没信号。”

大家才记起这个。

“我们不会下山去?脚长在我们身上。”男周说。

他的话启发了大家。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大家赶紧准备东西。男女周最简单,率先启动了那辆帕杰罗V97越野车。但开了一小段,前面有人拦住。村霸们已经封路了。

这个山庄只有一条进出的路,连接着盘山公路。村霸就在唯一的进出口上把守。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有事要下山!”男周说。

村霸不听。男周也不管,驱车向前冲。但前面用石头垒了路障。

“你们这样,我们要报警了!”女周说。

“报啊!报!你手机有信号,就报!”

只能打道回府。消息传到各家,大家开始慌了。纷纷跑去路卡跟村霸理论,但村霸就是一句话:把凶手交出来。

大家回来,首先想到了李老师,要把李老师藏好。打人的是他,找不到他,村霸就找不到对象了。虽然大家明白了,村霸是要挟持所有人,但李老师不见了,大家就觉得自己也可以藏住了一样,就像一个孩子把脑袋钻进洞里,就好像全身也不会被人看见一样。

自村霸提出要交出打人者,李老师从不忍心变成慌张。但他从村霸的话里判断,他们并没有看到是他打的。既然这样,他藏起来,无异于不打自招。再说,反正村霸不知道是他,那么他就没有危险,那么,他怎么能当缩头乌龟?所以他只答应待在自己家里,不出来晃荡。

钱总有点后悔自己当时那么急着加入那个扭打群体里了。不然,也可以向村霸说明,打人跟自己没关系。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他作为生意人,不能承认自己那么愚蠢。就连冲昏脑子都是不能容许的。他只能给自己一个解释:判断失误。自己行动得太早了。如果再观察一会儿,看到李老师动手行凶了,他一定会判断出不妙了,事情性質起了变化。伤了人,一定要吃官司。生意人以和为贵,就怕打官司。赢也是输,输也是输。

“中国的事,就糟糕在不讲规则!”钱总感叹道,“有规则,我们也愿意按规则来。这样‘黑吃黑’,向谁讲道理去?”

大家都不同意他最后这句话。“这是‘黑吃白’!什么‘黑吃黑’?”

“好好,是‘黑吃白’。”钱总说,“‘白’又有什么用?”

“我就不信没用!”吴老师说,“这世界,还没有天理了!”

尽管大家都不信有天理,但吴老师的话很是给大家打气。无论吴老师是出于什么动机说这样的话,是为真理,还是为了自己丈夫。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往往喜欢正面的话语,人生需要鼓励,与其说是相信,毋宁说是出于无奈。我们毕竟得过下去,活下去。

好在日子还能坚持,山庄里至少还有吃的,可以过几天。大多是有家口的,家里或多或少都能掏出东西来。就是孙处是一个人。但赵太上来时,已给他准备了鸡爪鸡翅膀。当然,可以请他直接到家里来吃饭,也顺便宽慰宽慰他。

孙处来吃饭,仍然一声不吭。吃完,告辞,到自己家里待着。

赵经理得以直接观察自己妻子和孙处的关系。从他们的表现看,并没有什么隐秘的地方,这让赵经理宽心了,甚至还责怪自己在大事面前揣着小心眼。

我这事件里,虽然不关家国兴亡,但也是大是大非。

这么多户人家里,只有男女周遇到了问题。他们平时是周末上来,房子里完全没有余下东西。这周末是准备上来一天就下去的,只备一天的食物。他们跟大家又不熟,不好意思向大家借要,只能做好饿肚子的准备。好在女周情绪高昂,觉得男周表现出了男子汉气概。她表示愿意跟他同艰苦共患难。弹尽粮绝了,他们就相拥在床上,说着对对方的爱。

可以用沉默坚守,可以用爱坚守,但钱家有点麻烦。他们家的孩子就不可能像大人那样懂事了,嚷着要吃这吃那。钱太就骂孩子,又骂丈夫:

“你还做什么食品加工!”

“不要说食品加工,食品都没有!”钱总说,“有,在山下,加工的没加工的,好吃的不好吃的,要多少有多少,你搬得上来?”

“你司机呢?怎么不见上来?”

“昨天才送我们上来,下山,怎么可能又上来?”钱总说。他忽然心里一跳。平时不能用电话联络,司机是定时上来的。这次定在后天上来。也许还有希望。但问题在于,封路既封出去的,也封进来的吧?就是让司机进来了,不也是手机没信号,没有用?

急躁,他也骂起小孩来了。“早知道不带你们上来!”

“是你要他们上来的!”钱太说。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上来……”

“我上来了,把孩子扔下面?亏你想得出!”

“我也没这么想。”钱总说。

“又是暑假……”

“唉,怎么偏碰到暑假呢!”钱总找到了一个推脱理由。

“跟暑假什么关系?不是暑假就不用带孩子了?你带了几天孩子?”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嘛!”

赵太就过去劝慰。赵经理赞成妻子这么做,一切为了维持局面。出了这种事,总要稳妥解决为好。那钱家太太整一个没脑子,之前还要报警。公办不如私了,公办,到头来谁能控制得了局面,事件走向都不知往哪里去了。

好在山庄范围广泛,有活络空间。大家串门,聚集,商量对策。与其说是商量对策,毋宁说是互相打气。外头的村霸看着这种热融融气氛,急了,就又冲来。大家把门关起来,他们就拿着石头砸。那次大家聚集在钱家,结果钱家窗户被砸得稀烂。更重要的是孩子被吓得惊叫大哭。大家过意不去,孙处说,以后聚会点就在他家。赵太很看得起孙处的骨气,把自己家的零嘴什么的搬到孙处家,大家享用。

但很快的,食物就捉襟见肘了。赵太开始收割自己种的蔬菜瓜果。一看广阔的田野,赵太的心就豁然开朗了,那里的蔬菜瓜果还能支撑一阵子。她把瓜果送给钱家时,钱太坐不住了,她受不了别人的施舍。如果她没有回礼,那就是纯粹接受施舍了。她看上了自己养的鸡鸭。不仅回礼给赵家,而且大家一起吃。有了鸡鸭,被饿得又淡又苦的嘴就又活络过来了。

“我们有南泥湾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封锁不了我们!”赵太说。

偶然地,大家发现吃东西时那对“野鸳鸯”都不在。他们应该是回避了,他们跟大家平时毕竟没联系。他们是否有食物?赵太想,没有拖家带口的,可能没有准备什么东西。于是带着钱太去敲他们家的门。开门,进去,这是赵太钱太第一次进入这个家,很暗,有味,女周赶紧跑去开窗。赵太把屋里,至少是客厅狠狠地审视了一遍,还翻了冰箱,这对男女果然已经没有食物了。

把他们拉出来,加入大家。男女周已经饿得不行了,也就半推半就。男女周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了,大家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这份上,他们也不藏着掖着了,和大家融洽关系最要紧。男周说,正因为他们这样,之前不好意思跟大家来往,怕大家有看法。大家说,没什么,家家有难念的经,各人有自己的难处。

只是李老师尽量躲着大家。吴老师觉得自己要有所表态。这局面,归根结底是由她家引起的,自己丈夫当时不一定要动手的,他就是这种脾气。好在大家通情达理,甚至,深明大义,甚至,宽宏大量。吴老师就摘了自家的百合花,说花也可以吃。大家确实知道花可以吃,餐厅里吃过。但在这种时候吃花,感觉大不一样,那种精神提升,那种从容,那种美好。山庄整一个美好社会,整一个共产主义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各家里都发出叹息声。

只有孩子仍然无忧无虑,到处跑。钱太害怕他们撞上那些村霸,把他们关在房子里。这倒刺激了她的大儿子。这孩子有点懂事,但他以为大人们真的要抗争到底。这使得他有恃无恐,要去冲破村霸的封锁。大人们以为他长大了,疏忽了对他的管束。他果然来到了被村霸封住的路口,不由分说,就搬砌路障的石头。很自然,他被逮住了。

“你是谁的孩子?”村霸问。

孩子表现得宁死不屈。

村霸就把孩子扭送到山莊,喊着各家出来辨认。钱太才发现大儿子不见了,跑出来,道歉。

“你家的孩子?”村霸问。

钱总也出来,说:“是,我的儿子。”

“哦,是小钱啊!”村霸说。

钱总觉得这种称呼很陌生。但不管怎样,把自己的孩子领回重要。但村霸不给。钱总知道自己被讹上了。

“你们要什么,你们说吧!”钱总理所当然道,心里在想着会破多少财。他已经做好了破财准备。但他没有想到村霸要的不是他个人的,而是集体的。

“把凶手交出来!”

“这……我不能做到嘛!”钱总说,“你说个我可以做到的。”

“你可以做到。”村霸说。

“我……怎么知道嘛!”钱总忽然灵机一动,“当时我刚到。我本来在自己家里,前一分钟,就在前一分钟,前一秒钟,我还在自己家里,不信你们那位兄弟可以证明……”

“他躺医院里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那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在那边。”他指男周的房子,他看得到的。你看,这个角度。就是看不到,我到达事发地他总会看到吧?我刚到,还喘着气,眼睛还没定神,事情就发生了。我根本不知道哇!”

“这我不管!”村霸说。

“那叫我怎么办?”钱总说。

“你去问他们。”村霸道。

钱总凑前一步,悄声对村霸:“都是熟人,邻居,我怎么问嘛!”

钱太也说:“是啊,金厝边,银乡里,以后我们在这里可怎么住嘛!”

“我们就不是乡里?”村霸道。

“当然也是。”钱太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所以……”她伸手企图拉孩子过来。村霸把孩子一揪,揪到身后。钱总看到,村霸这么一换姿势,实际上他原来抓住孩子的手松弛了。如果他儿子够机灵,可以顺势摆脱,逃走。但他的儿子死脑筋,没有去挣脱。钱总只好自己动手,抄到村霸后面,正要动手,被村霸发现了。钱总只能做出完全没有这个企图的样子。村霸感觉到了危险,要撤离。钱太扑过来直接抢夺孩子。她被村霸一推,推在地上。钱总赶紧回头救妻子,妻子头上已经出血。他干脆大声叫喊起来:

“抢人哪!杀人哪!”他也会村霸叫喊那一套。“杀人哪!杀人哪!”

大家听闻,纷纷跑出来。钱总希望大家一起把他的儿子抢回来。大家人多。村霸步步后退。大家围上去。村霸一猫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举到小钱头上。“再过来,砸死他!”

钱总赶紧叫大家不要动。人在,总会有办法的。他正想别的办法,村霸已经扛起孩子跑了。他只听到村霸撂下的一句话,依然是:

“不交出凶手来,别想要孩子!”

