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沛
去屠场的路并不长,但它们走了很久。一群牛低头前行,土色的、花斑的、黑黝黝的,像一片古怪的被服,铺在镇子里那条显眼的大街上。
一幢幢建筑,饱含几何纯粹的直角、斜角和平面的轮廓,高大而假。不知为什么,四周竟空无一人,门窗形同虚设,仿佛从未打开过。
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天空无事地蓝着。牛群向屠场缓慢移动,没有哪头牛抬抬头,或者喷喷鼻子,唯一的声响,是沉闷的蹄音。
许多年前废弃的路灯仍原地站着,好像永远在坚持和忍受什么。世界的真相是:衰败的事物似乎比正在怒放的花朵,更接近永恒?
一双双大眼睛,充满我们通常所说的孤独和寂寞;头顶的双角,像一对曾经被国王所用、但早已生锈的古刀,依稀还保留几分可怜的尊严:这就是我偶然路过看到的牛群。
它们走过来,它们走过去,它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影子。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很简单。一线轻微的灰尘飞动,飞动又落下。
有几只鸟习惯性地停留在电线杆上,怪懂事地望着牛群,望着群牛的脊背。对那片宽阔、沉着的脊背,它们再熟悉不过了。我想。
鎮子外面的江水徒自空流。时间过去了;时间又从未过去。群牛甚至不注意已到达什么地方?离屠场还有多远?管它呢!只是不吭一声,专心致志地走着。
不知有多少牛,它们的数目谁也数不清。它们的面孔非常相似:温和而严肃。太阳越来越倾斜,阳光越来越单薄,像一匹黄丝带扎在西方的胸襟上。
群牛行进着,思想着,静穆一如暮色的大海,仿佛所有世代那些即将受难的圣徒!它们的影子落到荒郊野岭上,直到大山的阴影渐渐把它们吞没。
我敢打赌,在这无机的世界上,它们的内心一定存在一颗有机的灵魂。群蹄的声音,一种很整齐的节拍,单调,冗长,仿佛总是在一个地方回响……
秋天正光芒四射
山上的秋风吹熄了许多看不见的灯盏,又点燃了山坡一片大火。一群灭火者像石头一样滚满草丛。
一片又一片树林红了,遍野的火焰烧着风那好看的裙子,风只好歇息下来,坐看空中枫叶的独舞。
原野渐渐不再晃动,一条条交叉的小路,成为岁月一个重要证人失踪的线索——太多了反而无用。
要不停地做减法,像所有简单的墓志铭那样。我希望自己的墓志铭是:“这里有幸埋了个活人。”
因热情过度而困于忧伤的人,在做爱中不断失去爱情的人,为思想而变成白痴的人,你们都来吧。
都来为虚空喝一杯,或者煎一剂毒药献给大地和落日,让所有患病的梦想能体面地留个全尸而亡。
那个喜欢从每件具体的事物中提炼出寓意的教师也疯了,他欠了生活一屁股的糊涂债,无法偿还。
山涧的溪流干枯了,露出沟底那张衰老不堪的脸皮——这里的水面曾经映照过多少孤单的白云?
幸好有两匹马还在松林的空地走动,幸好是两匹而不是一匹,两种沉默和孤独,有着难言的宽慰。
还有天空那些飞来飞去、不知在寻找什么的鸟儿,因为盲目而快乐,就像我们由于无欲而幸福。
秋天正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