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
一
不锈钢洗碗槽乌蒙蒙的,摸上去有股油腻感,从漏水孔里透出一股微微的酸腐味儿,洗碗槽早就该用钢丝团蘸着洗洁精擦洗了。门菇很注意厨房的保洁,厨房跟床一样。她常常这么想。她回头往客厅望了一眼,看见她的丈夫——很奇怪,她一直觉得他很陌生,有时她正在沉思什么,忽然被他的脚步声或他弄出的其它什么声响惊动了,她蓦然回神,撞见他四方的、已然赘肉横生的脸,心底便有种惊惧,这个显然已处于中年末尾的男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当然也不傻,很准确捕抓到她眼里那点“惧”,这点“惧”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使他觉得自己是整个家庭生活的掌控者,这点非常重要——和往常一样,陷入褐色的沙发里,两只脱皮的脚架在玻璃茶几上,而他的水杯就在他脚边。手机永远在手上,电视遥控器在左手边——很好,他在家里想要的,全部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套褐色沙发坐垫简直糟糕透了,买来就没清洗过一次。然而这不能怪门菇,沙发坐垫套子是和厚实的海绵垫缝制在一起的,没有哪个家庭主妇能够清洗这样的沙发垫子——就要这套吧,垫个把年,脏了就处理掉——在家具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如今已经过了五年,他依然坐在这套沙发垫上。在暖意盎然同时也是细菌横生的春天,门菇坐在沙发上,总感到和沙发接触的身体部位隐隐发痒。她买来专门灭杀螨虫的喷雾剂,角角落落喷了一遍,但她还是心存疑惧。后来她买了两套护套,掩耳盗铃似的覆盖在沙发垫上,他看了一眼——门菇很敏感地觉察到他眼里的不屑和责备:那套沙发垫子很贵,怎么能披上这乡巴佬?!他当然没叫门菇换下,貌似给她留了面子,然而他坐下时,他习惯坐的那个沙发角,他总是像无意似的掀开一角,足够放下他因为不节制饮食而脂肪沉甸的臀部。这比直接指责门菇的沙发套更让她难堪。她觉得夫妻之间不该这么相处,然而他似乎很喜欢这套方式,或者,他觉得“需要”对她用这套方式。
“老海那里,不要去了,我帮你把这个月的工资结回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门菇差一点失手滑掉碟子,她洗得足够久了。她发现他已经穿戴好:像所有中年发福的男人一样,他的梦特娇皮带挂在凸出来的肚子上,像个装饰品,腰间的赘肉早就取代了皮带的功能稳稳当当挂住裤子。他很挺拔——这是当初令门菇心动的最大原因,尽管她并不确定他的挺拔能给她带来什么。那时他还不算过分发福的肉身挂在他挺拔的骨架上,使他看起来有种恰到好处的威严——譬如现在他帮门菇做决定时的神情。
“不要去了!”他又说,他的口气是温和的,但不容置疑,她听得出来。她闻到他喷的抑制腋下汗液分泌的清新剂。
门菇在一家午托的厨房里干了三个月了,每天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两点,给午托的孩子们做一顿午餐。薪水当然不高。但当她站在那个需要她手脚并用忙活的午托厨房里时,她像还没嫁进城里前,站在自家菜地里摘豆角般踏实。她当然也在意这点薪水,这就像一个托,托住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种东西,她老觉得呆在家里,身上总是有什么东西整天往下掉。
“挺好的呀,也不耽误家务活。”门菇吃了一惊,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她还当过超市导购员、书店防损员、彩票销售员,都干不长,他总是有各种理由让她辞掉工作。这一次,门菇居然到他一个朋友开的午托去当厨工。门菇当然不知道那是他朋友开的午托,真正的老板从未出现过。当然,她也并不认识老方说的“老海”,估计“老海”也并不认识她。
“就这么定了,你得想想我的面子。”他说得相当温和,带着玩笑。门菇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沉默不语,把几只碗洗干净擦干,放进消毒柜里。消毒柜的门有点儿松了,总是关不稳,这让她想到客厅的沙发。
“你在家看看电视,真的,这样多好。”他说,看着她弄松动的消毒柜门。她知道他不会动手帮她。他善于用电话召来物业维修,哪怕只是保险丝跳闸,他也不愿动手去把保险丝拨上,他觉得这不该是他做的事情,哪怕他能做。因此门菇并不打算叫他帮忙。对于他的建议,门菇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确实,他给的生活费很充足,在他给她保障的安稳的物质生活里,她不该再有更多的想法。
“过敏药我给你买了,就在药盒里,按说明服用就好。”他说,从门菇身边走开了,很快便传来开关门的声音,房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什么东西怦然摔碎之后的安静。她感觉左边眼睛下方又隐隐刺痒起来。假如不马上用冰块敷上和服用抗过敏药,那刺痒的地方很快便会起小小的红色颗粒,像夏天长在婴儿身上的痱子一样迅速长成一片。她去看过医生,诊断说那是过敏,但查不清过敏源,只给开了些抗过敏的口服药物和擦的药膏。老方戏谑般地说她不适应美好的城市生活。她不置可否,她近两年来才开始过敏,而她来这座城市已经五年了。她后来发现,只要她心里有那种介于紧张和痛苦的情绪弥漫,左眼下方便会隐隐刺痒起来。她能感觉到那些小红色颗粒在她的皮肤下面慢慢成形,然后顶着皮肤钻出来,摸上去像一层细小的沙粒。
现在,那块地方渐渐发热起来,伴随隐隐的痒,像有根细软的头发不断在那里撩拨。门菇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用矿泉水制成的冰块,敷在那上面。她很快来到阳台,正好看见他出了单元门。从上面往下看,他显得很矮胖,不过他的头发还很多,这倒是难得。她看见他越过花坛,在要拐出她的视线时,闪出一个鲜艳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他们站在那里做短暂的交谈,然后他走了,鲜艳的影子朝他们的单元门走来,夹着双肩,头往前一探一探的。门菇立刻返回屋里,把门打开。
她们的友谊,她和劳萍,假如她们俩之间有友谊的话,多半也是由这个夹着双肩走路的单眼皮女人来维持的。劳萍并不住在这个小区里,离得还相当远。门菇居住的小区靠近城乡结合部,那儿有一个挺大的菜市场,附近菜农常常就近来卖蔬菜和家禽类,都是新鲜的一手货,而且比二道贩子便宜。有一次,门菇蹲在一堆红薯前挑选红薯,她老练地从红薯堆里挑出白心的。白心红薯要比黄心紫心香甜得多,而它在一堆各种颜色的红薯堆里,却是最难看的。
“莫纳镇那一带的人!”她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接着闻到一股恶心的浓烈韭菜包子味道。她不确定那个略带沙啞的声音是在和她说话,但“莫纳镇”使她略微吃惊。她首先看见两节粗壮的小肚腿,然后是鲜绿色花朵裙子的一角。那时候是暮春,但这座城市相当热了。这条颜色抢眼的裙子劳萍后来穿过几次来门菇家——这使门菇在老方(嗯,他姓方)面前极为难堪,那是一条多么土气的裙子,假如配上净色的上衣就罢了,偏偏劳萍还喜欢穿上大黄色或大红色T恤,两种刺眼的颜色在身上相撞,满满的就是一个大红大绿的没见识的乡下女人。可实际上劳萍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只有那一带的人才知道白心的红薯最好吃,该怎么挑选。”劳萍咬着韭菜包子,就势蹲在门菇的旁边,她还提着几条已经杀好的罗非鱼。罗非鱼背上有一层淡淡的黄颜色,表明这鱼是在流动的深水里自由长大的,并不是人工饲养。她朝门菇使劲地眨那双单眼皮眼睛,门菇以为她的挤眉弄眼是在和她打招呼,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劳萍每次眨眼睛都很使劲,仿佛一个人面临突然袭击时因为恐惧而本能闭上双眼。
她们就这样认识了,把她们联结在一起的是那个似乎她们这辈子已经摆脱掉的莫纳镇。
“那个家伙瞎了一只眼睛,不,有眼珠,只是那只眼珠不中用了。比我大三岁,是我远房姑妈的侄子。”劳萍这样解释她来这座城市的因由。
门菇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蛋,三十六岁了,但她看起来顶多像二十六岁。她骨架子小,皮肉均匀,来到城里后蓄起长发,也会往脸上贴一些从超市里买来的便宜面膜,挑选略带花色的衣物穿戴,然而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城市人——她离城市还太远,偏僻的莫纳镇成功地把乡下人的“怯”相烙印进她的骨肉里。而她的朋友劳萍,看起来似乎已完全融入这座城市火热的生活了,她比门菇早两年来到这个城市,实际上她年纪比门菇还小两岁。她住在老城区里——那里和莫纳镇有什么区别呢?窄小的巷子大白天也有老鼠从你的脚背上飞奔而过,然而那里的居民在这座城市里却有天生的优越感,理由很简单,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主人再落魄,也是主人。
“老方的蓝格子短袖真好看。”劳萍带着一股热浪进门,夹杂隐隐的汗味,在门边的鞋柜踢掉大黄色花朵拖鞋后,光脚朝客厅里直直站着的门菇走来。
“是不是又过敏了?”她盯住门菇的脸。她正用一块棉纱布包着冰块敷在眼角上,冰块慢慢融化了,从她的眼角流下,看起来像一只眼睛在流泪。
门菇点点头,说:“你坐吧。”
劳萍在沙发上坐下,就势把那条鲜绿色花朵裙子撩到大腿根部,暴露出两条汗津津的壮实的短腿。她真像一匹野蛮放肆的母马!门菇在心里叹道,递给她一瓶小矿泉水,她立刻又使劲眨巴眼睛,露出一副痛心神色。
“我不是叫你买水壶吗?唉,你真不会过日子,我瞧不出这塑料瓶里的水和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劳萍接过矿泉水,把还带着冰箱冷气的冰凉矿泉水瓶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滚动。门菇不想解释,水壶其实她早就买了,但老方不喝烧出来的水,他也不说自来水烧的开水有什么不好,他买来整箱的矿泉水独自斟饮。烧了一阵子开水,门菇发现水壶底部居然结了一层又厚又硬的淡黄色水垢,她就不再烧水了。老方见她也开始喝矿泉水,还是什么也没说,而门菇分明从他表情里读出:长见识了吧?!他们喜欢,不,应该说是老方单方面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他略带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稳稳把控全部局面,知道结果,然而他不说,让你自己长记性。门菇觉得就是前边有块绊脚石,他也不会提醒她,等她摔得头破血流,她才会从他意味深长的微笑里看出必然的结果。门菇以前觉得这是他们之间年龄差距的缘故,是的,他比她大一轮还多。但很快门菇就觉察到自己错了,难道他不该为自己皮肉松弛的躯体和预示逐渐老迈的沉滞脚步而感到抱歉,在她的年轻面前感到抱歉,而给以她更多的疼爱和呵护吗?