尘埃落定时,大家好像才记起要继续冲锋,冲到路障处。那村霸不在,孩子也不在。男周忽然想起,号召大家搬砌路障的石头。大家猛然明白,纷纷搬起来。钱总急了,他的儿子在村霸手里,路通了,他们怎么能走?正想着,村霸赶回来了,一下子来了五个,个个拿着武器,有刀,有棍子。

既然走不了,还是必须同舟共济。先得安慰钱家。钱太不停地哭,大家用各种话劝她。但说来说去也就那几句话,没有新意,一点作用也没有。赵太就想换一个角度,叹息:

“唉,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钱太问。虽然她也一再在心里骂儿子,骂的也是这句话。但这话得她自己说,别人说,她听不得。

赵太才意识到她说了不妥的话,赶紧说明:“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钱总紧揪住不放。

他本不是计较的人,怎么这下比他妻子还计较?按说他还是通情达理的人,也因此,他承认人都是为自己的。之前大家只顾自己逃跑,搬路障石,他虽然慌张,但也理解大家。生死关头,哪有不各自逃命的?将心比心。从别人角度看,他儿子确实是添乱。要不是他自己送上去,村霸哪有人质可抓?自己的孩子自己管好,这也是应该的。没管好,出了事情,自己负责,也没话可说。道理如此。

说到道理,那么也应该彻底来掰一掰。归根到底,是谁造成了这局面?是谁那么莽撞,去动了手?他又说:

“对,是我小孩不懂事,祸都是我小孩惹出来的,是不是?”

吴老师感觉被扎了一下。“也不是……”她和稀泥地劝慰道。

钱总不管,他要把话挑得再明一些。“我当时刚从家里过来,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钱太说,“我就说你就这么鼻血滚滚出,血热得会从鼻孔冲出来。你过去干什么?没你的事,你凑什么热闹?要凑热闹,先把儿子送国外留学去!”

吴老师脸色变了。

“还不就想着大家是一起的,出了什么事,劝一劝。”钱总说,“我到时已经出事了,我想劝都来不及了!”

他的话指向非常明显了。大家都不好接茬,反正这话题跟自己没关系。散了。

吴老师回家,告诉了丈夫李老师。李老师本来觉得自己动手确实太莽撞了,钱家孩子又被抓去,他压力更大。现在钱总这么说,这个人是他平时看不起的暴发户,他这么绝情,自私,不饶人,没有表现出同舟共济,他心肠硬了。他开始从践行道义上来鄙视钱家人。这样,他心里的负疚感没有了。

好在大家还好,没有受钱家影响。

大家都在劝钱家。说白了,是因为被抓走的不是自己家人,至少当务之急跟自己无关,所以能劝慰得出来。什么劝慰的话都有,让他们放宽心,总有解决办法的,身体要紧,那些村霸不至于把孩子怎样的。甚至,说着说着,赵太还差点又犯了错误,说出“这也可以促进孩子迅速成长”的话。要溜出口了,赶紧替换上一句,用道歉遮掩自己的心虚:

“刚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钱太道:“你没孩子,确实不知道当妈的心有多难受了!”

这话刺激了赵太。她要发火,但被大家及时劝住了。一事未了,再添一事,何必呢?但劝着,大家蓦然发现这倒是转移矛盾的好事。于是又转换了策略,虽然是劝,仍然是劝,但实际上是一直提这个茬,刺激两个女人,讓她们纠缠在这问题上,问题成了这两个女人的问题了。还是赵经理发觉了,把自己妻子连推带抱着弄回家里。

剩下钱太还在骂着。大家又劝了她一会儿,说人家人都不在了,就不要再说了。于是冷却,于是大家回家,关起门来。

钱总很清楚大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他儿子在村霸手里,每一分钟都在煎熬着他。钱太不停地哭,撕着他的心。这哭声是以分秒计的,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必须去救儿子。他决定去揭发李老师。

但转念一想,李老师跟自己没有直接仇怨,刚才得罪自己的也不是李老师,或是李老师妻子吴老师,而是赵太。李老师一直躲着不露脸,这使得钱总觉得李老师可怜兮兮,吴老师其实也可怜兮兮。本来他还会认为李老师是躲避,但跟那些在纠纷中说无关痛痒话,过后又关门大吉的人们相比,李老师反显得不那么可恨了。他还知道不好意思,其他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人。

但毕竟只有交出李老师,才能救出自己的儿子。钱总想来想去,想到了孙处。这个孙处,一身领导气,在山庄里也好像领导一样。既然是领导,那么就让他来主持公道。再说,在扭斗时他的声音最响,村霸,按目前情势,好像并不知道是谁动手的,所以才让山庄人自己揭发,那么,孙处你当时嗓门那么大,你自己也应该想到在村霸那里,你也可能是嫌疑人。他就不心虚?钱总决定就利用这一点胁迫他,把该负责任的李老师推出来。

到了孙处家,孙处不说话。钱总问候他的病,孙处也不答。他只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长时间地一声不响。

钱总一再打腹稿,如何切入对方的心。他生怕切得不对,或不到位。

钱总没想到,孙处比他还心焦。明天就是周一了,孙处要上班。这钱总也想到了,但又想,孙处是领导,不到岗还不容易?但钱总没想到,这周一局里有例会,孙处绝对不能缺席。上面领导坐着,你的位置空着,没有请假,无故缺席,这影响,不小于儿子被绑架。钱总儿子被绑架,还知道在谁手里,还可以讨价还价,孙处清楚,自己这一给领导坏印象,都不知道会怎么死了。当然,即便钱总知道这利害,也还会想:反正你都得了绝症了。但对处在官场上的人来说,没有职务没有权力才是真正的死。孫处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病情,也因此不敢上医院治疗,只找江湖里的中医,吃中药。之前他一直认为中药治癌症是忽悠,但除此之外没有办法,只能希望也许中药会有点用。他是带着殊死之心来奔仕途的。他现在后悔自己之前带着殊死之心跟村霸抗争了,那不是殊死的关键点。但自己已经把自己顶到最前线了。

孙处甚至疑心同样在最前线的李老师之所以动手,是因为不必紧迫,他们一家都是老师,孩子放暑假,他们可以在山上待着。但这么揣测着,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卑劣。

他想到了赵经理。赵经理也要上班。还有那对男女周,他们也要上班的吧?得让他们去跟村霸协调。

协调?这虽然是他作为领导经常用的词,但一直是他地位没有受到挑战的时候才用的。但这次,他是被挑战了,这协调意味着什么?投降。不是妥协,是投降!当时决定跟村霸干,他就没想过投降,所以他把仕途豁出去了,所以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暴露出来了,现在,难道他要投降?

这投降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人格。

孙处为自己的松动感到可怕。他甚至抽了自己一巴掌。但论起来,他又不是没松动过。每次投降,他都觉得自己完了,但每次过后又活过来了。人生一步退,就步步退。但说是这么说,他的人生并没有这道理所说的那么糟,甚至,还每每得到好处。每次都对自己说:实在没有办法了,到了生死关头了,就干一次吧!以后洗手不干了!但后来又会再干一次,再一次……现在,又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吗?

他嘲弄地想:这生死攸关,比他患了绝症还不生死攸关,每次都起死回生。

这次,他又觉得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可以再投降一次了。

何况他又没有出面,去丢人现眼。这下,他在乎的是丢脸而不是亏心。他可以让赵经理出面,赵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态度柔软,跟村霸好说话,不像自己这么臭硬。他是带着自欺欺人的臭硬态度去找赵经理的。赵太见到他,就可怜他的身体。这么一来,他竟又有一种被母亲关怀的倔儿子的情绪,不愿说出让赵经理跟村霸协调的话。

好在赵经理自己说了,并且说可以联合男周一起去跟村霸协调。也只有男周,钱家不行,李家也不行,赵经理明智地没有把孙处算在里面。赵经理所以看中了男周,是估计男周是急于要下山的。这对“野鸳鸯”,抽空跑山上吃野食,总不能在他们家人那里失踪太久吧?更重要的是,男女周完全没有在事发现场,他们是局外人,好调解。

赵经理说干就干,就去找男周。只有女周在。女周说,男周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会也被抓去当人质吧?”女周自己忽然想到。

赵经理愿意带她去找。山庄虽然范围不小,但可以想到的也就是几个地方。都没有。女周忽然想到路口。赵经理没明白她怎么想到这个地方了?那可是村霸的地盘。

男周果然在那里。

男周见到女周,显得很慌张。但他很快就沉稳了,做出让你知道也没什么的样子,我还不是为了你?

确实,要论急,男周也许更急。他自己不上班倒无所谓,他是为女周着想。他蓦地发现自己好险,当时没有在现场,被另一个村霸缠住,否则他也会去动手,那么现在到此困局,自己再去找村霸说情,是英雄当不成,成狗熊了。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当英雄的料?当年在战场,自己就不敢冲锋在前。他后来回忆战争,只是吹嘘,至多只是出于缅怀,出于对当下社会的不认可。只是在缅怀中,常常把自己的胆怯给抹杀了。甚至,他呼唤战争,不过是自己安逸中的作秀,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可以当英雄的,比如在面对丑恶事件时挺身而出,再没有,对生活的坚忍、对婚姻的坚守,也是一种勇敢,日常生活的英雄更难当。再说,如果你实在要当非常态下的英雄,这次,他就可以当,可以挺身代替李老师。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停留在跟大家一起谩骂之中。

其实为了这,女周就跟他争吵过。女周觉得他不够勇敢。“骂算什么啊?”

“你不是平时也挺会骂的吗?”他反击。

“我是女的,你跟我比?”女周回击。

女周所以爱上他,是因为他常表现出男子汉气概。现在发觉他只不过是放嘴炮。她鄙视他。她鄙视他鄙视得轻易,这里有个重要因素,因为这个男人只是她的男友,而不是跟自己利益相关的丈夫。他牺牲了,倒成就了她的理想。她与其是爱他,毋宁说是爱她自己。

所以他去求村霸时,就没有告诉女周。

“叛徒!”女周啐。

“我都是为了你……”面对女周唾弃的神情,男周争辩。

“是为你自己!”

男周无奈地瞅着女周,对女人,是没道理好讲的。甚至,现在他生出一种感觉:千万别去惹女人。

那个村霸倒对男周生出了怜悯。“你男人费了那么多口水……”

“谁是我‘男人’!”女周道。

村霸愣。“好,好,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反正你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们自己去说好,怎么办吧!”

“我们?”赵经理说,“你不是也听到了,就是他们,”他戳男女周,“不也不是一起的吗?”

