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尊严

2019-09-10 07:22阿古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恶魔巫师

阿古

本篇延续《关隘亡魂》的情节:

大约三周前,由巫师行会把守了数千年的梅拉切许隘口,在一支源源不息的僵尸大军冲击下陷落了。其中一具尸体便是科瑞恩,吉安史神的拳首、无敌之手的大将军、强大的恶魔召唤师,以及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国皇帝的忠诚奴仆。他发现自己也身处这群死尸之中。死灵法师黎本把他和无数尸体一起召唤回人间,在他们短暂相处期间,科瑞恩把她看作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她对巫师抱有深切的愤怒和仇恨,对此他深有同感;但发觉自己成了一具游尸后,他暗生不满。黎本发号施令时,所有死者——包括科瑞恩——都会无条件服从。他希望杀了她之后,能让自己重归尘土。但事情正好相反,他获得了自由。

他发现,自由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硕大的雪花纷纷飞舞,落在倾倒在地的累累枯树上,积了几英寸深。只有极少数雪花安然下落,绝大多数完全不顾自然规律,正忙着左右盘旋或螺旋上升。科瑞恩弓着背向前走,在不断加深的积雪中艰难前行。在山谷里,雪一直积到他的胸口,让他只能緩慢地往前爬。不过到了山顶上,积雪只没过膝盖了。无论山顶还是山谷,能见度都一样糟糕。他已经接连一个多星期没望见过12英尺之外的景象了。

科瑞恩最后一次看到生命迹象,是一具被啃噬掉一半的熊的尸体,那头熊一定是从冬眠的洞穴中被拖出来的。自从他跌跌撞撞地走过那几截杵在雪地里、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硕大残肢之后,抬眼所见,只有枯树和永恒的惨白。科瑞恩无法体会那具巨大的动物残肢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惨剧,但确实让人悲伤。

血红的冰柱挂在撕裂的灰色皮毛上。即使在这大雪纷飞的纯白世界里,白骨依然突兀挺立,与残破尸体形成鲜明对比。被这样的景象所感动,可真是奇怪。他开始纳闷,自己衰老的外表是否会在别人心里激起类似的情感。看来很有可能。

风撕扯着科瑞恩,想要从他腐朽的身躯上刮走长袍。他感觉不到寒冷。这是死亡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曾几何时,被束缚在长袍上的恶魔菲尔会为它的主人带来温暖。这个古老恶魔正在迅速消弭,有那么几回,当科瑞恩想要与它交流时,它只发出单调的咕噜声。他担心,他的下一场战斗将是最后一场。

黎本——杀了她是个错误吗?在当时,杀掉她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从她把他召唤回人间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避免做选择。在经历了漫长一生的权势和责任之后拥抱死亡,似乎是脱下了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然后,当他被迫采取最终行动时,他的选择,注定了他将拖着腐朽之身永存下去。

他那腐烂的尸体,将成为他的监狱。

科瑞恩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着,思维一片混乱。

一万年来,无数场战争在梅拉切许隘口肆虐。这片狭长的山地连接着南北两个大陆。谁控制了关隘,谁就控制了两个大陆之间的一切贸易。一万年来尸骨累累,若是掘开隘口的地面,会发现下面满坑满谷的尸体。梅拉切许隘口,就是一座又长又浅的巨大坟墓。死灵法师黎本把他们全都唤醒了,用这支亡魂大军,对抗现今统治着隘口的巫师们。

想到巫师,科瑞嗯哼了一声。他憎恶他们那一套污秽而轻浮的混沌魔法。力量应该是有代价的,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在他那个时代,他们不过是些害虫,受制于恶魔召唤师。然而现在,据黎本所说,恶魔召唤师早已消失,褪色成了一个远古神话。

时代易改,但人性难移。他记起了自己曾经的身份,自己的本性。

科瑞恩——吉安史神的拳首、无敌之手的大将军、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国皇帝的忠诚奴仆——接受命令,去攻占隘口。他失败了。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当黎本把他和无数死尸一起复活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早已遗忘了他、遗忘了他的皇帝、遗忘了他那贪婪而疯狂的神灵,就连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国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永恒也不过如此。”科瑞恩朝阻碍他前进的永恒积雪说。死径向四面八方分岔开,处处都通向冰封的世界。在夏天,这样的旅行已经很危险了。在冬天则无异于自杀——至少对那些未曾死过一回的人来说。

