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霏
倪瓒《溪亭山色图》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或许有些陌生,但在董其昌、王时敏、王鉴等人看来却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王鉴作于1662年的《仿宋元山水》册提示出这幅倪画在明末清初的另一境遇。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这册《仿宋元山水》共有十二开,其中有两开题为“仿某家某图”,其余十开均作“仿某家”。一般而言, “仿某家”是指仿某家笔法笔意,而“仿某家某图”的指向性更加明确,表明画家看过或听说过这样的画题,而且这一画题在他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或者希望将这一画题传达出去,否则他根本无需写明。《仿倪高士溪亭山色》便是两者之一,另一幅则是《临子久秋山图>。
尽管《秋山图》在恽寿平的记述中如梦似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长期以来被认为是黄公望设色画的代表作:
董文敏(董其昌)尝称:生平所见黄一峰墨妙,在人间者,惟润州修羽张氏所藏《秋山图》为第一。非《浮岚》《夏山》诸图,堪为伯仲。①
同样的,董其昌也以如此语气评价过倪瓒《溪亭山色图》:
云林《溪亭山色图》,旧为吾郡王文恪公家藏。云间董文敏公亟称其为倪画第一,余想慕有年,恨未得见。今秋长安公憩拙政园,余偶因过从,幸获寓目。②
巧合的是.这两幅被董其昌推崇备至的作品都被贵戚王永宁(王长安)收入囊中。③王鉴正是在王永宁处观赏到这幅倪画,然后才有仿作产生,④所以王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的底本正是王永宁的这件藏品。对于王鉴而言,这幅倪画着实对其产生影响,晚年多次临仿,除了册页以外,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两幅立轴最具代表性。@
一、两段自题,一个焦点
这两幅立轴均为背临之作,其中王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图1)有明确纪年,作于庚戌二月,即1670年,王鉴时年73岁,另一幅王鉴《溪亭山色图》(图2)虽无年款,但从画风、款书及自题内容推断,也应为晚年之作,时间晚于前幅。
两幅立轴画意接近,只是《溪亭山色图》构图更加繁复铺张,将近景的空亭换为房舍,并添一座小桥填补中景空白。远山形象有较大区别,但均以方折的用笔和稍湿的淡墨渲染,层层皴擦出山石纹理。山石轮廓斩钉截铁,转折有力,这种类似篆书的中锋用笔,符合同为太仓人的吴伟业对王鉴的评价“尊彝班驳探商周”,⑥也与清代画家王鸿朗“笔底有金刚杵,俨若钟鼎古篆”⑦的看法相一致。两本均有王鉴自题,字体已从中年的楷味十足走向晚年的行草兼备。通过对王鉴晚年书迹的整体把握,这两段自题可与晚年其他公认真迹互相印证。
王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自题(图3):
燒灯过了客思家,寂寂衡门数瞑鸦。燕子未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
燕子低飞不动尘,黄莺娇小未禁春。东风绿遍门前柳,细雨含烟愁路人。
春雨春风满眼花,梦中千里客还家。白鸥飞去烟波绿,谁采西园谷雨茶。
云林《溪亭山色》乃其生平得意之作,向藏吴门王文恪家,今为王长安所收。此图上有云林书此三绝。余雨坐染香苍,绿梅初放,兴与境合,因涤砚漫仿其意,并录三诗于左。时庚戌二月朔王鉴识。
王鉴《溪亭山色图》自题(图4):
燕子低飞不动尘,黄莺娇小未禁春。东风绿遍门前草,细雨含烟愁路人。
烧灯过了客思家,寂寂衡门数瞑鸦。燕子未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
倪高士有《溪亭山色》向藏吴郡王文恪公家,后归王长安,余时得纵观,今不知流落何处。闲坐红梅花下,风日情美,涤砚伸纸,漫师此意,不求形似也。染香遗老王鉴。
