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Our Town 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著名剧作家桑顿·怀尔德的一部得意之作。自诞生以来,它不仅成为美国戏剧史上观众数量最多的一部剧,在中国也曾受到广泛关注。对Our Town的主题解读历来有多种角度,但笔者认为这部戏剧的主题并不是作为一个静止的已完成体被放置在细节之中等待读者的发现,而是一个动态的论证过程,是一个作者在戏剧进行之中发现问题,思索问题并最终自己找到答案,与内心的矛盾取得和解的过程。对主题的论证可由剧中隐含的三个疑问串起,第一个问题“什么是永恒?”替我们找出了Our Town想要探讨的问题是人在精神层面的生存,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能回去?”进一步发现了精神生存层面人要面对的真相和无能为力的困局,第三个问题“不明白什么?”其答案就是怀尔德在这部剧中最终给出的解决困局的办法。
关键词:Our Town;桑顿·怀尔德;主题论证;精神生存
作者简介:张宁,生于1998年1月,汉族,甘肃张掖人,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0--03
Our Town 是一出三幕剧,作者桑顿·怀尔德用平白晓畅的笔触勾勒出了歌洛威尔小镇的自然风貌与人情百态,并着重突出了小镇居民中季布斯一家和威廉一家琐碎的日常生活、儿女们的婚嫁与家人不可避免的死亡离开。整部剧没有设置激烈的矛盾冲突,甚至刻意淡化情节,把叙述的重点放在小镇环境和生活氛围的营造之上,如同一幅画卷中随意截取的普通一段。但在这不动声色的平静铺展之下,怀尔德借助人物对话埋伏了三个问题,读者发现问题并试图跟随戏剧的行进而探求答案的过程就是Our Town逐渐确立主题的过程。在整部剧中,小镇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描写占据了很大篇幅,它是这部剧表面上的呈现对象。如果我们需要找到三个问题的答案,就必须从关于小镇描写的表象中寻找蛛丝马迹。
一、这是一个怎样的“小镇”?
细心阅读剧本会发现,每一幕都开始于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结束于月光沐浴或星辰点点的夜晚,呈现出的是生活中完整的一天。这样的一天,可以是第一幕1901年5月7日,第二幕1904年7月7日,可以是第三幕艾米丽重返的12岁生日那天,1899年2月11日,这一天可以是小镇生活中的任何一天,即任何一天都可以反映出小镇生活的常态。这一点还可以从小镇居民琐碎日常的对话看出,例如季布斯先生会抱怨太太总是每天去合唱团,其实暗示了傍晚的合唱对于小镇来说是每日惯常的活动。当小鎮里最优秀的棒球手要离开这里去其他州时,众人的议论透露出小镇曾经有一个同样优秀的棒球手也离开了这里去往其他州,这两件事情具有惊人的相似性。还比如两幕中都会重复出现一些两家主妇的家务活动,例如剥豆子、喂鸡等。作者想要让我们感受到的便是这样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静且带有几分与世隔绝意味的小镇生活。
从内部来看,这样的生活小镇居民没有真正付出实际行动去冲破过,比如当季布斯太太想要以350元的价格卖掉旧椅子拿着这笔钱去巴黎旅行时,季布斯先生却并不赞成,只打算每两年去一次内战的古战场,因为“这样的旅行对大家足够了”[1],去欧洲闲逛会让他们对歌洛威尔小镇感到不满意。在第三幕交代了乔治和艾米丽用这笔钱买了水泥砌成的饮水池,这350元最终的归宿还是成为了小镇生活的一部分,并没有完成季布斯太太巴黎旅行的绮丽梦想。再比如威博先生所说的:“但是我们的年轻人看起来对这儿还是满意的,从中学毕业的90%的年轻人都在这生活,即使是到外地上大学的年轻人毕业后也都回来了。”年轻的小镇居民自愿回到这个地方,维护小镇平静安宁的生活状态,并且大多数小镇居民并没有冲破这种生活状态的强烈欲望。从外部因素来看,现代化力量在本剧中有一个典型代表——福特汽车。第一幕一开始对小镇的介绍中提到:“第一辆汽车要五年后才会在这个小城出现,那辆车是我镇最有钱的公民银行家卡特来特的”。第二幕乔治与艾米丽吃冰淇凌时,舞台监督又说:“现在在大街上过马路,你得看两边的车。正在我和你们说话的这一分钟,就有一百二十五辆马车跑在歌罗威尔的街上。州里的检查官昨天在这儿,他们带来了汽车……我还记得过去的日子,狗可以整天在马路中间躺着晒太阳,从来没有被打扰过”。第三幕一开始,舞台监督的介绍中说:“这是1913年夏天。时间的流逝在悄悄地改变着歌落威尔,马车渐渐地少了,农夫们现在是开着福特车进城”。随后艾米丽的灵魂与季布斯太太的灵魂交谈时又提到福特车:“妈妈,我们有辆福特车了,还从没闹过什么毛病”。福特车从第一辆出现在小镇中,由最富有的居民拥有,到数量增多,最后渐渐普及到一般家庭,暗示出了一条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轨迹。同时小镇生活也并非是静止不变的,它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平缓流动,只是需要注意的是,外部世界的力量并不是突然强力进入小镇中,也没有给小镇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变或转折,它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因素存在并加入,由此也可以明白作者并没有把这部剧的探讨重点放在现代工业文明与传统自然社会的冲突上,而是另有他意。