在科瑞恩身后的某个地方,一个巫师和一个法师正追踪而来。他希望他们能感觉到寒冷,但有法师在,这似乎不太可能。那些污秽的巫师,似乎总能避开世界抛向他们的最坏的厄运。

术士堇恩虽然还不到十六岁,却老态毕现,身心交瘁。她正带路向北前行,不断融化掉挡在他们面前的积雪,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之力。每走一里格,她就会衰老一天。为了让主人舒适地赶路,她正以生命之力施法。除非雪自动让路,等他们抵达隘口北端时,她会老上一年。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迈巫师提穆瑞朗跟在她身后。老巫师抱怨着寒冷,拖着脚慢腾腾地挪动,仿佛根本没必要匆忙赶路。

混蛋,堇恩默默诅咒着。

他们正追踪着那个亡灵,向北行进。

那个巫师无疑把术士堇恩当作了自己的宠物。他右肩上扛着一个袋子,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这是一把用古代金属锻造的剑,是当今的铁匠们根本无法企及的魔剑。这个倒霉得掉渣的老混蛋根本不懂该怎么耍弄魔剑。堇恩从他拿剑的模样就能看出来,舞来晃去,横竖不定。

这可不是普通的剑,而是提穆瑞朗正在追踪的那个亡灵的佩剑——无哀之剑。据提穆瑞朗所说,它是几千年前由帕拉克·塔克皇帝制作的,束缚在剑刃上的恶魔名叫吾埃,一个可怕恶魔,拥有巨大魔力。

当提穆瑞朗倾尽自己所知的巫术捣鼓这把剑时,堇恩一直在旁边观察,可他啥都没搞明白。对她而言,老巫师的小小挫败是悲惨生活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最后,提穆瑞朗声称吾埃已经消亡。然后他试图摧毁这把武器。可他根本办不到,不管他用什么巫术对付它,刀刃上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那个恶魔可能正潜伏在剑中,这太可怕了,简直无法想象。看到巫师在一天之内失败两次,这大大超出了堇恩的期望。

“该死的死灵法师。”提穆瑞朗嘟囔着把袋子从肩上甩落,砰的一声砸在冻结的地面上。

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低沉的咕噜声。

“闭嘴,”巫师吼道,“不然就把你烧成灰。”他把袋子甩到肩上,又慢吞吞地走了起来。

堇恩没有理会巫师的抱怨,而是听着他那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有人说,那是一场魔法的战斗,伤口无法治愈。绝大多数人认为,他保留那个伤口是为了提醒自己,免得忘记过去的某个错误。这不重要。她只知道那个混蛋在拖后腿,在以可怕的速度挥霍着她的生命。

堇恩回头看了看。如果提穆瑞朗能穿厚一点,她就不会这么快把自己累垮了。但他只穿了一条黑棉裤,一件红绸薄衫。她觉得提穆瑞朗似乎根本不在乎这鬼天气。更糟糕的是,堇恩为了适应当地的寒冷,穿上了厚重的羊毛长袍,此刻正大汗淋漓。

“脚上长疮的杂种。”堇恩嘟哝了一声。

“什么?”

“我说这个亡灵是个腿脚很快的杂种。身为一个死人,他走得也太快了。”提穆瑞朗的脾气好比浸了油的羊皮纸。一个字没说对,就会瞬间火冒三丈。

“等我了结了他,他自然会慢下来的。”

“我们为什么要追他?”当他们离开德雷迪大草原去追踪那个神秘的亡灵时,提穆瑞朗一直保持着令人起疑的沉默。

“有债必讨。”提穆瑞朗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堇恩藏起自己的不满。这该死的巫师说起话来总像打哑谜。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很难吗?她决定用仅有的一项消遣来打发时间。挑拨提穆瑞朗的脾气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但除此之外无事可干。

