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獒发情的时节一般是秋末冬初,那时它们会离开自家的窝追逐母狗们在野外群居,母狗们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享受欢愉时刻。这里的人们管这叫“母狗出窝”,母狗们回家产仔叫“母狗回窝”。
多布旦发现自家的“母狗出窝”是在某天下午他放羊时。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一群公獒围住他家的母狗在调情,一些强势的公獒轮番将前腿搭在母狗的屁股上偷欢,偶尔母狗受不了公獒的重负发出一两声叫唤逃离,但那些强悍的公獒们依然紧随其后,对其他公獒的嬉戏显出嫉妒之色。这样,那些年少或弱势的公獒们虽然欲火攻心,但也只有围着母狗转圈的份儿了。虽然也想接近,但慑于公獒们的威力,只能绕着圈子不敢接近,远远地观望公獒们如何欢愉了。多布旦一方面担心跟那么多公獒轮番交配自家的母狗会不会受不了,一方面又为那些年少或体弱的公獒不能享有这份欢愉而遗憾着。
晚上睡觉时,多布旦想起白天的那些情景,浑身突然燥热不安起来,有点甜言蜜语地对老婆拉姆说:“你见过母狗出窝吗?”
拉姆有点害羞地推了他一把说:“没见过,母狗出窝有什么好看的?”说完把头埋进了被窝里。
多布旦一个劲地往被窝里钻,笑嘻嘻地说:“今天我看见咱家的母狗出窝了,那么多公獒轮番跟它交配呢……看着心里实在有点不忍呢!”
拉姆一下子笑了,说:“怎么,咱家的母狗交配你也嫉妒?”
拉姆笑的样子使多布旦浑身更加燥热不安起来,说:“不是!当初有几个男的也不是像公獒一样老是缠着你的吗?”说完像瘋了一样抱住了她。
拉姆无论身材还是长相当初都是让人羡慕的对象,令小伙子们朝思暮想,睡不着觉。那时,多布旦母子家境贫寒,就只有偷着看的份儿了。但是拉姆连续两次嫁到外村又回来之后,就成了多布旦的老婆了。多布旦把拉姆娶进家里也有十来年了,可至今没有个孩子,这成了多布旦的一块心病。
第二天一大早,多布旦一醒来就对拉姆说:“昨晚我见到阿妈了。”
拉姆摸不清他在说什么,就盯着他看,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多布旦一脸认真,说:“我说的是真的,昨晚我在梦里见到阿妈了!”
拉姆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原来你说的是梦啊!”
多布旦看拉姆不相信,就更加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一开始我没认出来,看上去只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后来仔细一看才认出那是阿妈!”
拉姆有点伤感地问:“阿妈对你说什么了吗?”她说话时有点不敢看多布旦的脸。
多布旦也伤感地说:“什么也没说,我喊着‘阿妈’跑过去时,她突然像一道彩虹消失了,醒来时只听到咱家的母狗在叫!”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拉姆一下子笑了,说:“那可能是因为你昨天看见咱家母狗出窝了的缘故吧。”
多布旦想了想觉得拉姆说得也有道理,就没再说什么。
从此以后,每到晚上多布旦一睡着,梦里就出现阿妈的身影。她总是在远处的虚空中望着他不说话,他一旦喊着“阿妈”跑过去时,她又像彩虹一样消失不见了。多布旦每次醒来时总能听到母狗在外面叫。
有天早晨,邻家吉太老太婆拄着根拐杖摸到了他家门口。她弯腰伸长脖子看到多布旦在帐篷里,就直起腰随意看了看外面,随后进帐篷在门口坐下,把拐杖横着放在前面,说:“你家母狗可真是只好看家狗啊,一晚上叫唤着没有停下来。”
拉姆赶紧拿碗边倒茶边说:“可能是看到什么豺狼了吧。”
多布旦笑着说:“晚上不用担心豺狼偷袭羊群,不是因为我是个多好的放羊娃,而是因为我家的母狗是只好的看家狗。”
吉太老太婆喝了几口奶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是啊,当初这只母狗是流浪到这里的,按理说流浪狗是不会好好替主人卖命的,但是你家这只母狗就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看家狗!”说着还瞟了多布旦一眼。
这老太婆平常总是啰里啰嗦个没完,这会儿又在拿他家的母狗说事,多布旦就拉着个脸说:“狗的好坏跟主人有关系,你们家不好好喂狗,人家狗怎么可能好好地为你们效劳呢!”