“这我们不管!”

“你这就是不讲道理了!”赵经理说。

“我们就是不讲道理!”村霸说。

“你们不管,我们也不管!”男周火了。他实在面临着两面夹击的处境,一边要向村霸软磨,一面又要在情人面前装硬。再说,他委实很看不起向流氓服软的自己。干脆豁出去了。“我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不要上班!”他甚至也撇下女周,甩头就要走。赵经理拉住他。

“别忘了,孩子在我们手里!”村霸威胁。

“哈,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女人都没有,还有孩子?”男周近乎骄傲地叫。

女周狠狠一跺脚,走了。

“反正是你们的孩子!”村霸道。

“你要这么论,”赵经理道,“你说,那孩子是我什么人?我姓赵,他姓钱,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要论起来,原来我们连熟都不熟。这孩子的事,你们找他爹妈好了!”

“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啊?”村霸道,“打我们的人的是那个孩子?”

“不管怎么说,肯定不是我嘛!”男周叫,“我根本不在现场,跟你講多少遍了,听不懂吗?”

“也不是我。”赵经理抓紧机会撇清,“你们应该去找打你们的人。”

“谁?你告诉我!”

“我……我怎么知道嘛!”赵经理说。

“你不说,就是包庇,就别想过关!”

“那我也没话说了!”赵经理皱眉,说道。他也觉得自己太软了。他是来做建设性协调的,村霸竟然不讲道理。他把还拉着男周的手松了,也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无所谓。”

“小心你的孩子!”村霸威胁。

村霸好像吃定了赵经理一样,盯着他。村霸平时来山庄只是匆匆忙忙,对这些城里人,只是大致认识,根本没弄清赵家没有孩子。赵经理回过头,冷笑一下,这笑近乎冷酷,又赖皮。“我没孩子!”赵经理叫。

“没有?”村霸仍威慑。

“还真是没有!”男周道。

“没有?别以为没尾反而好了!”

没尾!赵经理想,我他妈的就是没尾!就是你诅咒的取笑没尾。没有孩子,本来是他的伤,但被村霸这么揭疤,他很愤怒。“你们,别太猖狂了!”

他一挥手,走了。他残忍地想:还好自己没有,没有把柄让他们抓。这世界,就是赤脚不怕穿鞋的。他第一次觉得一无所有也好。

赵经理的决绝感染了男周,他也指着村霸:“别以为我们怕你!老子怕过谁呢?老子当年扛枪打仗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别把老子逼急了,给你一梭子!”

村霸呵呵笑着。

村霸开始吓唬钱家大儿子。夜晚的山野特别静,突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喊声。钱太马上听出了这是自己的孩子,钱家的人都跑了出来,却没有看到人,孩子和村霸都没看见。村霸好像是故意要让他们听足了哭喊,然后,他们才慢悠悠地出场了。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在钱家房屋前,村霸纷纷打火点烟,钱家人才看见面前不远处站着几个人。但没有孩子。

“我孩子在哪里?”钱总问。

“放心!他好着呢!”村霸说。

“好?”钱太说,“他哭着喊着,还说他好?”

“别急,他还会更好!”村霸说。这说话的村霸喊一声,孩子的哭号声又响起来了。钱总分析不出孩子所在的方位,好像整个天空都是他孩子的声音。那声音又虚无缥缈,自己家的孩子好像已经在天上了。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他叫。

“没怎么样,不过是打几下。”

“别打!”钱太叫。

“看来有人心疼了。打在他身上,疼在你心上。”村霸冲钱太,“有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有孩子怎么了?有孩子就该死?”钱太道。

“有孩子就会疼啊!”村霸说,“会疼就知道别人的疼啊!打别人怎么疼。”

“又不是我们打的!”钱太说。

“那是谁打的?”

“我们,怎么知道!”钱总仍坚持道。

钱总这么说,是看到大家都出来了。他实在不能在大家面前出卖李老师。

“好吧,那就让你们知道知道!”那村霸又一个命令,孩子的喊叫声又响了起来。看不见孩子,只听到他的叫喊,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打成怎样了。这使得钱总钱太都把孩子的惨状想象得极其可怕,钱太觉得自己的孩子已经皮开肉绽了。她开始怨恨钱总,还在坚持说不知道,男人就是男人,孩子不是他身体里掉出来的肉。她不能。她要把罪魁祸首说出来。但她说出来时,却还是这话:

“我们就是不知道啊!”

也许是这时候她看到了吴老师惶惶站在她边上,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她。都是女人,钱太好像自己的舌头被吃掉了一截,说不出来。但为什么反而是我觉得舌亏?她恨自己。大家围上来安慰她,所有这些围着她的人,都像软绳子绑着她。她挣脱着。又不是你们自己的孩子被打!她看到其中也有赵太时,更觉得大家虚伪了。大家与其是在安慰她,毋宁说是在控制她。再看,几个男人在跟村霸交涉,说理。还说理!都人命关天了!这些人的背影还是那么淡定,说出来的话还是一板一眼的。他们简直是冷血,仗着死的不是他们的儿子!特别是那个孙处,一副官僚走形式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孩子的命在这些人的虚伪与冷漠中渐渐消失了,果然,孩子的叫声微弱下去了,本来这只是村霸不再折磨孩子,但在钱太听来,是孩子叫不出来了。她猛然奋起,叫:

“我说!”

大家全惊愕瞧她。她身边的女人,像绷紧的绳子突然散开了。钱太强迫自己不去管大家,她向村霸走近一步。

村霸们简直是惊喜,实际上他们也被折腾太久了。领头那个说:

“你说!我们马上放了你孩子!”

钱太说出了李老师。

她几乎是不过脑地说出的。她让自己的话不过脑。

她周围一片死寂。她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从远山回声过来自己的揭发。

村霸立刻要冲去李老师房子。大家蓦地意识到,去拦。每个人的拯救本能都被激发起来。还是孙处有脑子,他叫:

“先放孩子!”

“对,先放孩子!”大家也叫。

“孩子在哪!我要见孩子!”钱总也叫。

“我说了,你们要说话算话啊!”钱太叫。

“对,说话算话!先放孩子!”大家叫。

这是什么意思?吴老师想,大家这是什么意思?就是接着要把她的丈夫交出去?吴老师觉得脑子轰的一声,身子歪了,倒了下去。

大家连忙去顾吴老师。那边,钱总顾不了这么多了,继续敦促村霸交出孩子。但他也机灵地发出声音,对村霸:

“人家都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他成功地把村霸对李老师吴老师的逼迫,跟对他自己儿子的挟持绑在了一起。

钱太没她丈夫机灵,慌乱着,一边向村霸要求着放孩子,一边跑向吴老师,看见村霸答应去放孩子,就又怕错过了孩子出现的机会,她要在孩子一出现就把他抢在手里,又返身去跟村霸走。村霸说:

“别跟!等着!”

孩子终于被村霸带来了。孩子并没有被怎样,之前哭叫,只是被吓唬的。对了,这里,我本来是构思孩子不被释放的。原剧中,日本鬼子是抓了村庄里的人当人质,威胁村民,不交出杀日本人的人,就杀人质。不交出来,每天杀一个村民,一直杀到交出为止。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构思放到我的剧情里缺乏合理性。

一、跟抗日剧比起来,村霸并没有被杀,于是他们的反扑不会那么凶。

二、就为了保护费?

三、孩子一直抓在手里也难办,要供养他。都这时代了。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又任性,让孩子生病了,甚至死了,怎么办?

四、不是战争行为,人命可是关天的。

所以我必须让村霸把孩子放了。

钱太自然要抱着孩子大哭。当然,村霸要顺势冲去李老师家找李老师算账。赵太拦住,把吴老师指给他们看:“你看人家都這样了!”

“我不管!”村霸说。

“总得等她醒过来去开门吧?”赵经理说。

赵经理是要拖延时间。在混乱时,孙处示意他,自己要去把李老师转移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村霸毕竟智商抵不过孙赵二人,到他们被允许去李家,李老师已经不在了。搜尽了整座房子也没有找到。李老师被赵经理安排藏在房后的山上。天黑,料村霸不至于搜山。即使搜,也可以借夜色转移。那边孙处竭力阻挠村霸进李老师家,佯装李老师还在房子里。村霸是在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勉强得以进去的。没找到人,吴老师也醒过来了。她一醒过来就也找自己的丈夫,一见没有,就也寻死觅活了,倒好像是村霸把自己丈夫弄没了一样,死死抓住领头的村霸,要人。村霸烦了,撂下一句“别想过关”,收兵了。反正守住路口,看你往哪里逃。

李老师回到家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路口那边又有了大响声。不知道村霸又要干什么,孙处干脆让李老师从后山转移到他家里。

但这毕竟不能解决问题。孙处去找赵经理。“怎么办?很棘手!”他说。

“是啊,很棘手!”赵经理也说。

棘手,是他们平时常用的词。

两个人没有商量出办法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最后孙处说。

“也只能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赵经理也说。

赵经理送孙处到门口,目送着孙处说着“走一步看一步”,自己也嘟哝着“走一步看一步”,各自回家。他忽然发现有个办法,是啊,自己从来是不会被尿憋死的。他蓦然发现自己愚蠢,之前去跟村霸协调,没有个方案怎么协调?村霸当然不鸟你了。

现在他有了方案。但他没有跟孙处说,也不知为什么,而且他是悄悄地去找村霸的,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告诉。但他一开始仍然没有用这个方案,而是尽量争取,也许对方还可以更通融一些。

“既然你们认定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那就跟我们无关了!”赵经理说。

“不行!我们还没有抓住他!”村霸说。

“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难说不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他自己有脚。”

“这管不着!我们只管叫你们要人!”

“总不能叫我们去绑了他吧?”

“不绑他,你们就跟他绑在一起!”

“既然您也知道我们都是绑在一起的,”赵经理于是说,“那么,我们可以留人质在山上。”

村霸愣。

“人质,”赵经理强调,“我们每家都可以押下人。”

这么说着,赵经理心里也愣。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向孙处说这方案了,孙处只有一个人,押谁呢?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到时候再解决孙处的事。孙处,说跟他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

“你以为我们傻啊?”但村霸却说。

“你们怎么能这么看?我们是诚心诚意的!”

赵经理确实觉得自己是诚心诚意的。

“放你们下山了,去搬救兵?”但村霸说。

“想哪里去了!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嘛!”

“难说呢!城里人套路深!”

“我们是好人……”

“这世界上有好人吗?而且你们还是官,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官的,有路子,有权,一旦回到你们位子上就是龙,踩死我们没商量。在这里,我们是地头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我是什么官嘛……”赵经理说。

“你就是官!”

