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卿
“等俺奶奶死了,俺家放炮,谁也不准抢!”
小宾头戴孝帽,不哭,只盯住噼里啪啦燃放的鞭炮发呆。
鞭炮如一条长蛇,闪着火光,皮肉被炸得四处乱飞,血肉模糊。也不全部血肉模糊,个别的,或许捻短,或许捻秕,或许其他原因,最终逃过一劫。逃过一劫的,保个囫囵尸首,心惊肉跳地滚落一旁。
当然,小宾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宾。他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的小宾盯住噼里啪啦燃放的鞭炮,想起了小时候说过的那句狠话。
他觉得对不起奶奶,似乎咒奶奶早死。奶奶似乎也对不起他,奶奶让他等了30多年。而当年的小伙伴呢,他偷眼踅摸了一圈,一个个不知去了哪儿,都不在跟前了。他有点儿失落,有一点点莫名的失落在心里蔓延。等了30多年,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属于自家的鞭炮,却没人跟他争抢了。
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亲他,他也亲奶奶,心贴心地亲。他从小胆小,挑食。半夜起来小解,黑咕隆咚,冷飕飕,他怕黑怕冷,奶奶起来陪他。奶奶给他披一件棉袄,奶奶穿一件单薄内衣,哆哆嗦嗦,陪他把憋的一泡长尿尿完。他讨厌青菜,总觉得青菜上爬有青虫,青虫肚子里一肚子青屎,吃到肚里该有多恶心!奶奶喜欢青菜,奶奶把这一喜欢掐去,做面条时,锅里尽量不放一根青菜;偶尔放了,奶奶会一根一根挑进自己碗里,生怕孙子不小心吃到肚里。
父母似乎从不关心他,他似乎是奶奶生的。父母住堂屋,他跟奶奶住小东屋。有一段,他特别想住堂屋,体会体会住堂屋跟父母在一块儿的滋味。天黑了,吃过晚饭了,他趁父母还没洗涮完毕,悄没声息地躺进了父母宽大软和的床上。洗涮完毕,父母发现了他,父母大眼看小眼,欲言又止。这时,奶奶过来了,奶奶二话不说,抱起他说:“宾宾乖,乖宾宾,走,跟奶奶睡去。”他弹蹬一下,咩啦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奶奶抱他的胳膊,回到小东屋窄硬的床上。
此后不久,他悄悄觀察,发现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母亲,身子很少挪出大门半步。树上的叶子即将落尽的一天傍晚,他正在院子里玩耍,奶奶躲在堂屋不知忙活什么。过了一会儿,堂屋传出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
后来他知道,父母给他“拾”了一个小妹妹。“拾”了小妹妹后,父母不知躲到了哪儿,一年还不见回来一趟。
那时,小宾跟其他小伙伴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寂寞的时光被拉得很长很长。掏鸟偷瓜洗澡,玩腻烦了,玩摔泥碗碗捉迷藏叨鸡杀羊羔。周而复始,没什么花样。突然一天,从外地传来一个新奇玩意儿。这个新奇玩意儿叫“链子枪”,一串破自行车链子串在一起,装上撞针,屯上火药,可以把火柴棍射出很远很远。这一玩意儿像传染病,迅速在小伙伴中间传播开来。
小宾央求奶奶,奶奶不让小宾玩那玩意儿。奶奶怕玩那玩意儿伤着人。奶奶听说邻村一个小孩儿玩那玩意儿时,不小心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射瞎的不是旁人,而是小孩儿的父亲。
奶奶不让玩,小宾就哭就闹,甚至以罢饭、罢课相威胁。奶奶无奈,只好掂了礼物,央求在镇上修自行车的一个远房大伯,弄了半挂破链子。小宾终于如愿以偿有了把链子枪。
可上哪儿弄火药,成了难题。
对于小孩子来说,最简单的弄到火药的办法,就是买来鞭炮剥开,捣腾出火药。可哪有闲钱去买?那就只好去捡拾大人们燃放过的没有响的哑炮。可除了春节一些有钱人家放几挂鞭炮外,平时咸不咸淡不淡的,谁放那玩意儿干啥?除非谁家死了人。
这也真是个难得的机会。
那年夏天,邻居罗二爷死了。罗二爷无儿无女,光棍一条。出殡那天,生产队出钱买了一挂一万响的、带坠子的那种鞭炮为他送行。鞭炮响过,小伙伴们一窝蜂扑了过去,捡拾滚落一旁、没有响的鞭炮。小宾不甘落后,一把捡到一个哑了的大个儿坠子炮。正当他得意时,“嘭”的一声,他只觉得两耳欲聋,手心木疼,一看,握炮的右手炸开了花。
秋天,陀螺的奶奶死了。陀螺头戴孝帽,干号无泪,小眼睛滴溜溜四处转。鞭炮响过,小宾和小伙伴们又是一哄而上,陀螺见状手拿哀杖,横扫过来,企图阻止哄抢者。这是他奶奶的鞭炮,其他人是不能随便抢的。小宾顾不得许多,蹿上前去,陀螺一哀杖打过来,正打在小宾头上。
小宾委屈地哭道:“等俺奶奶死了,俺家放炮,谁也不准抢!”
三十多年过去,奶奶果真死了。那把链子枪早已不知去向,或许已经埋在某墙旮旯土堆下,沤糟了也未可知。可他咒奶奶的那句话没有沤糟,而是从心底泛出来,泛得小宾心里生疼生疼。
又一挂鞭炮响起。一个,两个,三个……那些个死里逃生的鞭炮滚落到路旁,滚落到草丛里。小宾,哦,已经长大了的小宾,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小伙伴争呀、抢啊的场景。抹一下眼睛,像捉迷藏,他们突然又不知都躲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