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
青、赤、黄、白、黑五色,对应木、火、土、金、水五行,彼此相生相克。相生相克关系穿透中华文明以至东亚文明的各个角落,几千年来牢不可破,在礼教、道教和民俗中依旧随处可见。1912年,以反封建为特征的民国政府在南京成立,国旗是五色旗,国歌唱道:“亚东开化中华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飘扬五色旗,民国荣光,锦绣山河普照。”国歌中的五色,指代汉满蒙藏维五大民族,原始内涵是五行木火土金水。原始内涵被梁启超指斥为封建糟粕,加以抨击,民国政府被迫改旗易帜,采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设计。按五色生克的原理,这一设计呈现为内斗凶相,不过当时反封建情绪炽烈,革命阵营谁也不会介意。
五色相生相克
五行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首尾相接,邻近的两行,前一行如同父母,后一行如同孩子,形成生与养的关系。通俗地说,木生火,如同草木燃烧成火;火生土,如同火燃烧后的灰烬化为泥土;土生金,如同土地中出产金属;金生水,如同金属遇冷凝结水珠;水生木,如同雨水滋养草木。古代宫廷放置在室外的承露盘,就是用于接收天然露水的青铜器。两色相生,比如青生赤,如同木生火,木是母亲,火是孩子。火生而木焚,对于火是吉,对于木就不吉,因为她自身消耗了。
武则天执掌朝政时,有人在洛河弄到一块有赤色斑点的石头,进贡给朝廷,说石头有赤心。所谓赤心,就是臣民顺从皇上的一片忠心。大臣李昭德斥责说:“这石头赤心,难道洛河中其他石头都要造反?”在场的人忍不住哄笑。这故事表明五色的生克,朝野人士都很清楚。唐朝的天命是土运,崇尚黄色。按照赤火生黄土的规则,赤是黄的辅助色。唐朝皇帝穿黄袍,身边五品以上的大臣穿赤色或紫色的官服,象征火生土。唐朝都城近郊的各县,凡是县衙设在京城的都叫赤县,表明是皇家的外围。同理,赤色的物象大体都是吉祥物。公元708年,唐中宗李显在办公厅打盹,一条赤龙趴上案子,目击者有三十人。有人特地写了一篇辞赋加以歌颂。第二年,中宗在山西襄垣浊漳河一带巡视,有赤色的鲤鱼跳出水面,被认为是皇帝的吉兆,此人又写了一通奉承的词章。
实用的颜色,色彩之间的相生关系,有时似乎出于巧合或习惯,其实常常是受相生思想的支配。汉代崇尚赤色,有身份的贵族和大臣才能使用朱砂油漆的车轮。南朝的梁国,天命是火运,色彩崇尚赤色。大臣江淹写过一篇散文诗,诗中有“五光十色”的提法,特指青、翠、红、碧、丹、黄、白、紫、绿、金十个颜色词,没有黑、玄、乌之类的字眼,因为黑、玄、乌属水,水克火,是梁国的凶色。可见即使是写诗,诗人也不得不照顾国家的吉色和回避国家忌讳的颜色。
五色相克依據的是五行相克,克指抑制或战胜。五行相克指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木克土,木指木制工具,比如神农时代刀耕火种,用于点种的就是木制的点种棒,用于耕地的是木耒。土克水,指堆土建台防水,或用土筑堤拦水。水克火,指水能灭火。火克金,指火能熔金。金克木,通常的解释是金属刀斧砍伐草木。五色相克,形成五种间色。其中,青克黄,变成绿;白克青,变成碧;赤克白,变成红;黑克赤,变成紫;黄克黑,变成流黄。两两相克,循环不已。列图如下。