“在你们眼里,谁都是官。跟你们没法说……”

赵经理觉得自己挺冤枉,自己算什么官?自己跟那些真正的官比起来,只有捞汤喝的份。但到了仇官的时候,自己又成了官了,被一锅端。现在自己就是被一锅端,这世界简直不讲道理。也怪自己爱管事,算了,也不管了。

不知不觉,赵经理的脚走到孙处家。也是因为发生事情时,他经常去孙处家的缘故,但其实难说没有这种心理在起作用:既然押下人质方案实行不了,那我也就没有无法面对孙处的地方了。

他没有料到大家基本都在孙处家,其乐融融说着话。和大家一起清谈,多么闲适。赵经理想。但大家的话里充满了火药味,大家异口同声在谴责钱家。

“太可怕了!之前还觉得他们家不错呢!”

“叛徒!”

“想想叛徒就在我们身边,太可怕了!”

这时候他的太太,他的傻太太,竟出来主持公道。有时候赵经理会觉得他太太就像网络上常说的“圣母婊”。“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她说,“也应该理解人家嘛!我都被人家误解成那样了,说她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这有错吗?她竟然那么敏感。但我还是理解人家。母亲嘛,孩子是母亲心上的肉,连着母亲的心。人家的孩子都那样了!”

“怎么样了?”女周说,“也没被怎样啊!”

“难道还要到怎样了才甘心?”赵太反问。

“难道他怎样了,就可以把人家顶出来了?”吴老师说,“受害者,不错,但受害者难道就有特权?”

“也不是这意思。”赵太说,“就说要理解嘛!就好像对李老师,也要理解……”

“好一个理解!”吴老师道,“揭发者也要理解?”

吴老师毕竟是知识分子,这么一质问,确实她占着理。赵太觉得自己文化不够用。“互相理解嘛!”她只能支吾。

“所谓互相理解,不过是和稀泥!”吴老师说,“互相理解就是两头抹墙,就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说穿了,是为自己软弱辩护。为什么有人对这种论调特别受用呢?为什么有人一抛出这论调,就有更多人举双手赞成呢?说什么人毕竟是人,人不能苛求人。我听多了这种论调。他们是思想家吗?这是另一种思想吗?哲学家?犬儒哲学!说什么你自己到这份上也未必做得好,但你先争取一下嘛,不行了再妥协,总可以吧?你努力过吗?没有。你既然没有努力,有什么资格说你坚持不了?”

吴老师说“你”,其实不是针对赵太,只是她讲课时常用的语式。但在赵太听来,就是指着她鼻子。她不禁想:咦,奇怪,是你家惹出了事,你却一点也没有愧疚感?說这么多理论,却是基本良知也没有,难道理论就是巧言令色的东西吗?所以佛家反对这样。巧言令色,又有什么用?现在大家都被困在这里,谁都有事,急着要下山,你们家,至少也该做点努力嘛!却一点松动的意思也没有。看你,李老师,你坐着,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像烈士。你是烈士,那拿出烈士的行动呗!不是要努力吗?就努力吧!她想着,不自觉把最后一句说出来了。

吴老师脸红了。是羞愧,也是愤怒。赵经理性情温和,连忙劝住。再说,吵架也无济于解决问题。但他又委实不能骂自己太太什么,就叹息:

“唉,怎么搞成这样了!”

“是啊!”孙处也说,“现在问题很棘手!”

他又说“棘手”。

赵经理又道:“现实就是这样,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们是领导,总有路子。”男周说。

“我们哪有路子?”赵经理说,“要有办法,还会去交那个什么保护费?在这里,我们是外乡人。也就想着息事宁人,花一点钱,又不是很多钱……”

“不是很多钱,就得接受他们敲诈?”李老师开腔了,可能因为长久抿着嘴,一说话,喷出了唾沫渣。

“道理上是这么说,”赵经理无奈道,“原则上是如此,但都讲原则,怎么可能嘛!”

“这就是你们领导的做法?”李老师道。

“什么领导嘛!”赵经理说,心里不满,想:好嘛,推给领导了!“领导也不过是普通人嘛!遇到有些事,也得变通。何况这又不是公事,大事,只是生活中的事,有多大的原则性呢?”

“还有比日常生活更原则的吗?”吴老师又来讲理论。

“您这就是抬杠了!”赵经理有点生气,“好,就说日常生活,生活,生活的原则是什么?就是过下去。要是过不下去了,原则有什么用?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

赵经理顿了一下,他想起没有出这个事前的平静日子。他几乎忘记了当初被村霸要求交保护费时的不情愿。赵太也记不起来了,她怅惘自己失去了的清静灵修的好时光。孙处也想,要是没出这个事,他现在已经坐在局里的会场上了。他还有被提拔的空间。跟这个比起来,被收取保护费算得了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所以心里抗拒交,只是心里腻歪,多少是出于作为一个领导的傲慢,并无关原则。要说受屈辱,在官场上他受的屈辱还少吗?那些屈辱比这小吗?山下现实比山上严峻多了。这样,就觉得李老师实在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至于男女周,也在被“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这话所引导,想:确实,要是没遇到这事,就一切事情都没有了,他们可以永远地婚外情下去,这下,恐怕要败露了。这么一想,他们都觉得自己原来过的是多么好的日子。这李老师,简直是添乱。

“……就是被他们交去那些钱……”赵经理继续说。

“是敲诈!”李老师又指明。

“人家也给我们做卫生的……”

“那叫作卫生?鸡爪抓的一样!”

“总是做了嘛!”

“要他们做?我们自己不会做?我们自己没手没脚?”

我们可不想自己费这力气!李家之外,几乎所有人在意识或潜意识里都冒出这意思。

“我们会去省那几个钱吗?”赵经理说,“再说,在这荒山野岭,谁能保证不出什么事?到时候,也许他们还可以拿来用一用。”赵经理这么说着,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但他继续说,他在用继续说,把道理理顺,来说服自己。“有时候,坏人确实能起到维持秩序的作用。我不讲大道理,就讲实际的,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又不通电话,出了事,报警都没办法。再说派出所也离得那么远,倒不如叫他们……”

“奇谈怪论!”李老师说。看他那干瘪瘪的胳膊青筋暴起,赵经理心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真是讨打。不过他很快理性地控制住自己。

“还真不是奇谈怪论。李老师,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道理就能讲得通的,也并不是该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你不信他们能维持秩序,老实说,我也不是很相信,但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完全不相信。”赵经理玩起了文字游戏,“不管怎么说,秩序不是已经建立起来了吗?”

“哈,这是什么秩序?是他们压迫我们的秩序!”吴老师说。

“确实,是!我们在这样的秩序下,过得憋屈,我也是!但离开了他们,天知道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呢!也许比他们更坏,那还不如让他们来呢!更糟糕的是,谁都要来占,打起来了,乱了,到时候谁也待不下去了……”

“人人都可悲地过着正确的生活!”李老师几乎是朗诵式地说道。

大家都觉得他未免太夸张了,包括孙处长。这是在客厅,不是在舞台;这是在商量事,不是在表演,谁也不是观众。有的人还起了鸡皮疙瘩。但女周受了感染,接道:

“但人的尊严呢?”

“现在搞成这样,更没尊严了!”赵经理说,“原来我们好歹还自由,还可以体面点吧?现在跟罪犯一样被关在这里!我说话就是这么直。”

“这么说,是我做错了?”李老师尖叫道,“我是自作自受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赵经理说。

“就只是‘难听’?”吴老师道。

赵太为自己丈夫抱不平:“别老针对我们家老赵,他就是个锤砧!当英雄的是你。”

“谁是英雄?”李老师道。

“既然当英雄,别不承认啊!我们又不是英雄,却也在这里。”

她目光横扫众人。

李老师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算是明白了!我该死!我罪该万死!是不是?”

他叫。他终于把这话说出来。他其实早料到了大家会这么想,他又不蠢笨。对人性,他一直没有高的估价。他知道他背后的只是乌合之众。只是他一直害怕说破。现在他再也躲不住了。或者说,即使躲得住,也是多么赖皮。

但他仍然也扫视众人。他希望自己极端的话刺激起大家的不忍,毕竟是邻居。大家会说不是这样的,哪怕只是和稀泥。他还专门去看女周,这个女的不错,虽然个人道德上可能有问题,但这是“公德”,是大义。但女周正被男周揪着说什么话,好像无暇顾及这边。他又把目光转到曾经有心灵交流的孙处。孙处在专心细致地给大家斟茶。他想起了孙处强调的“棘手”,好像只有斟茶這种事才不棘手。甚至,他是故意把自己超脱出来斟茶,超脱,就是纵容,所以赵家人才敢那么放肆。

这实际上就是大家在表决。大家是在静待肇事者自裁,既然他自己说到这份上了,那么就等着他自己跳进自己挖的坟墓。

他绝望了。

他心在发抖,是气愤,也是恐惧。“那么,我该去自首了?”他干脆直接说,“让他们把我剐了,千刀万剐!当祭品!祭天!”

吴老师哭了起来。

“普罗米修斯,你的灾难是个教训!”

我蓦地想起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里的台词。这时候应该让李老师说。李老师就好像站在遥远的古希腊舞台上。那是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英雄普罗米修斯因为给人类盗火而受难。

“还是得想个妥善方案。”孙处把茶壶搁下,开口了。

“妥善方案”,是个官方辞令,孙处习惯这么说。但他大多时候是不相信有什么妥善方案的,所谓妥善方案,不过就是妥协方案。他从心里厌恶官场,包括自己在官场扮演的角色,所以才到山上这世外桃源来。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真实起来。认识了李老师后,他有了抒发心情的对象,能说些发自内心的话。那些话,他平时是不能说的。现在他又操起官话套话了。

我是想救李老师的。之前委实想救,但很快地他发觉救不了,所以他就想当个推动者。从拯救者到了推动者,他已经鄙视自己了。但渐渐地,这推动又成了虚的动作。斟茶就是一个虚动作,也好像在干,也好像很忙。也许就是因为已经养成了苟且习性,一步退,于是就步步退。确实是,总是想不退,但遇到难关,还是退了。并且是条件反射地,就好像小孩时候,大人一举起棍子来,立马就顺从了。但这次,他再也苟且不了了,这道坎跨不过去。他必须说话,但到头来仍然暴露了他虚头巴脑。他感到羞耻。

“唉,要是他们认,我就跟他们走。反正我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说。这简直是废话,村霸已经知道不是他打的,而是李老师。但他这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简直悲壮。

“要是挨他们一顿打能解决问题,我可以给他们打一顿!”男周也说。

“精神可嘉,”赵经理说,“但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也是。”男周说,“何况当时我压根儿就不在现场。硬说,在他们眼里反而没有信用度了。”

男周脑门灵光一现。“我倒有个办法了!既然有这份心,那么我们就都说是自己干的,大家都有打。法不责众。”

“这算什么办法?”赵太道,“既然大家都有打,那就都关在这里。跟现在这情形还不一样?”