“喂,你不觉得累呀?!”劳萍的大嗓门使她暗暗一惊。
“我在想你有什么好事,冒着,”门菇在茶几边的竹椅上坐下来——这是她在一次买菜时得知卖菜的老农还是个出色的编竹椅能手时向他定做的。在要一个还是要一对藤椅的事上,她颇犹豫一阵,后来她果断只要一个。当崭新的还散发竹片清香的竹椅仿佛携带着她的某种想法似的孤立在他们的客厅里时,老方当时愣了一下,他拍拍那把椅子的靠背,想坐上去,差一点就真坐下了,然后他看见门菇站在一边盯住他,他到底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呢?他半曲的腿慢慢伸直了,脸上又恢复以往略带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表情。这把竹椅是两年前买的,呵,已经是两年前了——她几乎从不坐沙发。她望向阳台,五月初午后的阳光闪亮灼人,看着都使人冒汗。这座城市几乎没有春天和秋天,寒冬一下子进入炎夏。“喏,这样的天,我是不敢出门的。”门菇说。
“贫民窟里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劳萍自嘲起来,她从来不觉得这座城市里的老城区和他们村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给她带来的好处是“不用再为洗澡节约水”。劳萍的村子吃水得到一口泉眼去挑,洗脚水恨不得过滤后再拿来洗脸。“整个村子一年到头都弥漫一股像发酵了五百年的汗酸味!”她这样形容他们的村子。
“等拆迁来了你就该用麻袋装钱了。”门菇说,她眼角上的冰块不断融化成水,很快从她的脸上流下来,滴落在她的胸口处。她依然感到冰块之下那块皮肤刺痒而灼热。这是从昨晚开始的。夜里她数次起来翻找苯那敏和录雷他定,然而都用完了,她又用湿毛巾敷,减轻皮肤的灼热感。一夜辗转不眠,她感到很疲惫,脑袋里好像吊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你这样子真恶心,你不能拿张毛巾擦擦吗?”劳萍嚷起来,捞起绿裙子的一角来擦她大腿上被冰镇的矿泉水瓶滚出来的水渍。
“这样……凉爽,”门菇说,“也许很快就好了。”她又说。
劳萍默默瞧她一会,说:“我刚嫁来贫民窟时,和婆婆关系很不好,她那样子好像她儿子那只瞎眼是我弄的似的,横竖看我不顺眼,后来我就打她儿子,她一挑剔我就找借口和她儿子吵架,然后就动手,那个瓜秧子哪里干得过我?我不能打婆婆,我会被戳脊梁骨,打老公总归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别人顶多觉得我是个泼妇。婆婆后来就不敢找茬了。”
門菇目瞪口呆瞧着她。
“你知道,那时候我得一种怪病,婆婆三天两头挑毛病,我三天两头便秘,总是便秘,肚子胀得堵心。后来我打老公,婆婆不敢再挑刺,我的便秘就好了。我觉得你并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你能吃错什么?你都吃饭三十几年了,你脸上这块东西和我的便秘一样,跟你这里的病有关!”她指指自己的胸口,“你仔细想一想,你每次过敏,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使劲朝门菇眨眼睛。
门菇暗暗叹了一口气,她忽然有一种有趣的想法,假如这个大红大绿异常聪明又敢于斗智斗勇的劳萍是和老方在一起,那将会是怎样一种生活?她想着,忽然笑起来,笑脸上挂着泪珠似的冰水。
“你笑什么?”劳萍说,这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只要老方不在家,她总是敞开家门。她不得不承认,老方说得也有道理,她确实还不太适应城市的美好生活,乡下人大白天哪里会关门闭户,前后门敞开不仅敞亮还透气。劳萍把绿裙子拉下来,遮住她壮实的两条大腿。是旁边的住户回来了,一个染着黄颜色头发的中年主妇,穿一条门菇一辈子都不敢穿的短到大腿根部的黑色短裤,在大腿后根部隐隐露出臀部下方的轮廓。她上身肥胖,却有两条令人羡慕的细长腿,看起来使人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她们,门菇和她常常碰面,她丈夫是个秃了顶、但相貌看起来相当年轻的钢材老板,喜欢穿连袖扣都扣得结结实实的白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的。门菇试着和女邻居打招呼,然而女邻居并没和她交好的意思。再次碰面,门菇便放弃了和她打招呼的想法。有一次她们在楼梯里上下擦肩而过后,她似乎听见女邻居在小声骂一句什么,她不能确定是不是在骂她。
劳萍和门菇相视一笑,为那短得毫无道理的黑色短裤。
“怎么了?我们不是刚刚见过面吗?”门菇说。她是指几天前,她们一起在城边一家原味野菜馆吃了顿饭。那儿远离城市中心,锅碗瓢盆都粗糙,门帘也脏兮兮的,环城的长途司机常常在那儿歇脚吃饭。但那儿,用劳萍的话说“糙得舒服”,门菇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来吃饭的司机们一身油烟味儿,长途的灰暗疲劳挂在他们的脸上,粗话和吐痰不离口。门菇渴望靠近城市,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儿她吃得更有味道,可以点干辣椒爆炒猪大肠。而在他们家里,这道菜是永远不会出现在饭桌上的,老方不吃任何动物的内脏,“大排档里的东西”,他这样形容,以一副见多识广的说教神情向她解释,那种时候门菇常常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为了避免这种“傻瓜”时候发生,很多事情即便她疑问,她也不再追问。而老方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当门菇独自陷入某种疑问的茫然里时,他神情里的优越感便暴露无遗,门菇觉得自己更蠢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过,也许某天会朝他带着得意神情的肥胖脸蛋上挥一拳。
她看见药盒里的苯那敏,突然厌倦极了这种药。
“我可能是,怀孕了。”劳萍说,脸上带着懊恼的神情。
“生嘛。”门菇脱口而出,她甚至还来不及想“怀孕”这两个字。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劳萍却怨恨地瞪她一眼,仿佛她面临的是件难堪的事情,而这难堪是门菇造成的。
“难道能不生?”门菇问道,她的脸上的神情茫然,仿佛也在问自己。
“你不吃药吗?你快吃药。”劳萍看见她盯住药盒里的苯那敏。
她把药盒取过来,递给她,然而她并不接。
“不吃也好,会有耐药性的。我以前的男户主有荨麻疹,常常吃这种药,后来荨麻疹越来越厉害,这药再也压不住了。”劳萍把药盒放在手掌心里。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面积宽大的苗银镯子,花纹镂刻得很深,里面淤满黑色污垢,看起来银子的成分很少。这样面积宽大的手镯其实不适合日常佩戴,然而劳萍似乎很在意,常常拿到银器店去专门清洗和保养。这只据她说花了一百八十块钱从苗族老同手里买来的手镯,似乎弥补了她母亲在她出嫁时不给任何首饰的遗憾。实际上这只手镯没少给她带来白眼,门菇在她的邀请下去过她家串门,发现劳萍漂亮而刻薄的小姑子总是嘲笑她的乡巴佬镯子,但她并没太介意。门菇替她感到很难堪。刚结婚时,门菇也戴过一只宽面金戒指,有时候她确实无法克制物质上的欲望,但她并不认为这有多不好,况且她并不贪婪,一只金戒指和贪婪远远扯不上关系。然而她很快就敏锐地发现,每当她伸手到老方面前,比如,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伸手要点什么东西——指甲钳之类的,老方总仿佛不经意般瞟过她那只手,很快她就捕捉到他的目光是瞟在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看一眼,然后再转向她,松弛的嘴角上挂着笑,那笑在门菇看来和劳萍小姑子对她的银镯子的嘲讽如出一辙……门菇盯住劳萍手腕上品质可疑的镯子,那只镯子,把劳萍的手腕衬得凉冰冰的。
