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错

2019-09-10 07:22秦人
陕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珍珍妓院妓女

邰城镇坐落在西安和宝鸡之间,早年间有一句顺口溜是这样说:“东扶风,西扶风,两个扶风夹邰城,邰城有个上阁寺,把天磨得咯吱吱。”所谓东扶风,指的是兴平县,所谓西扶风,指的是扶风、凤翔一带,邰城县的治所就在邰城镇,夹在扶风县和兴平县中间。

邰城镇有九街十八巷,一条南北大街主道上满是各类店铺;大学街和东街上有县政府、县党部、警察局。县城大部分人的一生就是在这几条街巷中度过的,而这九街十八巷就是很多人一生的全部。这街巷上什么都有,可以完成一个人一生的旅程,所谓生老病死、上学做工、吃喝玩乐、烧纸磕头全在这几条街巷之中。

时值一九四一年,民国的天下,此时的邰城县,社会是新的,人却是旧的。人们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只是店铺比以前多了些,假货多了些,还有人居然也卖起了洋货。但镇上人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世世代代,生生死死,就在这九街十八巷中周而复始。

话说邰城县县长的秘书党鸿生是本县的一个才子,他就是本镇当铺巷老党家的大儿子,祖上几辈以当铺为生,兼营杂货,颇具家资。这党家当铺在邰城县也是有名的,有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当铺党,染坊冉,郭家的窑子,阎家的钱。自打党鸿生起,跟着一帮念书的学生整天胡闹,打架、逃学、看戏,有钱人家公子哥干的事,他一样也没落下,再大一点,也懂了些事,好好读了几年书,后来居然还有了出息,考上了西北农林高等专科学校。这学校也没出县,就在邰城镇南十几里的杨陵镇,党鸿生从西北农林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家里托人,让他当了何县长的秘书。党鸿生天资聪慧,既有一腔爱国热情,又有出口成章、吟诗弄画的本事,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深受县长的器重。党家当家的见儿子还有点儿出息,也算是祖上有德,积了这么个功德。

这党鸿生做人还算仗义,家里有钱,也就把钱不当钱了,请同事们吃顿饭啥的都不在话下,因此人缘还不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买书看书,除了公务就是读书练字,何县长喜欢得不得了,和党鸿生谈论国家大事,他也说得头头是道,一腔爱国之情溢于言表,何县长嘴里不说,可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心腹,有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也能和他谈得来。时间长了,两人的关系就更密切了,有时候都不像上下级,而是像两个好朋友。这何县长早年也是个革命青年,家里有钱,给革命政府捐了几万大洋,也就捞了这么个差使,虽然也不算什么大官,可也是一方父母官了。何县长总想进西安谋个差使干,可是这邰城县财力匮乏,油水不大,使他下不了大本钱,在这里,既没有文治邰城,也不可能财源广进,也就没了进省城的希望,什么远大理想也只能想想而已。这使何县长慢慢地得过且过起来,虽不能叫不思进取,也算是过一天算一天了,聊以打发时日。

何县长没事爱往粉巷跑,粉巷有个名妓叫珍珍,是翠红院的头牌。要问珍珍有多美,那是没法形容的,有一句顺口溜叫邰城“四名”是这么说的:李纯的笔,憋子的鸡,四姐的馆子,珍珍的屄。珍珍是本县出了名的妓女,是妓女自然谁都能去,偏偏何县长也听闻了珍珍的大名,一时心动,慕名而去,竟然一见就拜倒在珍珍的石榴裙下。何县长当时就吟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此后便成了珍珍的常客。妓院老板也不敢收他的钱,他来了还得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心里想,就算是攀上了个官家人,拉了个靠山。不过何县长也怕别人说他嫖妓不给钱,名声不好听,有时也扔给老鸨一沓票子,只是老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一日,党鸿生有紧急电文要给何县长看,听说何县长在粉巷,就急忙赶去,一头撞了进去,何县长刚提起裤子,见他闯进来,脸红到了脖子根,问道,啥事?党鸿生也闹了个大红脸,他把电文交给何县长,让何县长看他的电文。党鸿生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珍珍,惊得他脸红心跳、呼吸急促,甚至语无伦次,感叹这是何等的美人啊,竟然也流落风尘,真是可惜了!党鸿生自从见了珍珍一面,就不能忘了她,世上什么美人都是凡人,只有珍珍才是仙女。从那以后,他就害上了相思病,明知不能得到,又欲罢不能,二十几的人却像是三十几的沉重,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邰城镇有名的小吃是:杨家的羊,寇家的肉,陈家的泡馍美名扬。党鸿生就爱吃这老陈家的羊肉泡馍。