她没明白,男周是想激发出李老师。我没打,我都想起顶替你了;现在大家也都为你受过,你好意思无动于衷吗?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号称那么有骨气。

赵经理明白了。“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他说,“至少让他们看到我们团结一致。”

团结一致,这种说法在这时候显得可笑,之前已经暴露出了人心向背。不,大家倒不是人心向背,他们是要把李老师推出去。但胶着的是推不出去,于是大家又有点想遮掩自己刚才的表现,于是团结一致这种说法倒成了往自己脸上贴金,虽然只能是拿筷子遮鼻子。大家一致点起头来了。李老师吴老师也现出羞愧的神色,自己刚才那么失态。他们没说话,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说话,就是最大的接受与检讨。

孙处也觉得这个说法好,他竖起食指,点了点赵经理。赵太也同意了,但她提出,既然是大家,是全部,那么也要包括钱家。

赵经理一直觉得自己妻子捣乱,这下发现她倒是歪打正着地指明了问题解决的途径。男周也意识到了,他立刻附议。女周、孙处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委托赵经理去叫钱总来。

“钱太也叫来!”男周别有用心说。

“不要不要!”赵太还是满脑糨糊,“那女人来了,又要谈不成了!”

“人家还不知道来不来呢!”吴老师说。

李老师扯了一下她,制止。

果然只有钱总来。赵经理没有暴露出方案,只邀请他们来。最好一家子都来,包括孩子,这么一来就热闹了。但钱太还在生大家的气,不来。赵经理说,金厝边银乡里,说开了就好,大家就是邀请你们去说开的。但钱太仍说,她要在家带孩子。

钱总怎么也想不到大家想出了这么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简直是馊主意。他提出疑问,男周说:“你先说同意不同意吧!”

“怎么能同意?”钱总说。

这话把李老师惹到了。他本来感激大家跟他同舟共济,就是问题不能解决,大家也跟他在一起。“自私的家伙!”他脱口而出。

“谁自私?”

钱总要解释,但男周抢先不让他解释:“还说不自私!是谁告李老师的?”

钱总冤枉道:“我孩子被抓走了!我们也受害!”

“受害就可以不择手段了?”女周说。

“什么不择手段!”钱总说,“我们还能怎么办?换成你,你们,你们能怎么办?”

大家不答他。

“我这是倒霉!”钱总说,“还不是被别人的祸砸到的?”

“你这是什么话!”吴老师反击。

“还不是?当时我刚到那里。”钱总说。

“我还完全不在那里呢!”男周说。

“我没说你。”钱总说,“我虽然是在那里了,但也是刚落脚,天知道谁动手打人了呢!”

钱总两个巴掌在空中一抹,但眼睛却瞥了一下李老师。李老师坐不住:

“不用影射,就是我打的。你们不是已经把我告了吗?”

“那不就结了?”钱总说。

“不错,是我打的,但我是为大家!”李老师说。

“好一个‘为大家’!”钱总冷笑。

“也包括你!”李老师说。

“我要你‘为’?是‘为’你自己,为了表现你是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己当去,为什么要连累大家?你当英雄好汉,把所有人都绑架了!”

钱总可绝对是精明人,他也知道发动群众,于是也扫视着大家,企图鼓动起大家的不满。这些意思,应该也是大家的意思。但他不知道,这些意思,在他来之前赵太已经说过了,没有解决问题。现在大家必须站在李老师这边,跟钱总斗争,以激发李老师对大家的感激,还有羞耻感正义感,自己主动站出来。于是大家很高姿态地对钱总的话表示不满:

“说什么嘛!”

“什么绑架!”

钱总蒙了,大家这是怎么了?都成了雷锋白求恩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脑子混乱,竟然向所有人开火了。“你们,全脑子进水了!”

“谁脑子进水?”也不知谁反击。

“这不是?你们就愿意跟他绑在一起?”

“什么绑在一起,是同舟共济,不是说了吗?”

“虚伪!对,就是虚伪!真虚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哈!”

“不要说这些空话大话!”孙处开腔,“解决问题!”

“但问题在于,怎么解决问题?就你们刚才说的?”钱总说。

“这是目前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赵经理说。

“哈,最佳方案?绑在一起死?这是方案?”

“那还能怎么办?”赵经理简直是在诱导钱总。钱总也不管是不是被诱导,他明确道:

“就是:‘好汉做事好汉当!’”转头对李老师:“你是好汉?还是赖汉?”

大家适时静了下来。静得什么也听不见,李老师听到自己心在跳。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听着他的心跳,就看他是好汉,还是赖汉。

他无路可走。他听到自己髋关节发出声音,他身子要升起来。

他感觉到妻子按住他。他的屁股悬在半中间。他希望这时候出现什么动静,岔开他之前髋骨发出的声响,还有心脏的声响。他可以藏身在众人中。但没有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好像可笑地把头钻进地里,实际上整个身子都露着的鸵鸟。我这成了什么了?

他没有幼稚到觉得大家真的都在支持他,就是付出代价也要支持他。他甚至也意识到这是大家的谋略,他被设计了。但大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能做到这份上也可以了。不平、失望、理解、宽赦、绝望,还有勇敢,一種种情绪像朝代更迭一样轮番上场。他慨然一叹,站了起来。

“我去自首。”他说。语气沉静。

大家仍没有声音。

“你又这么说……”赵经理作态地嘟囔。

“我说的是真的。”他是在好好说话,真实表达意思。

“你傻啊!”吴老师叫,扯丈夫的胳膊。

怕李老师变卦,男周率先肯定:“真汉子!比我还真汉子!”对钱总:“你还要怎么说?”

钱总也有点意外,还愣着。

孙处心里窃喜。“先不要……”但他却这么说。他不是说“不要”,而是“先不要”,先来个缓冲。自己仍然保持着好姿势,以减缓自己的道义压力。但最终还是要这么处理的。他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表现出很为难,一再说棘手,潜意识里是给李老师暗示:再没有办法,让李老师在一次次企图逃脱中,一次次剥夺侥幸心理预期,一次次夯实绝望:我看样子就是在劫难逃了!

确实,李老师最终做出这个选择时,并没有太困难。

“不要了!”李老师说。

“你不要这样!”赵经理说。

“不必了!”李老师说。

“你这是在怪罪我们……”赵太说。

“没有。”

“我们已经尽力了!”赵经理说,“我们真的是被逼无奈!”

“真是迫不得已!”大家也说,“我们一直在争取……”

“还得争取!”孙处斩钉截铁道,“我们大家仍然不会放弃的!”

“对,我们一下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你!”赵经理说。

“我们的资源在山下!”男周说。

绝望的吴老师向大家表示感激。蓦然瞧见自己丈夫往外面走。“干什么?”她好像不明白,叫。而且,这话不只是从吴老师嘴里说出的,大家也这么叫。好像谁也不明白李老师接着应该干什么,大家都处在懵懂状态中。

“自、首!”李老师慷慨道。

“不急嘛!”孙处说。他不能不表态。

“对啊!”大家好像猛然明白过来,也劝,“不着急的!”

“都这么久了,再拖拖也没关系。”赵经理说。

“明天再说!”孙处说。他不是说“明天再去”,而是说“明天再说”。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过一个晚上,无妨。”赵经理也说,“陪陪夫人。”

这不归根结底还是要去?吴老师尖声哭了起来,好像给自己丈夫送葬一样。李老师烦了,甩着胳膊走了。大家仍然跟在后面,说着挽留的话,但没有人用实际行动上去逮他,也没有人想起他这么只身走了,没有带任何生活用品、换洗衣服,下面的日子怎么过?好像在潜意识里判定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就是去死。

李老师向村霸走近时,简直像《红岩》里发觉被叛徒出卖,为掩护同志而把自己暴露出来的许云峰。不同的是,敌人没有围上来。守住路口的村霸只有一个,他被李老师的奇怪举动吓愣了,拔腿跑村里,去向同伙报告。李老师就在路口等着。这时候他完全可以跨过路障走掉,但他没有走,站着等村霸来。走了,自己算什么了?当然他也清楚自己走不了,这么长的山路,靠两只脚是走不下山的。到头来还是会被村霸抓回来,那时候就丢脸了。何况,他夫人还在这里。

但村霸并没有带走李老师。我应该想到,这时候村霸遇到的问题跟抓钱家儿子时是一样的。既有前车之鉴,村霸不可能再让一个大活人杠在自己手里。李老师自首,等于把球踢到了村霸一边。怎么办?把球再踢回去?不甘。于是让李老师先回去,在家里听候处理。

这边,村霸说话算话,拆除了路障。当即,大家撤离。

只有钱家走不了。他们没有车在山上,得按原来约好的时间等司机上来。钱太在这里一分钟都不愿待了,又开始怪罪钱总,说都是他出的馊主意。“雇司机?就你有钱啊,能雇司机!摆什么谱呢!有钱死得快!人家都走啦!”

她的声音在山间袅绕着,显得有点凄凉。

大家开车离开时,都望了望坡上的李老师的家,觉得是自己抛弃了李老师,甚至,出卖。每个人心里都有愧疚,但每个人都没有耽搁跑路的脚步。

但当车开过了原来的路障线,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出来,回到村霸那里,几个村霸在清理路障垃圾,打听,你们准备把李老师怎么办?

“怎么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村霸说,自己也觉得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什么杀人嘛……”孙处说。

“不就是伤情赔偿吗?”赵经理说,“你们要多少钱?说个价,我们可以一起凑一凑!”

“我们怎么知道?”村霸说。

“不是送医院了吗?”

“是啊,还在医院看呢!”

“那不就知道医药费了吗?”

“医药费就够了?”一个村霸道。

“那你们说要多少?你们估个价吧!”

