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芳
一
时隔七年,打开文件包,检索出我拍摄的长白山最后一个木屋部落——漫江木屋的那些照片,心里仍是不免一震。
时隔七年,我想我并不缺乏光脚蹚过烂泥遍布的山路,前往漫江木屋部落的勇气。但七年的时间,随着我在大地上行走路线的延长;随着我翻越的山岭越来越高;蹚过的河流越来越深;辟开的荆棘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就像秋天的庄稼,经过了向上拨节生长的过程,懂得了只有向内生长,才能成熟。我懂得了应该怎样透过外表,去追寻事物的本质。我终于领悟,只有入乎其内,才能出乎其外。
因此,七年后的今天,如果我还能再去长白山漫江木屋部落,我不会再像七年前那样,对着散落在山坳中那些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木屋,不管不顾地拿着相机狂拍一通,然后云淡风轻地离去。
除了关注那些木头房子所承载的百年历史,我还会关心百年之后,这些房子还能够经受多久的风霜雨浸?住在里面的人安全可有保障?或者,我还会推开木门进屋,看看他们的餐桌上,是否只有我看到的种植在房前屋后园子里的玉米、大豆、高粱?我想,餐桌上的食物,能够让我了解到木屋部落里的人们,是不是还在循环往复地重复着古老的耕作;或者,我会找一户人家借住上一两个晚上,帮那家的主人烧火煮饭,趁机聊聊家常,问问他们一年的收成,问问他们的孩子去哪里上学。我不记得在漫江木屋部落看到过学校,哪怕是只有几张桌子的小学校。
二
人类的生活方式,是受着经济背景制约的。经济的运行,又依赖于周边的环境。想起长白山漫江木屋部落,百年之后还能够安然无恙地散落在山坳里,只有一个原因:山高林密,山路泥泞崎岖,往来不便……
大抵先进的文化与技术无法到达的地方,都是因为交通不畅。道路的阻隔,可以让一个地方停滞在最原始的状态,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日新月异。
通向漫江木屋部落的,是省际公路旁的一条通向丛林中的山路。山路泥泞不堪,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干爽地块。载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家住在漫江小镇,在镇上经营着一家小旅馆,同时还养着一辆载客的面包车。
他把车停在路边,指着伸向林中的路说:“昨天一场大雨,路就成酱汤了。车开不进去,我拉你回镇上吧!等路干爽了再来。”
我下了车,望着眼前的路,不甘心就这么掉头回转。等路干爽,还不知几天。
“走!”我说,拿起背包。一脚踏上去,感觉就像踏进了酱缸里,泥浆没过了脚踝,顺着鞋口灌进了鞋里。再往前迈一步,右脚的鞋子,随即也灌满了泥浆。
“把鞋子脱掉,裤腿挽起来。”身后有人说。我回过头去,原来出租车司机手里拎着鞋子,裤腿挽得高高的,光着脚,跟在我身后。
“你租我的车已经付过钱了,车进不去,我人陪着你进村。”出租司机憨憨地笑着说。
我心里一热,这亘古不变的大山养育的山民,依旧是那么古道热肠。
三
长白山漫江木屋部落,隶属吉林省白山市抚松县漫江小镇,地处吉林省抚松县东南部、长白山腹地。沿用至今的木屋,被当地人称为“木榼楞”,意为用圆木凿刻垒垛造屋(好像上下牙齿咬合在一起)。
第一次知道长白山漫江木屋部落,是在报纸上。时隔七年,我已记不清报纸上刊载的文章详尽内容,唯有让我冲动地拿起背包说走就走的那一句,“长白山最后一个满族木屋部落”还记忆犹新。
只是,我没有想到,通往木屋部落的山路如此泥泞。泥泞的山路,如绳索一般,在密林间蜿蜒……
想起临行前搜索到的关于漫江木屋的摄影作品:几十座木屋,被皑皑白雪、葱郁的松林包围着,山峦逶迤、绵延地伸向远方,远方是隐约可见的白雪覆盖的长白山。
那些摄影作品展示给观者的,是一个诗意、浪漫的木屋部落。被岁月侵蚀的斑驳沧桑,山路的泥泞不堪,一切原始的、破旧的,皆被掩去不见。
或者,并非摄影者的过错。中国的乡村以及乡村文化的诗意浪漫,無不是居住在远方的人们所赋予的;真实的乡村,是依旧守着村落里的农人眼眸里那抹挥散不去的忧郁——自给自足的土地上,唯有年迈的身影寂寥地晃动着,空落落的窗子后,闪动的是孩子们落寞孤独的眼神……
“你要去的木屋部落,原来叫孤顶子村,因为村前的锦江,后改叫锦江村。不过,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孤顶子村。”走在前面的出租车司机说。
孤顶子村,锦江,漫江——就因为地名的差别,我一路费劲了周折,才找到漫江镇。到了漫江镇方才知道,漫江木屋部落也被称为锦江木屋部落,距离漫江镇还有一段距离,且就在我来时的山路的岔路口。
