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竿胡同113号

2019-09-10 19:29沈芸
花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郎中大妈爷爷

沈芸

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傻乐。既然无处可藏,不如喜乐。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丰子恺《豁然开朗》

一、四九城

我,祖上杭州,生在苏州,养在上海。

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我随母到了北方的唐山,快要上学了,又被带回了北京。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爷爷夏衍走出了秦城监狱,我们家的元气开始有些慢慢地恢复了,话说那是1975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北京城告诉了我三种颜色:蓝的天,白的云和灰的瓦。

气派!不愧为千年古都,没有一点俗媚之气,走在街上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

我们家在东城南小街,早先的门牌是八大人胡同27号,后来改为南竹竿胡同113号。

在一个物是人非的年代里,所谓的东富西贵,也就剩下胡同和四合院了,住在里面的人,都被一茬茬地革了命。

1949年以后,我爷爷他们那一代的很多文人“书生作吏”,走上了如履薄冰的仕途,可是,之初的他们依然是文化人。譬如说,他们中的一些人用自己的稿费买院子,像丁玲、艾青、叶君健……都是自购房产。

我爷爷也说过,他当时手里正好有一笔可用的稿费,刚刚调到北京当部长,他就看好了一座带花园的四合院,还没等他买,文化部就分配了他这处房子。

作为四合院,这算不上好宅子,平平常常,既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假山后花园,简单呆板,但规矩方正,对于当时四口人的家庭,足够了。

还有足够好的是地段,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南竹竿胡同隔着一条小街,正对着是礼士胡同,著名的刘墉府是后来的电影局。隔壁就是我上的礼士小学,我每天上学走路十几分钟。

这条南小街上,分布了很多耳熟能详的胡同,24路公共汽车把它们串了起来,往南沿线两边:北竹竿胡同、竹竿胡同、南竹竿胡同、演乐胡同、内务部街、史家胡同、新鲜胡同、红星胡同、芳嘉园胡同、禄米仓、干面胡同……一直开到终点北京火车站。

往北,到了朝阳门内大街。有以前的文化部、外交部、图书进出口公司、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三联书店……最重要的是朝内菜场,逢年过节,凭票供应,排队购买,那可是一年之中关乎温饱的大事件。

除此之外,81号里的那两幢鬼宅,天长地久地摇曳在日晒雨淋中……

那时候的北京四九城,不大,东城以内,皆可步行。从东城到西城,骑自行车最适宜。

我记得,王昆仑的女儿王金陵经常骑一辆自行车,到了我们家院门口,把车一停,叫着“夏伯伯”走进了正房的客厅。她在人大当教授,教俄罗斯文学,是《红楼梦》专家,懂昆曲。

“我爱北京天安门”,是需要有一段车程的,去一趟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在公交车里面,我对24路的感情最深,这座古城留给我最初的记忆,都是24路帮我串联起来的,它所经停的每一站,都是记忆库的一扇门,不要轻易触动。

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小卖部,开在一个居民房的低矮窗口,只有一个小售货口,我总是探进头,跟里面的老大爷说,要5块桔瓣糖,一分钱两块,每次就买10块。口袋里的这5分钱,我在课堂上就攥着,心里盘算着,买了这10块糖,要在这两天回家的路上和做作业的时候,分几次吃光,这是对自己上学辛苦的偷偷奖赏。

有这种小心思的孩子,不止我一个。廖梦醒家的一位小哥哥,今年都六十多岁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稻香村的黄油枣泥饼,他住校省下一星期的零花钱,就是为了吃上一块黄油枣泥饼。从稻香村出来,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枣泥饼,不坐公交车,走着回家,边走边吃,节约了他妈妈给的车票钱。

在我家的南小街上,没有稻香村,我的最爱也不是枣泥饼。如果从南竹竿胡同出来,去坐24路,要走到演乐胡同那一站上车,在这不到5分钟的路程中,有一家早点铺,除了清晨卖油饼豆浆,也卖烧饼糖耳朵之类的小吃,到傍晚才关门。

我们从南方过来的人,最受不了北方的这种小吃店,简陋得很,跟上海的糕点店没法比。那位王金陵阿姨在多年以后,有一次在电影院里见到我,热情地从包里掏出点心来:“给你吃啊,这可是从上海带来的奶油点心……”

玻璃窗的木门只要是营业时间就一直敞开着,冬天挂上个厚厚的棉门帘子。终日都在昏昏暗暗中,一两盏黄瓦斯灯泡,总是提不起精神,随时要熄火的样子。高高的、我踮起脚才够得着的柜台,三两个没精打采、说话硬撅撅的售货员,几张方桌子和条凳,是供吃早点的人用的,桌子上放着筷子桶和搪瓷调羹盒。柜台里没几样点心,麻酱咸火烧、麻酱糖火烧,有时候还会有焦圈和应季的绿豆糕。

在这几样可怜巴巴的点心里,我最爱吃的是一毛钱一个的豆馅火烧。白白的硬面烧饼皮上滚了一圈白芝麻,在烧饼的肚子中央点了一个红点,最关键的是,它一定要裂口,露出里面的豆馅,是带红小豆豆皮的馅,不是南方的细沙。它的学名极其生动,叫:蛤蟆吐蜜。

对了,到了下午,小吃店会供应炸糕,就是天津的耳朵眼炸糕,也是带豆皮的豆馅。

这家早点铺离我们家很近,有的时候,早上,小孩子赖床,大人就把早点买回来,冬天家里生炉子,用锅装回来的豆浆就放在蜂窝煤炉子上小火温着,油饼夹在铁丝筚子里烤在一边,吃的时候嘎嘣脆。

我觉得糖油饼是最好吃的,比普通油饼要贵,一毛钱一个,是油饼里的战斗机。那时候,大人要是给小孩儿两毛钱买早点,就有点奢靡之风的意思了。

我们家里的南方人总是怀念油条,北京当时没有,天津有,他们叫果子。让我最早知道果子就是油条的人,是一个郎中,他住在我们家院子的对门。

这个人,充满了故事,而且是互相矛盾的故事。

二、街坊

過去北京的夏天,白天热,晚上凉,不难熬。三伏天,太阳底下是火辣辣的,树荫下晒不着的地方,小风吹着凉快。

一到七、八月份,树上知了喳喳地叫上一整天,到了太阳落山,还不肯“下班”。

进入雨季,地上房上的狗尾巴草像小孩儿抽条似的向上蹿,蚊子也跟着猖獗起来,大家吃完饭坐在院里乘凉,人手一把蒲扇,漫无目的地拍打着……

我刚回北京时,没有找到小学接收,像个失学儿童一样每天在家里东跑西颠。父母上班,好在有爷爷教我语文,不过他的教学方法不规范,也有可能是他根本看不上“四人帮”他们编的课本,不好好按照教材教,所以,我一个夏天都在家快乐地“放羊”。

趁大人不注意,我便溜出院子,跑到对门去玩。

某一天,那位郎中,姓余,正站在院中间跟三两男女说着话:“天津那大果子,炸得是金黄铮亮,暄暄腾腾,站得直,立得住,笔挺挺,北京见不着。长江以南的人,他们管这叫油条。”

说这话时,他不像北京人,但又不像天津人,这果子里透着见识,却不是思乡。

余郎中长得像李雪健,五短身材,平头板寸里藏着白发,黝黑的面色中埋着皱纹,我总感觉他的眼白比别人都多,眼角中露出的余光比李雪健扮演的人物还要狡诈,他的嗓音也跟李雪健的角色一样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磁性般沙哑,他的声音从来不高,但是一听就知道是他在说话。

他一看见我跑进了他们的院子,就开始收起了话头,摇着扇子,准备往自己家门里走,上了台阶,手一背,给了我一个后脑勺。

我们家是胡同里的著名黑线人物,这条街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被抄过30多次,一个院子几乎被抄空了,几卡车把家里一排房子的书都拉走了。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字标语直接写在了院子的白墙上,正对着我们的门窗,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家是专政的对象。

随后,院子里搬进了七户“革命群众”,我们被轰进了连厨房都没有的三间房子。

我出生的1969年,是我们家最倒霉、最悲惨的年月,我爷爷被抓进去三年了,生死未卜。

所以,给我取名“芸”,一是取芸芸众生的平民百姓的含义,二是芸香,为一种夹在书里防虫的草,取义“书香”。

从小我被保护得很好,在家里没有受过夹起尾巴做人的自我矮化教育。

我曾经在胡同里,趾高气扬地跟街坊们说:“我爷爷是四条汉子!”街坊们觉得我很好玩,故作一番惊叹状。唯独余郎中,从我身边“哼——”的一声走过去,摔了一下院子的大门。

可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怕他,照样往他们院儿里跑。

我们家的院子在经过了这场劫难后,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景致,成了一个大杂院,院子的中间还被邻居盖了小厨房,东南角的一棵桃树挤得见不到阳光,不久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溜西房的前面还保留了一些残存的遗迹,我爷爷亲手种的一棵枣树,从小树苗长到碗口那么粗了,树枝也长过了房顶,却从未见它结过枣。一棵开不了几朵花的紫丁香,瘦小枯干,营养不良。还有一个葡萄架,那只等了我爷爷8年多的大黄猫,死后就埋在葡萄架下,或许是这只“义猫”的气场太大,在它入土为安后没多久,这棵葡萄藤就死了。

隔壁建了一个金星钢笔厂,每天都有难闻的赛璐珞味道飘过来。可以说,这个院子的风水已经给破坏完了。

从监狱里出来的爷爷,身心俱疲。家未破,人安在,已经是万幸了。

“文革”前那种打理庭院的好兴致,荡然无存,也力不从心。他只是在家房前的小块空地上种些花生,教我种些“死不了”和地雷花,我奶奶倒是喜欢盆栽的粉红色韭菜莲。他们看见我用采来的指甲花捣碎了,来染红指甲,很开心的,这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一点小快乐。

指甲花,也叫凤仙花,是我从对门的院子采来的。“死不了”的花籽儿和地雷花的花种,也是我从对门的院子采来的。夏季的地雷花,到了晚间,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采地雷花种的时候,我还专门搭配挑选了各种颜色,紫色、黄色、白色和花斑点,幻想着来年,在我家院子里,也种出一片姹紫嫣红,不过,好像没有成功过。

对门的院里养着一只黑猫,是翟大妈家的,翟大妈是满族人,一位体面的老太太,对我家很友好,欢迎我去玩。

我爸爸稀罕她家的黑猫,总说以后自己也要养一只,这个愿望后来我们搬到大六部口,实现了,他一下子养了两三只黑猫,因此我爷爷说:“黑猫是我儿子的,黄猫是我的。”