拉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瞪了一眼多布旦,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有没有好好喂狗?”
多布旦也不避讳什么,继续说:“看看她家的狗的样子就知道了!”
吉太老太婆也只好承认说:“的确是,的确是,我家那几个一忙起来就忘了给狗喂食了,我还经常骂他们呢!说实话,你阿妈在世时对狗可好了,我也是经常对他们那样说的。”
提起多布旦已经故去的老阿妈,他们的谈话一下子中断了。
吉太老太婆见此情景,意识到自己没把住嘴,赶紧把碗里的奶茶给喝了,找了个借口,拿起拐杖晃悠悠地出去了。
吉太老太婆回去之后,多布旦再次对拉姆说:“大概不是因为那天我看到母狗出窝的缘故,现在也是几乎每天晚上能梦见阿妈,每次从梦中醒来还是能听见咱家母狗在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拉姆说:“那是不是该去寺院请示一下仁波切,家里是不是该做什么法事了?”
拉姆此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跟多布旦商量,其实是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这也是多布旦所想的,就顺着说:“那今天你去放羊,我去请示仁波切。”
坐落在寺院中心的活佛府,从外面看庄严气派,进去了也是色彩纷呈、桑烟缭绕,像是一下子从人间进入了天堂,端坐在宝座上的活佛也像是刚刚从天界下凡到了人间,显得气度非凡,和这里的环境融为一体了。多布旦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崇敬之情,正要跪下磕头之际,活佛也看到了他,从宝座上下来问候:“我的好施主,你来了?”
多布旦一时有点紧张,只是看着活佛,都忘了磕头了。他不由得往后看了看,以为是活佛来了什么很重要的客人呢,可是后面连个人影也没有。
活佛径直走过来,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吓得多布旦不敢抬头看活佛的脸。
活佛微笑着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
多布旦慢慢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活佛,发现活佛确实也是跟他一样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唯一的不一样就是活佛穿黄色僧袍,自己穿灰色皮袍。因此,多布旦突然觉得活佛跟自己可能就是一对亲兄弟。
活佛非常慈爱地对他说:“呀,呀,最近你阿妈她老人家还好吗?”
多布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仁波切,我阿妈早就过世了……”说完低下了头。
活佛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笑着说:“哦,是啊,最近你家的母狗还好吧?”
多布旦感到疑惑不解,不知道活佛到底要问什么,就说:“仁波切,我家的母狗最近出窝了。”说完他想,完了,这次可能说错话了。
这时,活佛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宝座上,让多布旦坐在了平常信徒们坐的垫子上。这让多布旦再次感受到了活佛作为活佛和自己作为信徒的不同之处,他想他们之间就有天地一样的差别。
活佛微笑着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啊?”
多布旦想活佛总算问了一个摸得着头脑的问题,就恭敬地回答:“请仁波切点化,最近我老是梦到老阿妈,这预示着什么呀?”
活佛点着头说:“作为人子,梦到已经故去的阿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多布旦一下子变得很伤感,说:“但她什么话也不跟我说,我向她跑去时,她却像彩虹一样消失了。”说完,他用十分期待的眼神看着活佛,等待答案。
活佛不假思索地说:“你阿妈活着时有没有什么未了却的心愿?”
多布旦想了想说:“就是没能实现去拉萨朝圣的心愿。”
活佛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问:“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吗?”
多布旦想了想,说:“没有。”
活佛有点不高兴了,说:“哦,那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件事我来告诉你没有什么意义,要靠你自己悟出来。今晚开始你也不会再做同样的梦了!”