两段自题甚为相似,既点明了师法倪瓒的仿作性质,又记录了倪瓒《溪亭山色图》的流传经过,更为重要的是,将我们的视线聚焦到王鉴底本的三首七言绝句上。按照王鉴的说法,他所仿底本上应有倪瓒自题,内容至少包括画中所录的三首诗。可是不论现存墨迹还是著录,并不存在同时录有这三首诗的倪瓒《溪亭山色图》。因此,有必要对王鉴底本上这三首诗进行重新考察。
二、 “烧灯过了客思家”一诗的来源及其合理性
《石渠宝笈》录有一轴《元倪瓒溪亭山色图》,并书“烧灯过了容思家”一诗:
至正乙巳闰十月五日,因琼野上人以此纸来需画,既为写溪亭山色,并书洪容斋所笔僧具圆复诗三首画上赠之。
滩声嘈嘈杂雨声,舍北舍南春山平。拄杖穿花出门去,五湖风浪白鸥轻。右送僧。
朝入羊肠暮鹿头,十三官驿是荆州。具车秣马晓将发,寒烛烧残语未休。右送翁士特。
一篇云:烧灯过了客思家,独立衡门数暝鸦。燕子未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
又吴门僧惟茂住天台山一禅刹,喜其旦暮见山,作绝句日:四面峰峦翠入云,一溪流水激山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午先教掩寺门。甚有诗家风旨。而或者谓山若欲去,岂客人掩住,盖吴人痴呆习气也。其说可谓不知音。净名庵主懒瓒书于蜗牛庐。⑧
这段自题还可见于台北故宫所藏倪瓒(款)《溪亭山色图》轴(图5),此作虽非真迹,却可与《石渠宝笈》《大观录》《十百斋书画录》《古缘萃录》等著录相互对照,弥补文献之不足。
倪瓒自题“书洪容斋所笔僧具圆复诗三首画上赠之”,可知此诗为一个叫洪容斋的人所记。如此, 《容斋随笔》跃入眼帘:
具圆复诗
吴僧法具,字圆复,有能诗声,予乃纪之。于夷坚志中殊为不类。比于福州僧智恢处见其诗稿一纸,字体效王荆公。
其送僧一篇云:滩声嘈嘈杂雨声,舍北舍南春水平。拄杖穿花出门去,五湖风浪白鸥轻。
送翁士特云:朝入羊肠暮鹿头,十三官驿是荆州。具车秣马晓将发,寒烛烧残语未休。
竹轩云:老竹排檐谁手种,山日未斜寒翠重。六月散发叶底眠,冷雨斜风频入梦。冬凋峰木雪缟庐,落眼青青却笑渠。花时吹笋排林上,吴州还见竹溪图。
和子苍三马图云:从来画马称神妙,至今只说江都王。将军曹霸实季仲,沙苑丞相犹诸郎。龙眠居士善画马,独与二子遥相望。两马骈立真骕骦,一马脱去仍腾骧。浣花老人今已亡,呜呼五马谁平章。饱知画肉亦画骨,妙处不减黄无双。
又一篇云:烧灯过了客思家,独立衡门数瞑鸦。燕子未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皆可咀嚼也。
吴门僧惟茂住天台山一禅刹,喜其旦暮见山,作绝句曰:四面峰峦翠入云,一溪流水漱山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午先教掩寺门。甚有诗家风旨。而或者谓山若欲去,岂客人掩住,盖吴人痴呆习气也。其说可谓不知音。③
洪容斋其实记录了吴僧法具圆复的五首诗,另记吴门僧惟茂的一首,总共六首诗。显然,按照<石渠宝笈》的著录,倪瓒是从这六首诗中选了法具三首,加上惟茂一首,共计四首,题于《溪亭山色图》。
但问题是,倪瓒为何要在《溪亭山色》上题写别人的诗句呢?为何不自己作诗?换言之,在倪瓒《溪亭山色》上,出现这四首由洪容斋所录之诗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们知道,作品的受画人是琼野上人。倪瓒与道、释都有交往,出现僧人的名字不足为奇。关于这位琼野上人的情况,百查不果。但当我们将目光投向“琼野”这个名词时,几则材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野处类稿》二卷:宋洪迈撰。迈有《容斋随笔》已著录。《宋史艺文志》载:迈《野处猥稿》一百四卷,《琼野录》三卷。⑩
洪迈《野处猥稿》一百四卷,又《琼野录》三卷。 (11)
《琼野录》一卷:陈氏曰:学士洪迈园池记述题咏,其曰琼野者,从维扬得琼花植之而生,遂以名圃。(12)
如此,洪迈与《琼野录》的关系便可确定,这层关系对我们理解倪瓒所为多有帮助。倪瓒完成<溪亭山色》后,因为受画人名琼野上人,所以为了让题诗暗合其名,故挑选了写过《琼野录》的洪迈的另一著作《容斋随笔》中的内容,又因为琼野上人为僧人,所以又选出其中僧人的诗句。而倪瓒略去的两首诗,一为写竹,一为画马,都是特定题材,均与《溪亭山色》的画意无甚联系。可见,倪瓒对于如何题诗,题何诗,都是经过慎重考虑之后的选择,因而“烧灯过了客思家”一诗出现在王鉴底本上合情合理。