“他是谁?”她问道。

提穆瑞朗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眼睛盯着地面。“他是一支消逝已久的军队的大将军。一个已经被遗忘的皇帝的臣仆。一个早已湮灭的神灵的崇拜者。”

“哦。”堇恩微笑道,“一个过时的人。”提穆瑞朗没搭理她。该死,法师心想,他居然没有动怒。于是她又来了一句,“既然他也死了,那的的确确是过时了。”

“显然还过时得不够。那个该死的碍手碍脚的死灵法师,也不好好打听一下地底下都埋着谁,就召唤起整个地区的所有亡魂,谁会那么蠻干?我们得花十年时间才能重新夺回梅拉切许隘口。”

堇恩强忍着笑,努力引诱巫师继续说话。“那么说来,如果死亡也不能……”

提穆瑞朗懊恼地哼了一声,好像跟这个消耗生命之力为他供暖的女人说话,有失身份似的。“我们会让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再把灰烬撒遍全世界。”说完便一声不响地艰难挪动着。

堇恩的腿开始疼了起来。见鬼,浑身都疼。“我的背,是七十岁老人的背。”她大声抱怨道。

“嗯,我已经三千多岁了,腰背依然挺好。别抱怨了。”提穆瑞朗又向前迈了几步,继续说道,“还有,也别说其他废话了。”

“为什么你认为他在往南走?”堇恩问道,继续试探着自己的命运和提穆瑞朗的脾气。

“安静。”

“我敢打赌,在我们找到他的行踪,把他赶向北方之前,他正朝着帕尔塔基行进。”

“闭嘴。”

“我敢打赌,他一定以为自己到了北方大陆,就能躲开巫师行会的追杀。”

提穆瑞朗生气地哼了一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可不认为他能搞明白。”

堇恩背对着提穆瑞朗,咧嘴一笑。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沉默寡言的巫师拖进一连串恼人的攀谈中。

她浪费了更多的生命之力融化前方的积雪,温暖了周围的空气。提穆瑞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就在不久之前,堇恩还可以用她的法术把这个巫师打垮。那一天已一去不返,她已经消耗了太多生命,错失了良机。这是术士们的不幸:等他们恍然大悟,终于搞明白巫师们对自己的仇视和轻蔑时,已经太晚了。

堇恩怒视着不断加深的积雪。“我一有机会,就该杀了那个混蛋。”她低声说。

“什么?”提穆瑞朗问道。

这家伙的听觉真是灵敏得可怕。“我们一有机会,就该杀了那个混蛋。”堇恩回头喊道。

科瑞恩站在齐腰深的雪地里。雪块粘在他的袍子上,又湿又重。他脚步迟缓,仿佛一个垂死之人在挣扎爬行。在他面前,从梅拉切许隘口分出六条岔路。其中一条通向北部大陆。剩下的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一千年前,当他还是皇帝麾下恶魔军队的大将军时,他会对这样的难题付之一笑。只要掷一下骰子,或者抛一枚硬币,他就能知晓该走哪条路。他那位渴求灵魂献祭的吉安史大神,经常在看似随机的场合中传达旨谕,指引他的奴仆。

“现在,”科瑞恩向着天空问道,“有什么建议吗?吉安史大神?喂?我现在可没有硬币可抛,也没有骰子可掷。”

风轻声呜咽,拂过隘口。

科瑞恩看看这条路,又望望那条,想找到某些蛛丝马迹,到底哪条路才能把他带到北方大陆?积雪,枯树,石头……所有的岔路都一模一样。尽管他当时并没有领悟,但在他身为大将军的那几个世纪里,自主选择其实一直都只是一种幻觉。现在死亡使他获得了自由,科瑞恩却发现自己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做出任何真正的决定。杀死黎本的时候,他以为那是唯一的选择。真相就像一只啄着死尸眼球的乌鸦一样,啄得他心烦意乱。他曾以为,杀死黎本就能终止让他醒来的咒语。他原以为能重归尘土。

可她死了,他却依然活着。

他杀她,是为了以后不必再有做选择的苦恼吗?