劳萍把那盒苯那敏放回茶几上,又开始抚摸那只手镯,那是她的习惯。她的脸上带着可怜巴巴的神情,似乎等待门菇给她裁定什么主意。然而门菇神思恍惚地盯住阳台外面简直能融化掉一切的炙热阳光,这种灼热使人想到会发生一些火热的事情,比如……她思索着。这时候她看见饼干盒旁边的手表。那是一盒无糖小苏打饼干,老方饭后喜欢吃两块,坐在沙发上也会无意识伸手摸几块来吃,类似于男人饭后抽一支煙。相对于他拒绝食用动物肝脏来说,这些停不住嘴的小吃食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低端的贪吃的本性。
“因此,老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男人,极力掩饰,但在掩饰中暴露了。”门菇很多次这样想。她并不算是个聪明的女人,但他们的生活,她和老方的生活,让她变得充满疑虑。每天面对重重疑虑,她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喜欢思考和寻找答案的女人——那是一块瑞士产的浪琴手表,在门菇看起来,这手表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这块表,大概是两年前的一天,她忽然发现它就像现在躺在茶几上,当然,那时候看起来比现在新得多——男人也得有件首饰嘛。老方是这样解释的。后来门菇在梦之岛看见那块手表——并不否认,她是有意识想知道这块表的。她发现它躺在精致的玻璃专柜里,标示令她匪夷所思的价格,那块和老方所戴相似的表,八千多块,产自瑞士——她很茫然,瑞士?!老方很重视这块表,好多次他出门时,表遗忘在茶几上,他会返回寻取,他们家在没有电梯设备的六楼之上。他把它遗忘了,证明它对老方而言并没那么重要,是可以被“遗忘”的,而他急匆匆返回索取,说明它不该被遗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门菇每次见他气喘吁吁返回寻取手表,她总是这么想。
今天他会不会回来取?她又想。她觉得脸上愈发火辣辣的刺疼,感觉那些红色颗粒正一颗一颗从皮肤里钻出来。
那块包在棉纱里的冰已经融化尽,浸透棉纱,在她的手掌心浸出一小片刺骨的凉意。
片刻后,劳萍从绿裙子一侧隐秘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她脸上的苦恼神情一扫而光,隐秘的笑意在她暗红色的唇边荡开。
她递给她。是一盒还包着塑封的画面令人惊悚的催情药品,衣不遮体的女郎旁边印有一行醒目黑字:十分钟见效,令你春意盎然,粗,大,持久。显然是男用药品。门菇左眼下方一阵剧烈刺痛,她甚至感觉到那地方猛的一下子胀肿起来,接着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劳萍似乎对他们的夫妻生活很感兴趣,多次旁敲侧击。老夫少妻,总是让人揣测其中的隐私生活。门菇说,老夫老妻的,能有什么?而劳萍却听出另外一层意思,那个意思导致今天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门菇无从解释,不知道该怎么说。
“以前,我们用过。”她對劳萍眨眨眼。门菇想起她和老方刚才在楼下相遇时,她身上端着这盒可笑的春药,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这个女人心思真是太多了。门菇暗暗感叹。
“那家伙,当初根本不行,我指刚结婚那时候,”门菇说,“其实倒不是真不行,那只坏眼把他的自信心也给败坏掉了,后来我们试了这个,如今早已不用了。”她捂着嘴笑起来,“你们试试。”
她明了一切似的把药盒递给门菇。
二
劳萍在嫁进城市之前,也就是在她高中毕业后,有差不多十五年的时间一直在上海和广州辗转给人当保姆。多年的大城市生活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穿戴不改乡下人本色。她称那段保姆生涯将会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她说能当那么久的保姆,是拜爹妈所赐一副连老到带假牙的老男人都嫌弃的相貌,使家里的女主人对她毫无戒备之心。门菇说她太夸张了。她说的是实话,劳萍确实长得不好看,但她身上有一股生机勃勃的活力,仿佛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光。门菇甚至有时候会暗暗羡慕这个本性粗野然而充满活力的女人。然而一旦接触到生孩子的事情,这个女人壮实的身体里包裹的脆弱和自卑便暴露无遗。
“生孩子?怎么可能?”她怨恨道,“你不晓得给人当孩子多么辛苦,父母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至少我觉得我父母是这样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两腿张开,生下来了,像猫狗一样生养,然后你一辈子就活在他们那句‘我生养你’的咒语之下。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花十几年的时间给人端茶倒水擦洗厕所马桶,所换来的钱变成家里的新房和给他们废物一样的儿子娶老婆。他们一点也不珍惜我的青春,只要能换来钱,我的青春一文不值。你想一想看,二十岁,不,我记得我是十九岁零四个月到深圳的,十九岁,我伺候一个七十二岁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的老男人。他是个变态的老男人,喜欢洗澡,但不喜欢洗上半身,上半身捂得酸臭也不洗,还有浓重的腋臭。他只高兴洗下半身,乐此不疲地要求我给他洗那条已经缩得差不多不见的白毛丛里的丑陋老鸡巴。我一边给他洗,他还一边不要脸地哼哼。那个老流氓,真让我恶心。过年时我妈听说可以拿双倍工钱,好不容易买到的火车票,生生把我骂得退掉了。你知道吗?过年的火车票比黄金还难买,你不会知道的,我但愿你永远不要知道,心酸的。你瞧瞧我妈,我像是她用过的卫生棉,就差扔进茅坑里了。基本上十几年里我没怎么回过家,那算个什么家?那就是窟窿,窟窿,我只要往里扔钱就好。我嫁进城里,没有任何嫁妆,我是说真的,我妈连一副耳环都没舍得打给我,他们贪婪地从我身上捞到最后一笔彩礼钱,却没舍得给我点什么!”劳萍每次都强调,“什么都没给!”然后她会扯扯她光秃秃的耳垂。给出嫁的女儿打一副金耳环,是莫纳镇那一带仅次于给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名字?“我妈完全可以把她出嫁时外婆给她的耳环给我,尽管那副金耳环小得可怜!我身上总得带点什么来的,但我光秃秃地嫁来了,我感觉我像是光着身子来的。你不会知道的,那滋味难受极了!婆婆因为这一直看不起我,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劳萍始终无法释怀,“我妈后来把她的耳环给了我弟媳妇,你知道吗?”她凶巴巴地问门菇,简直怒不可遏。
“她给了我弟媳妇,笑死我了,那个泼妇嫌耳环太小,扔进粪坑里了。你瞧瞧吧,这就是我的亲妈!我受够了!”
这番愤怒倾诉,在于每年出嫁的女儿该回娘家的节日里,门菇给她打电话问她回不回家时。
“你瞧吧,我这辈子可算是吃够给人当孩子的苦,谁都别指望我生下一男半女,我得夹紧我的大腿。”劳萍简直是在诅咒。
“你吃过了苦头,你会对娃好的,假如你有的话。”门菇劝解她。
“想都别想!”劳萍厌恶地说。
这些年来,在门菇的印象中,劳萍似乎没在任何节假日里回过娘家。她其实也不愿意回去,回莫纳镇也成为老方让她难堪的机会之一。他掐准了时间去,去到正好能差不多坐进饭桌,放下筷子就可以走。他似乎从未意识到女婿的身份,他该像别家的女婿陪岳父说说话,和岳母下厨房烧一顿饭菜。他会站在厨房门口,满脸堆笑,对忙碌的门菇和岳母不住地问,快行了吧?差不多就行了,吃不了几口的。岳母手忙脚乱,一桌饭菜烧下来,咸淡不一,团圆的家宴变得狼狈不堪。门菇每次暗暗生气,而老方似乎并未觉察,也有可能是装聋作哑。久之门菇便对回家乏味了。后来暗想,这会不会是老方阻拦她回家的变相方式?但老方有什么必要阻拦她回家?又为何阻拦她回家?
两个嫁进城市的女人回家的难处各不相同,似乎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游离在娘家和夫家的灰色地带。相比劳萍,门菇尤觉更堪,劳萍尚且还能关起门来打坏了一只眼的男人,而她能做什么?