孤顶子村的历史,应当算是悠久了。商周时期,满族先人肃慎居住在此地,清王朝将长白山视为神山。因此,长白山被列为封禁之地,长达二百一十多年之久。康熙年间,康熙曾派大臣刘建封探寻祭拜长白山之路。探寻结束,返程时,留下一些兵丁驻扎在此,等候康熙前来祭山。适逢噶尔丹叛乱、沙俄进犯,直到去世,康熙也没能踏上通往长白山的祭拜之路。驻扎于此的兵丁,只好用木头垒垛成房子,开始了“棒打狍子碗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黑熊野猪进园子,人蛇同睡被窝里”的生活。渐渐地就形成了现在的木屋部落。
四
长白山木屋,俗称霸王圈,始于金代女真人。从最初的“地窨子”“马架子”,及至后来的木榼楞房(木屋)——依山谷而居,联木为栅,屋高数尺,覆以木板或以桦皮或以草绸缪之,墙垣篱壁率皆以木,门皆东向。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与寝食所沿用……
从金又经历了元、明两朝,到了清朝,木榼楞房已经形成了具有典型满族特色的民居建筑。
泥泞的山路,一直将我带进山坳里,山坳里的村路,依旧泥泞着向山里延伸而去。
我两脚泥巴地站在泥泞的路上,打量着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满族木屋部落:几十座木屋分布在山路的两侧,因年深日久,屋顶的木瓦早已成了素雅的青灰,瓦缝里长出了蓬勃的青草,墙壁的四楞木与黄泥,混合成了一体,坚固地挺立着,大多数的木窗,还罩着塑料布,只有少数几家,换成了明亮的玻璃。透过玻璃窗隐约可见屋里的四壁糊着旧报纸。
我从村头的第一所木屋走起,一直走到最后一所木屋,所有的院门都敞开着,除了鸡鸭出出进进,并不见有人。院子里种植着绿油油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向阳山坡上的一所木屋前,除了玉米,还种植着十几株向日葵。金黄的向日葵在阳光下灿灿地开着,点缀着清一色的夏绿,倒让人想起了梵高那幅享誉世界的名画。
阳光静静地洒满了山坳。整个山坳都静静的,似乎风到这里也止住了。我在村路上走了几个来回,站在院门外,把所有的屋子用相机拍摄下来,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有些房子不能住了,房子里的人就搬到镇上去了,整个村子现在只剩二十几户人家了。”出租车司机说着带着我回到进村的第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从外部看,二十几户人家,顶数这家的木屋保存得最好。
木窗上钉着塑料,屋里的情形看不分明。院中一座小木桥,通向水边。我没问出租车司机有水的地方是否就是锦江,只是站在院中凝神地望着那水,蓦然想起被康煕派遣前往长白山巡查的清朝大臣刘建封,在《长白山江冈志略》中的记述:“时值天晴,江水有声、云山入画,樵夫牧童,往来不绝。耕者荷笠于田间,女子浣衣于江上。村内鸡鸣犬吠,相杂于书声中。周围数百里外,毫无人烟。忽于深山大泽,独开生面,别有天地,俨然龙岗后一小桃源也。”志略中记述的“桃源”,仿佛写的别处,倒是远处的山峦,俨然如画。
“那里就是长白山。”出租车司机指着如画的山峦说。
须臾间,我已穿过一所杂草丛生的院落,沿着一条羊肠土路,到了村后的山坡上。我站在山坡上,朝向雪山的地方极目远眺,森林翻起层层绿浪,托起了高高的雪山。阳光下,银白的雪光若隐若现,仿佛缥缈的云雾,又仿佛一道圣洁的神光。我曾数次登上长白山巅,却还是第一次隔着重峦叠嶂,眺望我心中的这座神山。
“走過大荒三百里,居然此处有桃园。”这是写下《长白山江冈志略》的清朝大臣刘建封,遗落在长白山谷里的绝唱。
回头向山下的村中俯瞰,那些木屋,与生长在长白山上的树木似乎没有什么分别,根自山谷中生长,拔节而出,太阳经久地晒着、山风经久地吹着、夏雨经久地淋着、冬雪经久地覆盖着,百年之后,已被侵蚀得斑驳沧桑。昔日的桃园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据说,这些木屋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心里倒有一种莫名的惶然。这些木屋得以承袭、延续百年,源自于无处安居的垦荒、渔猎的流民。而如今,这里只剩二十几户人家,尽管网络不发达,那些新生代们还是沿着泥泞的山路,走出大山,去远方寻求生计。不知采取怎样的措施,才能将这些木屋永久地保存下来;又不知保存下来的木屋,又该采取怎样的方式,让山外的人们领略它存在的文化意义?或者,这不该在我思索的范畴。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