一日,他寂寞无事,便到街上去吃羊肉泡馍。在泡馍馆子里,听见有人在说话,这一个问,近来忙活啥呢?那一个说,瞎忙活,忙得鬼吹火,你呢?这一个说,我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咱邰城有些怪话,你知道不?那一个说,你知道个啥,给咱说说。这一个说,咱这街上有“四大怪”,张聋子、赵瞎子、豁豁嘴、铁拐李;还有“四小吃”,锅盔张,甑糕李,面皮王,饸饹黄。那一个说,你这都是老皇历了,谁不知道这些,你还知道些啥?这一个说,还知道些啥,咱邰城这点儿事,我比谁都清楚。那一个问,那你说“四香”是啥?这一个说,四香,就是清炖肘子,黄焖鸡,黎明的瞌睡,大姑娘的屄。那一个问,那“四臭”呢?这一个说,“四臭”是杀猪的水,连疮腿,婊子的屄,豁豁嘴。那一个说,那你说“四软”是啥?这一个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来问我,真是的,这“四软”就是软蛋柿子杨柳梢,干面红芋姑娘腰。那一个说,看来还是考不住你,那你知道“四硬”是啥?这一个说,铁匠的砧子银匠的錾,小伙儿的锤子金刚钻。那一个问,那“四踅”呢?这一个支吾了半天说不上来,那一个说,不行了吧?这一个问他说,那你说呢?那一个说“,四踅”就是,场上的墓子,窑里的柱子,嘤瓜瓜的嗉子,怀娃婆娘的肚子。这一个问他,你还知道个啥?那一个说,“四光”你知道不?这一个摇头说,知不道。那一个说“,四光”就是钏明的铋斗,磨明的铧,疱牛的卵子,秃子的头。这一个说,看来你还是个人才,啥都知道。那一个说,那当然咧,我连如今的县长都跑去日珍珍的屄都知道。这一个说,你(zen)得很。

党鸿生听到这里就不爱听了,骂他心中的美人,那怎么行?可是他又不能发作,人家说人家的,关他屁事,只是吃羊肉泡馍的心情立时变得灰暗无聊起来。又听见这一个问,这“四名”咋讲,你给咱说道说道。那一个说,李纯的笔,是指的后街李纯的毛笔字写得好,咱县上无人可比,连于右任都欣赏他的字呢;这憋子的鸡,指的是南关憋子的烧鸡,一说你就知道;四姐的馆子可是了不得的,满县城的人都去吃,听说是放了大烟壳子熬的汤,把个满县的馋嘴馋得不行;珍珍的屄可就更有名了,粉巷的妓女珍珍,名氣大得了不得,不但县长、警察局长、税务局长是常客,听说省上的官员来了都要去呢。党鸿生听到这里直犯恶心,连羊肉泡馍也不想吃了,甩袖离了陈家的铺子,无聊地在街上游荡。