这种相对隔绝但不封闭的生活状态还可以从小镇居民的精神文化生活中看出:“艺术对于我们来说太遥远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女士,没有多少艺术,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有很多让我们感到愉快的东西,清晨山后初升的太阳、小鸟的啼鸣,我们很关心树木和植物,我们都很留意悄悄变化着的春夏秋冬……是的,这一切都让我们感到愉快,但是艺术方面,你说的对,我们这没有多少。”小镇居民认为他们没有什么“艺术”,只有自然风光所带来的一切让人愉悦的东西,虽然小镇并没有产生或发展什么专门的艺术门类,但大自然所带来的一切却使他们获得了发自内心的审美愉悦,其实从对人心灵触发的角度来看,这是与艺术相通的。在戏剧叙述的一个细节中还可以看出小镇居民对于自己的生活存在一些超越当下的反观意识,即他们打算在地下埋藏一些东西,希望能告诉未来的人们小镇生活的面貌。最后,他们放了一份《纽约时报》和一份威博先生主编的《看守者》报。“我们对此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有些科学家找出了一种特殊的胶来制作报纸,就能保存一千年——或者两千年。我们还放了一本圣经……还有一本美国宪法和莎士比亚的一个剧本。”《纽约时报》意味着以国家为代表的大环境,《看守者报》是当地报纸,代表小环境,《圣经》、美国宪法、莎士比亚的剧本分别代表着宗教信仰、法律与艺术,它们是构成一个西方文明社会的基本要素。这些东西反映出小镇居民尝试将自己的生活放置于一个更大的空间,并有寻找和外部世界的关联以确定自身的意识,颇带有几分人类智性反思的意味。这提示我们小镇居民所隐隐约约感受到的东西是一种既与自身息息相关,又会和社会中其他人的活动产生紧密联结的事物。
二、三个问题串起的主题论证过程
在第三幕开始不久,舞台监督介绍完歌洛威尔小镇的墓地之后,忽然说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你们已经知道的事,虽然你们和我一样地了解,但是你们并没有常常把它们拿出来面对……每个人都知道,有一样东西是——永恒。它不是房屋,也不是家族,同时也不是地球,甚至也不是星辰……每个人在骨子里都知道这个东西是永恒的,这个东西与我们人类是密不可分的。曾经与我们一样生活在世界上的一些伟大的人物告诉过我们,五千年过去了,你会惊讶地发现人们仍然不能把握永恒这个东西,在永恒的最里层有些东西紧紧地困扰着我们。”这是剧中抛给所有人的第一个问题,即我们始终没有把握,很少面对的“永恒”究竟是什么?如第一部分对小镇环境的分析,桑顿·怀尔德的Our Town意在展现这样一种生活氛围,它平静和缓,安宁自洽,相对隔绝但不完全封闭。在这样的小镇底色上,生活一幕幕上演,人们出生、成长、婚恋、死亡,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感受着自然风光、日常琐事所带来的快乐、忧虑、烦恼、伤感、释怀……并在这样的生活中慢慢塑造自己、成为自己。对曾经生活在小镇中的每个人而言,当个人的生命终止,生活中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再围绕,只剩下一个平静的灵魂独自徘徊在埋葬了世代居民的墓园时,他才能真正注视到小镇生活始终在平静而不息地流淌,这种无声无息的延续其实才是最不平凡的存在,因为它代表着小镇居民们精神上的家园始终矗立,也代表着在精神层面他们和这个环境中的其他人一直相互联结,共融共生。怀尔德用大量的篇幅描绘平凡生活的一幕幕是要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一直感受到但却很少去面对的“永恒”——人在精神家园层面的生存。这种生存可以外化在戏剧中成为具体可感的日常生活,但透过这层可见的物质层面的外衣,要表现出的是脱离具体事物、物质外壳之后,人对于自身生存的认知,人能在什么样的限度中把握生存的意义。就如剧中所说:“在永恒那个东西里面,有些事会伤害你们的感情,但是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母亲和女儿……丈夫和妻子……敌人和敌人……金钱和吝啬鬼……所有这一切可怕、但是重要的事在这里都变得苍白了,变得不再重要了。还剩下什么?当你的记忆消失了、特征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什么?”当外在的身份标识和物质外壳剥离之后,留下来的东西所指向的才是永恒?物质的小镇生活不会是永恒的,它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改变,但精神的小镇生活却是指向永恒的,即人类对于自身精神如何安放的思考,将是一个永恒存在的问题。