这一次劳萍不知何故,主动邀请门菇回莫纳镇。
“我想回去一趟,你一定得陪我。”两个星期后,她们在金三角附近的绿化带见面。这个绿化带是这座城市比较早规划的,树木繁茂,浓荫遍地,早年种很多三角梅,一年四季盛开不衰。但这种植物不搭架子就无法攀爬成荫,后来砍掉不少,种了芒果树和改良过的玉兰树。她们常常在这里见面,在玉兰树下的蘑菇亭里吃过好多次金丰华的烤鸭,那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食品,据说每天销售五千只烤鸭。她们见面时,假如不相约去郊外的小饭馆吃饭,劳萍通常会买上一斤烤鸭来两个人消遣。在花钱的事情,劳萍相当大方,而她只不过是个在大菜市卖绿豆芽的。她在抢单子时,门菇感觉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她挣钱不自由,这会导致她花钱不自由。从这点可以看出,劳萍的内心绝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粗糙。这次她带来两个薄皮甜瓜,坐在蘑菇亭下等门菇,一见她就急切地说。
“回去?”门菇在她边上坐下来。天很热,凳子暖洋洋的,炙热撩人的空气里浮荡玉兰花淡淡的清香,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
“嗯,回去一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也许当天就能回来,好吗?”她把甜瓜给门菇,带着可怜巴巴的恳求表情。
“你打算哪天回去?”门菇把甜瓜放在椅子上。劳萍的邀请给她一种提示,她心情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她想起少年那句话:他能把你怎么样?!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不知是对“他”不屑还是对她不屑。他长得真是好看,有点儿吊儿郎当的,年轻得令人眩晕的脸上总是一副“佛性”神情,事情这样也好,那样也好,请自便。
“你看起来好多了,眼皮底下還有点儿红,但肿消了。”劳萍仔细瞧她的左眼下方,那儿还有浅浅一点红,“只是,为什么这么久呢?”她像是自言自语。
门菇想告诉她,一直没好,前几天肿得更厉害,那里现在还隐隐发痒,似乎在等待一个契机一触即发。
“哪天?”门菇再一次问。
“越快越好,明天更好!”劳萍急切地说。
“为了什么事情?我去了能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陪我就好。”劳萍突然没来由地眼圈发红,隐隐有泪水在眼眶里浮动。
“家里出事了?”门菇吃了一惊。
“和家里无关,是我的事,一点小事,这么说你答应了?”劳萍又把薄皮甜瓜拿起来递给她。
“是的,我陪你回去。”门菇说,“我不想吃。你看起来有点浮肿,这种甜腻的东西最好少吃,夏天湿热,甜腻容易生成湿盛。”
劳萍点点头,低头摩挲手里的甜瓜。门菇看见她偏分的发线里已有些细碎的白发,一阵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需要花钱吗?我手里有一点,是我的钱。”门菇摇她的胳膊,劳萍今天一直沉浸在她无法理解的情绪里,她从未见过她这么六神无主。
“不需要的,我也有点儿,足够花了。那么我们明天出发吧,老方那里方便吗?”她问道。
“方便!”门菇脱口而出。她觉得需要试一试,不,一定得这么做。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第二天早上,老方坐在门口玄关处穿鞋子,门菇一直等着他穿袜子,最后一只脚伸进鞋子里,她才说:“今天我想回一趟家,也许今天就回来,也许住两天。”她微笑着,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的。
老方慢慢站起来,盯住她,目光带着疑虑和审视,然后门菇就看见那缕神情,慢慢在他肥胖的脸上弥漫开来。那是种凶狠表情,多半时候能被他很好把控,把那狠劲儿压下了,于是在凶与不凶、狠与不狠之间,就变成一副不怒而威的表情。通常他带这副表情面对这个世界。门菇觉得老方不怒而威的表情其实只是像他出门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或者裹住他骨肉的那层皮肤,这个时候(可是这个时候难道有错吗?)他终于脱下那层“外衣”露出本质的真实内里。
“今天不行!”老方不容置疑地说,他还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今天我有安排!”他的神情很快便恢复了。
“我是说,我回去,你忙你的事情,不需要你去。”门菇说,她觉得她的神情一定很滑稽,努力保持一副和颜悦色、镇定自如的样子,仿佛一般的夫妻在聊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然而他们算是“一般”的夫妻吗?门菇觉得甚至连“夫妻”都不算。她无法想象自己在这样的婚姻里过了五年。她突然从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脸上努力保持的微笑瞬间消失殆尽。然后她看见老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脸慢慢涨红起来。真有趣!门菇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多不好,老人家会担心的,回娘家该是夫妻回去的。明天,好吗?明天我抽出时间来。”老方的表情松弛下来,口气依然不容置疑。
“不会担心的。”门菇朝他笑了笑,她又想起那句话——他能把你怎么样?“只是回一趟家,就这么说定了,你忙去吧。”她坚定地说,直视他。以往他需要纠正或说服她,通常就这么看她,而她总是怕直视他的目光,她觉得他直视人的目光里有一种让她屈服的力量。她又看见了他脸上的那股凶狠劲儿。
“今天不行!明天我陪你回去!”他说。
“不!”门菇说,他的凶狠彻底激怒了她,他有什么理由对她凶狠?她想到这些年折磨她的莫名其妙的过敏,想到他和她说话时总是带着毫无道理的优越感神情,当然,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这些。“我不需要你陪!为什么非得你陪?”她终于说出来了,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重感。每次回家,这句话总是像被极力捂住的火苗闷在她的心里,把她的胸口灼得火烧火燎的,疼。然而并没有谁体谅过她的疼,包括以她嫁进城里为荣的父母亲。她觉得同为人妻的母亲一定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洞若明察,而她从来也没有半句体恤的话。城市对农村似乎永远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魔力,特别是这些年搞城镇化以来,很多世代以农耕为主的农村家庭似乎觉得进城的路更宽了。路是宽了,路就在那里,城市也在路的尽头等着,然而农村人站在路上,还是无法迈开步子,走到路的尽头,到了城市,那还是别人的城市,灯火璀璨的城市里,没有哪扇门是为你开的,没有一张笑脸是你所熟悉的。联姻便成为农村人进入城市最可靠也最为快捷的方法。城市里那些比如劳萍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或者居住在那片似乎永远吹着拆迁的风但实际上总是吹不到他们那儿的老城区里的男人们,不然就像老方这样上了点儿年纪,手里也有点儿钱,有过一段不那么顺心的婚姻,吃过精明的城市女人的亏,到乡下去娶一个想法相对简单的年轻女人来作伴的男人。这批伴随城镇化建设进城的女人,像从农村进入城市的拓荒者,真正享受城市文明生活直至成为真正的城市人,得等到她们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家里人、门菇的父母,以及哥嫂,不会关注他们家第一个进入城市的人生活得好不好,他们指望她成为家里进城的台阶,哥哥日夜盼望老方能在城里为他谋一个养家糊口的活儿,甚至六十多岁的父亲也想让女婿为他找个当看门人的活儿,把余下不多的人生岁月安放在城市里。可是哪儿这么容易?城市像一个房子,有固定的面积和固定的居住者,外来者像是城市的亲戚,你来走几天亲戚可以,常住就不像话了,而要想成为主人,门菇想,如今,她像主人吗?
老方的脸一点一点垮下来,脸上的凶狠劲儿消失了,一种和他的年纪极为相仿的神情浮上来,那是一种……他很快转过身出门,像是阻止此刻的神情进一步暴露在门菇的面前。他的脚步滞重,显得有点拖沓,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脚步。
就这样吗?门菇有点儿措手不及,她觉得应该发生一场激烈争吵,像大部分都会发生争执的夫妻那样,在争吵中尽其所能相互发泄和伤害,爱之深而恨之切。而老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爱和恨的成分,更像是一种为了利益而纠结在一起的合作,可我得到什么利益?门菇悲愤地想。她盯着空荡荡的门,压抑已久的怒火顶着胸口。她憎恨身边的一切,这个房子,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在房子里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呵,她哽咽起来,闭上双眼,生生把浮上来的泪水逼回去。
三
两个在回家路上的女人愁眉不展。车上的皮革味和汽油味儿让劳萍不断呕吐,她带了一扎黑色塑料袋子,在窄小的座位空间里艰难弯曲腰身,不断往塑料袋里干呕。
“实际上我并没吃什么东西。”劳萍涨红着脸,吐得泪水都迸出来了,她有点儿怨恨地说。
“也许吃点儿会好一点!”门菇说,“胃空荡荡的,晃起来更难受。”她从淡蓝色的皮革包里摸出几粒薄荷清凉糖递给劳萍。实际上她也很眩晕,她总是不适应车上的冷气和暖气。
“我没带吃的,”门菇说,“你含一粒,也许会舒服一点,清凉味儿的。”早上她本来煮了几个鸡蛋的,然而出门时她望着泡在清水里的鸡蛋,忽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不是对鸡蛋索然无味,而是对生活索然无味,煮熟的几个鸡蛋成为这种态度的具体物化,被放弃了。
“你吃了什么?”劳萍迅速剥开一粒,塞进嘴里。
“粥。”她撒谎道。
“嗯。”劳萍含糊回答。一直到现在,她也没解释为何回家,她也没带多少东西,和门菇一样随身一个包。是个淡黄色的包,底部已经磨损了,黄色的流苏看起来有些脏。门菇想起每次吃饭时她总是抢着付账,有点儿心酸。
“我婆婆,”劳萍说,然后猛地弯腰又一阵干呕,门菇拍拍她的后背,她感觉自己的胃也在轻轻抽搐。劳萍干呕了一阵子,直起身子把头靠在门菇的肩膀上。
“我婆婆,”她闭着眼睛说,“整个早上都坐在门口,想看我往娘家带什么东西。”门菇感觉到她打了一个哆嗦。
“三间猪栏一样的破屋子,她家能有什么给我带回家的,真是笑话!把一分钱看得比磨盘还大,小市民!你没有婆婆,也没有小姑子,真好。”劳萍说。
“我有的。”门菇说。
“我意思是说,你不必跟他们住在一起。你不知道那多难受,老方有本事自己挣了房子,我做梦都想有自己的房子。那个瞎子没这本事,一只眼睛还修手表,如今谁还修手表?这样的日子你简直没法看到明天是个什么樣子,太操心了。”
门菇动了动她靠的那边肩膀,意思是提醒她别说了。一条窄小过道之隔的座位上,一个把墨镜架到头上的女人显然对她们的谈话很感兴趣。
劳萍安静下来。