“那怎么估得了?估少了,我们吃亏;估多了,你们说我们敲诈。乡里乡亲的,以后怎么见人了?”村霸竟然这么说,死也不肯说数目。

一下山,孙处就联合赵经理,开始着手拯救李老师。

赵太请孙处到家里谈,吃饭,但赵经理有顾虑,危机过去,回到日常生活中,他又觉得自己妻子对孙处热情得有点过头了。好在孙处也不来。就约好赵经理去孙处办公室谈。关上门,两人像密友一样。彼此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市局有个科长,平时喜欢跟孙处拉拉扯扯,无非就是想自己和孙处所在的口资源共享。但孙处不想跟他同流合污,他还想当个有原则的官员。这样,也使得他其实人脉十分有限。水太清则无鱼。他翻箱倒柜地想,公安口还真的只熟悉这个人,只有去找这个人了。请他小聚,对方非常热情,满口答应帮忙。孙处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了,将来不知道这人会拿什么辣嘴的菜给他吃,那时候就是屎,他也要吞下去了。这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在酒席上,孙处曾经一度不能忍受对方灌酒,想一走了之。但他忍住了。这么一走,他可真是没有办法了。自己又不是多大的官,處,在官僚系统里算得了什么?再说,找别人不也照样要卖身?

当然他也可以不做。但不做,就是置李老师不顾。李老师还被扣押在山上,抛弃李老师,就是抛弃自己的良知。他已经做得不好了,拯救李老师,就是对他怯懦的救赎。救赎就是要出卖自己,这够荒诞的。

既然自己卖了,那就要把村霸往死里整,告他们“黑恶势力”绑架。但赵经理听孙处的计划,提出,这样会把事情闹大了,产权证的事就暴露了。孙处被提醒,就打消了念头,改为利用公安来震慑那帮人渣。公安口熟人是个明白人,就以公安名义,但又是私人面子地托到当地派出所。

村霸才后悔不该把其他人放回市里。这些慵懒生活中的山民,虽然知道这世界恶,但没有坚持警醒,也没想到现实会如此严峻。但他们中也不是没有人想到,放大家下山时,他就反对。但问题在于又能怎么办?这个事,对他们无疑成了烫手山芋。

“给他们脸,还不要脸!索性揍了他!”

大家你呼我应,就往李老师房子去,发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有什么错?

李老师本来也想好了要赔偿,特别是钱家被司机接走后,只有他家单独被扣这里,吴老师一直说害怕,也想到拿钱消灾。但这下,村霸竟然说自己没错,就又不干了。“我还什么钱?”

“还什么钱?”村霸道,“你还不知道该还什么钱?”

“本来就是你们错!”

“我们错?我们错哪里?”

“你们黑社会收保护费!”

回到最根本问题上来了。本来村霸还可以对这费做解释,但对方说“黑社会”,派出所传话来也用这词,他们被刺激了。“我们黑社会?你还杀人呢!”

本来李老师也可以纠正,自己并没杀人。但他不愿意跟这些人费口舌,他的情绪也往上顶。“我就是杀人了!杀的就是你们这些地痞流氓恶霸!你们就该杀!我是为民除恶,你们一分钱也别想赔!”

好在吴老师又劝阻又央求,不然又要扭打起来。

“不赔钱,看你们走得了!”村霸丢下一句话,气咻咻回到村里。大家发誓,坚决要把他们扣在山上,扣到老死。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边,派出所又来催促放人,该赔多少赔多少,事情就过了。大家气还没消,那个比较聪明的村霸找到理由:是那个打人者不肯赔。“一分钱也别想赔!”这是打人者的原话。一点诚意也没有。派出所不相信,来走访李老师,果然,李老师又说了这句话。

消息传到了孙处耳里。孙处觉得李老师很不懂事了。自己付出这么大代价,他竟然还那么任性。他联络赵经理,一起上山做李老师思想工作。赵经理又去联系男周:“人多力量大。”

“大家的事!”男周一口答应。

“这事没解决好,我们也别想再上山住了。”赵经理理由很实际。

“这次要!”男周思想境界高。

但男周答应后,发现自己莽撞了。现在山上还是是非之地,搞不清楚,村霸再把他们扣押怎么办?好在他没有跟女周说,只是他自己上去的,他一个人被扣押,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他真的是赤脚的吗?女周每天都要找他,查他的岗,搞得跟老婆一样,他老婆还没这么查岗,有时候女周还会打电话到他家,问他的老婆在不在家。他老婆在不在家,跟她什么关系嘛!是在他的家,老婆在又怎样?倒好像女周是老婆,男周老婆是“二奶”。再说,一到山上,手机就没了信号,那么女周就会怀疑他在山上,也许就会跑到山上来。她是很疯狂的,打车都干。她一来,他就再次面临丢脸了。但他当然还得去,不去,他更看轻自己。但他必须先把女周安顿好。怎么安顿?说出差?他们是一个单位,骗不了。说他家里有事?女周已经认定他家的事是没有合法性的。只有一个办法:推迟上山。让孙处和赵经理先上去,他上去时,先躲在别的地方观察情势,如果不妙,就溜。

脚踏实地不装的赵经理没有识破,太有使命感的孙处也没有想到这,他们就上山去了。赵经理对李老师说,他和孙处上来,是因为惦记着李老师,来看望李老师的,没有说是因为听到告状了。赵经理知道,知识分子就像小孩一样爱面子,这李老师的脾气就是吃硬不吃软。

“怎么样?”孙处关切问。

“还怎么样?好得起来吗?”李老师说。

孙处说:“忍一忍,只要忍过这一关,看我们怎么治他们!”

“忍不了!”李老师说。

孙处以李老师察觉不了的速度皱了下眉头。“可以理解!您刚强,有血性,难得!在我们这时代,是难得的珍贵!但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吴老师觉出不对:保护自己?怎么变她丈夫自己的事了?跟之前孙处的口径好像不太一样。“不是大家的事吗?”她说。

“当然是!”赵经理连忙说,“既是你们的事,又是大家的事!但现在是你们被扣在这里,你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我们都在努力,‘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得先离开这险恶处境。赔偿就赔偿吧,没办法。赔偿的款项我们大家一起出。”

“我缺钱吗?”李老师道。

“不是这意思!不是说了吗?大家共同有责任嘛!”赵经理说。

“我们有什么责任?”李老师说。

“我们?”赵处惊愕,难道这李老师现在认为自己都没责任了?

“我们这些住这里的人,为什么要被他们敲诈?”吴老师说。

“哦哦!”赵经理松了一下,“但毕竟是我们打了人了嘛!”

“是我打的!”李老师纠正。

赵经理想:这人还真是耿得很。也好,你既然要自己承担,也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们间,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嘛!”但他嘴上仍然说。

“我要分清楚。”但李老师又说,“是我打的就是我打的,所以也由我来分清是非,究竟是谁的错?我错还是他们?”

赵经理急:他不跟我们大家算得清楚,却要跟村霸算得清楚,倒不如跟我们算清楚。

“他们当然有错,乱收费,确实。”他只能先顺着对方思维,“但总不能因为这个,”赵经理本来要说“去打人”,他改了说法,“人就要被打嘛!”

“还是应该说清楚的!”孙处竟然说。

李老师也以为孙处是支持他较真的,就说:“是嘛!”

“乱收费,有错!”孙处说。

李老师点头。“就是嘛!”

“但這错,确实没有到被打进医院的程度。”孙处又说。

李老师愣。赵经理内心欣喜,处就是处,懂得因势利导。他就加上一把火:“是嘛!再说了,李老师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动手打人有没有错?我们不是为村霸辩护,单从客观上说,毕竟是打了人了。”

“客观?”

“是啊,凡事要客观分析。”赵经理说,“要不讲客观,整个社会……”他本来要说“充满了戾气”,但改口了,“……要讲道理。”

“讲道理?”李老师叫,“别跟我讲道理!”

赵经理诧异,对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会说出这话来?“不讲道理?怎么能不讲道理?好,就算可以不讲道理,我们能不讲道理得过人家?丛林社会,我们不见得就是强者。世界乱来,可能先死的是我们。当然我不是就认可丛林法则,但正因为如此这样,”他顿了顿,整理思路,“无论从道理上,还是利益上考量,我们还是要以讲道理为好,要理性,是不是?”

他又转向吴老师。“是不是?我们现在还能活着,还能过,还可以享受好生活,虽然有限,我当然知道,相对而言吧!这世界上有绝对的幸福吗?去美国也不见得有。你们孩子在国外,应该比我知道。你们还比我好,好多了,你们有孩子,你们知道我没有孩子。你们在国外的孩子,总希望看到平平安安的父母吧?”

他捕捉到吴老师眼里的泪油。他继续说:

“不要出什么事!他们是土匪,我们犯不着跟他们较真,掉价!就当为了孩子!就为了孩子,为了家人,我们都是为家人活着的,我没有孩子,我也有家人,我们谁不是被家人绑着,是,受辱!”

“要不是为孩子,我早去死了!”孙处一旁叫。

无论是赵经理,还是吴老师都诧异,孙处从来不讲自己孩子,就是跟李老师交流心灵时,也没有讲到自己孩子。这使得他有点失态,但也让人感觉到满满的人性。“我都生癌了,还这么辛辛苦苦要活着,都为了什么!”

“你们知道孙处为这事付出多大牺牲?”赵经理趁机说,“自己都这样了,还要为这事奔波,什么关系都用上了,你知道,托人哪有这么容易?孙处又是讲原则的人,只能拿原则去交换,让自己没原则……”

这让李老师感觉到受了重压。“不必要!”他说。

“那怎么办?”赵经理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嘛!”

“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那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不说我,就说孙处,已经付出代价了,你就这么无视?我们为了这事托人找关系,这债不要还吗?”

“我还不了!”李老师说。

孙处摆手,制止赵经理,对李老师:“不是要你还。我们只是要把事情办成。事情办成了,付出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只要你配合……”

“我配合不了!”

“你听我们说嘛!”孙处说。

“不用听!”李老师扬扬手,要冲过来把孙处赵经理赶走。孙赵二人闪避着。“不要这样子嘛!”赵经理一面嘟哝,一面赔着笑脸。直到李老师的手划到他脸上。他火了。

“你这么了不起?要没有我们大家护着,你早被他们打死了!”

李老师像被掴了一巴掌。他尖叫:

“那我得谢谢你们了!要我赔你们钱吗?要我跪下来吗?”

他还真要跪,孙处抢前把他身子撑住。孙处这慌张举动,这吃力的样子,使李老师来劲了,他执意要跪了。他用胳膊肘杵孙处。

“你这样,我们就走了!”孙处说。

“走!”李老师叫,胳膊肘又凶狠一杵。孙处只能撒手。

“我们真要走了!”赵经理道,“我们一走,就没人管你了!”

李老师夫人冲过来,抱住丈夫,一边向赵经理孙处使眼色,让他们再给点耐心。但李老师掰开吴老师。从来没有发现他力气那么大,他瘦弱的手好像只配拿画笔,但现在干得坚硬,有一种爪子的力量。更令人惊骇的是,这力量竟然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简直是窝里横。

吴老师索性整个身子下坠。

“你就想想我们吧!你不为我想,也要为孩子想!”她哀号。

“没有我,你们也能活!”李老师道。

“你这说什么哪!”吴老师叫。

“本来我就不该生他!不该结婚!我就不会被挟持!”