说完,活佛一下子从宝座上站起来,走进了藏经阁,不再理睬多布旦。
活佛莫名其妙的话和不知所以的反应让多布旦如堕云里雾中,摸不着头脑。他再次觉得自己可能跟上次一样说错什么话了。
多布旦的阿妈活着时,平常总是对着自家佛龛里的那尊拇指大小的白玉似的佛像磕头,一天也没有间断过。其实在圣地拉萨和那尊佛像,还有跟多布旦家族之间,有一段难解难分的渊源。小时候,多布旦还经常跟阿妈撒娇说:“你为什么关心一块石头比关心我还多?”阿妈总是语重心长地把这段历史讲给多布旦听:
多布旦的曾祖母是个很虔诚的信徒,一听到“拉萨”这两个字都要闭上眼睛祈祷一会儿。有一次,多布旦的爷爷跟着一个大商人去了拉萨。临走时,曾祖母跟爷爷说,儿子,虽然你要去拉萨了,但咱家穷,没钱买佛像,你就从圣地拉萨带一块石头回来吧,那也是神圣的,阿妈等你回来。爷爷也信誓旦旦地答应阿妈一定要从拉萨带一块石头回来,然后就去了拉萨。但当他到了拉萨后因为杂事太多,完全忘记了阿妈交代他的事情。返回的路上,他才突然记起了这件事。他焦急万分,担心阿妈因此会伤心失望而死。最后,他从河滩里拣了一块油光发亮的像鹅卵石的好看的石头,当做是从拉萨带回来的圣石给了老阿妈。老阿妈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从那时起就把那块鹅卵石大小的好看的石头在家里供起来,每天烧香磕头,从未间断。后来,阿妈都满头白发了,还在对着那块石头磕头。爷爷心里实在受不了,就给老阿妈磕了三个头,把实情告诉了她。老阿妈一时半会儿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微笑着看着他。待爷爷再次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老阿妈似乎一下子疯了,骂着说你这个不孝之子你就不能跟我瞒住这件事吗?你把我寄托在这块石头上的信仰全给毁了。她跑进屋里把那块石头用力摔在了地上。那块鹅卵石一样的石头裂开了,从中间蹦出来一尊拇指大小的白玉似的小佛像,把母子俩给惊呆了。从此以后,那尊白玉似的佛像就成了他们这个家族的传家宝了……
多布旦的阿妈在世时,平常跟人聊着聊着就说:“儿子现在成家了,我就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有生之年去一趟圣地拉萨。”但她最终没能踏上去拉萨的路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能实现这最后的愿望,对她来说就好像在去另一个世界的路上缺少了什么资粮,让她伤感不已;对多布旦来说,就成了未能报答阿妈养育之恩的一种遗憾。
因此,多布旦对活佛说阿妈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去拉萨朝圣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多布旦离开活佛府后,一开始对活佛莫名其妙的反应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渐渐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时,黄昏的夕阳也正在西山顶上颤巍巍地往下坠落,像是在跟谁做最后的告别。
多布旦一进帐篷就听拉姆说:“咱家的母狗好像不见了!”
多布旦的脑子里还被活佛怪异的表情和声音占据着,含含糊糊地说:“活佛也在问咱家的母狗呢。”
拉姆接着说:“你没说咱家的母狗不见了吧?噢,对了,那时你还不知道母狗不见了。是啊,我也是放羊回家才发现母狗不见了的。这只母狗现在也不好好看家了,看来它是要离开这个家了。”
多布旦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说:“你说什么?母狗去哪里了?”
拉姆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丈夫说:“怎么,你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多布旦一下子清醒過来了,想到活佛说的“你家的母狗还好吗”和妻子说的“咱家的母狗不见了”,心里突然一阵惊奇,说:“活佛好像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他怎么会问到咱家的母狗呢!”
拉姆一下子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哪有活佛不知道的,主要是你不够虔诚!”