“我心里真难受!真难受哇!”过了一会儿,她在门菇的耳边轻声说,门菇偏下头,看见她的脸上淌有泪水,“还不如我给人当保姆那时候好。那时候干活了拿钱,只要干活,主人对你总归是客气的。看看现在像什么?!连保姆都不如了。”
门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你睡一会吧,睡一会时间就过得快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劳萍不再说话,也不呕吐了,沉沉靠在她的肩膀上,似乎真睡过去了。
她真的有好过的时候吗?门菇把脑袋靠在后靠椅上,一股难闻的皮革味钻进她的鼻子里。早上和老方的冲突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她心里。她太了解老方了,假如你不主动打破这个僵局,很有可能他会一整年都不主动说一句话。你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气量小或是想给你一个警告。但不论是哪一种,无疑都会给女人带来巨大伤害,女人在这样的婚姻里不会感到任何温暖和被珍视,实际上她好像也从未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得到过温暖和珍视。车上浓重的皮革味让她反胃,并想起与这种气味相关的两次记忆。她记得他们看过两次电影,那是结婚的第一年。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婚礼形式,老方给了一笔彩礼钱,相对乡下一般婚礼的彩礼,给足了门菇家面子。老方只是到门菇家里吃了一顿饭,和本家几位至亲长辈见个面。大家都认可并接受这种简单的方式,老方毕竟二婚,不宜大操办。从媒人牵线搭桥到跟随老方回家,他们总共见了三次面,门菇没觉得非老方不可,好像当时也没比他更合适的,假如她要进入这座城市生活的话。她把主动权交到老方手里。时至今日,老方看上她什么,对她确切的感觉是什么,她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温度像即将冷却的温水……五年前的元宵节,老方一大早就赶往莫纳镇接她。门菇的家其实不在镇子上,从镇子后新开的盘山路再往里八公里,路倒是好路,就是太弯。老方早上从市里赶来,到达他们村已是午饭时间,匆忙吃过午饭,他们便回了市里。那是门菇第一次坐桥车,只是从村里到莫纳镇这段路,老方已经停了几次车让她下来呕吐。到了镇上,老方在药店里给她买了点儿防治晕车的药,并让她把风湿止痛膏贴在肚脐眼上。她有点儿不知所措,老方把止痛膏撕下来瞧着她,她便摸索着撩开衣服下摆,露出一点儿肚脐眼。老方很快就把止痛膏贴在她的肚脐眼上,然后,手掌按压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门菇心里有点抗拒。她并不是不懂,那时候她已经快三十岁了,谈过六年的恋爱,她什么都懂。但她还是抗拒他,她僵直着身子坐着,他的手慢慢往她的肚脐眼上方摸去,没费什么劲便钻进她已经松弛的文胸下围,覆在她的乳房上。她一直觉得她发育得不怎么好,但依然结实,小巧而结实。老方把手抽出来,顺便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老方停了两次车让她下来透气。那贴伤风止痛膏效果很好,她的胃踏实了很多,不再呕吐。当然,还有心里对新生活的新奇和隐隐的期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们在接近黄昏时回到了市里,不算太晚。老方在城头洗了车,然后提议去看电影。
门菇至今无法明白老方为何有那样的念头。至少不该是在那天,他们在路上奔波了大半天,他们即将一起生活的第一天,况且是元宵节。门菇希望尽快回到家里——呵,她还没去过老方的家,她当然对那里充满好奇。她觉得该回到家里,即便只是下一碗面条吃也好。她需要尽快从车里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
他们还是去了电影院,并在那里吃了套餐。电影院里是封闭的,里面空气污浊,座椅散发的皮革味又使门菇陷入眩晕状态,她甚至都无暇顾及那电影的片名。在将近九十分钟时间里,门菇每一分钟都在煎熬,极力控制胃里时刻涌动而欲喷薄而出的食物。而老方赫然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时,已差不多十点。从电影院出来,老方又进超市买了一袋生活用品,他在结账时从靠近的货架上拿了一盒安全套,他的动作娴熟而自然。门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厌恶感。太累了,她把头扭向一边。
那晚其实并不成功。老方说太累了,他讪笑,她看见他肚子上叠加的赘肉横在他的腰际。她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为什么要去看那场毫无意义的电影,拖得两个人都累。不,她不是为了累而导致不成功的那件事情不高兴,她为老方的轻慢而不高兴,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这个毫无仪式感的开端后来成为他们婚姻的基调。门菇想过要改变,然而老方不为所动。她努力,灰心,放弃,再努力,再灰心,再放弃。不咸不淡的夫妻生活也终于在婚后第三年彻底从婚姻里消失。她其实也并不需要,或者说并不需要他,这并不是她的错。她把主卧室旁的一间小房收拾成她的睡房,毅然分房而居。对此老方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也就在那段时间里,门菇试着外出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体育彩票中心卖彩票。工资不多,但这份工作让门菇摆脱了婚姻给她造成的不快。她开始不做饭,冰箱空荡荡的,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慢慢收拾屋子,保持这个家起码的整洁和干净。老方不得不主动和解,但他的热情通常不能保持得太久。而他的热情也仅仅是偶尔去她干活的彩票中心接她。他把车停在他们的中心门口,从从容容走进去。彩票中心一共就四个人,两男两女,他们都瞧着他,然后对门菇似笑非笑。门菇涨红了脸,感觉像是被人看穿她一个不得体的隐秘。老方对她的同事微笑以示打招呼,他的微笑是固定的、形式化的,他擅长做外在的表面东西。他对他们仅仅只是微笑。
“走吧!”他说,简短,温和,不容置疑。当然了,下班时间到了。他很懂得规矩,不会让自己置于难堪处境。
门菇往往会心怀怒火。这时候她希望随便哪个同事安排她,不,指挥她干些什么杂活,随便什么活儿,比如叫她倒杯水之类的,总之要当着老方的面支使她,把她当保姆一样使唤更好。她觉着这样能破坏老方的“规矩”。然而彩票中心其实没什么活儿,每个人分内的事情清清楚楚,没有谁会支使谁干活。
她只好收拾东西,然后走了。
但碰到下雨时,他似乎想不起來接她,让人觉得他接她是根据他的心情而定。
她断断续续干过几份活儿,老方总会在她新的干活地点接她那么几次,露一下脸。她慢慢了解到他的良苦用心,他的出现像是给她贴上标签,她是“物”,这个“物”是有主的。
“如今,养老也是不靠孩子的,靠不住!”他还这样解释。门菇于是理所当然成不了母亲的角色,而他接到跟随前妻生活的儿子来电话时,脸上的溺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脱胎换骨。
她觉得他们的生活像一张渔网漏洞百出,劳萍怎么会觉察不到?怎么会认为她好?!
……
从市到县里那段路程,他们走了新修的高速路,而从县里通往镇子依然是那条弯得让发疯的四级路。四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了一半时间,到达莫纳镇时,还没到十一点。一直到下了车,门菇还不确定劳萍回来的目的。劳萍也并非镇上人,她的家在镇子边上,在影影绰绰的重山间可望见村子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
这个和越南南部相连的边防镇子,永远那么繁忙,但它却是陈旧的,房子依然保持八十年代的风格,陈旧甚至是破旧的门窗,和它的繁忙极不相称。不过可别小看居住在这些破旧门窗里的镇上人,这个镇子的每家每户,在县里都有不止一套房子。口岸繁华的生意给他们带来财富,而他们的生活却在别处。长衫长裤的越南女人随处可见,在街上兜售他们国产的纯咖啡、椰子奶糖、火腿、著名的越南拖鞋……这些骨架小巧的越南女人把中国人称为老表,脸上带着精明而妩媚的笑容。假如不是男方母亲过了头的精明和势利,门菇其实也会成为这个镇子上的人的。
她们穿过人群,朝口岸走去,口岸尽头有镇上的中学和卫生院。在老黄餐馆门口,劳萍问她饿不饿,门菇摇摇头,班车上的皮革味儿和汽油味儿似乎还弥漫在她的胸腔里,食物让她感到恶心。劳萍犹豫了一下,领着她继续朝口岸方向走,很快她们便到了卫生院门口。
门菇一把拉住劳萍的胳膊,有些严厉地盯住她。她好像明白了。
“我想拿掉。”劳萍像快要哭了,“你别这么盯着我,我不想要!”
“你确定吗?你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门菇带着责骂的口气。
“我从没想过生养孩子,”劳萍说,“这你是知道的。”
“就因为你妈?她蠢,你也会跟着蠢?她盘剥孩子,你也会盘剥孩子?”门菇心里感到无限酸涩。
“我不知道,”劳萍摇摇头,“我觉得很多地方我也像她,虚荣,懒惰,自私,贪吃。我很像她。”
“你听着,”门菇把她拉到卫生院门边,避开来往的行人。“你不懒惰,一个懒惰的人怎么能给人当十几年的保姆?你也不自私,你想一想,你挣来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都给家里了,对不对?虚荣和贪吃又怎么说?人挣钱不是为了吃喝?谁都有点儿攀比心,你就那么想不开?”
“我就是不想要。”劳萍固执地说,“说什么我也不想要。”
“这事办不到!”门菇说,“你哪里像个女人?你完全没有一点女人该有的软心肠!但我不能看着你这样,除非我不知道,我不会陪你去做这种事的,走吧,跟我回去!”
她拉住劳萍的胳膊。
“不。”劳萍挣脱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回来,在市里我不敢去的。门菇,你听我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我想得很清楚。现在,至少现在我还不想生,以后再说,现在我真不愿意,说什么你也得陪我,我只有你了,你一定得陪我!”劳萍转过身,门菇看见她后脖上一条蜈蚣一样凸起的伤疤,大概有一根中指宽。这么粗大的伤疤,当初的伤口得多大?她愣了一下,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条伤疤?伤口是怎么造成的?
痛惜隐隐从心底泛上来。也许她不该责备她,她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认识的这几年,她的过往她无从得知,比如这条嵌入她肉体里的伤疤,嵌入她内心得那些伤疤,她更看不见了。
“今天我们先回去,做也不在这里做,乡下条件不好。我们先回去,回去了你还想做,我陪你在市里做,市里条件更好。”门菇安慰她。
“来都来了,”劳萍擦着眼泪,“何必白跑一趟。以前我陪一个姐妹做过,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我们乡下人,哪儿来这么多讲究。”
“市里技术好,也安全些。你什么都不想要,就得好好爱惜自己,落下毛病往后你靠谁?”