“已经结了生了啊!”赵经理道。

“那就,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你能斩得了吗?”赵经理道,“你这是不负责任!对我们不负责任也就罢了,把我们不当一回事,当一棵葱,我们是自己讨贱!我们才是自作自受!但你也对自己亲人不负责任?你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像小孩,你可怜可怜你妻子吧!”

“这是我们家事,不要你管!”李老师道。

他竟然开脚踢孙赵。“真是不知好歹!”赵经理道。孙处脸色铁青,腮边一暴一暴着牙龈痕。他扭头走出门去。

男周上来时,山上一片平静。孙赵两人已经下山去了。男周从吴老师嘴里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向李老师表达了敬意。不是虚伪,他是真心的,他怒斥这时代人的精神萎靡。他是要借此事,跟李老师站在一起,找回自己的尊严。这下他想,要是女周也上来就好了,她会看到。也无妨,他是为自己,就连李老师会怎么在心里赞许他,他都无所谓。

但李老师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他已经被自己的勇气撑得满满的了,不在乎别人支持不支持,觉得这世界上的英雄只有自己一个,自己独挡邪恶势力。

“这是什么人嘛!”下山路上,赵经理对孙处说,“我们为他付出代价,特别是您,他竟然不当一回事!人情世故都不知!”

孙处腮边一暴一暴着牙龈痕。

赵经理回去跟妻子说了。“简直没有良心!”赵太说,“我们别插手了!我们仁至义尽了,问心无愧!”

撂担子前,赵经理分别给其他人打电话,汇报情况。“我们使不上劲啊!”

“我早就说不要管他了!”钱总说,“祸本来就是他惹出的,还砸到我们身上!”

男周不接电话。没有女周电话。

赵经理把大家的反應汇报给孙处,孙处不语。

创作者我

“编吧,编吧!”原作者打断我,“编成没一个好人了!”

“谁说没有?”

“就一个李老师,就他英雄?”

“孙处!”我想了想,说。

按人物性格,孙处应该还是不能撒手的。特别是李老师那执意要下跪,简直是在羞辱他。他觉得自己可耻,自己有罪。他自己一个人跑上山去了。

李老师依然臭脸对他。那脸,比对村霸还要臭。孙处也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暴露了自己,在李老师眼里无疑成了投降者,叛徒,李老师恨他。再想,自己这些人确实比村霸还可恨,村霸不过是要敲诈,我们呢,举手投降;村霸敲诈还可以说是为自己利益,我们呢,却连自己利益都不保护。李老师是在替我们保护,现在他是在为我们受难。没有人把李老师的行为理解成是为自己受难,只有孙处一个。这样,孙处觉得拯救李老师,就是对自己的赎罪了。

所以他才实在不能放弃。他不能放弃自己。

但问题在于,究其根本,自己又何罪之有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要承受这样的羞辱?我又不是基督徒。他最终还是挂不住脸,悻悻下山了。但回到庸常生活中,他又觉得自己有悖于人生的最高原则,自己活得猥琐。他就又上山去了。

“要理性。”他这样开口。理性跟信仰是在一个逻辑线上的,于他自己,就是遵从最高精神原则,比如上帝,拯救自己灵魂;对李老师,就是让李老师用理智得以解救。

“我很理性!”但李老师压根就没想跟他对话。

孙处愣着。“我们谈具体问题。就现在这种情况,你觉得怎么解决好?”

“该怎样就怎样!”

“那您究竟准备怎么样呢?”

“就这么样!”

“就这么样?”

“对!”

“后果想过没有?”

“不用你管!”

对话断了。

“不行不行不行……”孙处把头摇成拨浪鼓,“这怎么行?我一定要救您!”

“不要!”

“不行!我们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的!”

“真烦啊!”李老师叫。

“不要这么说!我知道我们做得不够……”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要说多少遍!”李老师咆哮起来,“你没耳朵吗?还是理解力有问题?”他敲着桌子,俨然是敲着讲台,“还当领导!差生!差生啊!给我滚蛋!”

孙处不动。“我不走!”他竟像学生,赖着。

“走!”

“不走。”

“不许!”

“就不走!”

“好!好!那我走!”李老师叫。

“去哪?”孙处问。

“去死!让你救个死尸!”

孙处惊,觉得对方真会去死。吴老师也慌了,来拉丈夫。孙处也来拉,救人命要紧。这下,李老师坚决要去死了。吴老师连忙向孙处摆手,让他走。孙处慌慌张张退出。但又不甘心,在门口站住。吴老师哀求地示意他,走!

他踯躅地退出李老师家的门,感觉自己是被逐出天国。

“编!继续编下面的情节!”原作者继续说。

我承认,我委实有点编不下去。事情最后要怎么断落?孙处管不了了,其他人更是不管了。那么李老师能撑多久?最重要的是,李家的食物吃完了。这倒是到了可以舍生取义的时候了,李老师可以去死,但自己妻子怎么办?还有远在国外的孩子。吴老师就在他身边,也不可能让他去死。究竟有多大的事,要付出生命呢?

村霸也难办了。他们当初释放了钱家孩子,就是担心把事情闹大了。村霸胆怯、退却,但这个李老师,我既然把他树成了英雄,如何让他退却?我承认,我搞不定我的人物。

“奶奶的,木头夹在锯里了!”村霸心里嘀咕。

最初他们一天来威胁好几次,但这个李老师就是不理睬。他是英雄么!他们想,耗吧,耗到你没吃的!但到了他们估计对方真没吃的了,就又害怕了。会饿死人的,弄出人命来。所以他们就降低要求,只要对方赔一千元。但李老师不干。又降低,赔五百。李老师还是不干。又让步,就补缴当月服务费得了。本来,那个被打的同伙其实并没有伤,一个执画笔的手能把人打成什么样?但李老师也不干。

“这关乎原则!我们没有委托你服务!”又是这话,“这是敲诈!”

这在村霸,是只有小几十元钱,但在李老师却关乎原则:这是不合理的,是“潜规则”。

这姓李的是什么怪物?

但还是不敢饿死人的。村霸就半夜摸到李家门口,偷偷丢些食物。但这个不通人性的李老师,竟然把食物扔掉。村霸就又放。那姓李的又丢出来。于是他们就像孩子斗气,你扔过来,我丢出去……

“这成了什么了嘛!”原编剧道,“连故事都讲不圆!”

他告到团委书记那里去了。他歹毒就在于他是向团委书记告状,而不是辅导员。他知道张导也许还会跟我讲道理。但团委书记正忙着校庆的事,还是叫张导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我理解,你这是‘后现代’的故事。”张导说,“‘后现代’写作常无法结局。卡夫卡就是这样的。”他竟然把我比作卡夫卡。虽然我有疑虑:卡夫卡是现代还是“后现代”?但我喜欢他这类比。他竟然从“后现代”来理解,我承认,我像被抚摸了伤口的小动物一样痛并温顺着。

“原作是战争年代的故事。抗战,二战,那是一个峻急的时代,一个原则鲜明的时代。敌就是敌,我就是我;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日本人到中国来就是侵略,绝对不能容许,我的抗争是绝对应该的,不抗争就是投降。而你的背景是和平时期……”

“和平时期又怎样?”但我仍然嘴犟,“国歌还用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样的句子呢!”

张导瞅着我。他大概是意识到会被我推到沟里,他要陷入危险的政治思想问题里了。“当然,”他又在这一面肯定我,“你说得很对!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有危机意识。你很有正义感,很有原则性,很好!这很可贵!”

“就是嘛!”我嘟囔。

“但我们是在談‘后现代’状态。”张导继续说,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敏感问题,进入学术领域,“‘后现代’社会固然也充满了危机,有矛盾,甚至有更多的矛盾,令人吃惊,令人愤慨,甚至令人绝望。但这毕竟不是一个峻急的时代,不需要像萨特当年那样,对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必须马上做出抉择,因为关乎是非。这是个非峻急时代。所以……你的构思出现了错位。你的人物是处在非峻急时代,是否有必要做出那么强烈的抵抗?你的李老师也没必要,本来可以妥善解决的,智慧地解决……”

“好一个智慧!”我挖苦道。

“生活不都靠智慧吗?”他说,他确实智慧地仍然语气平稳,“就是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他也让自己做无谓的牺牲。”

“人家愿意牺牲!”

“好,那退一步说,也不能给别人制造麻烦啊!就连去救他……”

“他是为了大家!”

“大家未必需要他这么做。”

“那他也不需要你们,他牺牲自己好了!”

“大家怎么能看着他牺牲呢?会觉得是欠了他的。但人家怎么就欠他呢?是他自己惹的祸。人家去救他,他还不领情,好像人家是应该去救他的。而且,他还继续任性,让人家救不得,不救呢,又不是,又缺乏道义。人家就这么跟他绑在一起了。说不客气点,这是道德绑架!”

张导大声了些。但又连忙缓和了声调。“我们不说作品了,好不好?现在先解决当务之急。校庆是当务之急,人人都在全力以赴。这个剧目是上报了的,定下来了。到时候交不出戏,完成不了任务了,谁也吃不了兜着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用原来的版本,怎样?”

我不听。

反映到团委书记那里。团委书记也来做工作。我仍然固执己见。反映到院党委。书记道:

“最初就不该另起炉灶!什么更好的本子?惹出事来了!”

不过书记还是找我谈话,要说服我。他竟然亲自找我,这让我产生了受宠之下的任性,觉得自己可以像孩子一样耍泼了。他还让我喝茶,然后,辩论。辩了几轮,他终于没有耐性了,说:

“不要再讲了!”

“就不讲道理了吗?”我抗议。

“這是院党委的决定!”他说,“校庆重中之重,没有道理可讲!”

啊,三千年不眠不睡的时辰,

每一刻全由刺心的创痛来划分,

每一刻又都长得像一年,刻刻是

酷刑和孤独,刻刻是绝望和怨恨。

我蓦地冒出这个台词,还不知不觉地念诵出来。这是雪莱《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里的句子。在雪莱这里,普罗米修斯拒绝答应宙斯的条件,他铁了心,绝不妥协。我觉得自己是豁出去了。

书记怪异地瞅着我。他脸一沉,嘴唇一喷:

“神经病!换人!”

