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诗歌论

2019-09-10 07:22江飞倪大玉
三峡论坛 2019年4期

江飞 倪大玉

摘要:陈先发的诗歌创作试图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中开辟出一条筑基于当下现实生存状态又衔接中国古典诗歌精粹的道路。他将儒侠思想注入现实,并在日常生活中实现诗哲学;将古典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置于新的语境之中,产生独特的互文性效果;以复杂的诗歌结构展现出各个层面的“共生共存”,抵达“陌生化”。陈先发的诗歌试图唤醒传统意象,同时融入现代意识,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写作可能性。对其诗歌进行梳理、探究,可以从中窥见当下中国现代诗歌创作古典化倾向的某些面影和有意突破。

关键词:陈先发;反传统;儒侠并存;诗哲学;共时性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9)04-0034-07

在过去一个世纪里,中国新诗在发展过程中与传统文学(或文学传统)发生甚多纠缠,这一现象不断地引发诗人们的激烈讨论。一方面,“传统”及其周边概念不断被人们提及,在众声喧哗之中又有“反传统”之声时隐时现。诗人郑敏曾提出“世纪末的回顾”,细致分析了古典传统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扮演的角色及其对新诗的影响问题;穆木天则直接主张新诗应有“民族色彩”。另一方面,与传统渐行渐远的同时,我们也深感困惑与迷失,时常有人发声,将新诗发展的弊病归咎于对传统的背离。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关系幽隐暧昧,现代诗人们在高举“反传统”旗帜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传统。“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再者,尊重文学传统是中国文学史上历久不衰的传统,“复古”倾向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虽然复古思潮中有直接对前人的模仿甚至剽窃,但主要倾向还是刘勰所说的“参古定法”而“通则不乏”。我们更要注意的是,传统对于诗人而言,不仅会带来启迪和激励,也可能酿成一种如洪水般的束缚和焦虑(即哈罗德·布罗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作为现代诗人,理性的方法便是主动站在过去中理解过去,同时要也要以现存的眼光看待过去。新诗发展百年来,无数诗人做着这样的探索与努力,但是取得成功者寥寥,凭借诗集《九章》而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皖籍诗人陈先发可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中,试图开辟出一条筑基于当下现实生存状态又衔接中国古典诗歌精粹的道路,创造出新旧杂糅、古今并置的现代汉语诗歌。

一、传统与反传统

英国诗人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着重强调“历史的意识”,“正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成为传统性的。同时也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不论我们承认与否,当下的文学创作受传统的影响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传统作为一个巨大的资源库以微妙的方式,在无形之中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后学者的创作方向。传统似乎具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许多作家都是在传统的熏陶下走上了文学的创作之路。美国批评家布鲁姆则认为“前驱者像洪水一样向我们压来,我们的想象力可能被淹没。”传统似乎又成为当下创作的一种压力。作为一种创造性的活动,文学创作在不断创新中保持其生命和发展,并保持其不断超越传统的能力。

新诗发展百年来,越来越多的诗人试图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中为当代诗歌探索出一条发展之路。陈先发的诗歌创作立足于汉语特质,在思想、精神、品格等方面有意识地熔铸传统精粹并使之焕然一新,在其诗歌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与现代并非对立排斥的关系,而是一种相融共生的奇特结合。围绕陈先发诗歌的传统质地与反传统性的文章评论甚多,向卫国认为陈先发的诗歌是“中国诗歌的再出发”,其诗歌“既有中国文化的宽厚与倔强,也有古希腊艺术的静穆与辉煌。”但也表露出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关注。马知遥则认为“陈先发的诗歌具有典型的东方文化的色彩,是典型地将传统文化化用到当代意识中的成功典范,因此他又是新诗的实验者。”当然也不乏有人對此持批判态度,认为其诗歌的“复古倾向”对汉语诗歌是有害的。但无论是批判还是肯定,身处论争漩涡中心的陈先发却认为当今对“反传统”这个概念的曲解与对“传统”的曲解一样多。