自从三周前,他的尸体从地下爬出来之后,他做过什么真正自主的选择吗?

他想不起来。

当他仍然在为自己“还活着”而惊讶时,那种奇怪的境况让他恍然若失。再加上没什么更好的去处,他只好盲目地跟随着黎本。不时生一次气,让他仿佛有了生命和意志。之前还能在复仇的需求和茫然无聊之间摇摆不定,自从黎本死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纠正自己。在看到熊尸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悲伤。

科瑞恩无意识地摸了摸他那绑扎着皮绳的脊椎,黎本雇来的帮手把那里敲断了,后来又被黎本修复。他是想念她了,还是只想找个人聊聊?当然,他并没有和她说过多少话,她甚至完全不了解科瑞恩在世时的那些重大事件。

他的时代和他本人一样,都已经消逝了。

科瑞恩转过身,看着雪地中那条他奋力趟过留下的凌乱痕迹。巫师肯定就在后面。他能在巫师追上自己之前找到隘口的北面出口吗?他有这个意愿吗?逃跑并不合他的心意,但他手无寸铁。只有虚弱的远古恶魔菲尔仍在服侍他。巫师一出手就能干掉菲尔。

白骨嶙峋的拳头紧握又松开,有些颤抖。科瑞恩又一次希望自己并没有丢弃无哀之剑。不管当时的理由有多么正当,丢弃它都愚蠢透顶。即使被束缚在剑上的恶魔吾埃已经消亡,剑到底是剑。

有利刃帮忙时,协商和谈判总是很容易。这个可怕的想法让科瑞恩吃了一惊。这是他生前的见解和策略,这记忆包含着一种生命的气息。白骨嶙峋的双手不再渴望去握那不可企及的剑柄。往日的骄傲让他挺了挺用皮绳绑扎起来的脊梁。然后他又泄了气。

“要是在这里等那个巫师。”科瑞恩对枯树和冰冷的石头说,“他一定会杀掉我的。”

又是一个能够终结所有选择的选择。

无事可干的科瑞恩开始在雪地上踩出一块大致呈圆形的平地。在纯粹习惯的驱使之下,他把圈子踩得和数个世纪前他受训的地方,帕拉克·塔克的搏击场一样大。当然他明白,这里不会发生战斗,更不会有漫长的鏖战。巫师要么一看到他就把他烧成灰烬,要么会用某种巫术囚禁奴役他。当然,如果巫师非常蠢,胆敢靠近自己,科瑞恩就会伺机杀了他。最好不要太指望那种偶发事件。

科瑞恩专心地踩着积雪。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低着头,聚精会神地转着圈。当他终于完成,抬头一看,太阳已经下山,巫师却还没出现。他耸了耸肩,坐在圈子中央,等待着。

至少,他的屁股感觉不到寒冷。

疲惫不堪的堇恩瘫坐在一棵倾倒的枯树上,怒视着提穆瑞朗。这个娃娃脸巫师正在一朵小火焰旁转来晃去。他把红绸薄衫的袖子卷到了肘部,免得在做早饭时弄脏。这家伙一边搅拌着煎鸡蛋,一边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

堇恩恨死他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生火。”她轻声说。

提穆瑞朗耸了耸肩,一言不发,他的注意力還放在鸡蛋上。

“我念诵的每一句咒语都会消耗生命。魔法会耗尽术士的——”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你要是再不住嘴,我的鸡蛋可就要烧煳了。”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生火?为什么要把我的生命浪费在你的煎鸡蛋上?”

巫师闷哼一声,把鸡蛋从火里移了出来。“我们跟踪的那个人很危险。可能有数百个恶魔在服侍他。面对他时我必须全力以赴。如果冻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我可能会念错咒语。只要念错一个秘传音节,我们两个都得死。甚至更糟。”提穆瑞朗皱了一会儿眉,把煎鸡蛋泼进了火里。“我没胃口了。”