劳萍沉默不语。
“先回去,回市里去,明天做也行!”门菇继续劝说。
劳萍还是无动于衷。
“你就这么讨厌他?”门菇说,“在你身上多呆一刻都不行?他有什么错?”门菇几乎泄气了。
劳萍又哭起来。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好吗?”门菇再一次拉住她的胳膊,她动了一下,脸上滑落一串泪水,走得很不情愿。
往回的路上,她们几乎什么都没说,门菇买的越南牛轧糖劳萍没吃一颗,她一直在抚摸左手腕上的镯子,把脸转向车窗那边,脑袋靠在肮脏的车窗上,看起来愁眉不展而又倔强,一会儿便打起瞌睡了。
两个人!门菇望着劳萍想。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情在心里弥漫而来,她无法体会到体内孕育生命的感觉,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体会到了。她不知道此时该羡慕还是可怜劳萍,但有一点肯定比她强,至少劳萍的婚姻是鲜活的,能够孕育出生命来,而她的婚姻里有什么?她想起老方总是挂在脸上的毫无来由的优越感,终于在汽车一阵颠簸中剧烈干呕起来。
四
劳萍似乎想通了,没再找门菇,回到这个城市,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一个看不见的框架里。门菇内心五味杂陈。孩子能够让劳萍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她的孩子将会成长为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像一棵树一样,根子深深扎入这座城市的深处,劳萍吃的所有苦头都将是值得的。而她呢?她发现药盒里的过敏药不见了。不,她并不想服用,她甚至下决心以后不再服用了。那些白色的小药丸根本无法在根子上解决她的过敏症。
但是药哪里去了呢?她思索着,连客厅的垃圾桶也翻了。必定是被拿走的,然而为什么拿走?她不得其解,然后就不再找了。她给午托打电话,誠恳表示依然需要这份工作,希望午托能给她一个机会。午托由于她突然走掉,人手缺乏,短时间内也无法招到合适的人,答应了。但要扣押她两个月的工资,她若再次突然走掉,扣押的工资就拿不到了。门菇无法在工资上过多计较,她需要逃避笼罩在这个家里的隐形压力。似乎也像是要证实一下:他能把她怎么样?老方一般中午出门,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之间。他似乎喜欢在炙热的阳光下行走那么一段路,不算远,从他们单元门口到小区门口的停车场,他的车停在那儿。他像是在漫步,在匆忙想要逃离炙热光线的行人里不徐不疾,这段路程需要五到八分钟。一路无遮无拦,暴晒。而他会一大早起来,把客厅里的柜式空调开到十八度,风度调到最大。门菇通常在八点半左右起来。他们的房子并不大,她在小屋里可以感受到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丝丝冷气。而她并不习惯冷气,夜晚的酷热令她难以安然入睡,往往要到后半夜,暑气渐渐退去才能昏沉进入梦乡。
他通常坐在沙发里,脚照例搁置在玻璃茶几上,精神饱满——这个年纪的人,似乎总会令人难以置信地保持旺盛的精神,只是说精神,不是指精力。他们似乎需要的睡眠很少——他近来总是在下半夜才回来,几乎接近黎明,凌晨四点过后,肯定不会早于这个时间。她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急促,是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推着关门,而不是碰上门,足以证明他并不累,也并不着急,然后脱掉鞋子。他甚至都不需要喝一杯水,仿佛平时的起夜,经过门菇的房门,进入卧室。门菇在凌晨才来的睡意往往会被这种迟归拦腰截断,再也无法入睡。
门菇从房门里出来,他会瞧她一眼,她脸上带着倦容,眉间的印堂显出睡眠不够造成的松弛。他总在这个时候拿起泡好的养肝茶喝上两口,似乎她脸上的倦态是极好的配茶点心。自从门菇独自回家回来,老方就不说话了,开始夜不归宿——假如凌晨四点以后已算是第二天的话,当然,并不是每晚都如此,但大多是如此,对此他不做任何解释。长期以来累积在门菇心里的失望,对他的失望,或者是对这个婚姻的失望,已使她无暇顾及他的晚归,以及他为什么晚归。他归与不归,她已经无法在心里真正介意了。他很快就发现门菇重返午托上班。门菇八点多起来,洗漱完后喝了杯牛奶当早饭。午饭她可以在午托里吃,晚餐她就吃个水果,因此她好几天没买菜了。老方一般也不在家吃晚饭,他有很多朋友,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做各种各样的生意。门菇并不确定他做什么、挣不挣钱,他也从未主动提起,门菇无从知道他对于他们的生活的任何想法和打算。对于这种状态,她当然有所担忧,他让她觉得他们其实并不是一条心,他们的婚姻更像是一种合作,她从这种合作中并未得到真正有益的东西,所以她陆陆续续出去做了几份工作。她觉得在城市里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难,假如,她暗地里想,不像现在,意思是没有这个婚姻,她觉得应该会更快乐些。然而这个想法只是在她心里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在阻止她往更深处想。
老方说中午想吃点魔芋,清炒就好。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主动说话。那时门菇正在找遮阳帽。其实她不怕晒,但她担心暴晒会引发过敏的地方发炎。他觉得她应该是准备去买菜了。门菇捏着遮阳帽,已经是九点多了,通常午托的午饭会在十点半开始开火,不能再晚了。从家里到午托,需要大概半个小时路程,除非下雨,她从不坐公交车,她喜欢路上热气腾腾的喧哗。
门菇站在鞋柜边,她转身看他。他们的客厅很小,她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甚至他眉毛里夹杂的白眉毛。她极少这样对视他,他们偶尔目光接触,总是门菇先把目光移到别处。门菇近乎执拗地盯住他。她想我并没什么错,没必要躲躲闪闪。执拗的直视使她的双眼渐渐变得酸涩起来,然后她看见他盯住她的目光渐渐变得迷茫,最终他把目光转向她手里的遮阳帽。
“不知道这个季节有没有魔芋,要没有……就算了。”他笑起来,重新盯住她。
她也笑了,“有,一年四季都有,但我要去上班了。”门菇继续盯住他,她忽然放松下来,友好地说,仿佛他们之间一直这么轻松愉快。“我又去午托上班了,就那家午托,你的朋友肯定不认识我。认识也没关系,我是去挣钱,不是去抢钱,没什么丢人的,对不对?你的朋友,是男还是女的?”她问得很随意,仿佛在问他想吃什么菜。
“男的,肯定是男的。”他飞快地说,脱口而出一般,然后急切地望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肯定。门菇又看见那种神色——那天她坚持一个人回家时他脸上的神色,他很快转身出门以期不让她完全看见的那种神色——他脸上惯常的威严一点点垮掉,脸上的肥肉松垮下来,五官一下子变得大了,那些肥肉里夹杂着和他这个年纪相仿的衰老,以及把控不住场面的无奈和痛苦。这一次他无处可藏了,似乎他也并没意识到他此时脸上的急剧变化。
“好的。”门菇说。她感到一阵轻松,他脸上,假如可以这样说,妥协的表情,让她感到一阵轻松。以往她的妥协,他是不是也感到这么轻松愉快?
“你可以去吃拉面,兰州来面,手擀面,面食对胃有好处。”她几乎是厌恶地说。她当然没把厌恶的表情呈现在脸上,但她觉察到口气里明显带着这种意味。然后她出门了。她的家门钥匙,站在门边时她是看见它们在茶几上,就在他的面前。门菇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它们“遗忘”在家里了。
假如老方今天還是凌晨四点才归,他会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他肯定会站在门菇敞开的房门前发愣,当然,也许他也不会介意。门菇晚上睡觉时一向是关着房门的,而半夜凌晨四点,她的房门依然敞开着。她不在家里,他会给她打电话,而她会解释,钥匙忘在家里,她一直没等到他的归来,所以她在外面住了。他会问她为何不给他打电话,而她会在电话那头说,不想打搅他。她会把她的客气,对他像客人般的客气,毫无保留地通过电话传给他。这种客气无疑像巨大的裂痕,他一定能感受得到这裂痕有多深。
然而老方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午托的午饭时间刚过,老方就把她的钥匙给送过来了。她在午托的大门口接了她的钥匙。老方的车停在午托对面的芒果树下,透过茶色的玻璃车窗,后座上的人影隐约可见。
“今晚回不回家?”门菇几乎是毫无意识地问,她脸上带着戏谑般的神情。
“别瞎说,我哪天都回家的。”老方朝车那边望了一下。
“不,”门菇盯住他,他又是以往那副像是皮肉里筑着钢筋的强硬表情。“我不认为凌晨四点以后回家还叫今晚。”她摇摇手里的钥匙串。
“有事情,有事情要处理。”老方说。白热化般的正午阳光落在他的脑门上,门菇看见他毛发日渐稀疏的脑门上覆着一层闪闪发亮的头油。他一个月染一次头发,染发水常常把他的枕头巾染成难以清洗的黄褐色。她曾提醒过他,这么频繁染发也许会对身体有害,染发水频繁渗进头皮里,头皮包裹着大脑,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门菇的提醒和她的见识一样,在老方眼里都是来自“乡下的”。
门菇没再说什么,又摇一下钥匙串,转身进了午托的大门。她是“毫无征兆”转身离开的,这情形相当有趣,以往老方也是这样,她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他有时候甚至都没回答她的问题,她在等着,然而他就转身走掉了。门菇会有一种突然被烫着的感觉,很屈辱。