三、另两首诗的破绽及进入王鉴底本的途径
王鉴底本上的第一首诗来源清楚了,那另两首诗又从何而来?倪瓒《溪亭山色图》的现存墨迹与著录上并没有它们的身影。
《倪云林先生诗集》与《清閟阁全集》都收录了这两首诗:
二月十九日夜,风雨凄然,南渚旅寓篝灯,与端叔共坐,因念兵戈满地,深动故山之思,遂赋:春雨春风满眼花,梦中千里客还家。白鸥飞去江波绿,谁采西园谷雨茶。(13)
偶成:紫燕低飞不动尘,黄鹂娇小未胜春。东风绿遍门前草,暮雨寒烟愁杀人。(14)
看来这两首并非题画诗,(15)这一性质十分重要。当然就此排除倪瓒题画的可能性也是武断的,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倪瓒《林亭春霭图》上诗见《清閟阁全集》,名为《听袁员外弹琴一首有引》,(16)对应倪瓒自题中的“袁员外”; <岸南双树图》上诗出自《清閟阁全集》中《为公远茂才写<古木竹石>并赋》,(17)受画人依然是茂才。这样的情况在倪瓒那里是有迹可循的,可能所题并非题画诗,但内容上相互对应。这种关联性在当前讨论的两首诗中并不明显。
李日华(1565 - 1635)倒是看过一幅同时带有这两首诗的倪画:
云林小景:疏排三树,沙际作柳二株,屋二间,隐坡麓中。在阔幅古高丽纸上。有题句: “春雨春风满眼花,梦中千里客还家。白鸥飞去江波绿,谁采西园谷雨茶。燕子低飞不动尘,黄莺娇小未胜春。东风绿尽门前草,细雨寒烟愁殺人。”(18)
他对真伪未做判断,同为明人的史鉴(1434 - 1496)则发表了自己和时人的看法:
复游翠涛轩上,轩内外花木几格种种皆可爱。有倪云林《树石图》,上书:“为德常画题二绝句云:春雨春风满眼花,梦中千里客还家。白鸥飞去江波绿,谁采西园谷雨茶。燕子低飞不动尘,黄莺娇小未胜春。东风绿尽门前草,细雨寒烟愁煞人。”诗佳而画非真迹,其戴文选摹欤?亦乱真矣。此盖启南所云。(19)
字句稍有出入,结论饶有意趣。照他所云,翠涛轩内的倪瓒为德常所作《树石图》并非倪瓒真迹,沈周认为是戴进所摹。可见,在明代确实流传着同时带有这两首诗的倪瓒画作,而且真伪情况相当复杂。
可是偏偏我们找不到一例,既带有这两首诗,又录有吴僧法具圆复的诗,这样的结果不能不让人怀疑王鉴底本上三首诗的合法性。既然王鉴强调“云林书此三绝”,那么,倪瓒有无可能在作品上既写别人的诗,又写自己的诗?而且自作诗与画面关联并不明显。
在对现存倪瓒诗集最早明刊本《倪云林先生诗集》考察之后,我们发现倪瓒作诗数量庞大,尤以七言律诗最多,说明他完全具备自作题画诗的能力。同时在现存倪瓒真迹中,也不见存在将他人作诗混入自题的现象。因此,针对王鉴底本上出现的这两首诗,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有人从倪瓒诗集中取来专门用以搭配僧具圆复的那首,其一含有“客”字,其二含有“燕子”,这两个意象都在僧具圆复诗中出现过。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史鉴,或是李日华,还是王鉴,他们所录的倪瓒绝句,其一起首均为“燕子”,而《倪云林先生诗集》和《清閟阁全集》则为“紫燕”。这一差别当然可以简单目之为记忆的偏差,但是当明清两代见到这首诗的人都“误记”为“燕子”时,这一现象便不好解释了。只能理解为他们所见底本就是“燕子”。那么,倪瓒的原诗是何面貌呢?我们虽然无法见到明代最早的刊本,(20)无法与倪瓒当面对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倪瓒作诗一定符合中国古代作诗的准则。 <倪云林先生诗集》所记诗文为“紫燕低飞不动尘,黄鹂娇小未胜春”,紫燕对黄鹂,对仗工整,而若如王鉴所记“燕子低飞不动尘,黄莺娇小未禁春”,诗韵则大打折扣。想来倪瓒必不至如此,倒像是初学者才会犯的错误。换言之,王鉴底本上出现的这两首诗与倪瓒真本的关系很小,据此我们有理由怀疑,王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的底本不应是倪瓒真本。
四、佘论:底本研究的复杂性与底本的价值
透过王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追寻现已不存的底本并非易事,三首七言绝句提供的线索将底本的真伪引向更为复杂的境地。或者说,倪瓒与倪瓒(款)的这些底本本就真伪复杂,但却真切地影响了后人。