朝内大街以南,在前清时是镶白旗的地界,门第低不了。翟大妈家的四合院比我们家可是气派多了,北京人的老话,她家是高门槛。走上高台阶,进深是一个有檐柱的大门洞,黑褐色的大门口立着一对神气的圆门墩。虽然大门的里边已经是个杂院了,但依旧庭院深深,垂花门的雕梁画栋,游廊的迂回,都看得出这座一进的院落,在前朝不是一般的人家。

我一直感觉,这座老宅子是翟大妈的祖宅,院子里的其他住户都像是后搬进来的,只有她家,或者准确地说,只有她像是这宅门的主人。

可是,我们家的大院门是开在朝南东南角的,对门翟大妈家的大门却是朝北开的,四合院的门朝南朝北是风水布局,里面肯定有文章。

翟大妈从来不说她家的陈年往事,细想下来,她家现在应该是原来大宅的后门,前门开在了新鲜胡同,坐北朝南。北京的老城区里像这样跨两个胡同三进以上的大宅门很多,像章含之的家原来就是三进大院,前门在史家胡同,后门开在内务部街,后来院子一分为三,正门是妇联的好园宾馆,章含之住中院,后院是外交部的宿舍,成了大杂院。翟大妈的院子很可能就是这样,他们的大宅在民国时期分家了,翟大妈一家分得了后院,从南竹竿胡同进出。她家的正房像是一个南北两边对窗的花厅房,很宽大,中间打了一个木门雕花隔断,朝南的窗前砌起了一面罩房的墙,如果不错,这就是分家的标志。罩房的墙没有挡着射进来的阳光,夹道的一棵核桃树长得葱茏茂密,我由此知道了,核桃树的树冠是很美的。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说的就是她以前的家。

所以,我们一般不说对门,都说翟大妈院儿。她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大葡萄架,遮阳蔽日,快八月的时候,绿葡萄珠就垂了下来,等着慢慢变紫,葡萄藤底下還种着白色的玉簪花。她家院里的一棵大枣树,一到秋天结果时,大枣子挂在树梢上像是一颗颗玛瑙,沉甸甸的。翟大妈的东跨院窗根底下有一棵号称是百年的老月季,据说这棵月季和这座院子同龄,它的枝秆跟一棵小树一样粗。一到入冬,就用草苇子和棉絮包起来,相当于穿上棉衣。

这个院子的前院已经被破坏了,几家住户都在自己的门前接出来一个简易的小厨房,把走路的地方挤成了只能走一个人、推一辆自行车的小道。翟家的垂花门特别雅致精巧,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建制,“一殿一卷”式的卷棚顶和悬山顶,里院是四扇绿屏风门。以垂花门为界,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格局未变,保持完好,连花坛都还在,我采的花籽儿就是从这儿来的。

老北京院子里的春华秋实,是一种很高级的奢侈。种什么树,养什么花,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院里都会有一棵枣树,然后是丁香、石榴或海棠。

我们南竹竿胡同113号的家有一棵枣树,北小街46号也有一棵枣树,大六部口14号还有一棵枣树,同时,种了一白一紫两株丁香。

翟大妈家除了有枣树,还种了一棵香椿树。打枣的喜悦在秋天,摘香椿芽的欢乐是在春天。翟大妈院里每年用铁钩子摘香椿芽,是一大景观,大人钩,小孩儿捡,街里街坊的一下子仿佛成了一家人。翟大妈好像会做各种跟香椿有关系的菜,她更喜欢把香椿分送给四邻尝个鲜,她让我带回家去一把刚摘下来的香椿芽,送给我奶奶,炒个香椿鸡蛋。

尼克松访华的时候,商店里突然投放了一批巧克力,得知消息后,大家闻风而动,赶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张秉贵”糖果柜台,蜂拥着排队购买,我爸爸托关系多买到一份,借着看大黑猫的由头给翟大妈带去。我当时和妈妈在唐山,还在上幼儿园,对爸爸带来的这份尼克松巧克力印象深刻。

从那时起,似乎是个分水岭,“文革”进入了后期。大家都被阶级斗争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不自觉地想将那些路线啊,斗争啊,放到一边去,渐渐地回到人际交往的正常轨道,盼望着能平平安安地过上人的生活。

三、西屋魏家

我们家的老邻居,并不在113号院里,这七户人家,是造反派抄家以后,强行住进来的。紧挨着我们房子东头的那家人最坏,经常仗着自己的“根红”欺负我们,我听见过很多次,我爸爸跟他们吵架。我姑姑和爸爸下放干校的时候,家里只有我奶奶和一只老猫相依为命,被院里人欺负的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相比来说,翟大妈更像是我们可以相互照应的近邻。我们家1956年搬过来的,翟大妈在她的院里住了一辈子,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

我在自己家的院里,是没有小朋友的,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父母是街道小工廠的工人,红五类出身。这个女孩子长得不好看,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很浓,我爸爸不喜欢我跟她玩。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玩扑克牌,吵吵闹闹的,我爸爸从房间冲出来把我训斥了一顿:“你还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吗?不像话,回家!”不欢而散,我被拎了回去,看见我爷爷的脸色也很阴沉难看。

没有小朋友玩,我只能找大朋友玩,西屋的魏家姐姐成了我的玩伴,往西屋跑,我爸爸不反对。魏家是这个院子里对我们家最友善的,也只有他们家没有把门前我们种的花木铲光盖小厨房。他们一家都是工人,魏家姐姐刚顶替父亲进了工厂,家里没有吃闲饭的,这家子都是本分厚道的本地人。

我爷爷回家后的第二年初春,魏家出事了!

一天傍晚,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晚饭,突然间,从魏家搭建的小厨房里传出了铝锅扔在地上的响动,接着就是一大声惨叫,像是魏大妈被锅里的粥烫着了。魏家一片大乱,魏家姐姐跑出来叫人找板车,那时候全北京市都没有急救车,送医院急诊,只能是找街坊邻居借板车。我们前院,过去的那间门房住的收发室,搬进来一个街道小工厂蹬板车拉货的,正好他在家,板车停在院门外。魏家姐姐说了好话求他帮忙。

春寒料峭,天气还很冷,魏大爷抱了棉被褥子,把板车铺垫好,魏家的儿子把他母亲从屋里背到院门外,全家人把老太太抱上车,盖好被子。躺在板车上的魏大妈身体僵直,不能动弹了,斜着眼睛,口里吐着白沫。

那一天的晚饭,大家好像都没有吃好。魏家人更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传回来的消息,魏大妈中风瘫痪了。还好,那天家里人都在,送医院及时,魏大妈保住了一条命。

十天半个月以后,被接回家的魏大妈已经不同往日,瘫在床上,大小便都要人伺候。她的脸变形了,呜噜呜噜地说不出话了,舌头肥大,半张着嘴,口水动不动就沿着嘴角流下来了,手也不听使唤,自己不能擦。

魏家姐姐再也没时间跟我玩儿了,她忙着白天上班,下班回来要照顾她妈妈,每天就看见她在洗个不停,连出屋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如果不是魏大妈病倒,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余郎中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阴阳怪气的讨厌老头儿。

魏大妈的病,西医的招数已经穷尽了。魏大爷去对门找了余郎中,给他看了病历,还带去了两瓶酒。

余郎中答应试试,但没把话说死。有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他不出诊。于是,这一苦差就落在了魏家儿子身上,他要背着母亲去对门就诊,然后再背回来。路很近,可是这几步路要迈好几道高高低低的台阶和大大小小的门槛,瘫痪病人自己一点都配合不了,沉得要命,每次一个往返,即便是有魏大爷在旁边帮忙,也把他累得够呛。

据说,余郎中有一手金针的绝活,他对经络熟悉,下针的手法稳准,从不见血。过去的好针灸大夫视出血为废针,余郎中就是这样的。

余郎中治病有很多规矩,比如,他扎针治病开方子的时候,闲人免进,连陪着的家属也要回避,魏家父子每次都是不进屋地等在门外。

老实的魏家人严格地按照余郎中的医嘱执行,魏大妈除了针灸、走罐,还吃余郎中开的汤药。余郎中每周开一次方子,魏家姐姐就去白塔寺抓药,回来用中药罐子在小火上三煎,他们家的屋子里飘着的全是中药味,倒出来的中药渣堆满了垃圾箱。

我不再去魏家玩儿了,一来是我爸爸告诉我,人家有病人,不方便,要懂事。另外,我也受不了他们家的味道,那股中药味,闻了就想吐,想想都觉得苦。

时间过得快,转眼间过了清明就到端午了。魏大妈似乎见好,人能坐起来了,脸色也不再惨白,有了血色。他们家时常趁着天气好,把她抬出来晒晒太阳。

又过了一阵,魏家姐姐苦着的脸阴转晴了,心情好的话,还跟着半导体哼上几句歌,那段时间广播里播得最多的曲调儿:“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她顺着“就是好”这三个字,手里的罐往下一磕,中药渣倒了出来,还冒着白烟。

不知不觉中,魏大妈可以站起来走几步路了,左腿点点儿,右腿画圈儿。身子栓了半边,口水还是流,自己会擦了,说话不清楚,但可以表达意思了。

魏家人和余郎中都没有放弃,继续坚持治疗。魏家人讲礼数,接长不短地给余郎中家带去一饭盒鸡蛋、两包绵白糖、一瓶鲜麻酱……余郎中不客气,都收下了。

我爷爷在监狱中被踢断了腿,他是拄着双拐回来的,他对在里面遭遇的一切,闭口不谈。

有一天上午,他架着双拐去院子活动活动,刚好碰到练习走路的魏大妈,魏大妈一个步子没有站稳,出溜到地上去了,我爷爷居然不顾自己拄着拐,伸手去搀老太太起来。大家后来都开玩笑地说,一个瘸子去救一个瘫子。

这件事,让我爷爷小得意了一下,他一辈子都很能干,在心理上,从来没有因为一条伤腿而像个残疾人。

四、郎中

魏大妈病情的好转,证明了余郎中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余郎中的脸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走起路来倒是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这两个院儿里的人,大概没人能说得清楚余郎中的来历,所有关于他的说法,都是只言片语,拼贴起来就像是戏文。

余郎中,看模样约65岁,实际上可能刚刚过了70岁,属于年轻时不显年轻,老了不显老的那种人。他比翟大妈小几岁,翟大妈跟我奶奶差不多大,比我爷爷小几岁,“翟大妈”是我爸爸的叫法,按辈分,我要叫她翟奶奶。所以推算下来,余郎中差不多是1910年前出生的,跟我爷爷是同龄人。