堇恩盯着火,看着鸡蛋在里面嘶嘶作响,烧成焦炭。我现在就该宰了他,她暗想,用上所有残存的生命之力,应该是可以的。堇恩把眼睛从火上抬起来,看向提穆瑞朗,他正一瘸一拐地去捡那个从德雷迪大草原一路带到这里的袋子。只要能迸发一股强大的法力,就能把周围山上上千吨的雪和冰吹到一起,填满这个山谷。这样能杀了他吗?还是说这个混蛋能逃脱?活了三千年的老巫师,可难杀得很。

“别磨磨蹭蹭的。”提穆瑞朗厉声说道,一声闷哼,把袋子甩到了肩上,“她都开始发臭了。”

堇恩瞥了一眼袋子。“如果我不用搞得那么暖和,寒冷就能——”

“我讨厌寒冷。”巫师指了指那条他们一路追踪的足迹,“开路吧。”

堇恩闭着眼睛又坐了一会儿,犹豫不定。也许提穆瑞朗意识到了她的不安,但他不动声色。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继续追踪。如果幸运的话,那具神秘的游尸说不定能打败巫师。但这可能性不大,恶魔只存在于传说中,一个普通的亡灵又如何对付得了提穆瑞朗这样的老巫师呢?

“别走得太快,”提穆瑞朗厉声说,“我的腿疼。”

堇恩在前开路,提穆瑞朗跟随在后,山谷中一片死寂,唯一的响动,是他那条瘸腿的拖拽声,和她那迅速衰老的肺部发出的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深深的积雪吞噬了所有声音,埋没了一切声响,闷住了最具冲击力的噪音。

她本来有机会宰了他的。

提穆瑞朗望着术士那驼着的背。虽然在过去几年里,他拼命消耗着她的生命之力,但堇恩仍然很危险。如果她爆发出所有残存的生命之力,拼死一击,依然可能杀了他。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但危险能使人保持敏锐,只有最敏锐的人,才能在巫师行会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幸存下来。堇恩每消耗一分法力,提穆瑞朗就能节省一分巫力。虽然巫术不像法术那样会反噬术士,但巫师收集和储存巫力并非易事。一个巫师冥想百年,所积蓄的巫力,只需几分钟的激烈战斗就会消耗殆尽。

提穆瑞朗气恼地歪了歪嘴。他加快脚步,往前赶了几步。

“堇恩,”他喊道,“等一下,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

堇嗯哼了一声,转过身来。“那么剩下的路,由你来融化积雪吗?”她嘲讽道。

提穆瑞朗点点头,一瘸一拐挪近几步。“是的,我觉得这样公平些。”

堇恩瞪大了眼。“公平些?这他妈的叫公平?”她哈哈大笑,“公平的话,就应该——”提穆瑞朗的刀刺入她柔软的下巴,刺进了她的大脑,截断了她的思绪。

“公平的话,本就不该让你开路。”提穆瑞朗说,“但如果从无不平,也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了,对吧?”他拔出刀,轻轻推了她一把。

堇恩缓缓仰倒在地,躺在那块耗费了宝贵的生命之力才清理干净的土地上,不停抽搐着。提穆瑞朗一直盯着她,直到抽搐停止。他在术士的袍子上擦了擦沾满鲜血的手。不费一点苦心积蓄的巫力,就除掉了堇恩,他很是高兴。

他再一次把袋子甩到肩上,运起巫力,整个人悬空在雪地数尺之上,一股温暖的空气腾了起来,像茧一样包裹着他,载着他朝宿敌快速飞去。

他必将报仇雪恨。

科瑞恩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里,直到厌倦极了才站起身来。他们怎么会落后那么远?自己已经是一具僵尸,在厚厚的雪地里一步一步地捱,他们肯定没这么磨蹭。他花了一个小时,寻找一件可用作武器的东西,终于找到一根粗壮的树枝,又笑着把它扔到一边。难道抡起树枝,猛砸巫师的脑袋,就能打倒他?简直可笑至极。最好还是带着某种尊严,直面死亡。

尊严——那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在生前,科瑞恩会赌咒发誓自己的生活是有尊严的,庄重而认真。身为无敌之手的大将军,统帅着吉安史神的神圣军队,他占据着那个权力顶峰长达三百年之久。那就是尊严吗?尊严是一种行为,还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面对死亡,就能获得尊严吗?他在乎吗?作为一具腐烂的尸体,在永生中似乎找不到任何意义。

“自由是一种诅咒。”科瑞恩喃喃道。回想起来,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地位尊崇的奴仆。他遵从命令去杀戮,去碾碎,仅此而已。不需要做决定,只需听从别人的吩咐。

现在,又该是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做呢?

