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弹指之间,人民艺术家、工笔画大师陈白一先生,不觉逝世五周年矣!我和白一先生相交六十年,情兼师友,回首往事,这位豁达大度、质朴忠厚的长者形象,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帘,引起我深深的怀念。
因戏结缘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后,我和白一先生同在湖南文艺界工作,闻其名而未谋面。
湖南省于1953年成立文联,五年后才有协会,在协会没有成立之前,为了承接全国十大协会交办的任务,湖南省文联党组决定成立一个干事会,陈白一和我分别担任美协、剧协干事。在第一次干事会上,有幸与白一相识,会后他就找着我说:“老范,我最喜欢看戏啦,我爱人笑我是什么戏都看,没有不看完的。以后有什么好戏,请别忘记我啊!只要我在长沙,召之即来。”我笑着回应:“难得有你这样热心的观众,请都请不来呢!”从此,我们因戏结缘,保持长达六十年的深厚友谊。
1952年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闭幕之后,中南区的获奖剧目、演员,组成戏曲艺术团在全国巡回演出,1953年初到达长沙,我陪白一看了好几场精彩剧目。一次看湘剧高腔《打猎回书》,他一看说明书就问我:“俐侬同志怎么演岳氏呢?这可是三流旦角的活儿啊!”我说:“陈老师别急,你的疑问,俐侬在戏里会回答的。”他抱着极大的兴趣,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出戏,当戏一完,他和观众一道热烈地鼓掌,不断地喊着“好!好!”我们走出剧场,这位画家的心思,还在戏中:“你爱人真不愧是全国获奖演员啊!她只有六句唱腔,几句道白,竟把抚养十六年的儿子,突然不认她做娘了的痛苦心情,淋离尽致地表现出来了。这么少的台词,塑造出一个完整、生动的形象,这是艺术上的以少胜多啊!”第二天晚上,我又陪他观看了高腔泰斗徐绍清和彭俐侬连袂演出的《琵琶上路》,白一神情专注,不放过舞台上两位艺术家每一个表演细节和每一句唱腔。特别是俐侬那段“赵氏女,离故乡”近七十句的无伴奏“干唱”,声情并茂,使他完全沉浸到戏里去了,他激动地对我说:“真是余音绕梁,美不胜收啊!有韵味,有人物性格,那么清晰动听,我的画能那样动人就好了。”白一总是把戏和画联系起来,表现得那么谦虚、认真。
我恳切地说:“陈老师,给俐侬提点意见吧。”他从画家的角度,谈了赵五娘描画公婆遗容的动作,不像作画,有点像写字,“看得出俐侬还没有绘画的体验,要她去看看画家绘画吧,甚至自己学画。我看过梅兰芳先生的画册,仕女和花鸟很传神呢!”
当晚,我向俐侬转达了陈老师的意见,她听了很兴奋,决定第二天去拜访白一先生。 到他家时,白一正在作画,俐侬示意我别惊动他,在旁认真地观察这位画家绘画的神态,以及如何运笔、蘸墨等细微动作。少倾,他发现我们来了,热情表示欢迎、落坐之后,俐侬又站起来,恭敬地说:“陈老师收我做徒弟吧,我想学画啊!”
白一笑着说:“俐侬同志你太客气啦,我们互相学习吧。”
俐侬不安地说:“陈老师莫咯样谦虚,跟我学什么啰!”
“学戏呀!”白一认真地回答后说:“国画不论工笔或写意,和你们戏剧一样都是写意艺术,讲究传神,这就是共性嘛,有共性就会有共同语言。其实,我喜欢看戏,主要是为画看戏哩。前两晚看了你演的赵五娘和岳绣英,那么深刻、生动、传神,这两个古代妇女的形象,就在我头脑里活了。我还看过不少三国戏和水浒戏,曹操、周瑜、吕布,还有那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一个个活灵活现,都是我画人物的素材,戏曲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为了绘画而看戏;你为了把戏演得真实,更有生活气息,找我来学画,这不是互相学习嘛。”他很忠诚毫无造作地说了这番道理,我和俐侬都十分信服。
接着俐侬提出:“陈老师,我想学工笔画,怎样起步呢?”