这个岁数的人,想太太平平的都难,军阀、日本人、国民党……都遇上了,全是必修课。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又赶上了三反五反、反右和“文革”。

余郎中那身打扮,一年四季从来不变,中式对襟外罩从盘扣发展到纽扣,永远是黑灰蓝。脚上总是一双内联升版的老头布鞋,连懒汉鞋都不上脚,冬天才换上高帮的老头绒棉鞋。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最有趣,毛毡子瓜皮帽,从前一年的霜降戴到第二年的清明,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比节气还准。后来被“文革”了,这种帽子不生产了,郎中的兒媳妇就给他织了一顶毛线瓜皮帽。

余郎中走在胡同里,步态稳稳当当,一步一个脚印。他平时的做派不显山不露水,用现在的词是低调。很多时候,他似乎很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而有的时候,他的存在又能把人吓上一大跳。

离我家很近的竹竿胡同,胡考和张姨住在那儿,入乡随俗,按北方习惯,我管张姨叫张大妈,管胡考叫二爷爷,因为他比我爷爷小。他们家是我常去玩的地方。他们胡同的院儿里住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很爱惜自己的一把胡须,经常掏出一把专门梳胡子的小梳子梳几下。老头儿特别爱种葫芦,在家门口搭了一个葫芦棚,葫芦大丰收时,棚子上硕果累累。白胡子爷爷很喜欢我,告诉了我好多葫芦的知识,教我摘葫芦时一定要带着把儿,晒葫芦前要刮皮,葫芦晒干后,晃着里面有“哗啦哗啦”籽的声音,就可以掏籽了。碰到白胡子高兴就会送我几个形状好看的葫芦,我带回去给我爷爷玩,他也是葫芦爱好者。

对于余郎中这样不喜交友的人,美髯公却是他的朋友,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他会带上一包花生米,去找老头儿说上一下午的话。

大家平时都称他老余或老余头,除了他姓余,知道他全名的人寥寥无几,也没人多打听。

可是,我知道。是在白胡子爷爷家掏葫芦籽时听来的。

“免贵姓余,兆铭,汪兆铭的兆铭。”余郎中跟他盘道,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地凑在白胡子耳边说了这么一句,没有避讳待在一旁的我。

美髯公眯着眼睛,捋着胡须,似听非听。

我当然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啦,回家鹦鹉学舌地说给我爷爷听,“哦……”了一声以后,就没有然后了。想想后怕,那是什么年代?!居然把自己的名字跟汪精卫挂上钩了,这不像是老谋深算的余郎中平日里的作为。

美髯公和余郎中两个人有同好,都喜好红木家具,委托商店成了他俩在兵荒马乱时期的桃花源。有几年,抄家成风,除了抄家就是抢房子,被抢的都是有家底的人家,房子被占了,家具没地方放,就只好送到委托商店,三千不如两千地卖了。东华门的委托商店,有一阵红木家具堆积如山,都摊到街面上了。

美髯公没有经济实力,但会木工活,懂木材,精通榫卯工艺,他跟余郎中一搭一档,他帮着挑,余郎中出钱买,余家的房间里到处都塞满了红木家具的拆件。余郎中后来自己睡的床就是买来的一个紫檀卧榻。除此之外,余郎中还酷爱往旧书店跑,目标很专一,就是收集古医书。

美髯公说过,余郎中是南人北相。

他是哪儿的人?好像也没人知道,从他的长相和口音都不好判断。

余郎中聊得最多的地方是天津,那是他的革命史、光荣史、发家史!他是在天津解放军的队伍里给官兵们治病时,认识了部队老首长的,医术获得了信任和肯定后,在人民军队里站住了脚。并且通过老首长的关系,让自己十六岁的儿子在廊坊入了伍,他们父子随军进到北平城,他的儿子还被组织介绍去华北革大学习,入了党,从那时起,算是正式参加革命了。

再往前,余郎中喜欢讲自己的山东往事,孔孟的故乡,民风淳厚。

余郎中在济南开了一家自己的中医小诊所,正赶上1948年9月中旬的“济南战役”,解放军的部队攻克济南。部队的随军医生不够用了,到处在济南城的医院诊所里找大夫,为受伤的伤病员治病。有很多诊所打内战打怕了,见了拿枪的军人就害怕,早早关门歇业,或者干脆拒绝出诊。而余郎中胆子大,他觉得治病救人不碍事的。果然,他在解放军的部队里很吃得开,上上下下都混得熟,这样,就跟上了队伍,一路北上。

不过,在批林批孔的那些日子,余郎中只讲随军北上,不讲济南行医。

总之,这支潜力股是买对了。余家从此掀开了红色历史的新篇章。至于再往前,余郎中不说,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关心了。

余郎中是什么时候搬进翟家大院的?应该不会早于1964年,在翟大妈的描述中,这座院子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近十年间的事情,至少在60年代初,垂花门以里,她家的生活依然是“躲在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五、翟家

翟大妈是旗人,她身上有股子当家大姑奶奶的气势,透着利索。脸庞大大的,额头光光的,桂花油梳的发髻一丝不乱。满人妇女喜欢用线绞脸,出嫁那天绞,意义重大,叫开脸。翟大妈的脸总是亮堂堂的,眉清目秀,天庭饱满,五官里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

翟大妈的言谈、举止、做派及礼数,显示出她大户人家的风范,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她都是主事的角色。

满人的衰落,不是在1949年以后,大清朝一完,节节败退,心理底线不断后撤。八旗子弟成了一个贬义词,从统治阶层沦为弱势群体,他们的内心普遍已经接受了这一现实。

但是,翟大妈的气质里看不出这种失落,她对新社会不抱怨,对旧社会不留恋。她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原来的那一套老理儿把她死死地拴在家务里,现在解放了,她能够以妇女解放的名义出去透透气,去天桥,去王府井,去护国寺听梅兰芳唱戏,跟我奶奶结伴去香山写生,顺便俩人扛回来一棵小树苗。

在翟大妈的哲学里,凡事都有顺其自然,遇事千万别拧巴。

三反五反以后,翟大妈家里老辈人陆续过世,他们家三四口人住一个大院子有些空落,也收拾不过来。翟大妈家都是吃饭的嘴,没有挣工资的人,但是她脑子很清楚,新社会吃瓦片的事不能做,于是就主动提出让出前院,自己家住后院。她这一深明大义的举动得到了街道的表扬。况且,土地改革以后,她家乡下的地上交了,断了收入来源。经过多年的坐吃山空,就剩下这所房子,算不上富户了。

翟大妈每遇大事不糊涂,她懂得以空间换时间,变被动为主动。她把房子上交不出租的做法,一来,为自己的老公换来了一个街道抄抄写写的闲差,凭着一手好字,最终吃上了皇粮。二来,街道办事处在分配房子的时候还是跟翟大妈有商有量的,住过来的都是相安无事的人,我记得,有一对小学老师夫妇带了一个孩子,有一个小职员,还有附近学校的一个校工等。这些通情达理的邻居,让翟大妈一家安度了十年的光阴。

不久,翟大妈的儿子中专技校毕业,到工厂上了班,当上技术员。她的儿子身上没有遗少的毛病,反倒是很像劳动人民家的孩子,所以在工厂受重用,是业务骨干和先进分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1964年一过,风声又开始紧了。街道办事处来找翟大妈,仍然是说他们家的房子,跟上次不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这一次,翟大妈伤心了,眼睁睁地看着这点祖业要断送在她这代人的手上。那些日子,她整夜难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毛泽东两个批示下达以后,我爷爷已经“跌倒了修正主义的边缘”,文化部副部长的职务被免去,门庭冷落。

我爷爷被罢官后,心力交瘁,赋闲在家。得了一种神经性皮炎,奇痒无比。施今墨家的方子也不起作用。后来还是经人介绍认识了女中医王者君,妙手回春,治愈了。她是原来基督教会的教友,曾在同仁医院附近开私人诊所,不以營利为目的。起初,我爷爷见到她时,还很大男子主义地存疑: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大夫能治好这疑难病吗?等他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很感慨地说道,幸亏王大夫把他的皮肤病治好,否则他是活着出不来的。

我奶奶和翟大妈同病相怜,彼此又不能多说一句,相互叹息。有时候在门口碰上,一起去菜市场转一转,有时候,翟大妈会给我奶奶找点带鱼的头尾带回来,给猫做饭。

不久后,房管所的人带着余郎中一家走进了翟大妈的里院,此时,余郎中已经是五口之家,他当兵的儿子娶了媳妇,又生了孙女,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他们住进来翟家的西房。

又过了半年左右,翟家把东房也腾出来,住进来一家机关干部,夫妻两口子都是党员,男的刚刚提了干,女的是团支书,他们安顿下来后,把公婆从农村接了过来。

这一下子,翟大妈的院子多出来九口人,再也不清静了。好在,老宅子的廊子够宽,东西房两家分别在廊子上用砖头垒起了各家的厨房,翟大妈得以保住了她心爱的葡萄藤、枣树、香椿、月季和花坛里的花花草草。她还保住了自家的一排正北房,还有东跨院的厨房和独立茅房。

说话间,就到了1966年8月,翻天覆地慨而慷。

六、丙午年

这一年,属马的人是本命年。我爷爷属鼠,他的好运气似乎已经用完了,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当然,他只是万众之一。

“五一六”声明发表了,在山西介休搞“四清”的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他决定回京“投案自首”。

他是在家中过完了66岁生日,我们浙江人的习俗,生日那天,爸爸要是吃上了女儿亲手做的66块红烧肉,可以保后半生平安。我爷爷的生日是在深秋,他在吃这顿不寻常的红烧肉的时候,心情一定是无比复杂、惶恐。

家里到处都被贴了封条,草木凋零,凄风苦雨,随时都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

大灾大难面前,考验猫智商的时候也到了。大黄,也就是博博,是1962年来到家里的,它被装在一个草帽里,是一只可怜瘦弱的小奶猫,还尚未断奶。它成了在我爷爷的养猫史中,最受他亲自精心照料的一只猫。他给它喂奶、擦药、治病、调营养,一年以后,这只大黄猫长成了南竹竿这一片的威武之师,它的硕大和霸道几乎出了名,传说它霸占了周围房顶上所有的母猫。三年困难时期,大黄依然享受着爷爷给它从外面带的“加餐”。他俩一起睡,无论在房子上打架多晚回家,它都会带着一身的土钻进爷爷的被窝。