太阳已经落山,天地苍茫一片。多布旦家的帐篷像一个硕大的黑甲虫,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微风吹拂间,周围偶尔能听到几声羊叫声。
多布旦挤到拉姆身边,暧昧地说:“不要再想这些了,最要紧的是你要怀上孩子!”
拉姆推了他一把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咱家母狗发情的样子啊!”
不管拉姆能不能怀孕,不管自己有没有想到母狗发情的样子,多布旦对拉姆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每天晚上都忍不住想要,拉姆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一天,多布旦又对拉姆说:“不管怎么样,你最好还是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都说医院有办法治好这类病。”
拉姆立即不高兴了,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好意思脱光了躺在那些医生面前!”
多布旦开导她说:“这又不是我的问题,我干吗去啊!我听人说做检查的一般都是女医生,那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拉姆反问他:“那你敢光着身子在男人堆里走吗?反正我是不行!”
多布旦想了想,觉得拉姆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就说:“不管怎样,以后最好还是去看一看。”
其实,多布旦很早就想过妻子不能怀孕这件事。无论跟她在一起,还是自己一个人时都会想这件事。但是不管他怎么想,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拉姆没有生育的能力。
多布旦还记起了一句俗话:“女人的肚子里要装得下孩子,男人的肚子里要装得下世界。”所以拉姆不能生育这件事也只能怪她,而不能怪他。
这时,他又想起已经过世的阿妈。阿妈在世时,平常总是为没能给多布旦生一个同胞兄弟而懊恼不已。平常跟人聊天也总说:“要是我儿子有个能够同甘共苦的兄弟该多好啊!可他偏偏没有这个命!”
多布旦一想起阿妈说过的话,不禁感慨拉姆怀不上孩子可能也是命运安排,随后心情就一下子变得很坏。
自从那次见了活佛之后,确实如活佛所言,他再也没有梦见阿妈。
每天晚上,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进入那个梦境,最后都是白搭。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天活佛的表情,让他心烦意乱,整夜失眠,但他又更加期望在梦中见到自己的阿妈。
有天晚上,多布旦莫名其妙地梦到了自家的母狗。他分不清具体时间地点,他像平常一样把羊群赶向草场时,突然看见自家的母狗站在对面的小山包上看着他。他喊着母狗的名字走向它时,它就逃开;他停下脚步,母狗又不舍地停下来回头看他。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对母狗生出一种依恋之情,大声喊:“母狗,母狗!”就在这时,他被拉姆叫醒了。
多布旦抱怨道:“你为什么叫醒我?”
拉姆说:“你为什么骂我是母狗?”
多布旦这时才想起了自己做的梦,看了拉姆一眼,没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多布旦像平常一样吃了早饭去放羊了。
多布旦离开后不久,吉太老太婆又拄着拐杖偷偷摸摸地到了他家门口。这时,拉姆一个人在家里捻毛线。
吉太老太婆在帐篷前的明暗交界处倚着拐杖侧身躺下来,看着拉姆说:“这几天你家母狗怎么不见了?”
拉姆也顺着她的话说:“野狗总是野狗啊,养不住!你看看,养了那么久,突然就不见踪影了!”
吉太老太婆做出一副惊讶状,嘴里不由得说:“啊啧啧,可千万不能那样说啊,这怎么可能呢!”说完脸上还保持着那副表情。
拉姆没太理会她,继续捻着羊毛说:“本来就是一只流浪到这里的母狗,现在不见了也没啥好奇怪的。”
吉太老太婆想了想,又记起了什么似的伸长脖子问:“嗯嗯,那只母狗是什么时候流浪到这里的?”
拉姆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是阿妈去世后第二年流浪到这里的,那时只有一只靴子那么大呢!”说完,继续捻羊毛。
吉太老太婆一下子捂住了嘴巴,脸上一副惊奇状,睁大眼睛说:“啊啧啧,这怎么可能呢?”
拉姆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憷,不由得停下捻羊毛,问:“到底怎么了?”
