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生于二十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作品二十五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同时有繁体版图书《试婚》在台湾等地发行。在《十月》《北京文学》《作家》《天涯》等发表小说散文剧本评论四百余万字。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分 家
家族里最小的三叔也快结婚时,二婶子便挑拨着母亲跟爷爷奶奶闹开了,三个儿子也都黑着脸不发一言。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各自端碗到院子里,鸡一样守着个角落闷头啄食。原本还能凑合到一起做事的三个兄弟,忽然间散了架似的,合拢不起来。两个媳妇每日在家里叽叽咕咕的,跟奶奶横眉冷对。出去在大街上跟人唠嗑,张口闭口就是“老不死的”,爷爷奶奶终于不再装糊涂,一声令下:分家!
三叔尚未结婚,当然跟着爷爷奶奶过。两处老宅子,一处尚未建房的新地基,由三个儿子抓阄,抓着哪处算哪处,不准反悔挑剔。老宅子是前后院,虽然都是现成的房子,但住在一起容易生事端,反而不如新房子僻静。但盖新房子的钱少,不精打细算,又难以建一个像样的家。总之呢,各有利弊,分着哪个,听天由命。
抓阄的那天,母亲早早地就督促父亲起来,又给他端来洗脸水,让他将胡子刮净,把自己打扫利索,算是讨个吉利。我闲着无聊,便起来坐在院子里看天。夏天还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知了的歌唱声中。那歌声在早晨听来还算比较悦耳,不似正午,催人命一样一声声招人烦。我抬头看着梧桐树干上,一只正叫得欢的黑色知了,想它天天“知了知了——”地叫着,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它既不是算卦的,也不是香台上供养的关公财神送子观音之类的各路神佛,怎么就牛逼哄哄地天天吹嘘着自己“知了”一切呢?但我还是怀着侥幸心理,拿了网粘子,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个自负的家伙捕住了,而后捏着它的翅膀,看它扑啦啦地飞着。我问它:告诉我,我家会分到哪儿?前院、后院,还是新房子?知了并不搭理我,奋力地挣扎着,试图逃脱我的魔掌。我生了气,将它丢到罐头瓶子里,又盖上盖。它在爬了一会却发现徒劳无功之后,终于老实了,气喘吁吁地待在瓶底,一声不吭。
我终于对这无用的知了失去了兴趣,打开盖子,放飞了它。它飞到树干上重整了下旗鼓,还是有些怕,想想,就吱一声隐入了蓝天里。天空在梧桐树阔大的叶子上,格外的蓝。我一个人坐着坐着,像无聊的老太太一样,有些困了。就在我眯眼在阳光里快要睡去的时候,粗重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先踏进来的,是一个用灰布裹着的长腿,那脚上穿了一双老头鞋,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个老和尚的脚!我吓坏了,知道家里来了化缘的老和尚,赶紧溜进了堂屋里,但又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觉得堂屋也不安全,于是一拐,进了旁边的卧室,并猫一样躲到一大摞悬挂着的煎饼底下去。
那老和尚挎着化缘用的大口袋,径直进了堂屋,并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下,而后坐在了太师椅上。他一连问了几声“有人吗”,我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吭,怕被那老和尚听见了,将我一同给化了去。头顶上的煎饼架不知为何,吱呀响了一下,似乎有老鼠嗖一声穿过。而那老和尚,也随之咳嗽了几声。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穿过厚厚的卧室的墙壁,他的神秘的胳膊会一把伸过来,将我掳了去。而此刻,父母也一定在紧张地抓阄中。只是,怕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抓到了希望中的宅基地,我却再不能跟他们一起过好日子。