陈先发表示“如果说有什么主干性传统,那么反传统才是最有效的传统。”我们今天的诗歌写作必须建立在传统之上,没有传统与反传统的对立,任何传统不能流传下来。“反传统并不是说要丢弃传统的某些秉性特质,而是不断更新它,用我们的语言和眼光去穿透它,使它重新活起来。”在传统中反传统的陈先发并未像某些诗人一般陷入“立场诗学”与“姿态诗学”的沼泽中,他致力于诗歌文本,试图重新打开读者的眼睛,让其从传统中发现尚未打开的世界。陈先发的这种写作观与他曲折的个人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1985年,17岁的陈先发离开了“文章甲天下,盖冠满京华”的桐城小镇,只身来到光怪陆离的上海读书。他曾将自己的诗歌创作划分为三阶段:从复旦时期到2004年姑且名为“红色阶段”,这一阶段带有青春期写作的心理特质,有深重的烈士情怀。在陈先发刊印第一部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后的几年里,他几乎未提笔。这段从诗歌写作上“消失的时间”中,陈先发转而履行记者的岗位。2004年至2014年是其自谓的“蓝色时期”,他提出“本土性”和“诗哲学”的主张,并在创作中深入挖掘,这基本奠定了他的诗歌美学和标志性形象。在《丹青见》等一批短诗名篇中,陈先发重建了人们熟悉的传统诗歌意象,焕发出别具一格的光芒,使其诗歌具有古典意境又兼具现代意识。在他早期代表作《前世》中,梁祝凄美的爱情故事已不再为人们所熟悉,相同的主题因诗人将现代人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在恋人化蝶的刹那,将凄美的爱情与痛心的反叛表现得力透纸背。“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整首诗皆是人们最为熟悉的传统意象,诗人经过巧妙的化用,把自己对于主人公凄惨化蝶相伴的故事的体会以及对爱情这一千古主题的理解,隐喻式地表现出来。不难发现,陈先发将传统意象化用得不着痕迹,从传统意象或者民间故事的资源中吸取精髓,同时极具创新地将这些耳熟能详的意象转化为新颖的意象群,再现了当代诗人心中传统资源的无限魅力。

2014年至今,陈先发的写作与以前有着强烈的特征分野。对于陈先发本人而言,这一时期是一个正在进行时,尚未定型,但明显可以感受到诗人浓烈的个体情感正在淡出,一种缓慢而自醒的语调正在形成。2018年,陈先发凭借其诗集《九章》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颁奖词写道:“陈先发的诗集《九章》具有结构上的整体性,在浓郁的现代感性中融和了格物致知的古典眼光,将对山水、人物、社会、世情的细腻体悟,一次次凝聚为诗性的光芒,带给读者思辨之力、遨游之感。”在其诗集《九章》中,一系列命名为“九章”的诗歌作品向世人集中推出,每首诗九首,每一首独立形成一章。这些九章,有的承袭了古汉诗的行吟主题,写山水之旅,有的则完全是诗人对日常生活的所思所悟。陈先发用旧体形式来表达对传统的继承和敬意,借用“九章”体例,让我们不由联想到杜甫的《秋兴八首》,也正如诗人内心深处所愿,希望自己的“九章”可以与之形成呼应,事实上,陈先发的诗风与杜甫是相似的,皆有“沉郁顿挫”之美。与早年的抒情写作不同,从《秋兴九章》到《不可说九章》《颂九章》,他的诗写在传统诗歌的旧体框架下,更加关注当代人的生存状态,深寓自省精神,而这正是传统诗歌所缺乏的品质。

二、传统资源的再复活

将传统文化的特质置于现代审美语境中,是陈先发在诗歌领域内一次富有成效的实践。他在中国古典诗歌与西方现代派诗歌巨大而不可弥合的夹缝里左右互搏,形成了他自己的力量,正如其所言“我是一个左手攻击右手的诗人,左手与右手上的力量也正因握住而融汇在一起。”他的诗歌创作让传统资源再一次复活,并焕然一新,把传统与反传统两个对立面融于一身,完成了真正有效的写作。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儒侠思想注入现实。二是在日常生活中实现诗哲学。