街上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吵吵嚷嚷,让他心烦,就站在一个说书的摊子旁听一个老者说书。这老者是前清的一个秀才,如今沦落到邮局门口给人写信和说书的地步,在这条街上已经混了几十年了。这老者说:人生就像演戏一样,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笑的搭一个闹的。这做夫妻的也是这样,俗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女;木匠住的是桖桖房,医生的老婆病在床,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说不清楚。党鸿生觉得这老者说得有趣,就停下听他讲。老者继续说,今日个我不说别的,单给咱说一下咱陕西的“十大怪”。话说这“十大怪”如今也有了新老之分,这“老十大怪”是:厦子房一边盖,锅盔像锅盖,面条像裤带,手帕头上盖,筒袖手上戴,辣子当小菜,唱戏吼起来,姑娘不对外,吃饭不坐蹲起来,八十岁的老婆穿繡花鞋。那这个“新十大怪”是啥呢?所谓“新十大怪”就是:睡觉枕砖块,窗花贴在外,碗盆难分开,搅团离不了菜,肉夹馍香得太,涎水面把客待,不坐蹲起来,结婚红裤带,女子高价卖,儿子媳妇买。我说各位乡党,咱们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兄弟我出门在外,请各位老少爷们儿赏几个铜子儿,在下多谢了。说完便反拿着帽子四下里讨赏,党鸿生扔给他两块钱就走了,老者连连道谢。

他在街上觉得很无聊,猛想起县长去西安开会去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何不趁此机会去会一会珍珍呢?人常说色壮英雄胆,人不风流枉少年。他一有了信心,便径直朝粉巷走去。粉巷约有七八家妓院,因为有了妓院,原先的住户嫌这个巷子名声难听,都搬到别处去住了,倒给开妓院的腾了地方,他们像商量好的一样,都把妓院一起开在这里,久而久之,就成了有名的粉巷。

珍珍所在的翠红院因为有了珍珍而出名,算是这巷子里最红火的一家。大白天的,妓院生意很少,只有来来往往的几个妓院的人在走动。翠红院也是午后才开门的,现在刚洒扫停当,连伙计都蔫蔫的,还没打起精神。

党鸿生来到这里并无人注意,他进了大堂也无人招呼,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拿一把扇子慢慢地摇着。老鸨过来说,您来得太早了,姑娘们还没起床呢。党鸿生说,那我不管,你不开张就不要开门,开了门就要开张。老鸨见来客来了劲,心想这不是个当官的就是个做生意的,只要他来了,保管要他剥一层皮才能出去。就说,先生要点哪一位?党鸿生说,珍珍。老鸨说,这个姑娘价钱大,您愿意吗?党鸿生从兜里掏出一把票子,扔在桌子上,老鸨见了钱说,好说,好说。就安排他去珍珍屋里。

珍珍刚洗漱完毕,显得皮白面红,如贵妃出浴,如梨花初开,惊得党鸿生不知如何是好。这珍珍姑娘倒还记得他是县长的秘书,见了他就笑了起来,说,你个碎娃也来这种地方,你不怕学坏咧?党鸿生说,咋个叫学坏咧?珍珍说,来这里就是学坏咧,看你像个好好的学生娃,咋跑到这里来咧?党鸿生想,红颜薄命啊,你只知道我年轻冒失,怎能知道我那怜香惜玉之心呢!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觉得你好看的很。珍珍说,我入了这个火坑就没办法了,你一个年轻娃要学好,好好地做人,不要学你们县长的样子,男人家没个出息,整天往女人堆里钻。党鸿生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说什么为好。珍珍见他脸红了,也不好说他,就说,按说你花了钱,我就应该伺候你,那你来吧。党鸿生说,不,不要,我只想见见你。珍珍倒笑了,你花钱来见见我,你真个把人能笑死,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还是头一次碰见。党鸿生说,我的确是只想见你一面,我就心满意足咧。

珍珍的笑凝固住了,一个多么纯情的年轻人呀,他不是来嫖的,他花钱只是来看自己一眼,这么嫩的娃还是第一次见到呢,要是她没有落入火坑,她一定都能和这个青年私奔了去。珍珍说,你有啥话就说吧。党鸿生说,我也没有啥话,见一见你就行了,我的心就舒服了。珍珍过来坐在了党鸿生的面前,请他喝茶,一股扑鼻的脂粉香气便笼罩住了他,他就觉得头脑晕晕乎乎的,心七上八下地跳得厉害,血往头顶上冲,不知不觉地就抱住了珍珍,把嘴伸到了她的脸上。珍珍什么阵势没见过,一则这个年轻人很纯情,二则职业习惯,她就配合了这个年轻人,把他缠缠绵绵地一直弄到炕上,让他的雨露滋润了她。起初,党鸿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到处胡摸,珍珍引导他入了正题,喜得他如猛龙入海,一发不可收拾。党鸿生这一次尝到了甜头,领略到了这个邰城头牌名妓的本事,也一心喜欢上了珍珍。