“在我拥有选择权之前,生活可容易多了。”科瑞恩说。

“我想我能帮你。”

科瑞恩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发现十几码外一个年轻人正盯着他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巫师。他年轻的面容可不是个好兆头。

科瑞恩笑了,笑声沙哑漏气。“你吓了我一跳。”

巫师看上去极其自信。他的肩上随意甩着一个袋子,腰间挂着一把带鞘的剑。科瑞恩认出了剑柄的圆头,竭力抑制住涌上心头的希望和渴求。

“这很好笑吗?”提穆瑞朗盯着游尸,只要它胆敢轻举妄动,他就会让它炸个粉身碎骨。他一直梦想着这一幕,希望能完美达成。

“有感觉可真好。哪怕只是片刻。”科瑞恩答道。

巫师咕哝着,扫视着被踩平的雪地,寻找着必定潜藏其中的某个陷阱。他什么都没找到。“要是我走过这片清理得很平整的空地,是不是会掉进一个插满尖棍的陷阱?”

科瑞恩笑了,透过烂出洞的脸颊,可以看到他那发黑的牙龈、松动的牙齿和条条缕缕的肌腱。“好主意。我真希望自己能想到。”他指了指平地周围,“没有铲子。没有任何工具。就连把棍子削尖都办不到。”

“你的那些恶魔呢?嗯?就不能命令某个污秽的奴仆替你挖坑吗?”提穆瑞朗伸手一挥,一股热浪涌过地面,瞬间蒸发了积雪,也使亡灵头骨上仅剩的几缕枯发顷刻卷了起来。积雪之下的地面非常坚实。未动手脚。

“我并没有什么恶魔奴仆。”一个小小的谎言,科瑞恩暗想,但不必担心某个敏感的自尊心。他探寻过菲尔,它已经气若游丝,但仍然被束缚在他的长袍上。

巫师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几步。“在过去的两千七百年里,我一直在感受着某种东西。我想和你一起分享。”

科瑞恩毫无反应地看着他。如果这副呆样能让他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虚假的?这个巫师认为自己只要稍微动一下手指,就能把科瑞恩炸成灰烬,这难道也是虚假的吗?也许他能稍加刺激,让对方犯下一个粗心的错误。“你一路追踪我,就是为了和我分享你的某种感受?在我那个时代,巫师就是出了名的满嘴谎话。看来有些状况,似乎至今都没什么改观。”

“是痛苦。”巫师咆哮道,“我想和你分享一下这三千年来的痛苦。”他一甩手,把袋子甩落在两人之间的冻土之上。袋子着地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我等今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他大咧咧地拔出无哀之剑。

“啊,”科瑞恩说,“你带来了我的剑。”

“我带来的是你的死期。”

科瑞恩伸出一根白骨嶙峋的手指,轻叩了一下他那根裸露在外、皮条包扎的脊椎。“你迟到了。”

年轻人拖着脚走近几步。“虽然迟到,总好过缺席。”他咧嘴一笑,“干脆利落的死亡,很难让正义得到充分声张。我设想了一种更有……想象力,更能雪我心头之恨的方式。”

“心头之恨?”科瑞恩惊讶地问。他完全不记得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巫师。他嘲弄地微微鞠了一躬,“请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惹来你这么多年的怨恨?”

“你一定记得。”

“抱歉。”

“我是提穆瑞朗。”

科瑞恩耸了耸肩。

巫师指着自己的瘸腿。“是你砍伤了我的腿,用你这把肮脏的剑,”他举起无哀之剑。“这把魔剑造成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三千年来我一直——”

“据我所知,两千七百年更确切。”

“——在磨炼技艺,但这个伤口一直折磨着我。我战胜了死亡和衰老,我战胜了所有疾病和传染病。我已做到了真正的永生,但我每走一步路,都痛苦万分。”

“被无哀之剑击伤的人,一般都没法活命。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提穆瑞朗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现在我要把你斩首,把你的脑袋带回帕尔塔基,你会成为第二个会说话的奖杯。”

“第二个?”