(一)“儒侠并存”与现实注入

每一种地气都滋养着人气,它对每一个人的影响或许并非显露于外,更多的是在背后隐然发力。从小生活在以桐城文化为根基的孔城小镇,陈先发无疑受到了这片沃土的滋养。一度自称“桐城乡下人”的陈先发自己说“对庙堂轶事了解不深”,对桐城派先辈的旧著并没有做过系统研读,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阐释能力,但也曾直言深受桐城派姚鼐的写作理念影响。在“文革”中,中国人的阅读生活荒凉无比,但陈先发的阅读却“别有洞天”,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明清古籍以及绘图版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乃至翻译本的外国诗歌选集等等,给这个乡下少年打开了一扇纵览古今中外的窗口,这些童年的阅读经验在其诗歌成长中潜移默化地发挥着作用。

因“南山案”被杀的“一儒”戴名世和在天津紫竹林仗义刺杀军阀孙传芳的“一侠”施剑翘,这两个传奇人物对陈先发的影响可谓深远,这类文人侠士传闻是孔镇也是他的精神资源之一。儒家主张关注民生、施行仁政,在陈诗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种“儒家式的悲悯情怀”,这是一种乡村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不复存在的疼痛感,是一种“乡野之痛、古代之痛,是乡野和古代联合起来后产生的那种痛。”敬文东认为这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乡野人才能感受到的疼痛。在陈诗《狂飙》中,他写道“遍地的野麦和柏桦/影子遮住了家乡!/母亲,请洗净我心中痛苦的赤红/让我高枕这永生之河。”重道、守道的问题不再是陈先发关注的焦点,作为“民族灵魂的守望者”他渴望守护的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灿烂的文化,是可以追寻到人迹的浩瀚历史。

在陈先发笔下反复出现的是他童年生活的孔镇。诗集《前世》中以“孔镇”为名的诗歌不在少数,关于孔镇的种种事物也时时出现在他的笔下,“戏台”、“小祠堂”、“南郊墓地”、“盐贩子”、“唱戏的小鬼”构成了陈先发诗歌中独特的意象。“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喝酒。到屠宰场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孔鎮孕育着他滋养着他,然而在城市化文明的冲击下,故乡的凋零与消逝,无不深深地刺痛诗人的心。于是,将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归置故乡成为陈先发写诗的原始动因。

由于从小就耳濡目染很多关于幽灵、神怪的民间传说,所以陈诗里有很多关于植物描写的通灵场景,类似的情景描述在他的长篇小说《拉魂腔》也常有出现,“万事万物,存在与现世的大地。幽灵和风雨各有其遗传。”这些都是陈先发记忆中的故乡。然而他也深知时间的虚幻,故乡已不复存在,他在诗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乌托邦,将故乡当作一种“传统”的符号。另外需要一提的是,陈先发并没沉浸于往昔,而是面对生存现实,那些传统的生活方式与现实的困境两相交织,抒发的是诗人面对传统凋零现状的凄凉之感。很显然,陈先发笔下的故乡不再仅仅指桐城孔镇,而是无数个与孔镇有着相同命运的中国乡村,陈先发的痛心惋惜也不再仅仅针对那一方故土,而是面向一点点消逝的中国民间传统。

1991年至1998年,按照单位的安排,陈先发走上记者岗位,用他的话来说是“负责在大地上漫游”,或者说是“完成另一次精神资源的积累”。在歙县金川乡调研粮食问题期间,他调研了失地农民生存状态,这一艰辛的调查结果推动了国家部分宪法的修正。陈先发将此番经历说成是沉溺在他人的事件中,不论是在孔镇的农民还是歙县金川乡的农民,对于陈先发而言他们都是在“农民”这一相同身份下存在的个体。他们劳苦悲惨的命运时刻牵扯着诗人的心,“工人在输电铁架上登高,越来越高,到云层中就不见了。/初冬时他们会回来。带着新长出的头颅,和/大把无法确认的碎骨头。”陈先发更新了对农民的认知,为这一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作出无声的呐喊,以人为本的儒家悲悯情怀与现实相结合,沉郁顿挫的诗风中透出诗人苍凉的生命体验。在其众多诗歌文本如《幻象》《鱼篓令》《幸福》等中,也同样洋溢出诗人特有的儒家情怀。