一个伙计对老鸨说,刚才进去的是县长的秘书、当铺巷党家的公子,老鸨说,怪不得脸熟熟的。县长来了可以不花钱,秘书可不行,我们这是开窑子的地方,哪能让人家白玩,只要他愿意来,我就要挣他的钱,党家有的是钱,不要白不要。党鸿生出去的时候,老鸨忙过来说,对不起,党秘书,刚才没记起您的大名,要是怠慢了您,您见谅啊!党鸿生说,没事,没事。脸红扑扑地匆匆离开了翠红院,像做了贼似的。出了门,他想,我这个正派人今个咋进了这个地方呢?简直给我们党家祖宗丢人咧。

党鸿生自从去了一次以后,就茶饭不思,整日整夜想着珍珍,把祖宗的规矩也忘了,什么祖宗清德、什么家法家教,都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顾忌了何县长,他们的关系这样好,何县长还是他的上级,这样会不会不妥?但他反过来一想,珍珍是妓院的一个妓女,谁都可以去的,又不是骚扰县长家属,怕啥呢?从那以后,党鸿生就成了翠红院的常客,只要县长不在,他就来到珍珍的房间,两人如胶似漆、缠缠绵绵,如游龙戏凤、如鸳鸯戏水,醉生梦死一般,轰轰烈烈地活了一场人。这珍珍也喜欢上了党鸿生,一个是怜香惜玉,一个以身相托,两人日久生情,竟然要同生共死了,什么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话都说了,什么体己的话也都说了,他们俩都恨不相识未陷足,恨不相遇在当年。

党鸿生和珍珍的事情,何县长终于还是知道了,他对党鸿生就有些冷淡,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但何县长自己想得开,他想,珍珍既然是在妓院里,那谁都能去,党鸿生去去那又有何妨?只是稍有不悦而已。党鸿生料想县长也知道了此事,就越发地有些心虚,连说话都加了小心,倒是县长也没找他的不是。话说这官场熙熙,皆为权来,官场攘攘,皆为利往,这党秘书也不是什么可以挡住他升官发财道路的人物,倒也没有必要和他较这个劲,况且两人还算能谈得来,就不闻不问了。何县长越是不提这件事,党鸿生心里越没底,弄得他有些怕见何县长了,见了面也不敢多说话。

党鸿生和珍珍在翠红院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这党鸿生只是逢场作戏说说而已,可是珍珍却当了真。一日,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到老鸨的屋子,往桌上一放,一口袋的银元、金戒指哗哗直响。如今纸币贬值,只有金银才是硬通货。她对老鸨说,妈妈,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在这里挣的钱全还给你,总共三千大洋还有三十多个金戒指,能买你半个翠红院了。老鸨笑着说,是我待你不好,还是嫌你得的份子太少?珍珍说,都不是,我想从良而已。老鸨说,你别听那些老爷、公子哥哄你的话,他们没一个要把你娶回家的意思,都是玩玩而已,咱们是什么人,是什么名声,人家能要你吗,你得想清楚。珍珍说,你嫑管我为了啥吧,你就说这三千块大洋和三十多个金戒指够不够给我自己赎身吧,你把我买来时可是只花了三块大洋的。老鸨说,够倒是够了,不过你这一走,我这儿的招牌也倒咧,往后我们这一帮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咧。珍珍说,你们吃啥喝啥我不管,我给你也挣够咧,你就说答不答应吧。老鸨说,我很为难,这样吧,你就住这里吧,你出去也没个住处,你出门的时候就从这里出吧。珍珍说,我既然要从良,就要体体面面地做人,为啥出门要从这里出,我出了这个门,就和翠红院没有任何关系咧。老鸨说,你想走就走吧,混不下去了,你再回来。珍珍回房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珍珍来到县政府找党鸿生,党鸿生一听珍珍的话,脑袋就大了,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好办法来,本来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喜欢上了这个妓女,可是要把这个妓女领回家,那家里非闹翻天不可。本来,自己就觉得和县长已经很别扭了,现在就更难说清了。虽说县长宽宏大量,但看得出,他也是挺喜欢珍珍的,夺人之爱,尤其是夺自己上司和朋友之爱,这种事情,他有些做不来,甚至有些后怕。可是这珍珍竟然舍了三千块大洋和三十多个金戒指给自己赎了身,他又怎能把她推出去不管呢?这件事让他犯了愁,他实在没有太好的办法,就先在后街给珍珍租了一个小院先住下来再说。