大黄看透了红卫兵,这些“小将”只要一冲进院子,它就飞奔上树,等到夜深人静,再从房上下来,进屋吃饭。而另一只“鞭打绣球”的白猫因为经受不了这种狂轰滥炸,死于“迫害”。

1966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彻骨,胡同里飘落的枯叶在北风的吹拂下,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发出了呜咽一般的声音,红色的海洋吞噬了每一个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随波逐流及听天由命是唯一能做的选择。

12月4日的深夜两点多钟,我爷爷被抓走了。他是老地下党,非常镇静,他在卫生间里管女儿要走了身上最后的五元钱,被押上了一辆汽车。

后来,他回忆说,一关进去,他就被缴掉了眼镜和皮带,几道大门锁关闭之后,他就知道出不去了。

那一夜的113号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剩下我奶奶和姑姑她们,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第二天一早,大街上就贴出了“热烈欢呼揪出彭罗陆杨和‘四条汉子’”的大标语。

多年以后,文联的小杜(杜继琨)阿姨告诉我:“你爷爷被抓走以后,你奶奶找过我不下十次,来打听下落。你姑姑给陈伯达写信,没有下文。”

我爸爸那天因为去了唐山,所以没有看见父亲被抓走的一幕。这之后,他有两件事一直念叨,年夜饭绝不能出去吃,一定要在家里吃,1966年的除夕就是在外面饭馆吃的饭。还有,家里不能再养白猫。在他看来,这两样事对我们这个家是不吉利的。

专了政的院子,如同秋风扫落叶的阶级敌人,迅速就被革命群众瓜分了。我们家就剩下了一排北房,我爷爷原来卧室兼书房的窗户被新搬进来的那家人堵死了,终日不见阳光,只给留下了一扇北窗。厕所给我们留下了,但是厨房没有了,二合一,在厕所里做饭,同样,窗子也被封死了。

对面的翟大妈已经许久不敢来找我奶奶说话了,她在惊恐万状中看着我们院子的变化。当她得知我爷爷被抓、家被强占后,吓得心脏病都要犯了,这让她这么一个经历了两个朝代的人充分感受到了革命的残酷无情。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我们家是纯正的老革命,还是文化名人和国家的副部长,这个院子连周恩来总理都上过门,怎么瞬间就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亿万只脚了呢?余郎中显然要比她政治上成熟得多,他冷眼旁观着我们家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

不过,对于抄家,我爸爸说过一句很公道的话,他讲,闯进我们家的造反派很多,各种单位的都有,但是街道居委会的人没有来过,或许也不排除,他们对有官方背景的家庭下手比较谨慎。

目睹着我们家的每一次惊心动魄,战战兢兢的翟大妈都在暗自庆幸,她的院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抄过。她无时无刻不在祷告,有几次红卫兵已经上门来问住户成分了。

经过1964年的那场洗牌,翟大妈的院子颜色开始发生了变化。

余郎中的儿子是1949年前入伍的军人,是老党员,他长期在部队负责首长的后勤工作,他的那一身军装一下子就把这个院子染红了。

不止如此,翟大妈的儿子在工厂脱颖而出,又红又专的表现使他的出身变得不重要了,他被批准入党,并且加入了护厂的工人纠察队。

翟大妈的老伴也成了街道上香饽饽,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毛主席语录和革命形势的简报,都离不开翟大爷的这笔好字,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还有东屋的革命干部,夫妻俩都是革委会的红人,热火朝天的干劲让他俩连孩子也顾不上生了,家里的老人为此催了又催。

不管怎么说,战火尚未烧到翟大妈的院子,她的世外桃源还是很安全的。

七、时艰

余郎中在这场大风大浪面前,显露出他的江湖本色,表面上篤笃定定,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跟翟大妈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本来,他家占了西房,还想独占西跨院,翟大妈戒心骤起,西跨院支起了一个木梯子,可以上屋顶平台,那是翟大妈的宝地。以前廊子上是不晾衣服和被褥的,老四合院的人对晾晒文化很有廉耻心,这些事不轻易示人,所以,屋顶平台对于日常操持家务的人用处大了,平时晾晒,夏天还可以乘凉。余郎中当然知道这个的妙处,也知道翟大妈的用心,俩人胶着僵持不下。见了面客客气气,彼此都防备着,余郎中心里清楚只能智取,不能豪夺。

直到有一天,“破四旧”开始了,来势凶猛,摧枯拉朽。翟大爷捎回来的话说,这次要挨家挨户地检查。翟大妈看着我们家惨状,莫名地恐慌起来,她围着她的花园子转来转去,一筹莫展。原来,这里面有几株大牡丹,魏紫、赵粉、姚黄……云想衣裳花想容。

余郎中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上前搭话。“老姐姐啊,给挪个地方吧……”他手指了指西跨院,“回头再让人给刨了去,听说内务部街那边有家院里几十棵月季的园子活活被开水给浇死了。”翟大妈胆战心惊,像是看见了救星,无助地频频点头。她的老月季在东跨院,已经围起来了,不太惹眼,这几株牡丹倒是她的心病。

说干就干,余郎中早就规划起西跨院的土木工程了。

他对外宣称帮着翟大妈修理上平台顶的梯子,收集来废砖头,找来水泥,索性砌了一个梯子,翟大妈的儿子又从工厂找来了一根钢管做扶梯的护栏,这一下翟大妈上下可比原来的木梯子踏实多了。借势,两家人趁着傍晚擦黑,齐心协力将大牡丹移植到小跨院里,用围子挡上,跨院外面用破门板做了一道小门,虚了一道门锁,号称是两家共用,堆放破烂杂物的地方。

果然,这个方法让大牡丹逃过了劫难,也让两家人有了精诚合作的默契。

我年纪小,从唐山回到北京的时候,大牡丹早已不见了踪影,正房前的那块空地种上了丝瓜、豆角和牵牛花,盛夏时分,丝瓜的黄花、豆角的粉红花、紫色的牵牛花,交替着开放,在翟大妈的廊下像是垂下来的花窗帘。

入秋后,偶尔也能看见余郎中扛着两个大麻袋进了跨院,掩上门,在里面忙活半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给大牡丹施肥,大牡丹可馋了,如果肥料不足,第二年开的花就不饱满,典型的资产阶级富贵之花,属于“破四旧”的范畴。翟大妈把伺候大牡丹这活儿移交给余郎中,是正确的决定,她岁数大了,干不动了。况且,光是大牡丹要吃的肥料,在买块豆腐都凭票的年景,如果没点门道,是找不来的。

据说在那些年的谷雨时分,西跨院观牡丹,是翟余两家共同严防死守的大秘密,多一个人都不让知道。

这以后,翟余两家的秘密就越来越多了。

翟大妈家有一对紫檀雕花大柜子,是她娘家的祖传,她害怕有一天被砸被抢,就跑去跟余郎中商量。

余郎中进到她家堂间帮着出主意,翟大妈毕竟是有家底的人家,一堂间的硬木家具,虽说有的已经不成套了,看着还是早年间的好东西,那对紫檀大柜就更是显眼,不是一般的神气。

翟大妈是这院子的原户主,曾经的剥削阶级,算是个大目标。

余郎中给翟大妈出了一个高招,让她把家具打散了摆放,别像老规矩那样条案、八仙桌,一边一个太师椅,有些茶几、半圆桌等小件可以往里间和厨房里放,再堆上杂物,盖上一些不用的碎布,别太招眼。把原来的一些摆设都撤了,打包装箱,那些不合时宜的物件就别再拿出来了。

余郎中嫌堂屋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不够醒目,让把两边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花瓶拿走,然后从自己家捧来一个玻璃盒里装的蜡芒果,供在毛主席像下边,又跟翟大妈嘱咐道,回头再去找两个佛手,芒果的左右,一边一个供上。

被余郎中这么一收拾,翟大妈这个“封资修”的家瞬间革命化了许多。可就是那对紫檀大柜,我自岿然不动,愁人!怎么摆都是红卫兵一进来就会盯上的目標。

再后来,不知道这话是谁先说出口的:要不然先把大柜放到郎中家去吧,他家是西屋,光线比较暗,可以用柜子打一个隔断……翟大妈全家都表示同意了,还不落忍,怕给余郎中家惹上麻烦,考虑到毕竟是军人家属,想想红卫兵恐怕不敢轻举妄动。

余郎中也是爽快人,没过分推脱,就准备收拾一下给大柜子腾地方。搬这对柜子是个工程,翟大妈说自打进了这院儿,这对柜子就没挪过地方。好在两家都有青壮,大家齐上阵,总算是趁着院里没人的一个下午把柜子搬进了余家。

余郎中想出来一个妙计,把做隔断的柜子反过来摆,柜子的背面冲着堂屋,雕花门冲着隔断里面开,两不耽误。

余郎中的小孙女大了,总跟大人一起睡不方便,用铁丝拉上个布帘,正好给小姑娘隔出个单人小间。

从堂屋的效果看,柜子背面的木板形成了一道木墙,用来供上伟大领袖的像,外人不会太注意。

造反派们的确来过一次翟大妈家,进了屋东看西看,晃了几圈没准备动手的意思。余郎中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了,拿着自己儿子的军装,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用毛刷一遍一遍地刷……没多久,那伙人就走了。

余郎中看见翟大妈瘫在椅子上,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八、余家

余郎中救了翟大妈一命,他的金针在翟大妈的人中上扎了一针,翟大妈就回神了。

这个世界,有两种职业永远不会没饭吃的——厨子和郎中。

老话儿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靠手艺吃饭,不会错的。

余郎中的医术在南竹竿胡同的周边悄悄传播着。运动一起来,医院时常停摆,老大夫陆续被打倒,好大夫基本都靠边,不是被下放,就是派下乡。中医的私人诊所一律关停,像护国寺这样的老医院,以前大夫上门出诊也被取消了。

翟大妈的事情无异成了余郎中的一帖软广,不知不觉就有人开始求上门来。余郎中很谨慎,尽量找各种理由婉拒,他深知,在那个非常年代,招摇必定会惹祸。实在拒绝不了的,他一是坚持不收费,二是要看眼缘,路子不对、面相不好的人绝不沾手。

余郎中的儿子在部队干得是顺风顺水,有一位一同北上的老首长罩着,虽然不是吃香喝辣,也还是太平安稳。小余跟余郎中不是一个路道,憨厚老实,寡言木讷,在家里一切唯父命是从,不拿半点主意,父亲坐着,他站着,父亲说着,他听着。孝顺是老首长最为看中的优点,老首长对余郎中说:“就让你儿子跟着我吧,给我当半个儿子。”余郎中一直是老首长的私人中医,经常被接去诊脉调养,同时还是老首长的一个聊天搭子。“那敢情好,犬子交给您,我就一百个放心,您栽培他,提携他。”余郎中赶忙把话头接了过来。