我紧张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我听见老和尚在椅子上咯吱咯吱地吃着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八仙桌上有个大桃子,是母亲放在那里,准备分了房子后,感谢上天诸神保佑的。这么说,那老和尚将我们家的好运都给吃掉了。这样一想,我恨不能鼓足勇气,冲出去将那老和尚给撂倒在地,而后大声喊叫,让后院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听到,将老和尚扫地出门。可是我心里这样想着,双腿却完全走不动路。而且,我快要尿裤子了。想到一会父母回来,看到我尿湿了裤子的窘迫样子,一定会大骂我一顿,假若父母今天运气不好,抓阄不吉,满腔的怒气一定全部怪罪在我的头上。而那个被老和尚偷吃的大桃子,人人都会认定是我吃掉的!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让自己被老和尚掳走算了,这样我就不用天天看着一大家子男人女人们吵架,不用在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被母亲骂没出息,怎么就不能像二叔家的儿子们那样,呼噜呼噜地吃完第一碗,而后抢在大锅见底之前,吃第二碗呢? 也不用因为是女孩子,而看奶奶的脸色,且不管我怎样乖巧,都没法让每一个人都喜欢我。而奶奶藏在自己房间里的好吃的东西,我更是永远也别想尝到。它们是奶奶给二叔家的儿子们吃的。尽管,二婶子见到奶奶,就有想大骂她的冲动。
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和尚没有等到人来,又吃饱了桃子,终于打着嗝,腆着肚子出了门。我大汗淋漓地从煎饼架下爬出来,感觉裤子湿漉漉的,一阵羞耻感瞬间爬上我的心头。我迅速地脱掉了裤子,而后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又将湿的裤子窝藏在席子底下,这才长吁口气,走出了门。
而父母也在那一刻,跨进了院子。母亲一个箭步冲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要朝后躲藏,却无处可躲。我被母亲兴奋地抱了起来,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喊道:我们要有新房子了!
自从知道自己家即将住上新的房子之后,我便和二婶子家的两个儿子划清了界限。尽管他们已经搬到后院去了,跟爷爷奶奶不再时刻碰面,但他们依然仗着自己是家族里的男孩,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来找奶奶讨吃的。见我在,又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还不搬到你们家新房子里去呢?我不搭理他们,扭头进屋,奶奶便在背后厉声朝我呵斥:女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我本来想躲进卧室里去,可是听奶奶这样一吼,我立刻扭头,朝外面走去。我想我要像姐姐那样,去帮父母盖房子,哪怕搬一块砖瓦,站着给父母鼓劲助威,也比在这里听奶奶训斥好。
我飞快地朝我们的新家跑去。一路上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我想我们的房子一定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姐姐也有。我和姐姐再也不用因为挤在一张床上打架,而被父母训斥甚至甩巴掌了;更不用因此被二婶和她家的儿子们看热闹,或者冷嘲热讽了。我想象中的房子,还有明亮的玻璃窗户,而不是木格子纸糊的灰暗的小洞。窗户上一定贴着一团喜气的剪纸,那剪纸有神气的梅花鹿,粉嘟嘟的娃娃,葱葱郁郁的森林,吹笛子的牧童,还有送子观音,专程来给我们家送一个男孩来,打击二婶家的嚣张气焰的。对了,我们家的院子要比奶奶家和二婶家的大一倍,院子里我要养二三十只小鸡仔,给他们全都抹上洋红,等它们能下蛋了,我天天守在雞窝门口,拿鸡蛋去换红的绿的花头绳。毫无疑问,我们家房子会有个阔气的大铁门,门上有我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大的字:禁止二婶家儿子进入!
很快,我到了位于村子最北边的新宅基地,我以为会见到一派热气腾腾的忙碌景象,看到父母招呼着来帮忙干活的众人喝茶的热闹,可是,宅基地上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挖出的一些新鲜的泥土,显示着地基刚刚刨过。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父母和姐姐都去了哪里,我一路喊着爹娘,朝更北的方向跑去。最后,我在村口的大池塘边上,见到了对面正在拉红砖的父母和姐姐。我兴奋极了,隔着池塘就朝父母大喊大叫。姐姐先注意到了我,她跳起来朝我用力地挥手。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新鲜的玩意儿,等到跑近了,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把梦寐以求的口琴!