“从临摹起步,这是最好的方法,从临摹入手学进去才能学到手。就像你们学戏似的,徒弟开始学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是摹仿师傅,摹仿多了,经过自己的舞台实践,就自然会有自己的创作哩,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俐侬点头称是。这时白一老师从他的书柜里找出一本仕女工笔画册说:“送你这本画册,先照葫芦画瓢,集中临摹一幅,可不要急于求成啊!要心静如水地学画。”接着又给俐侬讲了些工笔画的技法。
陈老师的坦诚和热情,使我们深受感动,俐侬捧着画册,恭恭敬敬向白一先生行了三鞠躬,算是拜师礼。此后,俐侬按照老师的要求,选择了《文成公主》这幅画,反复进行临摹,从不间断。她每月要去陈家两三次,一是观察陈老师作画;二是送自己的临摹习作,请老师指点。大概一年多以后,画艺有所长进,她拿着临摹的《文成公主》画,送给陈老师审阅,白一看后,大喜过望,没想到他的这位学生学画如此专心,进步如此之快,他兴奋地提起笔来,在画上扬扬洒洒写了一段题记:
著名湘剧大师彭俐侬女士,临摹文成公主图,曾嘱我审阅,见人物形象毕肖,线条清秀流丽,色彩华丽厚重,甚喜。今复见此图,犹感亲切。
蛇年盛夏,白一题记
受到老师鼓励的彭俐侬,开始由临摹向创作发展。
人民为本,生活为源
“人民为本,生活为源”,是白一先生一生坚持的创作原则。
1954年,湖南湘、资、沅、澧四水迸发大水,汇集洞庭湖,汹涌的洪水,冲毁了八百里洞庭绝大部分堤垸,数百万农民遭受百年未遇之灾。中共湖南省委、省政府决定百万民工修洞庭。白一和我同时奔赴治湖前线,他参加治湖报社工作,长期生活在民工之中。我领着一支花鼓戏文工队,在治湖大军中巡回演出。那年冬天异常寒冷,积雪近十厘米之厚,湖风一刮,道路结冰,白一在胶鞋上还要套上草鞋,才不至于在冰地上滑倒,他就是这样奔驰在广袤的洞庭湖区,与民工同吃同住,在工地上挑土、筑堤、打夯,和民工一起摸爬滚打,结识了不少农民朋友,就以他的画笔,画了上千幅工地速写和连环画在治湖报上发表。每个民工大队的宣传栏里,都看到他的速写和连环画,真实地反映着广大民工沸腾的劳动场景和紧张生活。一位民工指着画亲切地說:“这都是陈干部画的哩!”
在这上千幅速写画中,《小港堵口》是一幅巨作。这是整修洞庭湖一项关键性工程,省指挥部集中了几个大队在此截流堵口。白一说:“我在小港堵口工程中,几日几夜与民工一道奋战,同时观察这雄浑的壮举,我画出了《小港堵口》速写,全面表现了堵口广阔雄伟的场面,民工们的艰苦搏斗精神。”我领的文工队到小港慰问演出,看到了截流的大坝,像一把倚天之剑,将激流截断,让其按照人的意志驯服地流淌。工程的大气雄伟,民工们的豪情奔放,在白一《小港堵口》的速写中,得到了真实生动的反映。当时,《新湖南报》不断有反映治湖工程的速写发表,多数为白一的作品,其中的《小港堵口》,反响最为强烈。
为了创作《朝鲜崔莹少年会见罗盛教双亲》,他专程去罗家体验生活,在一个多月的共同生活中,他深深感到“罗妈妈待我像亲儿子一样,临走时,她一晚没睡,为我做粑粑、煮鸡蛋、炒花生。凌晨四点,她拉着我的手送我上路,却没有说一句话,多么纯朴、真诚啊!”白一被这种“不似母子,胜似母子”的亲密关系,感动得流出泪来,他体验到人世间母爱的伟大,由此而想像到罗妈妈对她牺牲的儿子的爱,又是多么深沉啊!这种生活体验,在他的画作上得到真实生动的反映。为了创作《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他去部队和战士们一起生活、养马、洗马,出去溜马时,班长在前,战士在后,将白一夹在中间,马在山间小路上,很平静,很规矩,但一上马路,见到汽车惊吓起来,奔跑如飞,没有骑马经验的白一,在马上颠簸得前扑后仰,左摇右摆,他死死抓住鬃毛,才没有摔下来。