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19-09-10 07:22孔秀花
青海湖 2019年3期
关键词:麦地洋芋媳妇

庄廓院里响起麻雀的叫声时,丑娃醒了。一岁多的儿子把肉乎乎的小脚放在丑娃肚皮上,丑娃轻轻把脚拿下,给孩子盖好被子。儿子那头媳妇桂花睁开眼睛看看孩子,翻了个身。丑娃知道她醒了就说,喂,起来烧早饭了。桂花却把被子往头上一顶,说今天早饭煮洋芋,你不会连这个都不会做吧,还不赶紧去!丑娃一听泄了气,穿衣下炕悄声去了厨房。

丑娃是上门女婿。庄子里上门女婿有好几户,看人家两口子恩恩爱爱,出入成对,桂花心高,瞅不上小眼睛、厚嘴唇、黑皮肤的丑娃。桂花的父母倒不这么认为,女婿丑一些是事实,可人实在,能吃苦,心眼好,丑些就丑些,其他都挑不出毛病。在父母的开导下,桂花和丑娃成了亲,可出门干活,总是一前一后,两个人总有点形单影只。

8月的洋芋很新鲜,丑娃捡半筐在院里水龙头下洗了,洋芋有白有红,白的煮熟后能绽成山丹花般好看。丑娃拣白的往锅里放,这时丈母起来了,赶过来一看是丑娃,说桂花还在睡,倒把你赶起来了?丑娃说没事,让她多睡一会儿。丈母说你可不能惯着这个丫头,该她干的就让她干,一个大男人干女人的活,不知道的还说我们一家人不待见你哩。丑娃说,没事,我也睡不着。

一家人吃了早饭,丈母要看孙子,丈人和丑娃一个提着装着馍馍的布袋,一个提着灌了熬茶的暖瓶,先出了门。桂花远远地跟在后面。8月的早晨有些凉,阵阵秋风中,几个人谁也不开口说话,脚步匆匆地往田里赶。到了地头,赶上来的桂花站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说,没见我在边上吗,去,到丑娃那边。桂花说,不么,我就在这儿割。父亲叹了口气,只好往中间挪。丑娃看了丈人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叉开马步,弯腰挥起手中的镰刀。还说什么呢?媳妇话越来越少,钻到被窝,背对了他,拿着手机没完没了地看,一双手像吃食的鸡,在手机上飞快地啄,有时笑,有时像要哭,儿子想跟她玩,她厉声喝道,去,去一边玩!丑娃不知道媳妇为啥跟手机这么亲。丑娃原来有个手机,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再也用不着。一次出嫁到外乡的桂花的姐姐回娘家,对丑娃说,你也给阿妈买个手机吧,我娘俩闲了说会儿话,有个手机多方便。丑娃说说的也是。于是把手机给了丈母娘。

阳光照着山谷,天越来越热,蚂蚱在地边叫着,声音有些急切,好像知道秋天就要过去了。三个人很少说话,麦地里只有镰刀割断麦茎的嚓嚓声。晌午时,丑娃的丈母一只手提一口用头巾包裹起来的钢精锅,一只手领着小孙子,来送午饭了。锅里是炒好的洋芋片,桂花舀了一碗,坐在麦捆上一边吃一边看手机。也不知手机里有什么,桂花只是笑。

吃着饭,天边涌起大片的云,丈人说,这老天等会儿要下雨,抓紧割走。丑娃听了便跟丈人站起身,儿子偎在桂花身旁,桂花说去去去,跟奶奶玩去。丈母说你就离不开手机了。桂花的手指飞快地点击着手机不吭声。丈母叹口气,蹲着收拾碗筷,孙子这时跑过来推了一把,丈母没提防,一下子摔倒在地,孙子说,奶奶,妈妈不理我。丈母坐直身,把孙子抱到腿上,说你妈妈快钻到手机里了。桂花听了一撇嘴,把手机装进裤兜,割麦去了。

丈母带着孙子走后不久,风就从山那边刮过来了。太阳钻进云里,云翻滚着压过来。远处的山似起了雾,其实那是雨做的帘。很快,有雨稀稀落落落下来,这时桂花收到了一条信息,忙取出手机看。丈人看桂花在这个时刻还玩手机,就生气了,说丫头,你看,你再看我就砸了你的手机!桂花忙对着手机说,先别说了,等会儿再联系。收起手机,开始割麦。