口琴是父亲去买水泥的时候,从镇上大商店里捎回来的。那上面写着毛主席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觉得这话是他老人家专门说给我们家听的,让我和父母姐姐自己动手建造一座房子,我们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关起门来,过着别人无法干涉的幸福生活。口琴的另一面,刻着气贯长虹的长江大桥。我放到嘴边,吹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动听的音符。那些音符像是一只只鸽子,扑啦啦飞上了天空,而后消失在远远的苹果林里。正在搬砖的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褂子上擦擦双手,又很细心地将我落在上面的唾液拭掉,而后坐在一摞红砖上,吹出一首他常常哼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和姐姐坐在父亲身边,托着腮安静听着,就连干活心切的母亲,也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微笑着跟我们一起分享这难得的没有外人打扰的美好时光。我好像看到前面的路,都铺满了父亲曲子里哼唱的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一样的花朵,而我们一家人,就在花丛里开心地起舞,歌唱。
我在回来的路上,问母亲:娘,我们家的房子啥时候会盖好呢?母亲很用力地推着一地排车的红砖,朝前面拉车的父亲喊:闺女问你这当家的呢!父亲头也不回地高声回我:明年开春儿就能住进去啦!我掰着手指头算,从夏天到春天还有七八个月呢,这么漫长的时间,我还要忍受二婶家儿子多少白眼啊?我真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本事,能让一栋房子瞬间就拔地而起。我又问母亲:娘,为什么房子不能快一些盖好啊?母亲这次累得没有力气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她呼哧呼哧地训我道:废话怎么那么多呢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机会问父母废话了。他们两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盖房子,当然还得求人一起去帮忙。二叔帮了几天,就被二婶子给呵斥着回了家,因为二婶子说,他们家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母亲一咬牙,背后愤愤骂道:哼,等着瞧吧,不花你们家一点力气,我们照样把房子盖得漂漂亮亮的!父亲没工夫生自己弟弟的气,他要每天招呼着一群大老爷们以最快的速度建造房子。我也懒得搭理二婶一家了,跑过去看打夯的人。
打夯像一个重要的仪式,意味着只有打好了地基,此后的生活,才能扎实牢固,永远不倒。握着石头桩的男人,通常都是村里颇有威望的泥瓦匠,能够掌控整个房屋建设的速度和质量。村里打夯时领唱的男人,外号歪脖子,我怀疑他是某次给人家盖房子打夯时,被飞起的那碌碡给恰好砸歪了脖子。不过尽管脖子是歪的,腰是驼的,歪脖子的嗓子在那时却是洪钟一样地响亮,底气也足得让我们家觉得没有白白请他享用好烟好酒。歪脖子大概是天生的歌唱家和诗人,他总能将眼前见到的一切,立刻就编排进唱词里去。他还随口笑话某个路过的大胖女人,唱她“路过的胖女人啊,你别咧嘴笑啊,一笑天地动啊,打夯站不稳啊”,而其他男人们也用一浪高过一浪的“哎嘿呦哇”,附和歪脖子的精彩表演。周围的人聚得越来越多,大家都哈哈笑着,好像看耍把戏的。而那个被编排了的胖女人,并不会生气,她和大家一样笑得没了眼睛。