巫师走上前,踢了一下地上的袋子。一个腐烂的脑袋滚了出来,滚落到科瑞恩的脚边。一双浑浊惨白的腐眼瞪着他。是黎本,那个死灵法师。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科瑞恩真诚说道。

“混蛋。”她蠕着嘴唇。由于没有肺来送气,她发不出声音。

“也许我会把你们两个摆在同一个架子上。”提穆瑞朗说,“你们可以相互陪伴。”

科瑞恩没有理睬他,低头看向黎本腐烂的脸。“很抱歉杀了你。但我以为你死了,我就能跟着死去。你必须放下对巫师的仇恨。”他苦笑了一下,“这很不健康。”

黎本盯着他,眨了眨凝着寒霜的睫毛,无声地蠕动嘴唇,科瑞恩点点头。“巫师,”他大声说,“我觉得她想要和你说点什么。”他伸脚轻轻拨了一下脑袋,黎本的脸又转向了巫师。

死灵法师的嘴动了动,但提穆瑞朗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一边防备着花招,一边走近了几步。如果科瑞恩敢有什么异动,他会立刻把他烧成灰烬,奖杯什么的都他妈见鬼去吧。

黎本张开嘴,露出满口白牙。“我要用唯一可行的办法来打败你。”她说着,却只发出一连串辅音,闹出了一阵咯吱咔嚓的动静。“我死了,但我仍然是那个唤醒他的死灵法师。”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科瑞恩,“你解脱了,可悲的亡灵。”

提穆瑞朗目瞪口呆地看着科瑞恩瘫倒在地,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他清楚地听到,当亡靈跌落在冰冷的地上时,一根裸露在外的肋骨咔嚓一声断裂,“不对,”他拼命摇头,不愿接受现实。“不行!”

死灵法师瞪着一双疯狂而惨白浑浊的眼睛,死盯着他,无声大笑起来。

“你这个恋尸的臭婊子!”提穆瑞朗尖叫着跳上前去,抡起无哀之剑,砸向她那冰冷的脑袋。剑轻轻一击,削掉了一只耳朵,但并没有造成什么真正的伤害。黎本那古怪的大笑更加狂乱了,提穆瑞朗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劈砍那颗敢于嘲笑他的冰冷脑袋。剑一次又一次落下去,但几乎每一次都砍偏了,震得头颅在结冰的地面上不断蹦蹿。最后,腐肉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裂口,暴露在外的骨头上也被敲出一些凹痕。

死灵法师仍然大笑不止。

提穆瑞朗又是狠狠一抡,剑却只在脑袋上一磕,便重重砸在坚硬的地上。剑柄从他麻木的手指间滑落,这该死的废铁!他怒吼一声,追上滚动的脑袋,抬起一只脚,靴子狠狠踩在死灵法师的脸上。她的下巴碎了,大笑终于停了下来。

“哈!”提穆瑞朗尖叫着,脚底再次用劲,踏碎了眼眶骨,一只眼珠从眼窝里耷拉出来。“现在该轮到谁笑了,婊子?”

“我想,该轮到我了。”

提穆瑞朗猛地转身,举起一只手,正要释放那汹涌澎湃的混沌巫力,科瑞恩就把无哀之剑刺进了他的胸口。剑刃轻易刺穿了薄薄的绸缎衣服,刺破皮肤,切断了骨头。

提穆瑞朗呆立在当场。他闷哼一声,伸手抓向——

科瑞恩翻转剑柄,从巫师的胸膛上拔出无哀之剑。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空气随之激荡。活人和骷髅面面相觑,眼睛和眼窝对视着。

科瑞恩看着巫师眼中的生气逐渐黯淡。提穆瑞朗奋力举起手臂,想要拼死一击,但奄奄一息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科瑞恩几乎希望他能成功。