吉太老太婆不好意思地说:“好多人说你家母狗是多布旦过世的阿妈的转世,啊啧啧,你看我这张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拉姆心里骂这乌鸦嘴里平常也没什么好话,就拉着个脸,冷笑了一声说:“我只听说过转世为人之前必须投胎一次狗,倒没有听说转世为狗之前必须投胎一次人啊!”说完用力捻起了羊毛,不再理她。
吉太老太婆看着拉姆的样子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左看右看了一番说:“啊啧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之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拖着拐杖逃也似的跑了。
晚上,多布旦放羊回家正在吃饭时,拉姆想起白天的事就把吉太老太婆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多布旦听完一下子火冒三丈,放下手里的碗冲向了吉太老太婆家。
他愤怒地问吉太老太婆:“你说我阿妈是只母狗,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是母狗下的狗崽了?”
吉太老太婆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臭嘴巴惹大祸了,就一边道歉一边紧张地说:“多布旦洛洛,我也是不相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才告诉拉姆的,不然我这把年纪了怎么可能胡说八道呢!”
多布旦听了觉得她的话虽然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依然很气人,就喘着粗气问:“这些话是谁给你说的?”
这时,老太婆也只好颤抖着嗓音,无可奈何地如实说:“是仁波切的外甥拉华告诉我的,他说他也是偶然听到的。”
多布旦一听到“仁波切”三个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没有声响了,变了个人。幸好拉姆赶来,把他强行拉了回去,这才保住了一点面子。
回到家,他问拉姆:“仁波切会不会真那样说了啊?”
拉姆也犹豫地说:“我想她也不敢说仁波切没有说过的话吧!”
“我也这样想。”說完这话,多布旦陷入了沉思。
拉姆接着说:“那明天是不是该去仁波切那里再问一问啊?”
那天晚上,多布旦整夜都没有睡着。他的耳边反复回响起吉太老太婆说的那些话,老太婆说话时的表情也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烦躁不安。之后突然想到那句话是活佛说的就更加坐立不安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这件事,想让自己尽快入睡,却如俗话所说:“该请的神没有请到,不该请的鬼反而到了!”他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他突然想起上次去寺院时活佛莫名其妙地问他“你阿妈还好吗?”“你家母狗还好吧?”时的情景,就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一下把拉姆也弄醒了,她也坐起来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小偷啊?”
多布旦像是说梦话似的说:“吉太老太婆说的话好像有道理啊!”
“她说的什么话?”拉姆似乎还没有睡醒。
多布旦自言自语似的说:“咱家的母狗好像就是阿妈的转世。”
拉姆一下子清醒了,想了想說:“阿妈那么虔诚的人,怎么可能转世为一只狗呢?”
“我也是那样想的,但是……”接着多布旦陷入沉思之中。
拉姆似乎也在帮他想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无奈地说:“那明早再请活佛开示开示吧,活佛肯定知道这件事。”
第二天天刚亮,多布旦又去寺院了。
活佛府依旧庄严肃穆,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一进去就有一种突然从凡间来到了天界某座宫殿的感觉,香烟缭绕,不同凡响。活佛也像是刚从天界下凡到了人间,浑身散发出一种非凡的气质,和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般配。但这次活佛没像之前接待老朋友一样接待他,只是稳稳地坐在宝座上,像是在琢磨多布旦来这儿的目的。
多布旦流下虔诚的眼泪,双膝跪地,问:“仁波切,请您明示,我阿妈的灵魂现在是否找到了一处归宿?”
活佛面露担忧之色,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最后,他像是不忍心再让多布旦继续失落下去,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几年前,你阿妈说她在死之前一定要了却三个心愿,可惜她突然就走了。再加上该了却的心愿也没能了却,所以才投胎回到自己家里,做了你家的看家狗。”
说完这些,活佛就不说话了。
多布旦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问:“哪三个心愿?”