帝王打猎属于军事演习。一旦打起仗来,对五色的生克就变得敏感。陈霸先是南朝陈国的开国皇帝,称帝之前,曾同北齐的军队在南京激战。齐军占据长江边的石头城,陈霸先派人断了敌方的退路,把所有的井口填死。秦淮河两岸的居民都跑出来观战,为陈霸先的部队喝彩,呼声震天动地,士气大振。齐军盘据的城中无水,一升水能换十升米,眼看只有死路一条。原本不见的太白金星,偏偏又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东方。太白星是预示战争的凶星,属金;北齐木德,尚青尚东。太白出东方,意味着金克木、白克青。守城将领于是对众人说:“前不久听到一首儿歌,说‘石头捣两裆,捣青再捣黄’,当年,军阀侯景拥兵十万,因为穿的是青色军服,结果败在这石头城;而今我军穿的都是黄色军装,这谣言是不是要应验了?”犹豫了三天,柳达摩主动向陈霸先提议讲和,在城下签订停战协议。宋徽宗宣和元年的夏天,苏杭一带下了一场如同墨汁一样的黑雨。宋朝火德,崇尚赤色,黑雨为水,水克火。第二年,方腊在青溪起义,迅速占领六州五十二县,人们认定那场黑雨就是先兆。
按五行相克的说法,西方属金,白色,象征死;东方属木,青色,象征生。木被金克,如同生者必死。东汉王充反驳说:两军打仗,勇敢的一方会取胜而胆怯的一方会战败,取胜的一方未必依附着金气,战败的一方也未必在于属木;孔子害怕权臣阳货,吓得流汗而倒退,未必是孔子的脸色发青而属木,也不是因为阳货的脸色发白。王充的驳论很有道理,但却没能推倒五色相克的成见。
相传黄帝攻打蚩尤,三年不胜,询问术士五胥如何克敌制胜。五胥说:守城的将领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是商音,这象征女人和秋天;而您的脸色发青,说话的声音是角音,这是雄军。我只需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拿下这个城。他用青赤黄白黑五色军旗,把军队分为五支,四面夹攻,过了三天,城就被攻占了。这故事大抵出现在汉代以前。五色军队攻城,应当是赤旗部队攻西门,即以火克金;黄旗部队攻北门,即土克水;白旗部队攻东门,即金克木;黑旗部队攻南门,即水克火;青旗部队攻东北和西南的城门,即木克土。
五行与五色的生克,王莽时代就出现相互矛盾的解释,很难通融。不过即使不吉,五行家也有说法。北宋与金国对峙,宋朝是火德,金朝是金德。赤火克白金,金朝皇帝表示担忧,他的谋士却声称真金不经火炼就不能成器。金朝于是坚持金德,崇尚白色,消灭了北宋。
南宋初年,晋豫一带暴发抗金起义。起义军头戴赤色的红巾为标志,号称红巾军。山东、河北地区的起义军身穿红袄,称为红袄军。当时,红与赤混称,红就是赤而不是汉代以前的浅赤。金国五行属金,而红色是火色,表示火克金。驱邪的符箓,或用朱砂书写,或用赤色的红纸墨书,名叫赤符。赤符的使用,讲究有效期,过期无效。每年端午节,家家户户都用朱绳和赤符辟邪,到了第二年,需要重新制作。
五色相克的制约与化解
为了避免一色兴旺而另外的四色被动地遭受牵连,五行學家提出了一个变通的方案,进行制约和化解。比如白金克青木,是不可通融的,但如果得到赤火的援助,让赤火抑制白金的锐利,就能减弱以致消除白金对青木的克制。又比如赤火克白金,是不可通融的,但如果得到黑水的援助,让黑水抑制赤火的猛烈,就能减弱以致消除赤火对白金的克制。以此类推,黑水克赤火,就用黄土去制约;黄土克黑水,就用青木去制约;青木克黄土,就用白金去制约。
所谓化,就是根据五行相生的原理,化解五行中两种对立色彩的冲突。比如白金克青木,是不可通融的,但如果用黑水加以过渡,形成金生水、水生木的关系,白金和青木相克的对立关系就被化解了。同样,黑水克赤火,就用青木去过渡,形成水生木、木生火的关系,化解水火不相容的对立关系;青木克黄土,就用赤火化解;赤火克白金,就用黄土化解;黄土克黑水,就用白金化解。汉代以前,正月初一凌晨,家家户户在门上贴上五色绘画的是雏鸡。鸡和吉谐音。古人认为鸡毛五色,可以逢凶化吉。大年初一,也有的在东边的门上雕刻五色泥土,用来镇邪。
五色相克同五行相克一样,讲究比例。作为克制的颜色的面积如果不足,就不能达到目的,因而两色相克,如同两德相克,不一定克者必胜。火克金,是因为火势很大;而金使火烧成了炭,是因为火势小而金器大。