儒家追求的是经世致用、报国利民的精神,诗人陈先发不仅有着这种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同时深受“侠”文化的熏陶,具有侠士般的潇洒与飘逸。儒心侠骨可以说是对陈先发本人气质的最好概括。在陈诗中,他借用历史故事中的侠义之士,展示自己的侠骨义气。《戏论关羽》中“有人脸上,歇着‘死’字,潦草,还缺最后一笔。有人脸上/光溜溜地,却死过无数次。此战有欠风骨/因为关羽没来。”这里不仅是对关羽的褒扬,更是诗人对风骨精神的向往,这种侠骨精神一直贯穿诗人的诸多诗作之中,《陈绘水浒(其八)》展现的是忍辱负重的禁军教头林冲的发迹史,而诗人则以大快淋漓的口吻表现出对其担当道义的侠义之心的赞颂。更有《与清风书》中“我要把小院中的/这一炉茶/煮得像剑客的血一样沸腾”的侠骨柔情。

现代新诗发展百年,对西方后现代性的写作效仿已是时髦,先锋式的追求使得诗人过分地追求语言的怪、形式的奇,往往忽略了诗歌更为重要的是其本质内涵,同时有些诗人以“文以载道”作为一个诗人缺乏独立性的标志,认为关注现实与民生并不是诗歌应当承担的任务。而陈先发却将汉诗的两大传统抒情与载道,视为本土性最紧缺的品质。在文不如其人的当下,追求“文与人”统一,坚守儒心侠骨,显得尤为可贵。

(二)“诗哲学”与日常之思

现代中国新诗的各种“反传统”各自保持着独立形态,如胡适《尝试集》初发反传统之声,左翼革命诗人、七月派等人的反传统,不尽相同,但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其归结为受惠于宋诗的现代新诗区别于古典诗歌的不同之处。

唐诗、宋诗(词)是中国诗歌史上两个无法逾越的顶峰,对后人创作影响至深。自南宋严羽《沧浪诗活》始,人们对于宋诗的评价就众说纷纭﹐甚至文学史上出现了“尊唐”与“崇宋”两大阵营,在这里我们主要探讨宋诗对陈诗的影响。“理趣”是宋诗有别与唐诗的一个显著标识。何为理趣?即指诗歌形象中隐喻的人生哲思。陈先发的诗歌在注重哲理情趣这一方面确实和前人有着继承并发展的关系。他曾在一篇访谈中谈到,“我的诗哲学,就是东方式哲学与日常生存的共生体。”因此他提出了“诗哲学”这一主张。

陈先发认为当代诗歌的问题在于“思之不足”,成熟的思考并不是要通过哲学式的语言表现,反之定会通过人们最普通的最简单的生活现实展现。2017年陈先发凭借诗集《裂隙与巨眼》获得华语传媒大奖,颁奖词写道:“陈先发的诗歌重修辞,亦重哲思。日常生活的艺趣,暗藏生命的忧思。”对陈先发诗歌创作的一些特点和贡献有所总结,为人们的理解和阅读提供了借鉴与参考。个体在面对“如何存在”这一话题所要思考的关于灵魂、关于生命的追问,在陈诗中表现为一种强烈的思辨意识,而这又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形体之上,他坚持唤醒日常事物的神性,试图“从一只平底锅中都能找到上帝”。