不过临到走的时候,她一定指着歪脖子和那群光着脊梁骨打夯的男人们,笑骂道:你们呐,别在这里太得意,小心出一身臭汗,回家媳妇不让上床睡觉!有嘴快的男人,笑嘻嘻在人群里喊:不让上床,就找你去啊!这一句,又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打夯的男人里,一定会有个使劲小的,想着一群人不差他那一个,于是就在某个时刻偷偷懒,一手拽着绳子,那力气却全聚集在身上,始终蓄而不发。不过这一点也逃不过歪脖子鹰一样的犀利双眼,他从绳子拉伸的松紧度和高度上,就能准确判断出究竟是谁偷了懒,于是他就大声地毫不留情地唱出来了:东边的二狗子呀,你可别偷懒呀,偷懒没媳妇呀,光棍不好打呀!这次那附和着的“哎嘿呦哇”更响亮了,似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听到。叫二狗子的果然不好意思起来,一弯腰,甩出了全身的力气,一心一意打起夯来。
夯打完之后,盖房子的速度,就比我想象的更快起来。每天我穿梭在满院子的男人女人们之间,觉得自己像一个地主婆一样富足。我想象着明年春天我要在哪儿种花,哪儿植下一株桃树,哪儿养一只小兔子,哪儿拴一头小猪。我猜母亲比我更迫切,她要沿着墙根种一排丝瓜或者吊瓜,那吊瓜一定会长得比我还要长,让我们全家一整个冬天也吃不完。丝瓜细细长长的秧会越过墙头,爬到院子外的梧桐树上去,而后在树顶上盘起来,等着秋天到了,坠下一個又一个丝瓜来。那被母亲忘了采摘的丝瓜,就老掉了,风吹日晒,初冬的时候,便露出干枯的丝瓜络来。母亲这时候终于将它们想起,用钩子采下来,洗干净了,烧水时放在水壶里,用来吸附水垢。于是我们喝的茶水里,又多了一抹丝瓜的淡淡的清香。
第二年春天,我的这些梦想,像被大雪覆盖了一个冬天的麦子,奇迹般地在春风里生长起来。将爷爷奶奶家那些零碎的家什搬到地排车上,拉着前往新家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二婶家的两个儿子绽出得意的笑。母亲将我抱到盛满了桌子椅子被子褥子的高高的地排车上,我俯视着曾经居住过的老旧的前院,还有从来都不喜欢踏入的后院,那院子里传出二婶家两个儿子围着奶奶要零食吃的喊叫声;知了干枯的壳,跨越了一整个冬天,依然在梧桐树干上挂着;而我的关于新家的梦想,此刻,却如一只被赋予了生命的知了,“嗖”一声离开高高的树干,飞上了蓝天。
我将父亲的口琴放在唇边,吹出一些不成调子却满是欣悦的音符来。我就这样坐在车上,看着前面拉车的父亲,像一头结实的黄牛,拉着我和姐姐、母亲,开往春天里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平 房
村人们建房子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正房的一旁建一个平房,用来晾晒东西,或者夏日乘凉,再或偷窥左邻右舍的秘密。这有些像男人们娶老婆,总爱在娶了正房以后,千方百计地琢磨一个作为风景的偏房,既能有多儿多女的实用价值,还能安静地一起坐着,欣赏一下美好的田园风光。
我最喜欢在夏天爬到平房上去,那几乎是我的一个乐园。通往平房的“路”,当然不是先进的水泥台阶,而是父亲自己做的竹梯。我人小胆大,不等父母和姐姐先爬上去晾晒粮食,便猴子一样嗖嗖嗖地到了房顶。粮食不好搬运,父亲便在上面用一个绳子一袋一袋地拽上去。我当然负责解开口袋,将玉米粒、麦子或者地瓜干,全部都倒在平房上,并将其薄薄地摊开。平房中间有个水泥台子,隔开左右两边。我干完了活,等着大人下去了,便将麻袋摞好了,铺在水泥台子上,躺下来看书,或者听旁边香椿芽树上,两只喜鹊的对话。香椿芽树长得枝繁叶茂,这让晾台的一角特别清凉,而且因为下雨,还长了很多的青苔。一株枣树早早地就将枝干伸过来了,并用那小小的白色花朵,诱惑着我,让我躺在水泥台上,忍不住畅想秋天枣子变红的时候,我会怎样拿了钩子,将高高低低的红枣,给一个一个地钩下来。