东汉洛阳城一共有十二个门,西北角的门,八卦为乾,五行属金,按理应该漆成白色。由于汉朝受困于西北的戌位,为了化解,就将西北门涂上朱漆,浮雕图案。宋朝火德,色彩尚赤。内宫每年供皇帝的妃子们使用的丝绸,多用彩色,忌讳全部用白色。白色是北方敌国金朝的德色,从五色生克的关系来看,赤白相克。因而如果白绢数量多的时候,一捆十条,其中有一条必定是赤色的红绢。
高欢是北齐的奠基人,宇文泰是北周的奠基人。两人率军在洛阳邙山打仗,高欢的军旗全是赤色,宇文泰的军旗全是黑色。高欢手下有一位术士对他说:“赤是火色,黑是水色。水克火,对方的军旗是黑色,我方的军旗不宜用赤色,而应该改用黄色。黄色属土,土克水。”高欢于是改用赭黄色,人称河阳幡。
白色象征少女,五行属金,金生水。明代的北京城,遇上久雨不停,人们就按照旧俗,用白色的纸做一个女人的头,再将赤纸和绿纸剪成衣裤,挂在屋檐下。女子的手上系着一把小扫帚,在风中摇摆,号称扫晴娘,扫除水灾,意思是用绿木生赤火,赤火克白金,掐断水源。云南宣威一带,立秋的那一天,禁忌最为厉害。凡是识字的人家,差不多都要用一条赤色纸,在上面写上“今日立秋,百病俱休”八个字,贴在墙壁上。妇女们则用赤色的布剪成葫芦形,缝在儿童的围裙后面,用来祛除疾病。
清朝的八旗制度,布局采用制化的原理。镶黄旗在安定门,正黄旗在德胜门,两旗都在北方。北方属水,黄色属土,用黄土制约黑水。正白旗在东直门内,镶白旗在朝阳门内,都在东方,用白金制约青木。正红旗在西直门内,镶红旗在阜成门内,都在西方,用赤火制约白金。清朝学者认为八旗与方色相反,是采用相克的方法。不过正蓝旗在崇文门内,镶蓝旗在宣武门内,都在南方,两者却又体现为相生的关系,也就是青木生赤火。
以生化凶的最佳方式是采用五色,使任何对象都被融入其中。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装疯吃屎,打败吴国,吴王夫差投降。按传统做法,通常会优待俘虏,大臣范蠡却力主处决。勾践当初投降,成了夫差的臣子,他不敢亲自杀夫差,指示范蠡动手。范蠡声称按照凶礼规则,只能是大臣杀大臣,王侯杀王侯。勾践于是穿上五胜衣,即五色兼备的军装,将夫差当场斩首。东汉时,民众为了化解灾祸,有的裁剪上等丝绸,上部制成分开的两个部分,请人用五彩画画,在上面写上祈求吉祥的字句。或者将五寸长的五色丝绸撕成不到一寸宽的条子,缝在一起,画上图符,佩戴在身上。或者将五色丝纺织成布,截断后拴在手臂上。当时有学者尖锐地指出,这些作茧自缚的行为,无助于避凶趋吉,只能迷惑和吓唬老百姓,让他们浪费丝绸,应当通通加以禁止。
中国的建筑是木构架,容易失火,为了防火,往往用颜色化解。战国末期,楚国的春申君在鸡陂附近营造了一座宫殿,规格与帝王规格相同,人称作假君宫。因为经常失火,就涂上雄黄。雄黄的颜色正黄,五行属土,火生土,表示化火为利,号称黄堂。
秦始皇统一中国,擅长观星望气的方士声称东南有天子气,五百年后将成为帝都。秦始皇要把天下归他一家所有,传承万世,对预言格外敏感,特地到当地巡视,发现镇江一带的山峦曲折起伏,形状像龙,便调遣了三千名囚徒,身穿赭赤色衣服,在山峦的顶峰凿断龙脉,破坏龙形,其地名于是改为丹徒。同时在金陵东南的方山凿断龙脉。后人记录这故事都表示纳闷:从此这一带尽管仍然是物华天宝,人才辈出,然而从六朝经历五代列国直到明太祖以至孙中山,建都金陵而统治中国的目标始终都流于一场春梦。西晋王室东迁金陵,建立东晋,国家的德行仍旧是金,当时贵族们都流行穿黑色的乌衣,形成白金生黑水,黑水生青木的相生关系。南京的乌衣巷和南京人对乌衣的爱好,长盛不衰。