雨越来越密,风吹着麦子沙啦啦响。丑娃用麦捆搭一个能进去一个人避雨的房,叫桂花进去避雨,见丈人也搭着同样的房,自己也搭一个钻进去。时候不大,风停了,雨也慢慢停了,太阳这就从云层中洒下一束束阳光。雨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还得等一会儿,等阳光晒干麦地才能割。丑娃钻出麦捆搭的屋,磨桂花的镰刀,丈人在一旁抽烟。磨了桂花的要磨丈人的,丈人说,磨你自己的,我的不用你磨。磨好镰刀,麦子上的雨水也被太阳晒干了,两人开始割麦时,桂花还在麦捆屋里。丈人喊,丫头,你又在看手机吧,快出来割呀。

庄稼人的活干不完,一天天,三个人从早到晚忙着割麦,眼看离中秋节只有二十多天,原打算节前割完,可老天不愿意,连着下了三天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浓雾罩在半山中,炊烟弥漫在庄子头顶不肯散去,庄子沉浸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这样的日子里,桂花突然很少看手机了,有时呆呆地坐着,有时对儿子突然亲热得不行,弄得丑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雨终于要停了,太阳出来时,天空像水洗了,那干干净净的蓝,蓝得耀眼。一家人为雨不再下了而欢天喜地,桂花这时皱着眉头说肚子疼。丈母心疼女儿,叫她赶紧去乡卫生院看看。桂花答应着,抱了儿子迟迟不动身,丑娃说病了还不快去看,赶紧去吧,要不,我陪你去?桂花抬头看看丑娃,又低头说,我自己去,你照看好儿子。丑娃嗯嗯地答应着,桂花亲了亲儿子,换一身新衣服去了卫生院。

到晌午时,麦地里的雨水被太阳晒干了,丑娃和丈人在家吃了晌午,便去了地里。麦子在雨前已割了多半,天黑前,两人割完了。丑娃想去沟口的地里割会儿麦,丈人看看夕阳钻进了桦树林,说别去了,等到了天也黑了,割不了几捆。于是二人出了麦地,沿小道往家走。

回到家,丑娃见丈母收拾院子花园里的花树落叶,儿子在院子里用细树枝搭着塔,丑娃对儿子说,儿子聪明,搭这么高的塔。儿子歪着脑袋看一眼丑娃,高兴地说,这不是塔,这是我盖的房子!丈人问丈母,桂花呢?丈母说,这丫头不醒事,出去就忘了回家,八成在她同学家,我问问。一双手在衣襟上擦擦,取了手机,按号码,恰恰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丈母接了听,听了一会儿,便对着手机骂,你个没天良,家里圈不下你……骂着,把手机递给丑娃,说丫头让你接电话。丑娃接了,桂花说,我去找我的幸福了,你要离婚,我马上答应,儿子你要,归你,不想要就留在家,反正我不回来了,你看着办……丈人不明就里,过来从丑娃手里奪过手机,桂花的声音突然变大了。桂花说,人活一世,就活个舒心,知道你心好,可心好就能让我舒心吗?看到你黑不溜秋的脸,我就不甘心这么跟你过一辈子……丈人愣了一会儿,说,丫头,你想干啥?桂花一时没了声音,停一下,说,我不干啥,我走了,只是想像手机里的人那样活一回……丈人气得嘴唇发抖,说你个打脸板板,娘老子屎一把尿一把拉大你,全指望着你……桂花说,不就是给你留个后吗?给你留了呀,孙子有了,你还要啥?外面花花世界好红火,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山沟里。丈人跺着脚说,手机灌了你迷魂汤,你给老子马上滚回来!桂花不回答,丈人迷惑地看着手机,丈母接过手机听听,叹口气说,死丫头挂断了。说着又按手机,结果有女子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很快,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桂花离家出走的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女子带点羡慕说,桂花这个尕媳妇胆子大,说走就走了。有的女人不无同情地说,这下可把丑娃這个招女婿害苦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说有啥害的?屁股一拍走人就是。男人们说,外面就那么好混吗?酸甜苦辣尝了,才知家里的好,遇上渣男,才知自己男人的好……有人附和道,她有什么手艺哩,不是骗去进传销,就是骗去给老男人当媳妇,要么就骗去下三滥的地方……有人说,苦尝了、亏吃了、罪受了,就该回来了,只是丑娃等不等得了,来了要不要两说。有女人说,他是个招女婿,还能把桂花赶出家?有女人说,你们都错了,媳妇没了,丑娃不就走了?他还会在这个家受苦?是啊是啊。人们恍然大悟。

