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涛
张晓林的《夷门书家》是一本题材独特、人物个性鲜活、文化内涵深邃的笔记体小小说集。他讲述了活跃在清末民初时期50个“开封书法家”的故事,选用了刻画这些书法家奇特性格的故事材料,用笔记体小小说写人的方法,抓住了人物某一个区分度较高的性格元素,生动地展现了他们的鲜明个性。为了使开封历史上这些人物的个性拥有深刻的概括性,张晓林描写人物的下笔方向,一方面伸入到书法名人的普通人性,让他们“乖戾的个性”连接合理的普通人的人性内涵;另一方面又把这些独特的个性放置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中,使个性鲜明的人物在特定的时代形成独特的命运。于是清末民初开封的这批名书法家,个个身上都浸透着、散发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和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又个个凝结着时代的命脉和历史的必然。张晓林笔下的这几十个开封书法家的鲜活形象,成了中国当代小说人物画廊中不可多得的艺术形象和具有较高的文化内涵与审美价值的“笔记体小小说人物”。
可以对比分析《朱芳圃》与《王友梅》在塑造人物个性特征时的相同写法。朱芳圃9岁时被一个云游僧人认定为“慧根不浅”,但一生要“避武趋文”。当朱芳圃考入湖南一师与润之先生同班时,他没有跟随润之先生投身革命;當他考上清华国学研究院时认识了董作宾,在董作宾的点拨和指导下,他搞甲骨文研究成就斐然。看起来,朱芳圃的学术人生貌似成功,但他的眼疾和脑溢血病症,使他的学术研究不能长久,遗著未能出版。可以说写朱芳圃是“斜升缓转”的情节布局。与此相对的是写王友梅的“斜升陡转”了。王友梅书香门第出身,因家教好,书法名声响亮。而“五四”前后的王友梅因于右任的介绍参加了国民党的工作, 1924年误杀了共产党员吕秀甫后,尽管他在冯友兰的斡旋下,向八路军彭雪枫将军一再解释,尽管他在抗战时期认清了国民党的腐朽本质而淡出了政界,但他最终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被逮捕并判处死刑。这两个人物的命运轨迹有些相似,两个人都极有书法才华,一个因学界高人指点研究安阳甲骨文有很高的学术地位,一个因政界高人的帮助从事政治活动。最终前者因个人生理原因,后者因时代政治的原因,从而使其书法才华得不到充分的施展。因此,这两篇写人物个性与命运的悖反,可以用“斜升式缓转与陡转”来概括情节的运行。
在这里需要通过文本细读来深入探讨《夷门书家》的具体写人方法:一是张晓林究竟是用什么样的选材方法来突出这一个书法人物的一个奇特的性格元素的?二是张晓林是如何通过时代文化环境的介入描写,使读者能够认同、理解故事主人公的 “怪个性”和“舛命运”的?
张晓林写人物个性的奇特有两个方法:一是用“并列式”的情节材料,写出书法人物在各个不同生活领域里的“奇特表现”。人物事件是发生在不同的生活时空的,尽管也会有概括叙述和详细叙述的不同用法,但处理这些材料而形成的艺术底蕴都指向这个书法人物“奇特个性”的一个性格元素。二是用“递进式”的情节材料,通过“折叠与跳移”的叙事方法,只通过一个主要场面的着力描写,突出人物的“个性怪”与“命运舛”的创意组合 。
《郑剑西》主要用力点在这个书法家的“高超琴艺”上。为了突出这个人设元素,作家运用了概述、侧写、正写等方法,从不同的角度讲述不同时空的不同事件,但所有的材料均只有一个底蕴——郑剑西的“高超琴艺”。第一个发展细节是“概述”郑剑西在京胡名家陈彦衡门下学琴并使琴艺有了“青胜于蓝”的成就;第二个发展细节是“侧写”,从郑剑西的弟子得知老师上班时在丝绵长袍的纽扣上练手法的独特行为;第三个细节又概述郑剑西得到陈彦衡赠送的京胡,但京胡却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第四个发展细节是概述郑剑西与梅兰芳义演赈灾;第五个发展细节则是郑剑西救程砚秋的场,代替生病的琴师配戏,而当一根琴弦绷断后,仍然只用一根单弦将戏“托”了下来。这样看来,张晓林为突出写活郑剑西的高超琴艺,他选用侧写、正写的材料,又用了概括叙述、具体叙述的方法,在对不同时空不同材料的运用中,只突出郑剑西的“高超琴艺”。这就是张晓林的第一种写“个性怪和奇”的“并列式材料”的方法。