白一就是这样老老实实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他还以湘西为生活基地,曾50多次去湘西,多次在苗、瑶、土家族家过春节,就像走亲戚一样。他用工笔画,反映湘西少数民族的生活,特别是妇女和儿童,讴歌他们平和的安逸的幸福生活。创作了《听壁脚》《小伙伴》《办嫁妆》《摸鱼崽》《人约黄昏后》等诸多名作,曾多次赴京参展,在全国美术界好评如潮,赞扬“白一同志之画熔工(笔)写(意)于一炉,生面别开”;“陈白一是湖南工笔画的领军人物,是工笔画大师”。
白一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深入生活,成了一种自觉的行动,他有许多深切的感受和精辟的见解。
“不下去,总感到心里空空的”,这是他经常提到的切身感受。他认为下去生活不能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一定要认真观察生活,在观察生活中“发现许多入画的美,生活中的美,劳动的美,别人没有发现的,人们天天见到又没有感觉到的美。”他把生活比做花园、矿山、海洋,其中有无穷无尽的美。“只要你下去了,生活是不会亏待你的。”这是他精辟见解之一;他认为艺术以情动人,画中的情源于生活的情,如果对于生活中的情无动于衷,即使下去了,也会视而不见;接触农民,要把他们当朋友,真心的爱他们,他们才会真心的爱你。他例举了一位苗家少年石大发,说他喜欢画画,初相识时叫我老师,老跟着我,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也不说话。我教他学画,他带我种地,摸鱼捉虾,时间长了,感情深了,他竟改口叫我“爹”。我老伴病了,他去医院,哭得泣不成声。我有时去吉首市开会,实在抽不出时间去他家,他就赶到城里来陪我睡上一晚,彻夜长聊,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第二天一大早他又默默走回去了。这是多么深厚的感情;生活是需要积累的,要反复的积累。积累的愈多,创作的空间愈大。此外如入乡随俗,诚心诚意尊重当地人民的风俗,融入他们生活之中,他们才会把你当真朋友相待。
白一先生说:“我的艺术是生活给予的。”
历历在目的几件事
1984年,我从潇湘电影制片厂调回湖南省文联,任秘书长兼省剧协的工作,有幸与白一先生为邻,从此工作上、生活上交往更加密切。他有几件事,给我以深刻印像,思之如历历在目。
正当俐侬学画,由临摹向创作转化过程中,不幸身患绝症,于1985年元月16日去世,时年五十四岁。白一老师闻此噩耗,痛惜湘剧失去这样一位优秀演员,自己失去这样一位戏剧界的好友,他连夜挥笔,画了俐侬演《拜月》中王瑞兰的形象,题跋曰:
艺术大师俐侬女士,生前索画,未能如偿,深感不安,含泪画此,请正明兄珍藏。
蛇年春白一写
《拜月记》是俐侬代表作之一,也是湖南省第一部登上银幕的电影戏曲片,白一先生选此作画,作为永恒的纪念,具有深意。当他将这幅画送给我时,又让我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向他表示:一定把寄托您对俐侬、对我的深情厚意的画作,永远珍藏,传之永久……