我还畅想隔壁胖婶家院子里的核桃树,那树已经很多年了,年年都结下丰硕的果实。而且总有那么一个枝子,是伸到我们家平房上来的。胖婶为此绞尽脑汁,想要用诸如绳子捆绑的方式,甚至砍掉枝干的方式,将核桃全部归拢到自家院子里来。偏偏那核桃不听指挥,总爱干“红杏出墙”的事,或者它就是跟我看对了眼,所以要千方百计地越过胖婶的监视,非要每年给我几个核桃尝尝不可。我因此特别偏爱那株核桃树,还在它的身上刻了我的名字,看看明年那名字会长多大。我还提前就侦查好了,属于我的那株枝干上,会结多少个核桃。我跟每一个核桃都亲密犹如知己,我知道它们身上细密的纹路,熟悉它们叶子上芳香的味道。我还会摘下几片叶子,夹在书本里。于是等某一天翻开书本的时候,便会有好闻的香气,将整本书似乎都给浸润了。
不过相比起对这株核桃树的窥探,我更喜欢窥视前后左右邻居家的秘密。胖婶家当然首当其冲,被我全部窥到眼底。母亲也喜欢八卦,于是傍晚收拾粮食的时候,她会探出头去,看一眼院子里的动静。如果胖婶不在,母亲当然会将视线四面八方地多扫射上一会,并跟父亲津津有味地谈论起胖婶家院子里的新动向。母亲的那股子热情,好像胖婶家院子是新闻频发地,且急需她这新闻线人报道最新的消息。她会谈起胖婶家新换的猪盆,是铝的,不知道会不会被肥胖的老母猪给一脚踏翻在地。还有胖婶新买了一双布鞋,鞋跟有些高,难不成她要去踩高跷?胖婶家的锅里还留着昨天的饼渣子,那渣子有些糊,联系昨天胖婶跟瘦叔吼的那几嗓子,母亲推测肯定是因为瘦叔烧火心不在焉,一心一意想要组织晚上的牌局,因此就将火给烧得一边热一边凉,让烙饼的胖婶恨不能一铲子将那大饼给扇到瘦叔的脸上去。还有胖婶家的胖姑娘艳玲,更是加倍地往宽里拓展,她是不想嫁人了吧?
母亲总是有那么一大堆的疑问,在登高将胖婶家院子给扫射一遍之后。有时候她看得太专心了,不想胖婶从外面回来了,开了门,且一抬头,看到了母亲正站在晾台边上,半探着脑袋,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胖婶于是不满意地咳嗽几声,示意晾台上的“臭娘们”,别偷看我们家了,想偷东西就直接跳下来拿就是了,干吗不怀好意地瞅来瞅去,看着让人心烦!母亲听见了那咳嗽声,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朝胖婶问好:玲她娘,今天不在家啊?胖婶估计是想说:明知故问,在家还容得下你这样偷看?但想了想,胖婶还是眯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回道:是啊,今天有事,出门了,我们家没来人吧?母亲知道这句有些嘲讽她偷看院子的意思,但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回复道:哎呀,应该是没来人吧,我也一天不在家,刚刚上来收晾晒的粮食呢。胖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操起一个破搪瓷盆子,扔出去,于是鸡们和鸭们吓坏了,扑啦啦飞起来。母亲看着胖婶那肉里满满都是力气,有些怕了,一缩头,就冲我喊:快拿袋子来,装粮食,要下雨了!
胖婶家如果来打牌的,那更是热闹。乡下没有电话,牌友们却约好了似的,纷纷在饭后关了自家门户,到胖婶家度过美好夜晚。男人们赌钱,看起来下注小,也就五毛一块的零碎钱,但积少成多,一个晚上,瘦叔挣个五十一百的,不在话下。当然,有挣就有赔,这跟瘦叔去集市上补鞋还不一样,补鞋只要有个机器,不阴天下雨的,就是坐在那里干挣。但玩牌就有风险,跟阴天下雨无关,跟胖婶的心情,倒是有一点关系。假若我在平房上看见胖婶吼叫瘦叔,让他干东干西的不闲着,当晚的牌局,瘦叔肯定出手失利,夜里睡觉,一墙之隔的卧室里,被胖婶踹下床去的危险都有。如果我探下头去,看见胖婶正摇着蒲扇,对瘦叔说着近乎温柔的闲话,院子里鸡鸭有秩序地踱回窝棚里去,几个孩子奔来跑去,自娱自乐地做着游戏,那么这一天晚上,瘦叔必胜无疑。