老首长把小余安排在后勤部门,实际上就是贴身跟着自己,不招眼、不露脸,提拔也很迟缓,但是个稳当的肥差。老首长不看重小余的能力,看重的是忠心,还有对余家两代人的知根知底。

小余的媳妇,是余郎中亲自给说下的,他对进门儿媳妇的把关比政审还严,小余自己没主张。

余郎中的择媳标准别具一格,年轻、漂亮、有文化似乎都不是排第一的,能生养好像也不是最重要的。

我见到余家媳妇那会儿,她的女儿都要20岁了,她已是中年妇女,眉眼间看得出俊俏,穿着打扮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老派得很,一口清脆悦耳的京片子,举手投足有腔有调,衣服穿得有款有型,一字领的外套,配上几粒玻璃扣,露出粉碎花或小红格的衬衫领子,整个人透着鲜亮。我身边都是些爱打扮的上海阿姨们,而余家媳妇是北方气质上另一派。她身上有两样东西独到,她喜欢的小碎花,我也喜欢,可她穿出来的花衬衫,跟我姑姑和我妈妈她们是不一样的,有股子烟火气。另外,她的发式从来不留刘海儿,额头前利利索索,用发箍往后一箍或是发卡朝后一别,没有一丝小妇女的扭捏模样。

传说,余家媳妇比她老公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也有说是大五岁,女大五赛老母。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余家媳妇像姐姐。

余家媳妇在余家可是当家的,不是小媳妇,老余把家里的吃喝拉撒全权交给了她,小余也归她领导,余郎中深谋远虑,既给儿子找了一位媳妇,又给这个家找了个女主人,一举两得。曾有八卦说,余家媳妇是二婚,这在老余看来不是障碍,他们家要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阿庆嫂。

这位媳妇还有一个特点是在单位里不积极,上班基本不是在打毛线,就是在拉关系。当然,拉的都是对过日子有用的关系,比如朝内菜场卖鸡的,百货大楼卖毛线和卖布头的,小学校的校长及幼儿园阿姨,都是她的联络对象。

这一点最得余郎中的欢心,老余见不得一天到晚在外面风风火火跑的女人,像东屋那家的革命女干部整天不着家,冷锅冷灶的,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老余的心思就是要让儿媳妇把家打理好,把儿子和孙女照顾好,把自己服侍好。这对余家媳妇不在话下,翁媳俩一里一外配合得天衣无缝。

余郎中的孙女像妈,美人胚子,出落成标准的小家碧玉。早就不上学了,本来想参军,但老余反对她去文工团,说是他们老余家没长蹦蹦跳跳、吹拉弹唱的筋。小余托了关系就近把女儿安排在北京郊区插队,三天两头请病假回家。她心性安静,外面乱,躲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跟着爷爷读古文,看医书。

余郎中从来就不是新时代的人,他的冷眼是用来旁观的。比起局中人,他对这场天下大乱的来临,似乎更有准备。

九、乱世

就在余郎中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我们家走向绝路的时候,军队也开始动起来了。

突然一天,传来了一声炸雷:“老首长被揪出来了!”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接下去,老余的儿子几天没回家。

他们是悄声告诉老余的,神神秘秘,可是到了他的耳朵里,雷霆万钧,余郎中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了大半天。

革命形势发展得太快,余郎中深感力所不及。

儿子回来了,还好,只是集中学习,统一思想。老首长的事,没有殃及小余。还是老余平时教育得好,他关照儿子,不要在部队里显露与首长的关系,也不要随便往首长那儿跑,走动一定不要太勤,老首长吩咐下來的事情,要尽心尽力去办。盯人的眼睛多着哪,要做到别人在明处,咱们在暗处。

小余这个人,扔到人堆里也不好找,从长相、性格到能耐,即便是想让人心生嫉妒也不是很容易,平日里出头露脸的事,没人能想起他,老首长也从来不提他,至于他是不是老首长的人,这一站队很关键的问题,没有人关心他的思想动向。

翟大妈有过精辟的总结,小余这辈子能娶上漂亮媳妇是上辈子的造化,能生这么个漂亮闺女就是三辈子的造化。

余郎中听后,咧着嘴笑:“这孩子命好……”

我爷爷被关起来已经有一阵子了,最初的时候,他给家里写回过字条要衣物。

取:夏季袜子一双,布短裤一条(商场送来的太厚,夏天不能用)夏衍

带回(1)布袋一个(2)毛上衣一件(3)棉毛衫一件

毛衣如不能修补,请换一件,下次带来。棉毛衫已破烂,请换一件,下次带来。夏

……

这些字条是信使,告诉家里人,他还活着。

他在里面,家人在外面,还有那只老猫,都在顽强地活着,相互地等待。我爷爷进去时最担心的两件事都有着落了,怀孕的女儿生了孩子,黑帮的儿子也娶到了老婆,还生下了我。

余家听说老首长被放出来治病,可是遭了不少罪,腰都直不起来了。

一天,余郎中拎了一大包东西回来,把垂花门虚上,进了翟大妈的屋。一包白面,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肥肉馅,撂在八仙桌上,冲着翟大妈拱拱手:“老姐,劳驾您,包顿饺子,回头过您家来吃。”翟大妈二话没说:“得,到点过来,今天算是我家来亲戚,晚上吃馅儿。”

太阳一下山,下班时间,院里的人还未到家,来了一位戴着大草帽的老头儿,腰弯成快90度了,看不清脸,胡子拉碴。翟大妈看见迎出来,嘴里叨咕着:“快,我跟郎中说好了,帮着瞅瞅,在地里干活儿干的,一会儿回屋吃饺子,难得来一趟。”扭头就给送进余郎中家了,小余和媳妇在院里院外照应着,望了望有没有外人,小孙女在屋里帮着爷爷打下手。

翟大妈先忙活完家里人的饭,打发他们吃完,小辈不上桌,回里屋了。

正是吃春韭的好时节,翟大妈用花椒水调好猪肉馅儿,切好韭菜,拌上小磨香油,把醒的面揉好,揪成剂子,双手擀皮,一会儿工夫,一盖帘的饺子就包好了。翟大妈又调好稀面糊,把摘好洗净的香椿芽挂糊,炸了一盆香椿鱼,这是费油的稀罕物,自打1960年以后,翟大妈就再没做过。

饭做得了,翟大妈让儿子去西屋请客人过来吃饭。备好腊八蒜和陈醋,她开始下饺子,五个一下,五个一吃,是老翟家待客的规矩。最后再来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来客吃得很满意:“托我这腰的福,终于吃上老翟家这顿饺子,老余说,您的这饺子,京城难找第二家,果然啊,名不虚传,这年头难得吃到啊。”客人从八仙桌上座起身的时候,腰明显直起来了很多。

“不多留您说话儿,想吃您言语一声,再来。”翟大妈伸头看了一眼院里没人,马上吩咐儿子送客人走,静悄悄的,以免惊动其他人。余郎中一家没有出来送客,也没有过到翟家寒暄。翟大爷特别叮嘱儿子出了院,走岔路到小胡同里,僻静,离朝内大街的公共汽车站近。

这样的情形有过好几次,初冬时节,小余从部队食堂搞来一条大腔骨,包裹着偷偷地拎回家,让媳妇红烧炖上。晚上,天一黑,那位客人来了,戴着棉帽子,围着大围脖,把脸捂得就剩了眼睛一条缝,进到余家,约莫两个小时后,客人自己出来,悄声走了。

这位由老首长扮演的客人,官复原职了以后,说每次到这院儿里来都是看病兼打牙祭。余郎中的一手正骨绝活,没让他成了一个瘫子。解放前,老首长做过地下工作,化装和甩掉尾巴的经验这回又都用上了。

小余摊上好事了,毛家湾看上了他,要他去管后勤。余郎中知道后,坐立不安,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他准备找小余严肃地谈谈:“儿子,这风头,咱不出,咱家在南方的底儿经不起查,提干就要调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美差,抢的人多了。小余有一位湖北籍的同事能说会道,整日忙着积极争上游,北京人有一句难听话就是形容这种人的:吃屎都要赶上泡热的。

老余的意思是让小余把这个机会让给这位“九头鸟”。小余听父亲的话,跟领导说,自己不上台面,见了副统帅,手脚冒汗,说不出话来,怕误了事。领导一看小余的这副麻绳提豆腐的窝囊样儿,扶不起的阿斗。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决定让小余改做外围,派“九头鸟”进毛家湾,从里面开出需要的单子,小余负责在外面按要求备好货送进去。

一时间“九头鸟”得意的呀,嘴上一天到晚,不是挂着林副主席长,就是叶主任短,像找到了再生父母。

不承想,温都尔汗掉下的一架飞机,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我爷爷在监狱里得知这一消息,敏锐的嗅觉,让他感到外面的政治空气将会发生变化。

有消息说,如果林彪不垮台,我们全家要从北京销户,流放外地。

小余因为没有进到毛家湾,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九头鸟”被打入冷宫,从此不见踪影。

老首长停止了审查,允许出来走动了,靠边站。

十、老猫

我爷爷的判断没错,林彪事件以后,又通知家里可以给他送衣物了,人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隔过年,通知可以探监了,全家喜极而泣。

探监回来的那天的深夜,我爸爸听见,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痛哭失声……我们浙江人有一句话:一块饼搭一块糕,我觉得用来形容我爷爷和奶奶是再贴切不过的。

我在很晚才知道,我爷爷被抓走后,我奶奶也被抓走过,时间不长,估计是造反派从她嘴里实在是挖不出来关于我爷爷的材料,她的确是不知道,我爷爷是不会告诉她很多事情的。

那些天她是怎么过的?是个谜。

放回来以后,她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她晚年精神抑郁的开始。

接着就是七户人家来抢占我们家的房子,把我奶奶轰到了她自己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后来的日子,她与这些抢她房子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一直活在巨大的恐惧里。随后,儿女先后被下放,就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守着老宅。

我们家被断了自来水,我爸爸请他留京的一位同事老金叔叔,每周来为我奶奶从公用水管打水、挑水,储在一个大水缸里,用上一个星期。冬天把暖气也给停了,我爸爸要教会我奶奶生蜂窝煤炉子,对我奶奶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南方的人,学起来并不容易,最令人担心的是煤气中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们家这粒完卵,能从这场浩劫中得以幸存,就是靠我奶奶在惊吓、折磨、恐惧和孤独中支撑下来的。