在接下来的几天,老方依然凌晨四点后才归。四点以后,门菇不知道这个时间点有什么意义,或许老方也没注意到这点,而她提到了,他就“按照”她的提醒回家了。
周末下午,送完午睡起床后去上课的孩子,门菇借了同事的洗发水在午托里洗头发,想了想又顺便洗澡,用洗发水洗澡,她觉得有点荒唐。早上来上班时她在包里带了一件半截袖淡蓝色连衣裙,她打算洗澡后换上这件裙子。裙子并不是新的,穿了三个夏天了,而她仍然喜欢。时间很快滑过去了。四点半,她出了午托。天仍然很热,她不再戴遮阳帽,换了一把紫色防晒遮阳扇。酷热的阳光打在伞上,甚至都能闻到伞布散发出的热烘烘的塑料味儿。从午托到方洲高中,假如走路得要四十分钟。去年冬天,门菇每次去方洲高中都走路去,到了那儿后背总会出一层毛茸茸的汗水。然而夏天不行,在这样的天气下行走,很快整个人便会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得坐公交车,需要换乘两次。
很顺利,四点多的公交车上人不多。她在方洲高中门口下车,朝高中正对面的麦当劳走去。今年以来,他们常常在那儿见面。
五点十分时,门菇看见吴培源出现在学校门口,单肩背着双肩包,板寸头,高而结实,淡蓝色短袖衬衫和牛仔裤。吴培源是个有点特别的男孩子,他一直喜欢穿衬衫,而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穿套头T恤衫。站在阳光下,他也成为一道朝气蓬勃的阳光。他很快越过马路,毫不迟疑地朝麦当劳走来。在他进门时,她站起来,他很快朝她走过去。
“我们像不像约会?”他坐下,身上带着淡淡的阳光的糊味儿,额头上有两颗淡红色的粉刺。门菇把还冒冷气的雪碧推到他面前。他就喜欢喝这个,冰过的,透心凉。
“我们是在约会。”她笑着说。
他们说的都没错。一年前,门菇在老方的车后座上发现一本高中英语课本,学校、年级、名字,甚至电话号码都写得清清楚楚。她留下那本课本,抽了个空来方洲高中,通过电话把吴培源约了出来。门菇当时只是好奇,或许还有一点点隐忧,对老方的隐忧。她想看看这本课本背后的人是谁,这个谁和老方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们成了奇特的“朋友”。
吴培源说他的妈妈有时候会开“那辆车”送他来学校,他当然知道“那辆车”不是他妈妈的。而他对此也并不感兴趣,他只需要把功课学好就行。门菇有一段时间,周日傍晚七点左右常常来到方洲中学门口,她确实看见了老方那辆越野三菱。车从新洲方向行驶而来,缓缓停在学校门口,然后她看见吴培源从副驾驶下来,一个身材苗条烫着短卷发的女人也从驾驶位下来了。门菇在麦当劳里看见他们站在校门口说话,吴培源很快进了学校大门,女人一直看着他进去,重新回到车上驾车离去。车是不会错的,有相似的车,但肯定不会有相似的车牌号码。
吴培源姓吴,当然和老方没有任何关系。门菇就那一次见过那个女人,在和吴培源的来往中,她也断断续续得知他妈妈依然有时会驾驶“那辆车”送他。他从高一就开始坐“那辆车”,而门菇是一年前才捡到那本高中英语课本的。高一,吴培源今年读高三,已经三年了。
“下个月高考了。”吴培源说。
“嗯,你快要解放了。”门菇笑着说,暗自赞叹,他真年轻,连汗味也是年轻的,长得也很好看。据他说他英语学得非常好,可以独自去印度旅行。去印度旅行一直是他的话题,似乎每次见面他都会提到,他说他的妈妈是瑜伽教练。瑜伽,知道吗?吴培源常常这么反问门菇。瑜伽的发源地就是印度,瑜伽起源于性。瑜伽,你知道吗?他又反问。有一次,吴培源邀请她进方洲中学参观,他在足球场边的跑道上给她演示头倒立和骆驼式,引来许多女同学的围观和惊叹。
瑜伽,瑜伽教练。门菇常常在心里琢磨这几个字眼。
“是的,我打算高考过后去印度!”印度又成为他的话题了,“你和我去吧?”他促狭般地说。
他常常会开一些,把自己当成男人,把门菇当成女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好感的玩笑。
“不敢去,我怕你妈。”门菇很认真地說,她当然只是口气上认真而已。
“有什么可怕的,她吃你的,你也可以用她的嘛。”吴培源大大咧咧地说,把自己当成一件门菇可以“用”的物品,这使门菇觉得有些好笑,但听起来相当舒服。他当然知道门菇是谁,也知道他的妈妈和门菇之间的隐形关系,而他置身度外,并不介意这些。他既不为瑜伽教练感到难堪,也不可怜门菇。
“再说了,带着一个山楂树女孩去印度,看伟大的阿三人民如何在恒河上烧死人、在恒河里喝水,简直太刺激了!”他兴奋地说,两眼闪闪发光。
他说门菇很很像《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长得不算很好看,但很有味道,有点儿土,有点儿野。门菇对他的比喻还以爆笑,还女孩,他难道不知道她比他大一轮还多吗?他知道她的年龄,她给他看过身份证。然而他叫她去看《生死朗读》这部电影。门菇当然没去看。他们通常相约周五傍晚在方洲中学对面的麦当劳见面。有时候两个星期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一次。他们从不用手机联系,一般是吴培源提出来,下周,或者下下周见面,老时间老地点。他们呆在麦当劳的时间并不多,七点半他就得回去上晚自习,周六晚上他可以回家,周日晚回校上晚自习,对此门菇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种见面其实并没什么意义,但他们需要这样的见面。门菇开始时是对老方的“姘头”(如果可以这么说)的孩子感兴趣(吴培源就是另外一个瑜伽教练),后来她渐渐能把吴培源和瑜伽教练分开了,当然,把他们完全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每当她的过敏又发作时,吴培源就变成了瑜伽教练的化身,她隐隐地对他产生怨恨。奇怪的是,当他们再一次见面时,怨恨情绪便消失了。
“瑜伽教练比山楂树女孩好!”门菇啜着雪碧说。
“你家老家伙眼光太差了!”吴培源认真地说,脸上依然是促狭的表情,这表情和他的年轻浑然一体,很般配。
“你在变相说你妈妈呢。”门菇笑起来。
“我并不觉得我妈有什么好,这种女人满大街都是,话痨,虚荣,婆婆妈妈,贪图享受,但她是我妈。”吴培源说。门菇有点惊讶,没想到如今的孩子还能这么评判人,她认为他们的世界只有课本、麦当劳和影院最新上线的片子。
这时候服务员给他们上了炸鸡翅和炸鸡腿,整整六个,都是吴培源爱吃的。他和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喜欢油炸食品,门菇只要了一个草莓冰激凌。吴培源连薄膜手套都不戴,抓起来就吃,年轻人的贪婪都那么好看。门菇暗叹。
“我妈反对我吃这些东西。唉,真好吃!她总是用她那套老掉牙的方式教训我,从来不想在我这年纪时她是怎么想怎么做的。我外婆说我妈十八岁就开始往家里带男人,她比我更渣!唉,烦!”他强调,一排结实的洁白牙齿精细地撕咬一块巨大焦黄的鸡翅膀。
“等我再老些,肯定不会再喜欢吃这些东西了。我小时喜欢吃西红柿,可现在见到西红柿我就像患低血糖般发晕。”他瞧着她。
“所以她特别无趣!”他像下结论般。
门菇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的手表呢?”她瞅着他的手腕。吴培源一直戴着一只和老方一样的手表。
“扔了!”他说。门菇吃了一惊,八千多块钱。
“学校不允许戴了!”他解释说。
“那个老家伙也有一块和你一样的手表。”门菇学他的戏谑口气。和年轻的吴培源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也变得年轻起来,这种感觉真好哇!老方和她在一起,难道不感到美妙吗?年轻,会给人带来激情。
“我向你保证,两只表都是我妈买的,不是花你家老家伙的钱。”吴培源说,“不过我怀疑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你家老家伙肯定帮出不少钱。”
“房子大吧?”门菇漫不经心地问。冰激凌融化了,流进她的指缝里,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手指。这个动作惹得吴培源哈哈大笑。
“大姑,你笑死我了,哎,你真是个奇葩,不过,”吴培源探过身子,轻声说:“我还真喜欢你这样的奇葩!离开那老家伙吧,我们谈个恋爱!”他言之凿凿地说。
门菇伸手推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几岁了?满十八岁了吗?”她问他,当然不是真的就这个问题问,而是在提醒他,他只是个孩子。吴培源立刻掏出身份证。
“看到没,下周六是我生日,满十八岁,可以结婚生子了!”吴培源认真地说。门菇心里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十八岁?
“要不要我陪你过生日?”她问道。
“哇,你是说真的吗?太刺激了!”吴培源兴奋起来。
“当然,不就过个生日嘛。红酒喝过吗?要不要点蜡烛?良辰美酒夜光杯!”门菇怂恿般地说。
“啤酒喝过,红酒没喝过!”吴培源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陪你过生日!你妈找你怎么办?弄不好她会拉上老家伙给你过生日的。”门菇说。
“切!”他叹了口气,“谁比得上山楂树女孩!”他说。
门菇抿嘴笑了起来,一个意外的约会让她隐隐有期待。
“你有T恤吗?白色的,下边再穿个蓬蓬裙,小黑色裙子。我们班的女生喜欢穿这种,你穿起来肯定比她们好看,到时你穿这身衣服来和我过生日!”他一脸坏笑。
“你看,你还是嫌弃大姑老了。”门菇开玩笑,心里确实也有点儿丧气。吴培源真是太年轻了,像早上鲜嫩柔软明亮的阳光,即使门菇现在二十六岁,相对于十八岁的吴培源来说还是太老,况且她已经三十六岁!
“一点儿也不!”吴培源说,“你得相信我。”
他拿起最后一只鸡翅膀向她谦让了一下,她摇摇头,于是所有炸鸡翅和鸡腿全卷进他那副精美的牙齿里。
“好吧。”门菇笑起来。
“下周六下午,就这么说定了!”他说。
门菇的电话这时响起来,是劳萍来的电话。她朝窗外迅速望了一眼,已经是下午下班时间了,劳萍不可能这个时候叫她陪去医院。
“门菇,”劳萍在电话那头呜咽,“你在哪儿?我在绿化带里!”