何县长再去翠红院的时候,听说珍珍花了三千块大洋和三十多个金戒为自己赎了身,跟党鸿生去了。起初,他微微有些震怒,心想,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我的头上动土!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个女子很有主意,这样做也不见得是个坏事,但能不能成事还说不准,党家能容下这个妓女媳妇吗?这何县长虽然是个旧社会出身的人,但这些年搞国民革命也有了些新思想和新觉悟,因此才没给党鸿生小鞋穿,要不然,党鸿生日子就不好过了。

何县长虽然没对党鸿生发威,但这件事传到党家老爷子耳朵里,气得他爷爷和他父亲大骂他忤逆不孝,败坏了党家的门风。这一日,党鸿生刚一进门就被爷爷叫去,罚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叫他说话,要么要那个妓女,和家里断绝关系,要么和珍珍断绝关系,浪子回头。党鸿生想了半天,他既不想和家里断绝关系,也不愿意和珍珍断绝关系。他怕和珍珍断了之后,她就没了活路,她本来是要自新的,是要重新做人的,如果他不给她这个机会,就等于把她重新推到悲惨的命运里去了。他不能断了一个要求自新和重新做人的人的活路,他要管她、救她,因为她是为了他而这样做的,她以前做妓女那是没有办法,但凡有办法,她又怎能去做妓女呢?他对爷爷和父亲说,我不能不管她,她刚刚跳出了火坑,我不能把她再推进狼窝。他爷爷说,给你三天时间,你考虑好,你要是愿意要那个妓女,你就永远不要进我们党家的门,我们党家没有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子孙。他父亲对他吼道,你还不给我滚出去。

党鸿生和珍珍商量怎么办。珍珍说,我们还不如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走了,也没有和家里断绝关系,他们也不能逼你和我断绝关系。党鸿生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行得通。珍珍说,我这里还有两千大洋,我们到别处做个小生意,慢慢做着,等你家里人能容得下你我的时候,咱们再回来。党鸿生说,我也有一千多大洋,那咱们就准备走吧。到哪里去呢?珍珍说,咸阳也好,西安也好,只要能容身,哪里都行。党鸿生说,那我们就先到咸阳和西安看看,看哪里能住下。于是他提笔给何县长写了封辞职信,给爷爷和父亲写了封要离开本地的信。他把给县长的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这时他有些依依不舍了。按说何县长待自己不薄,可这件事挺别扭的,让县长没了面子,虽说是妓女谁都能花钱买春,但这毕竟是和自己的上司在争风吃醋。他把给爷爷和父亲的信压在被子下面,他知道,明天早晨佣人李妈要整理屋子的时候,肯定会发现这封信的,有了这封信,家里人也不会急得团团转。他带走了自己攒下的一千多个大洋和随身衣服,就离开了家,走出当铺巷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子轻了很多,像是很多的负担都卸下了,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自己的路了,虽然不是自己最想走的路,但好歹也是一条路。

他雇了一辆马车,拉着他和珍珍的家当,准备去咸阳或者西安落脚,做个小买卖,把日子过下去。他们的马车走到贞元东边一个无人的路段,从路边地里冲出五六个人来,全都蒙着头,两个拿着土枪,另外几个人拿着大刀,车把式吓得滚下车辕,就往庄稼地里钻。等土匪围了大车,党鸿生才感觉到出了事,挑開帘子一看,外面全是拿刀拿枪的土匪,其中的一个喊道,把钱跟首饰全都拿出来。党鸿生忙把兜里的大洋往外扔,一边让珍珍把头发解开弄得乱一点,一边拿着脏东西就往脸上抹。党鸿生拉开被子把珍珍盖上,让她脸朝着车板,别抬头。有两个土匪过来在车上把所有的银元都搜走了,其中的一个还揭开被子看了看珍珍,骂道,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婊子,把戒指退下来。党鸿生急忙把珍珍的戒指取下给了土匪,土匪还要搜珍珍的身,党鸿生说,她有伤寒病,我们是去西安看病的。土匪听说有伤寒病,赶紧跳下车,骂道,狗日的咋不早说呢。提着钱袋就走了。