母亲喜欢去胖婶家里围观男人们打牌,并跟周围的老娘们唠唠嗑,说说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我当然不屑加入到老娘们的队伍里去,喳喳的,好像长尾巴雀子似的招人厌烦。但我又和母亲一样好奇,总觉得那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除了男人们吆五喝六的喊声,女人们为自家男人时而紧张时而欢快的笑声,还有一种热气腾腾的东西,诱惑着我。于是我便爬上最好的窺视平台,透过门和窗户,看男人们挥洒着“辛勤”的汗水,挣着不劳而获的零花钱。胖婶总是站在门口,将大半个门给结实地堵住。我想她大概是给瘦叔把门的,防止那些将瘦叔的钱给赢去的不良分子携款逃跑。无论如何,胖婶都要将自家出入的钱,平衡了,不赔不挣,才会放这群人离开。反正胖婶是东家,如果不高兴,将牌桌掀翻了都有可能。所以一群人也都畏惧着她,怕一不小心,被胖婶的一堆肥肉给压死。我趴在阳台上,看着胖婶时而堵住门口,时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到院子里找找只顾恋爱而忘了睡觉的鸡鸭。我知道她是紧张的,比牌桌上的瘦叔要紧张十倍,因为那钱完全是从她的口袋里流出去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赔得太多。
等到胖婶觉得这牌打到天亮,瘦叔也挣不了几个钱的时候,院子里的门,会被胖婶打开锁,一群疲惫又兴奋的男人们,这才像回家的牛羊一样,排队走进夜色里去。而我,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迷迷糊糊听见母亲在院子里骂我:还在平房上睡!快滚下来!感冒了老娘揍死你!我不得已爬起来,想,母亲今天要没赔钱,干吗那么凶神恶煞的样子?难不成瘦叔今天赢了一大笔钱,可以够胖婶吃喝好几天的,所以她嫉妒了,才拿着我和从不赌钱的父亲发泄?
不过相比起胖婶家的喧嚣热闹,二蛋家则冷清得多。尽管二蛋和他媳妇结婚有大半年了,但两人却好像还没有腻歪够一样,大夏天的,也在院子里你侬我侬。当然,除了站在平房上,没有人会看到二蛋媳妇吧唧亲吻二蛋脑门的声音。村里女人们都传言,二蛋媳妇连下地干活都要跟二蛋手牵着手。两人会不会在玉米地或者麦地里干那个,没有人看到过,但女人们都想象力丰富,纷纷给二蛋和二蛋媳妇编造了N个田地里亲密的段子。我不懂那些段子的颜色,却知道在平房上,能看到他们两个人,在无人打扰的小院子里,上演的亲密爱情戏。二蛋媳妇最喜欢坐在二蛋的大腿上,揪着他的两只耳朵,跟他撒娇卖萌。大门关着,二蛋媳妇就穿着一件薄薄的二蛋的白色衬衣,露着两条白嫩的大腿,那腿摇啊晃啊,连鸡鸭都看着烦了,过来试图啄食几下,却被晃晕了脑子,无趣地叫上两声,便散开了。我有时候在平房上小眯一会,起来,看到二蛋媳妇还吊在二蛋的脖子上,好像那里是一个舒服的吊床,她躺上便下不来,当然,也不想下来。
我一直想着何时二蛋媳妇会给二蛋生养个大胖小子呢,这样她就被那胖小子给吊着,再也没有时间天天赖在二蛋身上,让我看着有些乏味。但二蛋媳妇的肚子,总也不见长。偶尔二蛋媳妇家吃一些好饭,二蛋媳妇的腰围粗了,别人便关心地问她,几个月了?二蛋媳妇就有些生气:管那么多干啥?说完了又丢一个白眼,而后扭着胖大的屁股走开了。隔天我便看到二蛋媳妇又骑在二蛋身上,揪着他的耳朵。只不过,这一次二蛋媳妇气势汹汹的,那架势像要吃了二蛋。二蛋也拉长了驴子一样的脸,一声不吭地听着媳妇的训话。二蛋媳妇的声音是故意压低了的,但我在高处,却还是能隐约地听到,二蛋媳妇在怀疑二蛋是个不能下蛋的公鸡。二蛋没说话,却将身边的一只公鸡给赶出去老远。二蛋媳妇将二蛋的脸强行掰过来,试图让他回应些什么。但二蛋不干了,啪一下站起来,将媳妇推倒在地。这一举动,几乎是犯了天条一样,让二蛋媳妇发了疯一样爬起来,对二蛋又揪又打,嘴里当然也不忘一长串极工整对仗的骂辞。