当艾米丽的灵魂想要重返人间时,为什么其他灵魂都在劝说她不要回去?这是戏剧抛出的第二个问题。26岁的艾米丽回到12岁生日的当天,她忽然发现了从前平凡的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充满了意义,因而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假设如果一个人发现了她所在的此刻其实是充满意义的,那么她就从这一刻开始重新生活岂不是更好?因为知道了每一刻的珍贵,便会更加珍惜所拥有的当下,将从前所忽视的日子重新过得多姿多彩,极尽美好的可能,在這样的情况下,她为何还不能回到人间呢?(需要注意的是1940版电影Our Town正是这样改编的,电影中的艾米丽意识到了平凡生活中的珍贵意义,于是重生,但原剧中的结尾要带给人们的思考显然不止于此。)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需要重新来审视回到12岁生日的艾米丽,她是26岁艾米丽的灵魂,也就是说她是拥有12岁之后一直到26岁时光与经历的艾米丽,她与当初那个第一次经历12岁生日的艾米丽是不同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存在先于本质。”核心意思大致是人首先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然后才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人获得本质的过程是自我探索、自我界定、自我实现的过程,即人就是自己一系列行动的总和[2]。所以重返12岁生日的艾米丽是被12岁之后的生活与经历塑造的艾米丽。这是解答为什么不能回去的关键:如果说这一刻是有意义的,那么这一刻的意义其实是下一刻所赋予的。只有时间不断向前,现在发生的所有为过去赋予意义,未来发生的一切将会为现在赋予意义。这就是Our Town想要告诉我们的真相,我们正处在生活中的某一个瞬间时,哪怕我们能够意识到我们正在毫不在意地经历每一刻,我们意识到我们没有充分珍视每一刻,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过也不必忧虑这种无能为力,因为时间悠悠而过,我们来不及停留,不断无意识地经历下一刻,又正是因为有了下一刻,这一刻才具有了不可替代的珍贵意义。所以当经历过“下一刻”的艾米丽再回到当初的时刻,她可以发现那一刻的意义,只是这样忽然的意义赋予人们大多无法接受,就如同剧中所说“人一旦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盲目,就无法继续忍受下去”。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这种无意识之下继续着我们的生活,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生活成其为生活,这便是我们所要面对的精神层面的生存的真相,一个伤感而又诗意的真相。正如季布斯太太劝告艾米丽时所说:“当你在这儿的时间长些,你就会发现,在这儿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希望、希望我们忘掉一切!所想的只是在我们前面会是怎么样,然后为将来做好准备。”
戏剧的最后,艾米丽和吉布斯太太之间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艾米丽:妈妈?
季布斯太太:什么,艾米丽?
艾米丽:他们很多都不明白,是吗?
季布斯太太:是,亲爱的,不明白。
乔治在葬礼结束后又重新回到墓地,趴在艾米丽的墓旁,其他死去的人说着“太可笑了!天呐,没时间让他们呆在这儿。”或是“上帝呀!不要这样!他应该回家!”于是艾米丽问季布斯太太他们是否并不明白,季布斯太太回答道“是,亲爱的,不明白”。这是全剧中最后一次人物对话,由此带出了第三个问题——那些灵魂不明白的究竟是什么?墓园里埋葬着的是歌洛威尔小镇故去的世代居民,这些说话的灵魂与现在的小镇居民关系已经十分遥远,并且与季布斯一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们并不是乔治的亲人和爱人,所以不能理解乔治在葬礼后又返回墓园的行为。这些灵魂不明白而季布斯太太和艾米丽却明白的东西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爱与温情,因为这正是季布斯太太、艾米丽这些爱着乔治也为乔治所爱的人能感受到,而其他无关的人所不能体会到的。如果说第一个问题“什么是永恒?”替我们找出了Our Town想要探讨的问题是人在精神层面的生存,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能回去?”进一步发现了精神的生存层面人要面对的真相和无能为力的困局,那么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怀尔德在这部剧中给出的解决困局的办法,即虽然人要不断无意识地向下一刻生活,永远无法在这一刻就把握生活的全部意义,但这样的生存状态又不同于浑浑噩噩、毫无意义的生存,二者区别的关键在于如果我们是带有爱意与温情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就会努力认真地活着,我们付出过的一切情感,都是这一刻我们认真生活、问心无愧的证据。怀尔德在最终告诉我们不必为这种生存的真相而感到伤怀与失望,陷入悲观,而是做一个热爱生活、认真生活的乐观主义者,去享受生命的每一刻带来的经历,唯此才能发现并创造出平淡生活里的珍贵意义。加缪有一句名言“What counts is not the best living, but the most living.”[3]个中蕴含的某种深意,或可与此时的怀尔德遥相呼应。
参考文献:
[1]本文引用出自桑顿·怀尔德:《我们的小镇》[Z].姜若瑜译,康强校,2014.
[2]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3]Albert Camus : The Myth of Sisyphus[M].Vintage,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