我奶奶是一个没有单位的家庭妇女,她连拿生活费的地方都没有,我爷爷的工资停发,存款冻结,就断炊了。我爸爸说起来总是怪我爷爷当初想得太简单,无产阶级专政横扫一切,我奶奶连基本的生活来源都被剥夺了。

革命者做出的牺牲,往往是要一個普通人来承受。我爷爷在狱中留下的“‘文革’日记”里多次提到:“对不起妻子,儿女……”

我奶奶的脆弱心灵就在这风雨中飘摇了十年。她年轻时,对我爷爷的爱称是日语的“猫”,此时,我爷爷只能给她留下一只老猫。

大黄博博是我们家的功臣,它还是每天一早跳上枣树,蹿到房顶上,那是它的领地,家已经被人占了,可是屋顶的领导权还掌握在它手里,这方圆几条胡同的母猫也是归它统治的。它在房顶上溜达、睡卧、躲藏,待上整整一天,等下面安静了,再从树上下来,回家吃饭。

大黄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它是我奶奶唯一的亲人,俩人相依为命,再晚回家,我奶奶也会给它准备一口吃的,和它说说话。闹猫时节,大黄有时候几天夜不归宿,我奶奶着急了,等它到夜里,当大黄拖着又脏又臭的身体一头撞进家门,冲向饭盆的时候,我奶奶会爬起来,嘴里埋怨着它,给它拌拌饭,擦擦毛,大黄理也不理,一头扎进饭盆里,吃饱了,又窜出去找母猫恋爱了。只要是看到一眼大黄,我奶奶的心里就踏实了。

哪怕是最绝望的至暗时刻,我奶奶和大黄也是坚信我爷爷会活着回来的。一家人就这么死守了八年零七个月。

大黄是陪着我长大的,我当时从苏州接回来的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坐在大黄身上骑大马,结果,被跳蚤咬了一屁股的包。大黄体大力不亏,是我爷爷给它打下的好底子,它是牛奶喂大的。我爷爷说,猫的肠胃功能天生有缺陷,他母亲传授的经验是要喂乌药。大黄小时候怕冷,就钻我爷爷的被窝,和他同睡,有时候把被子弄得很脏,可是爷爷高兴,说:“人猫友谊万岁。”

1972年9月以后,先后有过五次探监,每一次家里都要紧张地忙活一阵,大家都想给爷爷带最好的东西,那时候,买什么都要凭票,物资不好搞。

我奶奶熬了一锅火腿老母鸡,将清汤滗出来倒进玻璃瓶装上。我爸爸好不容易买到中华烟,掰掉过滤嘴,塞进大前门的纸烟盒里。

我们祖孙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府学胡同的卫戍区接待室里,时间偏后,要到1974年、1975年,我五六岁,从唐山回到北京了,我大概去过两次。

我记忆最清楚的是在一个冬天,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探监,1975年2月9日,我奶奶穿了一件棉大衣,头上扎了一个三角巾,我姑姑穿了一双老式的棕色麂皮系带棉鞋,他们手里拎着带去的东西,领着我们小孩子。

一大家子人走进胡同里的一个大灰门前,只见大门上的一个小窗口,拉开了,露出了一双警惕的眼睛,问明来意,放我们一行6个人进去,然后被带到了一个中间放着乒乓球台子的房间,拄着双拐的爷爷被一个军人扶着进来,大家围着乒乓球台子坐下,大人们用上海话开始交谈,我们小孩子玩起了爷爷的拐棍。

我爷爷有了消息,人也见到了。我的爸爸和姑姑也陆续从干校回来了,我奶奶的生活总算是安定了一些。

这一年的6月3日,我爷爷被送至秦城监狱,直到这一天,他才算是正式入狱,这是问题要解决的前兆。

7月12日清晨,宣布我爷爷解除“监护”,关了这么多年,我爷爷的语言表达出现了障碍。

我爸爸说,要给爷爷先吃清淡的东西,慢慢恢复他的胃功能,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不能吃得太油腻,大鱼大肉会让肠胃受不了。

迎接他的家,已经破败了,经过这番折腾,家徒四壁,几件不成套的红木家具散落在凌乱的客厅里,也就是爷爷回来后睡觉的地方。我奶奶房间隔断上糊的高丽纸破烂不堪,家里不成样子。

大黄猫博博病了,从6月底就不吃不喝了,一直挺着,它像是先知,预感到老主人要回来,它坚持等,要见最后一面。

我爸爸记述:“7月12日中午,老头回来,博博已经站不起来。后腿不能动了,靠两只前爪,爬到老头坐的藤椅下,望着老头,父亲十分难过,到了半夜博博就去世了。”

一代屋顶的霸王,黄猫博博,1962—1975,卒年13岁。

十一、冬天

翟大妈家的大黑猫趴在屋脊上,悠闲地听着远处的鸽哨声,一阵一阵的,很悠长。夏天没完没了的蝉鸣,大黑猫早就听烦了,眼瞅着狗尾巴草开始打籽了,大黑猫知道,秋天要来了,冬天也不远了。

北京的冬季总是那么令人揪心,一过了夏天,秋天只是过场戏,一切都像是为冬储在做准备。

大黑猫一天的日子,不是在翟大妈的屋顶平台上乘凉,就是躲在屋脊的草丛里,用一双黄黄的亮眼睛观察着院子里的状况。它跟我们家的大黄比,资历尚浅,它没有大黄威风凛凛,却很慵懒,很神秘。

我爸爸一说到黑猫,就要把英国人拿出来批判一通,因为英国人有说黑猫不吉利。翟大妈的黑猫吉星高照,门对门住着,我们家的院子已经被彻底革命了,差一点家破人亡,而三世同堂的翟大妈家依然过着太太平平的小生活。

所以说,这只黑猫是屋顶上的幽灵,它护佑了这座院子的祥瑞,我认为,我爸爸内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他坚定着要养一只黑猫的决心。

我爷爷回来的消息像一股暗流,涌动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缝隙里,我们邻里之间的关系微妙地变化着,在任何时候,人性都是一样的,看似平衡的关系随时都会发生倾斜。

雪里蕻上市了,一年一度的腌咸菜季节到了。翟大妈一大早起来就去排队,买了好几大捆,用小孩儿的竹婴儿车给拉了回来。她忙得没工夫做中饭了,把烙饼切成丝,简单炒了一个洋白菜素炒饼,填饱肚子。

开始择菜,在公共水池用大盆洗菜,然后,把雪里蕻用菜梗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准备拿到屋顶平台上去晾。

我下午没事干,溜出院子,跑到对门去找大黑猫。翟大妈看见我,忙说:“正好,丫头,帮奶奶拿着小板凳,咱娘俩上平台上晾菜去,猫在房上呢……”翟大妈抱着一大盆雪里蕻走在前面,我拿着小板凳跟在她后面,上到平台上,秋高气爽,正是晒菜的好天气,大黑猫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正香,见我们上来,也没动弹。翟大妈把一捆一捆的菜搭在竹架子上,我帮她从大盆里递。一会儿工夫就干完了,翟大妈坐在小板凳上喘口气,我蹲在地上逗大黑貓玩儿。

翟大妈去小卖部买来腌菜的粗盐,然后把腌菜缸刷洗干净,搬上平台,支起一块砖头,倒过来滤水控干。等着雪里蕻菜吹干了,就一层菜一层盐地码在缸里腌上,菜上面再压一块大鹅卵石,这两块鹅卵石是翟大妈的宝贝,年年腌菜,浸透了咸盐。翟大妈家每年要腌上两缸,能吃一冬天,开春,翟大妈还要继续腌芥菜疙瘩。

她招呼我:“闺女,回头腌好了,你奶奶想吃,就上我这儿来拿一碗走,雪里蕻炒黄豆,香着呢,你奶奶可爱吃了。”

我们南方的雪菜腌出来,老的偏黄,嫩的翠绿,跟北方的雪里蕻不太一样,翟大妈腌的颜色重,我们家吃着都觉得太咸。满人讲老礼儿,总会客气一番。

正赶上,余郎中也进到西跨院来给牡丹修枝,他跟翟大妈絮叨了几句牡丹施肥的事,他看见平台上我和大黑猫了。

转身回屋拿来一包点心递给翟大妈:“上护国寺,买了蜜三刀,给孩子吃……”

余郎中家晚上要吃炸酱面,余家媳妇买了生黄酱和肥肉丁,要来跟翟大妈学炸酱。翟大妈的规矩,生黄酱一定要先蒸熟,然后用油炸之前,热油里先要炸几粒八角,这样才能去豆腥气。余家媳妇按照翟大妈说的一步一步地学,葱姜炝锅,炸酱,煸肥肉丁,油汪汪的一大碗酱就做成了,余家媳妇开始和面擀面条:“大妈,今晚上一起吃吧,您累一天了,我做出您家那份,足够。”指指我:“这丫头,也别回去了,一起吃呗。”她干活可麻利,说话工夫,用刷子把三根黄瓜刷得干干净净了。

翟大妈跟余家不客套:“行,我不做了,今儿跟你们吃。这孩子就算了,他们是南方人,不爱吃面条,她家里人不让孩子在别人家吃饭,我给她吃蜜三刀……面,我可是要吃锅挑的啊!”

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在邻居家吃饭,吃百家饭,是野小囡。我吃过翟大妈家的饺子,是她下好了让儿子给我们送过来的,我爸爸说翟大妈的饺子是他吃过的饺子里最好吃的,我爷爷从不吃饺子。

翟大妈家的零食,我倒是常吃。铁蚕豆,吃多了肚子鼓鼓胀。山楂下来后,她会做红果烙。她特别拿手的是蒙古族的奶酪,牛奶煮熟后用白酒发酵,在自制的铁皮烤箱里烤。她家的这个土烤箱是她儿子在工厂用废料做的,翟大妈最爱用烤箱烤白薯。

我妈妈从唐山回来探亲,掀起了一阵自制西红柿酱的小高潮,最紧俏的是医院里的葡萄糖瓶,她是大夫,手到擒来。把西红柿烫了,剥皮,去籽,往瓶子一点点挤,盖紧橡皮塞,插了一个注射针头,用高压锅高温加热消毒。

这种西红柿酱可以用来做罗宋汤。翟大妈学会了,做她的传家菜——西红柿炒肉片,关键是要把西红柿酱炒出沙成茸,不能有籽出水,炒出来的里脊肉片都要包裹上西红柿酱,才算是成功,这道菜绝对不能勾芡,我妈妈没有学到家。

翟大妈的孙子一吃这个西红柿炒肉片就嚷嚷,海参不如大虾,大虾不如炒肉。海参,那年头对大多数人是传说,大虾一年也见不着几回,当然是炒肉最可亲可近啦!