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丑娃还在这个家里忙碌。丑娃本来就话少,现在更少,人们跟丑娃打招呼,丑娃只是嗯哦地答应一声。丑娃本来长得黑,现在满脸胡子拉碴,变得又黑又丑,真正应了自己的名儿。

其实,丑娃也动过拍屁股走人的念头,家里大哥也来过,背着丑娃丈人丈母,悄悄劝丑娃跟他走。大哥说,虽然你弟弟还没成家,可事情这样了,我们慢慢来,你兄弟懂事,会让你先成个家的,他会等。丑娃说,哥,我想过,可我下不了决心,儿子小手一摸我的脸,我就心疼,带着儿子走,以后更难成家,丢在这儿,儿子没有了妈也没有了爸,再说两位老人对我像亲儿子,我一走,这个家就难了,你说我,我离得开吗?

大哥走了,丑娃一夜睡不着。儿子前几天还哭闹着找妈妈,这几天好像明白妈妈抛下了他,也就不再哭闹。丑娃看着睡在身边的儿子,眼里就有了泪。再听上房里丈人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心里觉得活人实在难。

桂花虽然走了,可这里的日子还得过,收了田,就忙着挖洋芋,洋芋挖到家,还得拣好的存在窖里,还有萝卜白菜,等着收到家。以前桂花在,家里便多一双手,有些不用丑娃干,现在不行,家里家外都要丑娃忙。一到黄昏,丑娃就六神无主,院里探春树上的麻雀不懂这家发生了什么事,哔叽哔叽吵了一院子,好像要闹翻天。这时丑娃就抱着儿子出了门,儿子依赖他,小手摸着他的脖颈。丑娃常喜欢到麦地转转,望着收割了的麦田,心里就踏实多了。

丈母有时埋怨丑娃,说我说了你好几回,不能惯着你媳妇,不能惯着你媳妇,你就不听。说几次,丈人就烦了,说这能怪丑娃吗?早知道她是这么个不上路的,打发出去就对了。又说,她要是来了再说,不来,我们给丑娃打听着说个媳妇。丑娃听两位老人这么说,一时说不出话。

进入腊月,庄子里的人终于闲了下来。冬日的太阳懒懒地照着村庄。闲下来的人在巷道里三五成群地暄,丑娃不愿到人伙里,就带着儿子在院里做捉老鼠的铁夹子,这时有人赶过来,悄悄说,他刚才从乡政府那边骑摩托车经过,看到有个女人像桂花,桂花可能回来了。丑娃一听张了半天嘴说,你看清了?那人说,人看着就是,只是头发是黄色的,真是吃不准,这不悄悄过来对你说么。丑娃说,你就不能看仔细些?那人说,想看仔细啊,可摩托车快,等停下来,就找不见了。哦。丑娃应一声,抱了儿子便往门外走,说不定回来了呢。丑娃想。村口,丑娃抱了儿子装无事的人,慢慢转悠着,远远地,村外的路上走来一个人,近了,看那走路的样子,像是个男人……

太阳还在西山顶上,带着温度的阳光,照着村口的丑娃和儿子,儿子说,爸爸,我们站这儿干啥哩?我冷。丑娃说,我看……看什么呢?跟儿子说不清。抱了儿子要回去,看村外的路上又出现一个人,是不是桂花呢?丑娃猜不出。丑娃想,再近些,就能看清,如果不是,得赶紧回家,不能把儿子冻感冒了。

作者简介:孔秀花,女,藏族。现供职于大通县教育系统,有小说发表于《老爷山》。

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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