土匪走后,车把式从庄稼地里爬出来说,还好,没把我的车给赶跑了。他问党鸿生,继续走?党鸿生说,往回走。车把式怔了一下,就把车又赶回来了。回来后,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他们回到原先租住的小院,房东不知他们为何回来,也不知他们已经身无分文,先让他们住下,党鸿生跑出去跟朋友借了十块大洋,付了车钱和房钱,也没敢回自己的家,就悄悄地住下了。

过了三五天,几块大洋已经花光,他实在没办法,就跑到街上自家的当铺去,和掌柜的说要支点儿钱使唤。掌柜的看见他就说,你可回来咧,老太爷已经被你气死咧,老爷气得病倒咧,你还不赶紧回去看看。他听了这消息,如五雷轰顶,撒腿就往家里跑,还没到当铺巷,就看见花圈、大斗、旗幡放得满巷都是,原来他爷爷已经一气而亡。他扑到爷爷的灵堂前放声大哭,他妈和李妈看见他回来了,让他哭两声去看他父亲,他父亲也病倒了。

他来到父亲的炕前,父亲看到他,气得又要骂他,他妈忙说,他大,你看,娃自己回来咧,你就嫑难为他咧,有啥话好好说。他父亲说,你还有脸回来。党鸿生跪下说,大,我对不起您和我爷爷。他父亲说,你爷爷希望你能继承家业,你跑去念了洋学堂,你爷爷想让你做生意,你到政府当了官员,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你弄了个妓女是要给我们家祖宗丢脸呀!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学好,你就回来,你要是还想要那个妓女,你就走得远远的。他妈说,你就听你大的话吧,你已经气死一个咧,你还想气死几个呢?党鸿生默默地离开了,前前后后地跑上跑下安排事情,帮着把爷爷入了土。

在亲情面前他有些软弱了,他觉得爷爷的死完全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不悬崖勒马,父亲也不会好的,自己和家庭的矛盾也解不开了。他想起,爷爷这一生就是在邰城镇经营起了党家的产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多不容易啊,爷爷这一生节俭、耿直、仁义,终于成了本镇当铺行当的最有声望的生意人。可他就是看不起妓院,他自己一生都没进过妓院,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孙进去,因为他知道,那个地方是多少钱财都可以散尽的,是多好的身子都会弄垮的。这九街十八巷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他们有些人一生就认准一个道理,一生也只有一个道理,在他们眼里,他们的规矩和生命一样重要,是人格和品格的见证。爷爷就是为自己的道理死的,他认准的道理是不可改变的,因为他认为他的道理和家族的兴衰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九街十八巷的人有属于老邰城的道理和真理。

党鸿生也是这样,他怜香惜玉的想法是在不破坏家庭的情况下才可以的,他能和一个妓女出走私奔已经是一个天塌地陷的重大决策了。如果因为自己的不孝,给家里带来灾难的话,他就失去自我的勇气了,如今再给家庭添上哪怕是一点儿危机,他都是承受不了的。他所能够承受的,他已经承受了;他不能承受的,他就不能再承受下去了。

他终于要和珍珍摊牌了,他说,我和你是不可能在一起了,我给你一笔钱,你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吧。珍珍问,为啥呢,为啥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咧?党鸿生说,我已经气死了我爷爷,我父亲也被我气得病倒了,我承受不住咧。这个压力太大咧,我受不了咧。我还一直想,我是个孝子呢,可是你看看,我把家里弄成什么样子咧!珍珍说,我都舍得拿一生的身家赌一生的幸福,你就只是拿我开心一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你这种小文人的品格连一个妓女都不如吗!党鸿生火了,谁不如一个妓女,我为了你,工作也丢咧,家庭也败咧,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的。珍珍说,是的,妓女低人一等,我不配你這个少爷公子,你想走就走吧,我也不拦着你。党鸿生狠了狠心,终于走出去了,临走前往桌上留下了五百个大洋。珍珍看了看说,我为你五千大洋都舍咧,你拿五百就打发我咧,我这是做了件什么事情呢?