我爸爸和姑姑合作做起了香肠,他们托亲戚从上海买来了肠衣和手动绞肉机,一家人管住嘴,攒足了肉票,做成香肠,挂在廊子里风干。

有一天凌晨,我爸爸不到五点就骑车出门了,傍晚才回来,扛了一大麻袋的土豆,他是辛辛苦苦从郊区搞回来的。我姑姑留过苏,很爱吃土豆,她会做各种土豆的菜,包括西餐的奶汁烤土豆。

运动到了最后一两年,老百姓的生活已经跟外面的政治动向两层皮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都是上班表表态的事情,跟老百姓关起门来过日子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就连翟大妈院里东屋的革委会夫妇,也不满嘴革命口号了。他们准备生孩子,女的挺着大肚子在人前人后晃来晃去。

我爷爷仍是戴罪之身,院门外还经常有监视我们家的人,他不能多出去,更不能去看朋友,这会连累别人,也有串联的嫌疑。

我爸爸和齐燕铭儿子小鲁叔叔,一起用自行车驮着我爷爷去澡堂子洗澡,修脚。

我爷爷被逐出了社会生活,远离了政治核心的旋涡,过着一个普通老人的平常生活。他每天在家里负责帮我奶奶记菜账,替我爸爸管理一下我这个小孙女,跟曾经的位高权重相比,手中的权力少得可怜。

他想吃月盛斋五香酱牛肉,我姑姑跑去给他买回来,一吃,这牛肉渣完全不是原来的味道了,我奶奶说,炖牛肉的原汁都被月盛斋的老板娘坐月子喝掉了。

霜降一过,大白菜上市了,冬储大白菜可是一件大事情,翟大妈家的小竹车成了抢手货,这家借完那家借。北京人吃白菜有讲头,圆帮的剁餡,青口的炒菜,还留出激上一缸酸菜的量。翟大妈的平台上晒满了白菜,蔚为壮观。

没在北方待过的人,不会理解,北京人为了这冬三月,可谓是拼尽了全力,不过就是“温饱”两个字。

马上就到了煤铺最繁忙的时候,挨家挨户都拿着煤本排队买蜂窝煤,订好后,煤铺的平板车把煤送到院门口,全家齐动员,搬煤、运煤、码煤,家家的廊子下都堆满了蜂窝煤。

我们家的劳力少,平时只有爸爸,我姑姑家住在永安里社科院学部宿舍,一到要搬煤,姑父会来家里支援。我人小,每次也可以搬个两三块,我爸嫌我把衣服弄脏了,还得他给洗,净添乱。

安炉子、装烟囱又是一个大工程,是老金叔叔来我们家帮忙,和我爸爸两人装上的。

冬天来了,晾出去的衣服和被单,瞬间成了硬邦邦的冰柱,被刀子一般的西北风吹得相互撞击。

我妈妈怀着小弟弟,预产期在春节前后,这将是我爷爷回家后,唯一见到出生的第三代。

十二、地震

翟大妈说自己做了一辈子饭,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她早就有孙子了,比我大几岁,她的儿媳妇也是老北京人,娘家住在西城,两头跑,经常带小孙子回娘家住,不太见得着。

翟大妈每天的重任务是晚上的那顿饭,一家五口人的饭,还要做出老伴和儿子第二天中午的饭盒,工作量不小,小孙子正是身体抽条的时候,不能亏了嘴。

每天早上,老伴和儿子都各自带着一个铝饭盒上班去了。翟大爷工作的街道办事处门房管熥饭。儿子的工厂有食堂,职工的饭盒可以放到蒸屉去热饭,自己带饭经济实惠,比食堂的饭好吃。翟大妈的小孙子出生的时候,她特地多包了一饭盒饺子让儿子带去分给班组的工友,每人拣俩吃,这在当时就算是请客了。老北京是礼仪之邦,逢年过节,饺子开道,面子最大。

翟余两家经过了这十年的磨合,混得跟一家人似的。余家媳妇会做缝纫,又跟百货大楼的售货员熟,常有实惠。翟大妈的中式斜襟袄,外面的裁缝都不做了,余家媳妇把翟大妈一年四季的衣服都给包了。天一凉,翟大妈习惯在外头罩一个毛坎肩或者长毛衣,余家媳妇也织好了送过去。她是打毛线的高手,平针、元宝针,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织法啦。

翟大妈冬天脑门儿怕凉,以前是在额头上箍一块丝绒的抹额,后来,不敢这么戴了,怕别人看见揭发她是地主婆。余家媳妇脑瓜灵活,创造性地用元宝针织了一个有松紧的“包头”,给翟大妈御寒。

余家媳妇给她女儿织的阿尔巴尼亚针毛衣成了这条胡同里的流行风向标,可是我姑姑嫌弃她的配色,小市民的俗气。

余郎中家的经济状况是街坊四邻里最好的,他家不仅有家底,有收入,还有给人看病送的礼,最重要的是小余在部队搞后勤,家里没断过荤腥,别人家吃带沙子的糙米饭,他们家有东北大米或小站稻;别人家吃黑面,他们家吃富强粉,别人家吃带鱼尾巴,他们家吃大中段。他们家过节有人送点心匣子。西红柿刚在市面上露脸,他们家就能端上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票证时代,有钱还不是第一位的。翟大妈跟他家比,就差着荤腥,余家通人情,隔三岔五总会给翟大妈送一袋面粉、几条带鱼、一包饺馅和几斤排骨。翟大妈全都不客气地收下,但没听说再提紫檀大柜搬回来的事。

余郎中就好收红木家具和中医古书,那几年他趁着破四旧抄家的机会,没事就去委托商店和旧书店转悠,收益颇丰,家里的摆设越发“封资修”了,居然还淘到一个德律风根的收音机和一个圆头圆脑的电冰箱,是这条胡同里最早实现现代化的人家。

跟他们两家比,我们家是牛鬼蛇神,日子过得最是紧紧巴巴,我爸妈因此养成了省水、省电、省煤的抠门作风。直到我爷爷补发了工资,家庭财政才扭亏为盈。

自从我爷爷回来后,我奶奶整个人都像是绷紧的弦突然一下子松开了,精神头越来越不济,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怪念头,我爷爷跟她,俩人已经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了。

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她早上起来梳头发的时候,还保留着老习惯,肩上要搭一块梳头的布,我奶奶用的东西,色彩都很讲究,这块布也是她早年从日本带回来的。她对自己的头发很精心,慢慢地、细细地梳,一根一根长长的白发掉落在那块青灰色的衬布上。

我爷爷对这种状况是无言的,他心里清楚她病了。我奶奶本来就不够坚强的神经,在经历了这场劫难后,彻底被击垮了。

严冬是漫长的。

我爷爷悲痛欲绝地等来了周恩来去世的消息。他给新出生的孙子起名“翔”,取自“翔宇”。

多事之秋,总是伴随着天灾。突然,传来唐山地震的消息,我妈妈带着刚出生半年的弟弟就在唐山,接下来的几天得不到他们的一点消息。

爷爷以前的那间屋由我们一家住,当年从上海带来的那套法式桃花心木贴片家具,给我爸爸妈妈结婚用了,我爸爸很珍惜这套家具,床的棕绷坏了,他总是自己动手修。这次,我爸爸把大床支起来,做成一个防空洞,让我们第三代的几个小孩儿睡在里面,还在里面放了水和巧克力,及家里腌的咸鸡蛋。这样,万一房子倒了,我们压在里面,一时半会不至于饿死。

我姑姑一家因为是住楼房的顶层,更不安全,所以也搬过来了,全家人挤在一起,我爸爸睡行军床,我姑姑睡两个樟木箱子拼起来的“床”,我姑父睡在我爷爷的老红木书桌上,我爷爷借用“批判孔老二“的语言,说他是“克己复礼”。

居委会入户动员,号召家家户户在院子里搭抗震棚,一时间,木板、塑料布、毡子成了紧俏物资,院子里的空地全被各家各户的抗震棚占满了,大姑娘小媳妇在棚子里叽叽喳喳,交流着用白棉线钩桌布,用玻璃丝编水杯套,仿佛地震这件事就没发生过。

唐山终于有信儿来了,我妈妈和弟弟安全地逃出来了!

“具体情况是今天上午小丁的朋友陈月梅从赵各庄托北京支援灾区的汽车司机带来给她家族的一封信,信是在仓促中写的,内容叫她家里转告旦华,小丁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但一时还不能回京。”(夏衍致袁家1976年8月6日信)

陈月梅是印尼华侨,我妈妈在唐山的好友。

7月28日凌晨,我弟弟醒来要喝奶,我妈妈起来给他灌奶瓶,就在把他抱起来喂奶的那一瞬间,靠床那片墙塌了下来。我妈妈从来都是最宠儿子的,大家都说母子俩是“生死之交”。

全家开会决定,家中老老小小不能这么集中在一起,大人们照顾不过来,要兵分两路。我姑姑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和我去上海“避难”。我爸爸和姑父留下来,在北京照顾我爷爷和奶奶,我爷爷没有“解放”,不准离京,我爸爸还要做着我妈妈和弟弟回京的准备。

“今日下午三时,冰冰和沈翔从赵各庄搭来北京的运氧气的汽车,平安回家,大小均安,冰冰在地震时住房墙倒,臂上稍被石块击伤,现已痊愈。沈翔一切都好,只是在露天帐篷住了半个月,黑瘦了一些。”(夏衍致袁家1976年8月12日信)

听说,部队老首长官复原职了,而且还掌握了更大的军权。

小余随即被叫回了部队,地震期间也没见他回来过。

翟余两家的体力活都是翟大妈的儿子带着工友操办的,他们搭的抗震棚比任何一家草台班子搭的都结实、牢固。

余家媳妇里里外外张罗着,忙着给工友们准备酒肉饭菜,这让翟大妈轻松了许多。

秋风起……

于无声处听惊雷!