“怎么回事?”门菇飞快地说,“你怎么哭了?”她望了一眼吴培源。吴培源瞪着她,很不满意他们的“约会”被打断。
“没事,我只是想见见你!”劳萍说,听得出来她在努力隐忍她的呜咽。
“好的,你在那里等我。”门菇说,很快挂了电话。
“又是大红大绿?”吴培源不满地问。他在星期天碰过两次门菇和劳萍逛街,劳萍一直穿那条绿裙子,每次“约会”吴培源都要乐不可支地说上两句,“真是土死了!”他说。
“她可能发生了特别不好的事情。”门菇说。
吴培源于是朝她做了个剪刀的手势,他们很快结账出了麦当劳。
“下周六中午放学!”吴培源在进校门前对她轻声喊了一句。
她朝他挥挥手。
劳萍裸露的胳膊上、脸上右边太阳穴和左边眼角,都淤着青紫,左眼肿得眯成一条线。
门菇吃惊地盯住她。
“我去拿掉了,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家知道了,打的。”劳萍说,从细眯的眼缝里溢出泪水。
“你真傻。”门菇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碰她青紫的胳膊说。
劳萍摇摇头,说:“你看我们,活得多遭罪 ,我们遭罪就够了,何必还要生一个出来遭罪!”
门菇无言以对,这是一个死胡同一样的话题,她知道说服不了她。
“你以后怎么办?他们会原谅你?”门菇担心道。
“我活该的,这次打就打了,不会有下次的,你放心。”劳萍说。
五
“这段时间,你好像挺忙?”老方坐在沙发上刮胡须。那是一把新飞自动刮胡刀,每次刮完,他从来不会清理里边的毛屑,刮完就把刮胡刀扔在茶几上。每次门菇清洁茶几,不小心碰到那把刮胡刀,总会从里面溢出黑乎乎的恶心胡屑。
门菇正在晒衣服,夏天的衣服她一直手洗。
“是的,午托新增了不少孩子。”门菇说。早上起来,假如不洗衣服,一般八点她就出门了,而以往都在九点半左右才出门,下午三点以后就可以回家。现在,她会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老方的午饭和晚饭她不再管,家里的厨房烟火冷寂。那张存生活费的银行卡,她扔在茶几上的铁盒子里,和那些家庭备用药一起。她想他一定能看到的。看不到也没关系,那卡是他的,每次支取钱,他都会收到短信提示,她已经很久没动那张卡了。
“你的朋友呢?好久也没见她来玩了。”老方的模样像探询什么。
“她离婚了。”门菇脱口而出,然后吃了一驚,离婚,她怎么会说劳萍离婚呢?
“离婚?”老方的刮胡刀在脸上的某个地方停顿了一下。
“是的呀,”门菇突然有些兴致勃勃起来,她看见他刮干净的那半边腮帮更肥硕了,叠加出几层肥肉。他近段时间好像又胖了,不知瑜伽教练给他补了些什么。她有些厌恶地想。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城市。”门菇似有所指。
老方的胡须刀又在脸上某个地方停顿了一下。
“我想学瑜伽,你有哪个朋友开瑜伽馆吗?”她转过身来认真盯住他。
“我怎么会认识,都是女人开的场所。”老方飞快否认,而门菇分明看见他的目光一下子慌得散开了。
“是吗?”门菇说,又转身晒衣服。“是吗”把老方烫了一下。
“卡你怎么不拿了?”他往茶几上的铁盒子里望,显然他早就发现了那张卡。
“我有!”门菇简短地回答,从阳台进屋子里。她想她终究会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独立,不会为谁所影响。
她很快找到她的遮掩帽子,拿好钥匙出门了。
老方似乎又开始按时回家了,晚上十点半准时回到家。有一天晚上甚至敲了门菇的房门,穿着一条印有月亮和星星的大中裤进她的房间。他抚摸了一下她裸露的胳膊,她看见他鼓出来的肚子和肥胖的双下巴,一个彻头彻尾的肥胖的老男人,居然还在外边偷吃。她无比愤怒地想。
“我很累!”门菇说,她想她的脸上一定写满了厌恶。
老方愣了一下,突然野蛮地捉住她的胳膊,门菇感到肩胛骨那里一阵剧痛,她挥舞起另外一只胳膊,一巴掌就结结实实落到老方的脖子上。
“打人不打脸,我算给你留面子了,这日子你爱过不过,没人会抱着你的大腿求你!”门菇气喘吁吁地说,她退到衣柜边,双眼满含怒火,“我不觉得你行,你听好了,我不认为你行,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当然知道的,所以我一点儿都不羡慕嫉妒你!我只觉得你恶心,恶心,知道吧?去吧,去给吴培源当后爹去!”
老方涨红着脸,一种极度的倦态迅速笼罩在他的脸上,衰老毕现,他在床边坐下来。
“那只是一个朋友,一个朋友而已。”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
“谁只是一个朋友?”门菇靠到衣柜上问道。
“吴培源只是一个朋友,生意上的一个朋友。”老方垂着脑袋说。
门菇轻声笑起来,“吴培源是你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太可笑了。吴培源是个高中生,在方洲中学读高中,是一个瑜伽教练的儿子,他怎么会是你生意上的朋友?”
恼羞成怒的表情在老方的脸上蔓延,他突然抬起头,凶狠地盯住门菇。他看见她带着嘲弄的神情也在看他,活像一只被惹急的刺猬,手里还拿着一根结实的木衣架轻轻敲打在左手掌心上。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门菇,陌生的门菇。老方垂下目光,然后慢慢站起来,出了房门。
终于捅破这层该死的窗户纸,门菇满怀悲愤。老方瞬间衰老下来的神情隐隐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但很快她便抛开这种想法。这三年来,不,也许不只三年,这些年来谁又体恤过她?他的优越感,他的嘲弄的神情,刚拖干净还湿漉漉的地板,他穿皮鞋踩出来的肮脏鞋印,他的瑜伽教练,她的过敏……瞧,这就是他给她的,谁又来体恤她?
门菇摔上房门,关掉灯,愤懑和委屈像黑夜一样瞬间蔓延而来。
老方外出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门菇却开始早出晚归,七点出门,到公园围绕一个巨大的湖走两圈。她记得还在莫纳镇读小学时,学校组织来市里春游,那时候公园还收门票,公园里有不少动物,她和同学们在孔雀笼子边排队齐声高喊:“孔雀开屏!孔雀开屏!快快开屏!”如今,公园里再也没有任何动物了。
门菇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这座城市的居民……
公园比原来大了很多,那时候的湖也没这么大,比以前更好看了。平心而论,门菇还是喜欢城市生活的,城市生活毫无疑问比乡镇生活更便捷、干净和文明,更适合人居住;城市里生存的机会也远远比乡镇多得多,养活自己毫无问题。乡镇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愿再回去。她只需要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房间,一个容身之地,她觉得这些年所忍受的委屈应该值一个房间,无论如何她都会从这段没有未来的婚姻里争取到一个房间的。
周末早上,门菇换上白色T恤和小黑裙,感觉有些别扭,尚有明显曲线的腰线又让她自信不少。她把长发披散下来,她知道这头蓬勃的长发会让她很快汗流浃背,然而都不要紧。左眼下方还有点淡淡的红色,这也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
她在门口那儿换鞋子时,老方说,今天周末,午托不上班。她盯住他,他似乎忘记染发了,两边鬓角隐隐泛白。
“嗯,是的。”门菇含糊地说,他最好听出来她的敷衍。她想。以前她从未觉得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有什么不妥,而现在她突然发现他的衰老那么不堪。他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他为什么无视他的衰老和她的年轻?为什么还不知足和珍惜?仅仅因为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
她很快出了门,到单元门口时才发现忘记戴遮阳帽,她却不愿再返回去取。她想起老方每次重返六楼取他的手表,觉得荒唐而又屈辱。
门菇订了蛋糕和红酒,抱着纸包去巴顿大酒店,那儿离方洲中学不太远,也是那一带最好的酒店,门口有一座很大的人工喷泉。时间还早,刚十点半,吴培源得十一点四十五才放学。没关系,她可以等,她想。她很顺利进入酒店的房间,然后把地址和房号发给了吴培源,很快便收到他发来的一个剪刀外加流口水的表情。门菇笑起来,把蛋糕和红酒取出来,摆在小圆玻璃茶几上。蛋糕店赠送十八根蜡烛,十八岁,多美好的年纪!她望着窗外渐渐临近正午的阳光。
他十八岁了,有什么不可以?她想。
她还买了可口可乐,吴培源也喜欢喝可口可乐。那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棕色液体,可以掩饰掉很多东西,而雪碧的颜色则是白色的。她伸手进包里摸索。吴培源才十八岁,也许他还什么都不懂,需要有点儿别的外在助力。她又想起劳萍,她的电话就感应般来了。
“门菇!门菇!”她在电话那边喊,声音很嘈杂。
“我在。”門菇说。
“门菇,我要走了,你听着,我要走了,我在车站。”劳萍急切地说,话筒里还传来车站广播的声音。
“你要走?你要去哪里?”门菇很惊讶。
“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干老本行了!我联系以前的老雇主了,她生了三胎,正好需要保姆,我要走了,十二点钟的车,往深圳!”劳萍大声喊道,“门菇,你听着,你一直有点儿死心眼,有点儿傻,我不放心你呀,如果呆不下去,你就给我打电话,听见没?给我打电话!我一定给找个活儿!”
“你要走了?”门菇感觉自己一下子空了起来。
“对,我要走了!”劳萍很肯定。
“你婆婆家同意吗?”门菇问道。
“哈,我说你傻没错吧。我没什么婆家了,离了,我觉得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从今往后我就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挣钱过日子。我不想当面告别了,就在电话里和你告别。你听着,我们是好姐妹,有事情要和我说,听见没?我真不放心呀!”劳萍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嗯,我会的,你需要吗,钱?”门菇问道,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落潮般退去。
“不用,有事情给我电话!”劳萍很快挂了电话。门菇静静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渐渐临近的正午阳光热烈地穿过玻璃窗洒到她身上。并不热,房间里有空调。她呆坐了片刻,缓缓站起来,包从她的膝盖上掉落到地上,那盒劳萍给她的药跌出来,落在她的脚边,她紧紧盯着那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