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见山

2019-09-10 07:22许仙
百花园 2019年5期
关键词:诗稿林家松子

许仙

柏君的骨灰就藏在儿子松子的双肩包里。我带他们乘火车去八百里外的浙东南山区。那是柏君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但我们不同镇。这是今年春天的事。柏君在遗嘱里说,这是他唯一的心愿。我没有理由不帮他实现,尽管我们离异10年,但他毕竟是我前夫、松子的父亲。

去浙东南山区的,仍旧是绿皮火车。午后我们抵达县城,在街上匆匆吃了碗面,赶汽车进山,九曲十八弯,回到悦见山下林家漾村时,已近傍晚。山里原本暗得早,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平添了几分忧愁。松子的爷爷奶奶已在村口候了半天,见到孙子,他奶奶直抹老眼。他爷爷默默地抢过行李,沉重地走在前面。家里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但谁也没有胃口。松子15岁了,已经懂事了。他爷爷让我们早点儿歇着,说明天要起早上悦见山。

是夜,隔壁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我也整宿不能入眠。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吃了点儿热的,就出门。他爷爷带路,我和松子在中间,他奶奶走在最后。我们哑巴似的绕过神奇的林家漾,找到小路上山。林家漾是山脚下一个不大的水潭,为何叫“漾”,不得而知。据说村里早年失踪的人,都是跳进漾里不见的。我们跟着他爷爷在白雾裹腰的山上绕来绕去,原始森林难走,头上冷不丁就浇下一阵小雨。走了个把时辰,松子累了,问我在找什么。我说:“在找你爸的树。”

“我爸的树?”松子不解地問。

我说:“你爸灵魂所寄居的那棵树。”

“迷信!”松子嘴巴一噘,一脸真理化身的表情,很可爱。

无论性格、神情,还是说话口气,松子都像他父亲。我告诉他:“山下那些村里人都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这是种信仰。他们相信在出生前,他们的灵魂就寄居在山上的某棵树上。你有你的灵魂树,他有他的灵魂树。所以他们稍微长大点儿,就会年年上山来找自己的灵魂树。”松子清澈的双眼望着我:“我爸找了吗?”

“找啦!”我说,“他八岁那年找到的。”

“他是怎么找到的?”

柏君是个诗人,他应该出生在唐朝,而不是当今。虽说他是写现代诗的,但和贾岛一样属于苦吟派诗人,一天能熬制一句诗(而不是一首诗)就狂喜不已。我和他是在省城相识的,因为是老乡,我们非常谈得来,就谈进了婚姻。当时他在市公交公司当司机,开车时经常灵魂出窍,跑去找诗了——出过几次车祸后,就被降为修理员。但修理员他也绝不称职,常常丢三落四,四颗螺帽只拧上三颗是常有的事。最后,他就拎着水桶和拖布,沿着国道去清洗一路上的站牌。即使如此,他对诗的狂热依旧不减丝毫。某天吟得一句“夕颜耽于殉道,耽于攀缘”,或“今夜,所有的故事都微张着眼”,他就能狂妄到发疯,跟我滔滔不绝。过去,我敬重他,但诗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有了松子后,被生活所逼,我就不得不带着儿子离开了他。不然,我们都会被他毁了。他一天抽两包烟,饮酒无度,购书成癖,家里连生活费都没了,我们还得掐住脖子供他的诗。他不食人间烟火,可我们得食呀!我跟他说了多少年,首先得生活,然后才是诗,但他不听,他说让他放弃诗,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我是不懂什么叫诗,吟到一句“大地有时也不在地上”这样的诗句有意思吗?我带松子离开后,柏君依然故我,贫困潦倒,颓废消沉。今年春天柏君病故时,他只给松子留下半箱子每张白纸上只写了一句诗的零散的诗稿。他在生前尚未用这些碎片拼凑成一首完整的诗。我把半箱诗稿收藏了,等松子再大些,他上大学时再交给他。

终于找到了。那是株苍劲奇特的老栎树,冠如华盖。松子的爷爷和奶奶在树下摆上供品,焚香点烛、施酒,祭奠山神和树神。松子突然叫:“那儿有个人!”我问:“哪儿?”他手指着上坡道:“那棵树下。”可是没有人呀。他爷爷问:“是怎么个人?”松子说:“老人。”他爷爷说:“柏君八岁那年,就是在这株树下遇到了成年的自己。”他还说:“在自己的灵魂树前,童年的你会遇到年老的你,年老的你也会遇到童年的你,因为灵魂是永恒的。”我听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们将柏君的骨灰撒在老栎树的根部。

我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他的灵魂在此安生。

当我们离开时,松子的爷爷带我们去找松子刚才见到过人影的那株树。距离老栎树不远,隔了数株大树。那是株高大的三角枫,孤傲而从容。松子拍拍粗糙的树干说:“老人站在这儿,还冲我笑呢,忽然就不见了。”他爷爷说:“那是将来的你。”又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你的树,你的灵魂树。”松子不信,问他爷爷:“怎么才能证明是我的呢?”

他爷爷从三角枫树上剥下一块手掌大的老树皮,让松子带回去。他爷爷说:“你把泪水滴到它身上,久而久之,它就会在黑夜里开出雪白的花朵。那是食泪花。只有自己灵魂树的树皮,用自己的眼泪浇灌才会开花,你懂了吗?”他爷爷说:“你父亲也有过一块。”

“是吗?”松子将信将疑,双手紧紧地握住它。

返回省城后,那块老枫树皮就成了松子的宝贝疙瘩,他喂以泪水,天天问我啥时候开花。那段时间我忙于把半箱诗稿整理到电脑上,读着这些诗句,我常常落泪。想到悦见山,想到柏君,我对松子说:“那天悦见山上本无风,但我们听到树林的风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风生在树的心里。”松子一愣,夸我挺有哲学头脑的。我说:“这是你爸说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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