1985年7月,湖南省第四次美协代表大会在湘潭召开。此前,省会部分青年美术家议论陈白一“年纪大了,思想保守,不宜再当美协主席了。”对这一思想动向,省文联领导认为应让白一同志“有些思想准备”。于是让我陪同副主席蒋燕、谷曼同志去湘潭参加美代会,一是代表文联祝贺,二是想向白一同志透个信。没想到两位副主席还没开口,白一就主动谈开了,他说:“有些年青的代表,说我思想保守,应该下来。我主张代表大会要发扬民主,选哪个当主席是代表们的权利,也是正常的事,我是有思想准备的。至于我的思想是否保守,这要让历史来检验。”结果他没有当选主席。我观察他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仍然谈笑自若,显示了这位老艺术家的大度气慨,可说是心静如水,难怪他有一方闲印,文曰“心如水”,说明这种涵养是他在长期生活感受中形成的。会后,他仍然致力于书画院的筹建工作,特别是在工笔画创作上,如名作《小伙伴》《狗崽》《人约黄昏后》等等,受到当代美术家、理论家的高度评价,认为他把传统与现代、中国和西方、工笔与写意融会贯通,革新创造,成为了画坛的领军人物。历史检验了白一先生的创作思想并非“保守”,而是与时俱进的。
1986年3月的一天,康濯主席交待我:白一同志正在主持画院的筹备工作,任务艰巨,困难颇多,你就代表文联,尽力协助他的工作。我和白一老师还有省美协副主席王金星一道,为画院的选址、设计和经费,跑了不少单位,盖了不少图章。一天晚上,大雨滂沱,他挟着一幅工笔画,邀我同去省政府大院,拜会负责画院筹建,调拨经费的一位领导。我指着他挟着的画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笑说:“他点名要我陈白一的工笔画呢!总算是知音吧。”我体味到后面这句话的苦涩味,也理解一位老艺术家面对世俗的无奈。事后我了解,画一幅工笔画,至少需要三个月,其经济价值在当时不下四万元。白一毫不计算自己的得失,他一门心思就是想把湖南省画院尽快建立,出人才,出作品,让湖南的美术事业繁荣发展起来。
白一的爱好除看戏之外,就是钓鱼,他是湖南美术界公认的垂钓能手。他周末清晨出去,下午归来总是鲜鱼满筐。我们是对门对户的邻居,每次都让我分享他的“胜利果实”。他看我不钓鱼,感到十分遗憾,如是一见面就和我聊钓鱼的乐趣和好处:“老范,钓鱼其乐无穷呢!农村空气新鲜,特别是往塘边一坐,钓竿甩了出去之后,你就凝神注视着水面上“浮筒”的动向,这时候头脑里什么都不想了,入神之后,真是物我两忘啊!水面上有种负离子空气,特别清新,轻风把它吹到你面前,你尽情地呼吸着,也是有益人的健康啊!他说了那么多,其意就是启发我的“钓鱼觉悟”。我被他说动了。他乐了,一拍腿说:“这个星期天,钓竿、钓饵,网子,我一切跟你准备好,你只跟我去好了!”我能拂老友的这番热情吗?
白一作画认真,看戏认真,钓鱼也认真,我忽然想起他1979年创作的一幅工笔画——《任凭风浪起》,是为纪念富有传奇色彩的贺龙元帅而作,画面上贺龙将军一手执钓,一手拿着衔在嘴里的烟斗,一种“胜似闲庭信步”的神态。作者把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揭示了贺龙元帅蔑视邪恶的大无畏精神。我感到白一把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审美体验融汇到画里去了。他还在《线描随想录》中说:“钓鱼在起竿收鱼时,钓竿绷得如强弓,力注千钧,线描亦同如此也。”在白一来说,钓鱼也是一种生活体验啊。
白一经常满载而归,我夜有所感,为他垂钓写了一首七绝:
湖面清风习习来,土墩权当子陵台。
凝神忽见浮标动,八十老翁乐似孩。
他特别喜欢“八十老翁乐似孩”那句,笑着说:“你可抓住了我那一霎那的愉快心情啊!……”
白一先生是位忠厚的长者,他的人品艺德,数十年来,潜移默化地熏陶着我,成为我生活的楷模,同时也受到了文艺界的尊重。在白一先生从艺六十周之际,荣获国家“优秀人民艺术家”称号,可说是实至名归。
范正明,1929年出生于湖南长沙,曾任湖南省文联执行主席、湖南省戏剧家协会主席,一级编剧,著有湘剧《百花公主》《琵琶记》、昆曲《荆钗记》、湘剧《白兔記》等。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