以陈诗《垮掉颂》具体为例,再现诗人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哲思的: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垮掉颂》完全摆脱了《前世》那种飘逸式的一气呵成的写法,情感异常萧瑟沉郁。诗的一开头是一种“二二三”的顿挫,使情感达到一种高度凝聚,以一种沉郁向内的方式流露出来。接着诗人用了连续的设问,自问自答,一步一步逼近情緒的至高点,读者的体验也似乎跟随作者达到了极端,父亲的离世,对于一个中年男子来说意味着个体的衰老、亲人的消逝、生命的孤独等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诗中所蕴含的深切而复杂的情感是古往今来人类共通的情感,陈先发用日常生活中最质朴的语言将其倾诉。然而整首诗的核心点并不在于父亲的逝世给诗人带来的无限悲痛,陈先发以《垮掉颂》为题,那么他要“颂”的“垮掉”是什么呢?在这里,诗人做出了回应:是许多种不复存在的生活。岁月如梭,那些随着时间消逝不复存在的人事令存在的人无可奈何。诗人面对父亲的崩逝,“跪在他的轮椅前,紧攥着他干枯的手……我纪念他的诗,全部产生于对这一刻的回忆。换个说法,父亲要在我身上永远地活下去,就必须在我不断到来的回忆中一次次死去。”作者以亲人逝世为情感切入口,“许多种生活”则是诗人所要“颂”的,这种垮掉正如同父亲的离世一般无法逆转。在整首诗中,“厌倦”一词出现的频率很高,这是诗人内心的一种自省,通过父亲逝世这一事实,感触到世事无常,生者更要珍惜当下“许多种生活”,朴素的语言深蕴哲意,既情真意切又令人深思。

陈先发曾对汉诗的本土性有个概述:“重视形体的,音律的;重视隐喻和寓言的;以意象诠注生存状态的;重视生存状态而轻视生活状态的;重胸怀而轻反省的。”他认为中国古典诗歌体系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即人性的光影交织、个体心理困境等少有人挖掘。古人更多讲求的是修身,在山水之间找到寄托,似乎山水风光真的可以帮助摆脱世间一切俗事烦扰,然而这种超自然的状态在陈先发看来只是一种臆想中的解脱,他试图将这种人生来即存在的人与世界的冲突矛盾呈现出来,在诗中体现出人“在场”的痕迹。同时将诗之思与哲学思考明确割裂开,“诗之感受远胜于诗之思考。”总之,陈先发的诗哲学是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生活中完成的。从他的《老藤颂》、《逍遥津公园纪事》等精致的作品中,我们读到的是对日常生活的沉思,体会到个体与世界产生的矛盾与冲突所带来的精神困境。

三、传统之法的再创新

西方诗歌是在不断自我否定中发展的,民族文化的影响并没有那么明显。中国诗歌却与此相反,民族诗歌文化的原型已渗透到诗人的意识之中,他们自觉地追求古典诗歌的表现模式。俞平伯说古典诗歌:“艺术的巧妙,我们也非常惊服的。”陈先发面对传统这一巨大的资源库,不仅从中吸取改进了儒侠两种思想资源,同时在古典诗歌的写作技艺层面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先锋意识锤炼诗歌语言,“让日常生存所覆盖的种种困境在语言运动中显现出来”这种创新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将古典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置于新的语境之中,产生了独特的互文性效果。二是以复杂的诗歌结构展现出各个层面的“共生共存”,产生了奇异的陌生化效果。

(一)借故翻新与互文性

陈先发的诗歌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这是其与当下众多汉语诗歌最大的区别所在,亦是其最大的特色所在,诗人柏桦评价说陈诗中虽溢满古风,但其中的现代性是尤为显著的。

在陈诗里常会出现一些人们熟悉的古典诗歌意象和很多历史故事、民间传说人物,陈先发借用这些传统资源,并在此基础上翻然一新,将其移置到自己的诗歌文本中,产生了互文性。但诗人注重的并不是对人物故事的重现,而是抓住人物最具有代表性的特点,同时注入自身的体验,如在《忆顾准》中着重表现得是顾准受刑的场景,然后由此转入现实,“就像此刻,我读着文革时期史料”“屋内一切都如此可疑”诗人产生的是是一种刀片划过身躯的透凉之感。在诗歌《鲁智深》里,他借用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典故,将现代人的情感体验融入到传统的故事中,抓住主人公倒拔杨柳的刹那,“书上说,你突然得发了疯/圆睁双目,拔掉了寺内巨大的柳树/鸟儿四散,非常惊讶/念经的神仙像松果滚了一地”,鲁智深过人的勇猛、深刻的反叛精神得到了淋漓尽致得展现。诸如此类的化用在陈诗中屡见不鲜,使明晰的形象尽展人们未知的一面。