来啊,为我结束这一切。带走这些恼人的选择。

提穆瑞朗瘫倒在黎本那一颗被蹂躏得伤痕累累的头颅旁。科瑞恩毫无感觉——没有解脱,也没有胜利。

黎本破裂的下巴上绽开了一个破碎的笑容。她试着说话,但就连那种轻微的咔嚓声也发不出来了。

科瑞恩弯腰抓住黎本的头发,拎起了她的头颅。“你看起来有点糟。”他说。

她向他吐出舌头。舌头也变得血肉模糊。

“我会尽力帮你修整一下。”科瑞恩说,“这是我欠你的。” 他对着这颗伤痕累累的脑笑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些愉快,“这倒是个不错的计划。”

他从巫师衣服上抽下丝线和麻绳,补了补黎本破损的头颅。此刻,她的下巴牢牢地挂在了正确的位置。他甚至成功地把那只眼珠塞回了眼窝,尽管要是她往下看或向左看,眼珠又会掉下来。科瑞恩盘腿坐在冰冻的地上,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以后,”他说,“等你的眼珠完全烂掉,问题就小多了。”

“你可真会安慰人。”黎本嚅动着嘴巴,听起来更像是“哩喀咂哈啊哇热”。

科瑞恩耸了耸肩,指了指自己那包扎着皮绳的脊椎骨。“人们似乎总能适应各种变化,”他瞥了一眼无哀之剑。巫师一死,他就把剑扔在了尸体旁。“这把剑削骨头就像切黄油一样,却一点都没伤着你的脑袋。”他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小姐,初次见面时我还有点怀疑呢,但现在我确信了。你的脑子确实钝得厉害。”

黎本的嘴唇动了动。“八只。”

“白痴?”

黎本开始咔嚓咔嚓地说话,科瑞恩靠近她,使劲地听着。“那个恶魔没有死,”她说,“我的咒语把它召唤回来了,和当时其他尸体一样。吾埃是不死的,不受束缚的,自由的——和你一样,能够自己做选择。它只是还没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科瑞恩扭头盯着剑。吾埃还活着吗?之前的渴望,又开始隐隐发作。无哀之剑在手,他可以……不,不是复活,他纠正自己,而是成为不死之身。但一想到那个恶魔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那暴露在外的脊椎骨就一阵哆嗦。

“太好了。”他有些自嘲地想。仍然感觉得到强烈的恐惧,比起什么都感觉不到,总要强一点。

但他没那么确定了,也许毫无感觉是种幸运。

“我本想把剑留在这里。”他告诉黎本的脑袋,“我打算去北方。离那些巫师越远越好。”他站起身来,走到魔剑掉落的地方,“但把它留在这里大概不行。”他伸脚轻轻踢了一下剑身,“不,我应该把它带在身边。”

这是真的吗?我是在保护某个无辜的鬼魂,还是在执着于过去?他跪在冻结的地上,膝盖毫无知觉。他伸手去抓那把剑,趁手的重量,仿佛一位熟悉的老友。但无哀之剑所到之处,总会带来暴力。甚至死亡。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这样的存在早就绝迹了。”科瑞恩轻声对剑说,“我们可以一起……”他只说了这么半句。他们能做什么?推翻巫师行会?带来战争和死亡?目的是什么呢?

他不得不承认,一想到要打倒那些污秽的巫师,他心里就生起一股强烈的渴求。为了再次有感觉,到底该付出些什么?

也许值得付出一切。

“你还能控制那群堵在梅拉切许隘口上的尸体吗?”他问,听到她嘶声称是。

科瑞恩费了一点工夫,才从提穆瑞朗的尸体上取下剑鞘。他站起身,端正双肩,挺直后背,转身面向黎本。“计划变了。”他说着,插剑入鞘。

黎本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杂音,但离得太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大步走上前,抄起她的脑袋。

“那么,你考虑过下一步要去哪儿吗?”科瑞恩问道,“我想往南走,前往帕拉克·塔克。我猜现在他们管那儿叫帕尔塔基。你想和我一起去吗,还是另有計划?”

黎本只是怔怔地盯着他。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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