把我赶出来,门砰地关上。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勇敢。但当时,我应该承认,我脊梁发凉。那感觉,正是我描绘的孙处长被李老师驱逐出来那样,像被逐出天国。

但孙处是我否定的人物,我应该是李老师呢。但现在我明白,写英雄跟当英雄不是一回事。

我必须承认,导演这个戏跟我前途有关。我得知来观看演出的嘉宾里有著名导演姜文。我之所以把剧本推翻了重新构思,也是想在姜文那里展示我的特立独行。

我开始懊悔。但也未必,我身体里的英雄人格仍然屹立着。一方面,我要创造我最有感觉的人格,展现给姜文导演;但另一方面,坚持创造这人格,又让我失去了在姜文导演面前展现的机会。也许可以考虑退回原剧本?但那样,我就无法展现最好的自己了。但不管怎样我还可以当导演。我安慰自己,这是我通往伟大理想过程中的无可奈何的妥协。不,是必须跨过的一道耻辱之坎。到我有了权力之后,我就可以导我自己的本子了。我,一定!一定!

有了这种自我期许,我就能心安理得去投降了。我找辅导员表示我可以导演原来的本子。张导说,现在他说了不算了,要去问学院团委书记。

我又找了学院团委书记,团委书记也说,现在问题不在她这里,在党委书记那里。

我又去敲党委书记的门。我在当初被关上门时,就应该去敲这扇门。我后悔了吗?也不。当时我去敲,就是投降。但我去找了辅导员团委书记不也是投降吗?与其说我向辅导员、团委书记投降,毋宁说是想找他们来为我说情。我知道,我当时就去敲党委书记的门,被我激怒的党委书记是不会理我的。现在,至少也让他消消气了吧?其实我挺鸡贼的。

成功是属于技巧的,导戏需要技巧,演戏需要技巧。哪里有不需要技巧的创作?所有创作者都机巧。

但无论是辅导员还是团委书记都不理我了,怪我演得太过火了,伤了他们。现在,我只能贱兮兮地来向党委书记谢罪。

但门一直不开。

我承认我几乎要跪在那门前。是表演需要?也是内心需要。我真的很恳切。

有一刻我想,算了!但我的骨头是软的。

我咒骂自己:你人格如此卑微,还创作什么屁啊!但我就是没有走掉。

说是伟大人格才能写出真正作品,但历史经验证明,没有机巧,是连作品都发表不了的。这包括艺术技巧,更包括混世技巧。我们谈文学艺术时,谎言太多,只有骗文艺傻子。

但我又仍然自诩是在做文艺的,不然,腿骨连跪的力量都没有。于是内心又升腾起一种崇高感,悲剧感。我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忍耐!等我扳回来了,我要复仇!我不仅要做自己,还要复仇!

但十年后我成了导演,已经有权力选择自己本子时,我也没有去导这个本子。我觉得它幼稚,不,是可笑,有病。我甚至怀疑,勇敢是否是人类历史积淀下来的一种强迫症?

我甚至都记不起当初求人的耻辱了。

到夜深人静,我有时也会看到自己:我一直以来的勇敢,难道不只是为了获取权力吗?与正义什么的并没有关系。人很容易把自己给骗了。

但当时,书记的门一直关着。我只能去搬另一个救兵,我父亲。

我承认,我是本学院教师的儿子。所以学院选我当导演,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不无关系。

其实,我所以能霸道地推翻原剧本,另起炉灶,还敢顶撞院党委书记,就因为我父亲。他是我们学院当代文学专业全国重点学科的学术带头人。没有他,这全国重点学科都申请不上。我作为他的儿子,也得到别的同学得不到的特殊资源。

我应该承认,我在叙述这个事情时,省略去了剧本原作者的一句话。在他的本子被我否决时,这个好学生恨恨朝我喊:

“还不是因为有你爸!装什么普罗米修斯呢!哦,不错,你是!普罗米修斯可是神级英雄呢!外国文学课,我们一个教室上的,以为我不懂吗?神就是神,英雄只是人,英雄再努力也永远成不了神。我和你,归根结底就是这个区别!”

我其实对此心知肚明。父亲的存在是个“原罪”。我所有行为都在证明自己可以摆脱出来。

但我应该承认,我所以这么硬气,还是心中有底:到头来终会有父亲可以拉我一把。

我最不愿求的就是我父亲,但我还是求了。我让自己感觉自己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了。

“好好的事情搞成这样了!”父亲骂,“你真会无事生非!你真会惹事!”

我以崩溃的姿态接受他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跟你说了,不要像好斗的公鸡一样!大家都想安生过日子。将心比心,你扪心想一想,你要是党委书记、团委书记、辅导员,你遇到自己这样的人,讨厌不讨厌?你要是父亲,你儿子要是这样的,你怎么感受?人都是人,你换位思考一下,体会一下别人好不好?”

父亲年轻时可是像我一样激进的。他接受的是启蒙主义教育。在我小时候,他也用启蒙主义思想教育我。但我长大后,他转而用传统文化来驯化我。他研究中国当代文学,我不能想象他怎么处理他年轻时曾经追捧的那些八十年代作品?

后来我发现,那些作品其实也并不“牛×”。

我乖乖听着,垂着脑袋。

“你现在怎么不辩了?”父亲道,“你不是很会辩吗?你不是很勇敢吗?你勇敢,你就干脆别求人家啊!也别求我!无非就是不当导演了呗!無非就是不在姜文导演面前展示了呗!姜文看了演出就能注意上你?可能性微乎其微。就这么不确定的希望,都让你放不下,都让你骨头软成这样了!”

这话相当打击我。我简直无地自容。我很懊悔。如果我没有惹这事,我还可以牛皮哄哄,父亲奚落不到我。世界上很多牛皮哄哄的人,其实只不过是没有轮到考验他。我呢,更属于愚蠢,自找考验,自取其辱。

“还不是叫你献出生命呢!你凭什么指责别人怯懦呢?这个怯懦,那个妥协,这个犬儒,那个猥琐。你剧本里那些被你抨击的人,山庄住户,还让他们被控制,被囚禁。你现在还没被囚禁呢,怎么就投降了?你自己这样,凭什么要他们当烈士?你人格如此卑微,凭什么创作?无非是纸上谈兵。自以为很勇敢,这时代有勇敢的创作吗?不过是生存得到保障之下的矫情。舞文弄墨,就自以为参与社会正义了,获得了已然付出的自许,然后返回原来的日常生活之中,安稳过日子。这就是这时代的创作!还可以构筑起正义之墙,跟生活中的不义形成阻隔。‘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但其实,你不过是‘键盘侠’。什么批判?不过是抬杠!你以为你是英雄?你只是个‘杠精’!你塑造的那个李什么……也是个‘杠精’!‘杠精’塑造出的只有‘杠精’!害人害己!不,损人不利己!不,虚伪至极!说什么原则呢?只不过不服别人就跟人抬杠。要论原则,那个李……李什么?你告诉我,李什么?”

“李老师。”我答,给他供出靶子。

“对,就是李老师!他跟山庄上其他人还不是一样?跟他不齿的人还不是一样?他那么正义啊?他的正义性从何而来呢?他不也是既得利益者吗?你得利益,就有人被损害。他不是理想主义者吗?他应该明白这一点吧?而村民就是被损害者。当然他们是‘村霸’,就按你界定的那样,他们不是老老实实的村民。但凭什么农民就要老老实实?这‘老实’是谁定义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反抗?他们所做的难道不就是反抗?当然他们是用非法手段,但‘法’又是谁定义的?”

我愣了。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观念在瓦解。或者说,不曾去怀疑过的、囫囵就接受了的观念。这时候我是认真的,不是鸡贼的。一个人要活着,脑子总要明白一些问题,哪怕是明白了后,再把脑瓜当尿壶。

但是,有些东西,或者说有些信念是总该有的吧?“那‘共识’呢?”我嘟哝出一句。

“‘共识’?‘识’如何‘共’?”

我没有想到父亲会这么反问。

“对了,那个李老师,实际上就是你自己,你别否认!言说就是价值观。这不是我说的,我知道你看不起你父亲,这是洪堡说的。你把自己比作普罗米修斯,这倒是歪打正着。你知道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是建立在‘差序秩序’上的吗?‘差序秩序’!所谓秩序,都不过是建立在‘差序’之上!神向人类施加的是恩惠,是神的价值观。不要插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宙斯。不错,普罗米修斯要反抗宙斯,但普罗米修斯不也是在建立神的价值观?海洋女神柔软统治就是正确的吗?再说,让人开心智就是好的吗?难道不是给人类注入盲目的希望?你应该也知道普罗米修斯还发明了一种药术,让人类不死。但人类本性就是必死的啊!让必然要死的人类醒过来就好吗?你不要插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鲁迅?你们就知道鲁迅!铁屋子?我比你懂!‘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但你怎么就知道鲁迅是在肯定‘大嚷’的呢?‘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当然他也说了,几个人既然起来就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即便如此,鲁迅也是可以反思的,他是在他的‘序列格’上。知道什么叫‘序列格’吗?‘启蒙’就是一个‘格’,知识分子的‘序列格’。知识分子从来都是这么可笑、可悲、不负责任!什么时代都是!我是从八十年代过来的,我知道你觉得我是蜕变了,但怎么就没看到八十年代我们是患了‘启蒙’病?孩子,‘启蒙’是一种‘心灵病’,理想主义是一种病!但在峻急年代不容易被发现,整个峻急年代人类都在生病。但在痊愈之后,却又失落了。人类就是这么不可救药!看哪,法国又在乱了!当年‘大革命’、断头台,还有巴黎公社,现在又革命了!伊斯兰国呢?在杀人与自杀。那自杀号称‘献身’,但这是患了‘自我牺牲’的‘心灵病’!这也是海洋女神对普罗米修斯的评价,你可以自我牺牲,拿我们凡人怎么办?求求你,谢谢你,不要拯救我!我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我们有权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有苟活的权利!”

我感觉很混乱。真的是混乱,不是气愤的,不是耍泼的,不是怨恨的,甚至也不是绝望的。是崩溃式的,直线崩塌。

我后来成为专业导演,归功于十年前的那个崩塌,不,是瘪,瘪下去,几近无声。瘪则平坦了。我顺从了父亲。父亲于是答应我去跟党委书记说说。但他告诉我,他跟党委书记关系不好,一个是行政的头,一个是学术的头,他们意见经常不合。但是为了自己儿子,父亲豁出去了。这我之前并不知道,要早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乖乖的。

父亲是怎么跟书记说的,我不知道。后来学院里流传着一个短信内容,是书记回复我父亲的内容。一定是书记传出去的,将心比心,换我也会这么做。

那短信是:

普罗米修斯已松绑

责任编辑 许泽红

题 图 黄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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