纯粹的倪瓒早已不存,留下的不仅是一种概念、一种风格,更是一个复杂的倪瓒综合体。王鉴通过临仿底本所传承下来的倪瓒画风,又适时地为这一综合体增加了体量,并传达给他的弟子及各阶层的画家。经由他们的仿倪实践,清中期、清晚期的画家依然直接间接地接受着各类底本的影响。在这样一条传播路径中,“变形”成为一个基本特征,但同时还伴生出另一关键词——“创造”。不论王鉴临仿的那幅倪瓒《溪亭山色图》真伪如何,他都以此为蓝本创作出多幅《仿倪瓒溪亭山色图》,而在这一再创造的过程中,底本便成为激活传统资源的最佳媒介。
注释:
①(清)惲寿平《记秋山图始末·瓯香馆集(三)》,《丛书集成初编》重印本,中华书局,1985年。
②(清)王时敏《烟客题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
③关于王永宁的收藏情况,可参见章晖、白谦慎《清初贵戚收藏家王永宁(下)》,《新美术》2010年第2期。
④据后文所录王鉴《溪亭山色图》自题可知,倪瓒《溪亭山色图》旧藏王鏊家,后为王永宁所收,王鉴在王永宁处见到此图。
⑤统称为王鉴《仿倪瓒溪亭山色图》是强调文中所述两幅王鉴画作具有共同的底本,但在故宫博物院的藏品目录中,一为《仿倪瓒溪亭山色图》,另一为《溪亭山色图》。
⑥吴伟业在《画中九友歌》中如此评价王鉴:谁其匹者王廉州,神姿玉树三山头。摆落万象烟霞收,尊彝班驳探商周。见程穆衡《梅村诗集笺注》卷五,宝蕴楼藏版。
⑦见王鸿朗在北京故宫藏王鉴1662年《仿古山水图册》(十开)上的题跋。
⑧(清)张照等编《石渠宝笈》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2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
⑨(宋)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十二,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1册。
⑩(清)永瑢、纪昀编《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册。
(11)(元)托克托《宋史》卷二百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84册。
(12)(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九,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14册。
(13)(明)蹇曦编集《倪云林先生诗集》卷六,上海书店影印《四部丛刊初编》本(据上海涵芬楼借秀水沈氏藏明初刻本影印),上海书店,1989年。据现代学者杨柳考证,此本为现存最早的明刊本。这首诗还见于(元)倪瓒《清閟阁全集》卷七,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 220册。
(14)前揭《倪云林先生诗集》卷六;前揭《清閟阁全集》卷七。
(15)刘九庵在鉴定《雨后空林图》的真伪时,特别提及倪瓒所题的“雨后”诗本不是题画诗,以加强说明此图并非倪画。见刘九庵《倪瓒绘画三作的鉴别》, 《朵云》第59期,1 994年。
(16)前揭《清闼阁全集》卷一。
(17)前揭《清闼阁全集》卷八。
(18)(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55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19)(明)史鉴《西村集》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 259册。
(20)据杨柳研究,倪瓒在世时,其诗文并未付梓,自明以后,后人辑其诗文成集,递相刊行。但据倪瓒同时期的好友周南老在《元处士云林先生墓志铭》中提到的“处士所著有稿,句曲张天雨、钱塘俞和爱之,为书成帙,藏于家”,可知最早的本子应为倪瓒好友所藏,但未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