活佛显得不紧不慢,也不直接回答多布旦,说:“身处俗世的人连眼前的事物都分辨不清,怎么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阿妈已经转世成一只母狗回到自己家了呢?”之后,又看了看多布旦说:“你阿妈曾经跟我说她有三个未了的心愿:一是希望去拉萨大昭寺朝圣,二是希望看到儿子儿媳能为她生个孙儿延续香火,至于三嘛……”
多布旦急不可待地说:“三是什么?”
活佛沉默了一会儿,有点难为情地说:“三是希望把那尊白玉似的佛像捐献给寺院。”之后又强调说:“但你阿妈最大的愿望还是希望你们夫妻俩有个孩子,所以她才转世成了你家的母狗。”
活佛的一番话让多布旦的心像被风吹动的经幡一样飘荡起来,不由得问:“可是,可是,她就不能转世成其他什么动物吗?为什么偏偏就转世成了一只母狗!”
活佛也犹犹豫豫地说:“有情众生曾经都是咱们的母亲,只是在不同的轮回中流转而已,俗话也说母狗通常九个崽,她可能也是希望自己子孙满堂,或者就是希望尽快转世为人吧。”
说完,活佛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起来。
多布旦心里一阵紧张,说:“但是,我阿妈她……那只母狗……现在在哪里呢?还能找到吗?请给我一些启示。”
活佛慢慢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嘴里念着经咒,随意掐住念珠的两端,仔细地数起来,最后微笑着说:“你不用找,自己会回来。”
多布旦心里一时间悲喜交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也没跟活佛道别,就匆忙离开了。
多布旦回到家里时脑袋里还是空荡荡的。拉姆看到他赶紧跑过来说:“咱家母狗回来了!”
多布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真的吗?在哪里?”
拉姆指着帐篷后面说:“在那里呢!”
他跑过去看时,母狗侧卧在帐篷后面那块草皮上,看上去明显消瘦了许多,但因为怀了狗仔肚子微微地凸了起来。多布旦盘腿坐下,抚摸着母狗的头不由得流出了眼泪。他边哭边说:“我一定会实现您的心愿的,这是我作为儿子的义务!”
“义务”这个词是多布旦前几天才学会的。上面来了两个干部在村里开会,把他选为计划生育模范的同时,在他胸口挂上一朵大红花说:“这是你响应国家政策的荣誉的象征!”又看着在场的其他群众说:“这也是每个公民应尽的光荣的义务!”他这才学会了“义务”这个词。
那天晚上,多布旦睡不着,几次出去看母狗。当他每次轻轻地抚摸母狗的头时,母狗也像是明白多布旦的心事似的显出很亲昵的样子。
接下来的两天里,多布旦帮阿妈实现了两个遗愿,尽了自己的义务。
第一天,他从佛龛里取出那尊拇指大小的白玉似的佛像捐给了寺院。
活佛立即对佛像熏香念经做仪式,最后供到了寺院大殿主供佛的位置,自己先磕了三个头,接着让多布旦也磕了三个头,之后说:“请祈祷三宝消除你阿妈的深重罪孽吧!”
第二天,多布旦拉着拉姆去医院进行了检查。
检查完之后,医生问拉姆:“你之前怀过孕吗?”
拉姆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不敢看多布旦的脸,低声说:“第一次出嫁时怀过孕,后来没在那家待下去就把孩子给打掉了。”
医生用右手食指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毫不含糊地说:“你那次打胎时伤了胎气,以后怕是怀不上孩子了。”
回到家里,多布旦好长时间都不说话。他从心底里为拉姆感到惋惜。对拉姆来说不能生孩子也是她此生最大的痛苦。他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
最后,多布旦强行将眼泪咽到肚子里,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等母狗生完崽后咱俩就带上母狗去拉萨朝圣,去拉萨朝圣是阿妈生前最大的愿望!”
此刻,拉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擦了擦眼泪,使劲地点着头……
作者简介:德本加,男,藏族,1965年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章恰尔》《西藏文艺》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篇,有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法、德、日等文字推介到国外。曾获第四届、第七届青海省文艺作品奖,全国第二届“岗坚杯藏文文学奖”,第五届青海省文艺作品奖,青海省首届“野牦牛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