南朝的宋国,建都在南京,正南面的宣阳门名叫白门。宋明帝觉得白不吉利,很是忌讳。有一次一位大臣不小心提起白门,宋明帝气得脸色都变了,嚷着要白这个大臣家的门。白色是凶色,表示死亡。皇帝说要白门,不仅是涂白让你不吉利,而是将你全家处死,死了出丧,满门白色。这故事涉及五色的制化。制,指用相克的原理,消解五行中的敌对关系;化,指用相生的原理,消解五行中的敌对关系。南京本是东晋的都城,东晋金德,吉色是白色。按常理,都城的正门是南门,南门朝阳,应该是赤色,不过赤属火,火克金,东晋王朝忌讳,用吉祥的白色涂饰正门,顺理成章。宋明帝的父亲忙于打天下,无暇顾及城门的颜色;轮到自己执政,天下已经平定,城门颜色成了国家大事。
明朝首都南京曾建有一座功臣庙,墙上有一堵壁画,画朱元璋同陈友谅在鄱阳湖打仗。这是一场以朱元璋获胜为结局的战斗,不过有趣的是朱元璋乘白船,陈友谅乘的却是浅赤色的红船。按明朝尚赤,赤为火而白为金,火克金,白船既不吉,也同开国皇帝朱元璋天生就和赤色有关的传说不合。是不是画家用错了颜色呢?不是,因为画家采用的是纪实手法。朱元璋乘白船,取白色象征杀戮的含义。陈友谅用赤色的红船,是以色制色。起初,朱元璋的船队,只有他本人乘坐的是白色。陈友谅便集中兵力专攻白船。朱元璋于是将所有的战船通通换成白色。战斗结束之后,朱元璋还特地规定用赤色的船装战俘,用加彩的白船装自己的官兵。过了一百年,到了成化年间,只有北方地区还保留着这个习惯,而江浙一带不仅不再流行白船,反而流行用赤色的红船。这同明朝火德崇尚赤色有关。在这之前,宋朝的天命也属火,崇尚赤色,人们也爱使用赤色的红船,船桨涂成绿色,赤为火,绿为木,形成水生木、木生火的关系,从而化解水对火的克制。这种趋吉的风尚和制化的手法,自古就是中国人的用色传统。西汉人称呼船夫为黄头郎,邓通是汉文帝的宠臣,他手下的船夫,一律戴黄帽子,黄色象征土,用来克制和驾驭水。船舶多用黄色,历代沿袭。郑和下西洋,船与帆均为黄色。
五行颜色法
五色同五行一样,相生相克,被生的色彩属于吉色,被克的色彩属于凶色。比如青色,正值春天,正当东方,正应震卦,正临木德,就意味着兴旺。青色同其他四色的关系,决定着各自的状态:青木生赤火,赤色就表示相随;黑水生青木,主管生的黑色就表示休息 ;白金克青木,由于青木正在生长壮大,主管克制的白色就表示困难;青木克黄土,被克的黄色就表示死亡。这是唐朝方士的说法。
五色如同人一样具有五种不同的身份或状态:王、相、囚、死、休。王色如同帝王,相色如同宰相,囚色表示囚禁,死色表示死亡,休色表示休眠。以春天中的五色状态与关系为例:青色属木,代表木运和春季的主色,如同帝王一样。黑色属水,水生木,黑色在木运和春季中是处于辅助地位的相色;黄色属土,木克土,土对应的黄色,是木运和春季中的囚色;白色属金,金克木,但奈何不了草木茂盛的春季与木运,因而是死色;赤色属火,木生火,春季的草木正在成长,木运兴起,木生火,火生而木尽,因而是休色。据此,相对于青色,黑色是它的吉色,黄白赤是它的凶色。这种根据五行的生克关系与状态排列的分类法,名叫五行颜色法。列表如下:
古人認为君命神授,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规则,轮流做庄。战国时期,最为杰出的五行家是邹衍,他编排了朝代轮换的“五德终始”理论,将各个朝代配以五行,附以五色,循环相克,终而复始。战国七雄争霸,都渴望取代周朝,争相接待邹衍,希望天命能掌在自己的手中。邹衍推断国家的命运的学说,引起各地诸侯的敬畏。邹衍访问赵国,叱咤风云的平原君不敢面对面地行主宾之礼,横着身体走路,用袖子为邹衍掸席子上的灰。邹衍光临燕国,燕昭王亲自到城外迎接,按照儿子恭候老子的礼节,手里抱着一把扫帚为他开路,特地为他营造碣石宫,以弟子的身份聆听他的讲座。在西汉以前,朝代的更迭依邹衍的相克说;王莽以后,主要是按刘歆的相生说。据此,每个朝代都有各自的国运国色,扼要罗列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