珍珍在屋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原想着党鸿生会回来的,可是他没有来。又过了几天,他还是没有来,于是她索性想去找他,但又无法迈出这一步。人常说,春困秋乏夏无力,睡不醒的冬三月。可是如今只是夏秋之交,她却是浑身的无力,整天打不起精神。饭食由房东送来,中午送来时,早晨的只吃了几口,晚上送来时,中午的还剩了一大半,有时几乎没动筷子。房东也不知缘故,只是想,她也没有少我的饭钱,还是每日照送。她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日,房东给她送完饭后没有走,她就问,我忘了给你饭钱吗?我这几天脑子不清楚,要是忘了你提醒我一下。房东说,不是的,您给的饭钱足够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珍珍说,你说吧,不妨的。房东说,依我看,你等下去也不是个主意,那个党家的大公子要跟别人成亲了。珍珍立时坐了起来,问道,跟谁?房东说,听说娶的是开钱庄的阎家小姐。珍珍给了房东一块银元,房东谢了她,对她说,今个就成亲,恐怕已经迎亲去了。

珍珍跑到街上,看到党鸿生骑着高头大马,阎家小姐坐着大花轿往当铺巷去,气得她差点儿背过气去,但她还是硬撑住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那个说书的先生也趁人多想挣几个钱花。珍珍听见他说,有情人常遇无情事,薄命女偏逢薄情郎。今天我要给大家说一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话说误入风尘的名妓杜十娘遇见书生李甲,二人山盟海誓,要天长地久、白头到老,李甲却背地里将杜十娘卖与一个商人,杜十娘气愤异常,不仅将自己价值连城的百宝箱沉入江中,而且自己也跳入江中。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也说不清楚,看也看不明白。世上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红楼梦》里说得好,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俗话说得好,人的命,天注定,人不能跟命争,命里要有终须有,命里没有嫑强求。

珍珍听了这番话,心里翻江倒海、难受异常。她感到,这人世间哪里有什么真情,个个都是骗子,世上的男人也没有几个好的。她强忍悲痛,回到了住处,躺了三天三夜,茶饭不思。房东怎么劝也无济于事,急得他干着急没办法,只怪自己多嘴。珍珍前思后想,只怪自己命不好,出身贫苦,父母狠心,三块银元把她卖入妓院,只说是这次能脱离苦海,谁料到竟然落到如此光景。叹这一生心强命不强,人强运不强,什么坏事都摊到了自己的头上,真个让那个说书人给说了个正着。

三天后,她终于爬起来了,梳妆打扮一番,又回到了翠红院。老鸨说,回来咧?她说,回来咧。老鸨问,还走吗?她说,不走咧。她想,你党鸿生不要我,我就还去做一个让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女,妓女不是没有人格吗,我就去做一个没有尊严、没有人格的妓女。我想要人格、想要尊严,可是哪里会有呢?哪里会有人愿意给我人格呢?没有就没有吧,做妓女就做妓女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谁让咱是个妓女呢?妓女还想要人格,还想和人活得一样,简直是在做梦。珍珍回到翠红院后,翠红院的生意又一下子火了起来,何县长还是常来,不过党鸿生不来了,他是永远也不会来了。何县长似乎和她有了啥默契,两个人都闭口不提党鸿生和他们出走的事情,这是她的心病,她是要努力忘记的,谁提她就跟谁急,就不理谁,心情不好了还骂谁。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秦人,原名张春喜,陕西武功县人,陕西省煤化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文化厅“陕西文学创作人才百人计划”入选者,榆林学院兼职教授。发表文学作品300多篇,出版个人作品集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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