“物化”是中国诗歌精神的重要体现,作为中国诗歌的基本精神,也充分体现了它在现代中的存在。陈先发在继承古典文学经典的同时力求多变创新,形成了自己的物化思维,体现在诗人的作品就是文本中的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互文。如在《秋日会》中表现得就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文,“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诗人在虚实之间将红旗砂轮厂退休的多病的女职工,与历史中对爱情坚贞不渝却最终只有悲惨命运的虞姬联系在一起,在这里似乎抒发的是对这两个同样悲惨的女性形象的怜悯之情。在《鱼篓令》中陈先发又将鱼这一形象命名为“小翠”“悟空”,这里体现的是一种人与物的互文,诗人笔下的鱼儿形象或许与小翠、悟空是存在相通之处的,他们都是徜徉在历史长河之中,又或是这也只是诗人的一个强指。同样的,在《明月》一诗中,诗人更直接的宣称要与乌鸦互换身体,总之,这种人与物的互文给读者带来了新颖的阅读体会。

可以说,陈先发已经动员了他所有的积累和手段,从戏曲、书画、中西哲学、语言学等领域获取营养和灵感,在诗写中展现其知晓古今的博识和作为一个诗人与生俱来的敏感。他努力突破中国古典诗歌的框架,也不断打破自己诗写的技术局限,借故翻新和互文性的尝试是其卓有成效的创造,正如青年批评家马知遥所说:“陈先发的诗歌尝试为我们将僵死的“古代”在现代唤醒。”

(二)“共时性”与陌生化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歌大潮之后,诗人们开始了综合式的诗写探索。有的诗人提倡口语叙事,试图写出大众皆能接受的诗歌;还有些诗人则展现出更为坚决的“拒绝读者”姿态。甚至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韩东提出了一个革命煽动性的命题——“诗到语言为止”。陈先发从一开始就超越了这些,他追求的是诗歌更为本质的东西,即诗歌的有效性。他认为只有复杂的诗歌才能在这个时代写出诗人内心自我的复杂性,而这是“语言”所远远不能承载的。

“共时性”这个概念在陈先发的访谈和文章中是一个高频词,意在为处于不同时空中的人和物构建一个共存的平面,将复杂的物象交织、历史与现实融汇。在陈先发大量以“榫卯结构”、“螺旋结构”形成内部递进的长诗写作实践中,“共时性”的概念得到了很好的阐释。他的长诗讲究的是一种空间结构,把不同时间系统内的人物,融入到一个平层进行对话,进而求得一种声音的多声部效果,类似于一种空间里的多维回旋效果。音乐学中的术语“复调”是指两种或者更多的声音声音同时呈现,它们被完整地结合在一起,但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借此巴赫金建立了复调小说理论,此外米兰·昆德拉也提出小说在结构布局上的复调特点“各个不同线索的平等”“整体的不可分割”。在诗歌领域,陈先发的“共时性”探索也与此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试图通过复杂的诗歌结构将复杂的“現实”呈现出来。