“三公一母”被抓起来了!我爷爷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几天以后的半夜,小余才回了一次家。

十三、黑帮们

文艺黑线上的牛鬼蛇神们陆续获得了自由,补发了工资,他们旧习难改,又开始出来走动,呼朋引类。

这些人,个个都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当年,他们在上海是时髦的,在重庆是先进的,在延安是摩登的。如今,九死一生之后,仍然是新潮的。

吴祖光父子是我们家的常客,他们知道我爷爷放出来以后,就不避嫌地上门看望了。当初,我爷爷置办这座四合院时,家里的红木家具都是吴祖光帮着买的,他是京城的路路通。他进门站在我们破败的客厅里,指着孤零零的一个博古架说:“这应该是一对,怎么就剩一个啦,另一个呢?哪儿去了?”谁也答不上来。

吴钢穿了一件稀罕物——羽绒服,吴祖光第一时间要向我爷爷隆重推荐,新材料,轻薄暖,比棉猴强出百倍。吴欢是大力士,我们家有要出劳力的活儿,他就被爹妈派来帮忙。

黑帮们相互依赖,抱团取暖,黑帮只能靠黑帮,及其子女。我小时候,总是生病,一个月至少要扁桃体发炎,高烧一个星期,我上医院看病,都是我爷爷的黑帮老友在医院上班的孩子帮的忙,其中,我记得最深的是廖沫沙的女儿陈晓云,她是医生,我一发烧就去找她。

黑帮们是对新鲜事物反应最敏锐的一群人。

发还了一批抄家抄走的黑胶唱片,他们就忙着买来了一个小灰箱子形状的唱机,西方古典音乐和中国传统京戏又都回来了,轮番登场。发还的外国画报上有比基尼三点泳装照,我看不懂,就去问小鲁叔叔,这些人在干吗?小鲁叔叔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复我,我却自言自语地找到了答案:哦,她们在检查身体……

高压锅很流行,家家都从上海托人买,我姑姑用它炖罗宋牛尾汤,胡考张姨家用它烤咸面包,我爸爸用它研发烘糖炒栗子的方法,烘之前先要用蜂蜜水把洗干净的生栗子浸一浸。

华生电风扇是上海的紧俏商品,我们家迅速搞到一台,夏天中午吃饭很热,我爷爷总是打开电扇,把饭碗里的米饭一边翻松,一边对着电扇吹。

我姑姑带着我们从上海回来后,她开始把女儿当洋娃娃打扮,双排扣的苏格兰格子外罩,荷叶边的白衬领,再配上一双丁字小皮鞋。

上海那边流行假领子,这股风吹到北京,百货大楼的布头被一抢而空,臭美人士们每天变换着脖子上的各色领子。

那时候,我爸爸是最能干的,他的朋友遍天下。小董叔叔,我爸爸說,他跟鲁迅同名,叫“树人”,那更是一位能人,他居然给我们家找到了一张牡丹电视机的票!当那台9寸黑白电视机搬进院子里的时候,我们家的感觉不亚于翻身得解放。

吃,是这群老饕的永恒主题。

齐燕铭跟我爷爷是哥们儿,他的儿子小鲁叔叔跟我爸爸是哥们儿,小鲁叔叔的儿子齐峰哥哥带着我一块玩,两家是三代人的交情。

小鲁叔叔家有蒙古族血统,擅长吃牛羊肉。有一次,他们带齐峰和我去东风市场,也就是王府井老东安市场,到东来顺吃涮羊肉,爸爸让小鲁叔叔点,说他是最会吃的,小鲁叔叔点了上脑。我不懂什么是上脑,就问他,他用手剁着自己的后脖梗子:“就是这儿,这儿的肉最好吃!哈哈……”

被关牛棚、下干校那会儿,黑帮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在脑子里精神会餐,偷偷烫一碗从北京带去的油炒面,心里却把过去东安市场里的各种美食想上一遍,也算是聊胜于无,满足了味蕾。

就算是把名字改了,东风市场依旧是饕餮者的天堂。一毛四分钱、一两粮票一个的大肉包子,是南味的,肥油都浸润在发面的包子皮里,一口咬下去滋油,过瘾!像这样好吃的包子,在北京城里,还有玉华台的笋丁包子、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冬菜包子。柳泉居的豆沙包和丰泽园的银丝卷也是最好吃的面食。

吃完了肉包子,再要吃一碗草莓烙。还有更好吃的奶油炸糕,牛奶裹着鸡蛋、面粉,炸出来金黄的,蘸着绵白糖吃。最后带上一包萨其马才能回家。

牛鬼蛇神拿到补发的钱,就去改善生活,吃西餐是必选项目。东风市场的大地餐厅是普罗大众物美价廉的西餐。金鱼胡同的和平宾馆在一座花园四合院里,和崇文门新侨饭店六楼的法式西餐同属于高消费。我最想念,动物园莫斯科餐厅的树根蛋糕,以前的树根是俄罗斯的肥美人,胖乎乎、圆滚滚,一层卷一层的巧克力奶油,中间的奶油芯子特别肥美,树根蛋糕铺满了奶油花筒挤出来的花条,最上面有一朵粉红色的鲜奶油玫瑰花,最早的时候,怕玫瑰花塌了,奶油软撑不住,里面做了一个巧克力面球托着,后来面球没有了,就成了花瓣儿矮小的月季花。我们会把吃不完的奶油花留在一个饭盒里,第二天早饭,夹着切片面包吃。

离我们家最近的是东单的春明食品店,那时候改名井冈山食品店了。那里的西式食品最多,小泥肠很出名,小圆面包、辫子面包、果料面包、万年青牌黄油和酸黄瓜等,都是家里常买的。每次去,货源有限,要排很长的队。

臭老九们是最擅于苦中作乐加穷欢乐的,其实,他们只是在重压的夹缝里,恢复了一点人的正常生活,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霾,还远没有散去。

余郎中的态度代表着社会上的风向指数,他仗着自己儿子的势力,把他们家祖宗八代包装得从里红到外。他打心里就不相信,像我们家这种被无产阶级革命定性的文艺黑线修正主义分子,还会有平反的那一天。他看着我们家一天一天地变化,不舒服,也不服气。

我们家从来不会去找他看病,中医讲医缘,他跟我爷爷是两股道上的人。

十四、曲终

冬天过后,春天的脚步总是特别迟缓……乍暖还寒。

西屋的魏家姐姐终于相亲成功,要结婚了。她因为母亲的病耽误了几年,老北京人家对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特别在意,如果过了25岁,那简直就是要当废品处理。魏家姐姐已经23岁了,危机四伏,他们家没少找人张罗,总算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个家住祁家豁子的小伙子,对了脾气。翟大妈得知,一撇嘴:“不是城里的。”翟大妈口中的“城里”是指四九城,她当年给她儿子找对象定的标准,一必须是“城里”的,二不许找南城的。

我对很多老北京规矩的知识的了解,都来自于翟家。魏家不是老北京,也是从城外搬进来的,所以不在乎这套老礼儿,高高兴兴地嫁女儿。那些年,大家送礼,无外乎就是搪瓷盆、暖瓶、镜子之类,我们家随了份子。

翟大妈已经七十多了,明显老态了,腿脚也不像以前那么利落了。她老伴也从街道退休了,他最近迷上了养金鱼,翟家早年间有一口石雕的大鱼缸,多年搁在角落闲置不用,翟大爷洗出来,买来鱼苗和水草,过起了老有所乐的生活。每天又是沤水,又是买鱼虫,鱼虫是门学问,浮动在水面的深红色是鱼虫最新鲜的时候,喂下去,金鱼张着大嘴吃。等到一泛灰,一潭死水,鱼虫就是死了,很快水就会臭,不能再喂鱼了。

翟大爷的金鱼养得很专业,他挑选的小红帽是我最喜欢的品种。

大黑猫不吃金鱼,它的娱乐活动是下爪子捞金鱼,金鱼被它捞出水在地上翻腾的那一小会儿,是大黑猫最有乐趣的时候。翟大爷想出了对付它的办法,在大鱼缸上罩了一块铁丝网,四周围沿着鱼缸箍上。大黑猫为此很生气,半个身子趴在了铁丝网上,吓得金鱼都潜入了水底。

院子里又栽了一棵石榴树,艳阳的六月,开出来火红的石榴花。翟大妈家风水旺,养什么都好,种什么都活。

我爷爷开始着手准备解决我家的住房,他的问题已经明朗了,可以找一些老朋友、老上级帮忙,逐步实施,不至于像过去那样束手无策了。

余郎中一家继续走在“代代红”的康庄大道上,小余作为老首长的心腹嫡系得到了步步高升的提拔。老首长是知恩图报的人,他对在“文革”中照顾过自己的翟家,也给予了关照,翟大妈儿子的工厂跟老首长有间接的关系,她的儿子业务出众,在动乱中护厂有功,很快就被任命为副厂长。

春暖花开的到来,是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大家的心气一下子顺了,劲儿都往着奔小康一处使。

翟大妈院子的东屋夫妻俩成了“三种人”,在运动中揭发批斗,几乎整遍了人。他俩如今灰头土脸,唉声叹气,两人完全“坨”掉了。他们的小孩儿,因为这个原因没有托儿所接收,最后,还是求余家媳妇找关系入的托。

余家的孙女跟上了学英语的大潮,抱着《英语九百句》学,每天还在听《许国璋英语》。她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躲在家里念古文,余郎中说了,读不好古文,就学不好中医,他家积攒下来的古醫书成了老余孙女的教科书。她爷爷教她把握人体经络,把从不示人的金针和正骨绝活悉心传给了她。

我们家终于在我爷爷的努力下,找到房源,要搬家了。

爷爷急切地向上海的袁家二姐及众侄子女发出了热烈的邀请:“……我们全家都欢迎二姊来京一叙,但又怕她辛苦,特别是今春病了一场之后,她第一次坐飞机,最好征求一下医生的意见,我们的房子(北京市朝内北小街四十六号)正在修,二十日完工,这样,二十六日总可以搬进去了,二姊如住北京饭店不习惯,住我们家里完全可以。玲华回美后,由旦、宁送她上海也是没有问题的,一切要看她的健康情况而定。”(1978年9月12日)

后 记

我们家走了,搬离了在南竹竿胡同住了22年的院子。我爷爷过上久已盼望的三世同堂的晚年。

余郎中家也搬走了,据说搬得很远,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他的孙女更是远走高飞,成了最早出国的一批人。刚一改革开放,余郎中就跟他在海外的兄弟接上了关系,这是他在过去极力要回避的。他孙女分批带走了余郎中收藏的一屋子红木家具和所有的古医书,包括那两个紫檀大柜。据说,她的医术在国外超群,赚了大钱。

翟大妈家跟我们没有联系,断了消息。

90年代,南竹竿胡同及这两座院子都已拆了,南小街上那一片楼房林立。

2018年9月2日于北京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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