《叶桐轩》在使用写人的材料和结局的安排上则体现了一种“递进式”的情节结构:叶桐轩从小就接受书法、绘画的专门训练。有一次过年,邻居胡屠夫要其父写春联,叶父不在。叶桐轩代父行书,竟得到了胡屠夫的称赞;他到上海新华艺专读书后,得到潘天寿的指点进步更快;可此时日寇入侵,他想成为书法大家的梦破灭了;新中国成立后经潘天寿点名,他有6幅作品入选人民大会堂河南厅,并被提拔为主持全校行政工作的副校长;直到1970年冬他被下放开封师院农场劳动,突发脑溢血病逝。作品抓住叶桐轩“出众的书画才华”,并让其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贵人相助,眼看就是要攀上人生与艺术的高峰了,但却碰上了“文革”而病逝。这就是典型的“斜升反转”——抓住了主人公的艺术才华不断做斜升式放大渲染,而最后却因人为或时代等原因被迫中断了。可以说,这个斜升式情节材料尽管选取主人公少年、青年、中年的三段不断成长的材料,突出的却是他才华横溢的人设元素。而最后因客观和主观的原因,他的人生命运发生了反转。类似这样的人物写法:抓住主人公不同时期的独特材料,但材料的底蕴和内涵都是为了突出同一个性格元素的,即使通过“折叠”与“跳跃”来打乱和重建正常的叙述时空,即使制造人物的反转式命运,也都是为了突出渲染人物的某一个性格元素,才使这种有真实历史背景的人物在笔记体小小说的精短篇幅里“成活”。
用并列式的斜升材料或递进式的反转材料来步步浓墨渲染书法大家们的某一个性格元素,这就是张晓林的“异形同质”的选材绝招。精选人物动作性很强的材料来写出人物“个性的怪”仅仅是张晓林创作的起点。通过精选的独特材料给人物独特的个性塑形,首先给读者制造了一个震惊的阅读效果。但是张晓林笔记体小小说创作成功之处,是他要让读者被“怪异独特”吸引后来思索、想象这个“怪异独特”背后的历史的逻辑性和人性的合理性。如果读者在人物个性的怪异背后,理解了那个时代中国文人身上的一种不与俗人共舞、不向俗世低头的骨气,感悟到了有才华的怪异的性格与那个时代、那种环境的不合拍、不适宜等种种人生悲剧,这就是张晓林让读者达到了对怪异性格的一种共识、一种共同的审美理解,这就是张晓林小小说深刻的人文和美学的创意,也是《夷门书家》创作的最大成功之处。
欣赏《周惯一》可以印证上述观点。作家抓住了周惯一在读书、交友、从政等方面不同的生活材料,用斜升式的情节一步步地渲染,写透、写足了周惯一的奇特性格。周惯一当私塾先生和其他私塾先生不一样,他从来不用戒尺打人,而是用一把折叠扇来点一下犯错的孩子;他在回家路上遇上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就脱下自己的山羊皮褂给老人披上,一路和老人搭话溜达,并告诉老人“改天暖和了再送回衣服”;他和学生张贞发现一个拉二胡的乞丐,就弯腰送上铜板,并说“我已享用了他的手艺,是理应给予酬劳的”;他开始看不起开封的奇人鲁老二,但后来得知鲁老二在灾年暗中接济城郊平民后就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当冯玉祥推荐他给郑州纪念北伐阵亡将士的“碧沙岗”写匾额时,他却把这个流芳百世的机会让给了学生张贞;可是当伪省长发请帖来宴请他时,他把请帖掷于地上大骂。这6个不同时空发生的独特材料使我们在这个不同于一般人、不合于一般生活情理的背后,认同了一个中国文人的善良与骨气并存的独特的文化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