我听见梯子咯吱作响,然后看到母亲爬了上来。她假装拿着木锨翻晒玉米粒,那眼睛却一上来便结实地落在了二蛋家院子里。她还侧耳倾听着,不放过任何一句作为重要新闻发布所需的线索。那二蛋和二蛋媳妇已经在院子里厮打开了,完全没注意很多双眼睛正从高空俯视着他们上演的滑稽戏。而当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群都围聚过来,将母亲看向二蛋家院子的视线给挡住了的时候,母亲这才扔了木锨,朝邻院的胖婶丢一个眼色,便兴奋地下了木梯,转战二蛋家的院子里去了。
而我,仍然站在高高的平房上,看着最先由我发现的这一场喜剧,在越聚越多的人群里,进行得愈发地热烈。我忽然有些厌倦,重新躺倒在平房上,仰头看着一架飞机从高高的天空滑过。一群鸟儿排队飞过树梢,又在青瓦上抛下一行白色的粪便。那粪便热烘烘的,犹如此刻二蛋家的庭院。我无须歪头,就能用余光看到二蛋家的墙头上骑满了小孩子。他们像看一场戏一样斗志昂扬,内心充满了希望那戏朝更高处发展的渴望。而女人们呢,则在嘴上奋力地阻止着好戏的上演,试图拿言语的灭火器将大火扑灭,却一心一意地期待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涌起。
我听着喧哗声浪一样一股股传过来,有些累了,闭上眼睛,而后在二蛋家的吵闹声中,慢慢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二蛋家的好戏已经落下帷幕。当然是没有任何结果,二蛋媳妇依然和二蛋在一个院子里吃饭睡觉干活吵闹,并没有闹出离婚或者与人私奔的新闻。而我,也还是躺在平房上,听各家各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而这里面最清晰的,当然是自家院子里的动静。我想前院的幼儿园同学王小新在我父母吵架的时候,肯定跟我一样,站在平房上,贼眉鼠眼地窥视我们家的战事。因为我很多次看到她顺着平房爬到屋脊上去,假装采摘伸到屋脊上的香椿芽,那眼神却偷偷地瞟向我们家院子。院子里母亲跟父亲已经打起来了,父亲搬着凳子公鸡一样追赶母亲,母亲则毫不示弱地顺手操起镰刀示威。姐姐躲在房间里,不知如何跨越这片危险雷区。而我比较幸运,提前便爬到了平房上。只是那梯子被愤怒中的父亲给一把拽到了地上,除非战争熄火,我别再想下来。
我不想下平房自寻死路,但也不想待在上面。因为王小新的火眼金睛将一切都窥到了眼底,过不了片刻,我想她就会下平房告诉她的爹妈,而后再用半个小時,传遍整个村子,并遭来一群苍蝇一样的多嘴女人们,以劝架的名义,把我们家那点私事给全部挖掘出来。我第一次觉得平房是一个毫无秘密的所在,它再也不是一个自由的天地和无约无束的乐园。我在毫无遮拦的平房上窥视别人家秘密的时候,别人家也正跟我一样,窥视着我们庭院里的喜怒哀乐。
我有些讨厌王小新,尽管院子里一片狼藉,父母打闹累了,丢了武器,各自回屋睡觉去了,可没了梯子的我,却不知如何逃下平房,躲开王小新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平躺下来,让自己缩小成一团,而后仔细窥探周围的一切。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庭院里那棵靠近平房的正好可以搂抱的梧桐树。我小心翼翼地抓住梧桐树的一个枝干,而后迅速地用四肢抱住。就在我猴子一样想要顺着梧桐树滑下庭院的时候,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了前院的王小新,正捂嘴咯咯笑着朝我看过来。
也就在顺树滑下的那一刻,我对整个村子里的平房都生出了怨恨。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