对于“现实”一词,陈先发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认为一个诗人所面对的现实有四个层面:第一层是视听闻等感官捕捉的复合体;第二层是切片的现实,如同病理切片;第三层是现实中的“超现实”;第四层是语言的现实问题。面对如此庞大的“现实”系统,陈先发试图通过长诗的写作以求得呈现,其长诗《姚鼐》《口腔医院》《狂飙》等,基本特点就是在思想结构层层递进的同时注重其中空间结构的营造。以长诗《姚鼐》为例,姚鼐是桐城派先人,诗人试图通过历史的长河与先人进行了多场合、多深度的对话,“当他用桐城腔念出苍山负雪之时/我忍不住笑了”在这里,他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诗人与先辈处于一个场景之中。古今之间共存的空间结构是陈先发对时间的重建,以此实现存在的共时性。在他的短诗中也有类似的尝试,如《丹青见》中他通过十多种植物意象的堆积,层层递进。那些树木,是纷繁的现实图景,更是诗人内心的秩序,它复杂变异的同时潜存了许多危险性。但是还不够,需要超越,于是诗人终于厌烦了、发狂了,他竭力打破秩序,让自己冲出内心,让秩序不复存在。诗人在诗歌中努力建构了丰富的层次并使之呈现出开放性结构,让我们身处风物共存的空间中并滋生超越的渴望。

陈先发试图尝试复杂的诗歌结构,运用“共时性”的写作,通过艺术的手法使形式变得陌生,增加感觉传递的困难,从而恢复人们对生活日渐麻木的感知。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曾主张“陌生化”或“奇特化”的诗学概念,“陌生化”就是追求怪奇新鲜的语言去破除语言自身所附带的固化的言语意义的壁垒,将已然丧失对生活感知力的麻木状态中的人们唤醒,为他们打破漠然生活的铁门。陈先发的这种写作在给读者带来新奇的“陌生化”阅读体验的同时无疑也是有难度甚至是危险的,为了达到这种复杂的有效性,他不是接近现实,而是尽可能地从现实中脱离或着使其异化。如《器中器》开篇写“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锐角和钝角形成鲜明对比,在此处亦指诗人的少年与暮年。陈先发剔除附加于三角形本身的各种含义,让三角形的含义具有“陌生化”色彩,引导读者重新审视这一物象,再次梳理我们的认知经验。诸如此类对诗歌语言的陌生化处理在陈诗中不在少数,写作方式是先锋的但同时也是极具危险性的,对读者保持某种程度的陌生性,同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拒绝读者的进入。

结语

“陈先发就是这样一个自觉者。他的诗歌是源头性的;‘中国诗歌’终于从他那里起身了。”他的诗写植根在基于传统与东方哲学的玄思,而始归则是现实的大地和裂隙,试图突破古代与现代语言和场景的界限,消除时代造成的沟壑,激活在传统文化阴影下逐渐失效的语言,重新赋予它深刻的意义,从而为诗歌开辟更为广阔的空间。在这种尝试与探索中,陈先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标志性品质,并担负起构建本土诗学的历史重任,在否定中不断创新,在创新中不断发展,将诗歌视为精神的乌托邦,将“本土性”与“诗哲学”视为一种姿态和行为。陈先发的诗歌写作为中国现代汉语诗歌的创作突围提供了一种新的探索途径。

注 釋:

[1]  [英]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译,戴维·洛奇主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

[2]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3] [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

[4] 向卫国:《作为“中坚”的中间代》,《诗歌月刊》(下半月刊),2007年7-8期合刊。

[5] 马知遥:《陈先发:古典的现代性表达》,《青年文学》,2008年第9期。

[6] 林东林:《跟着诗人回家》,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

[7] 陈先发:《前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

[8] 中国作家网:《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授奖词:诗歌奖》,www.chinawriter.com./n1/2018/0918/c421452-30300414.html。

[9] 敬文东:《陈先发诗歌讨论会纪录》,《星星诗刊》,2007年第12期。

[10] 陈先发:《裂隙与巨眼》,作家出版社,2016年。

[11] 陈先发:《拉魂腔》,花城出版社,2006年。

[12] 陈先发:《写碑之心》,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

[13] 陈先发:《春天的死亡之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

[14] 陈先发:《我对匿乏的渴求甚于对对被填饱的渴求——陈先发访谈》,《山花》,2012年5月。

[15] 何冰凌:《作为日常生活的乌托邦——诗人陈先发评传》,《名作欣赏》,2012年第34期。

[16] 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新潮》,19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