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 1961年生于辽宁庄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孙惠芬文集》七卷本及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寻找张展》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2002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获辽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长篇小说《吉宽的马车》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后上塘书》获2015人民文学优秀长篇小说奖。2015年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念头涌起
回老家山咀子,是2018年12月30号,离2019年元旦只差一天。选择这一天,是担心赶上假期塞车。原计划丈夫开车,带着摄像机,我们一起先到距大连二百三十公里的青堆子小镇大哥家住一晚,然后再回距小镇五公里的老家山咀子做一个访谈。丈夫在电视台纪录片工作室工作,多年来,但凡他有时间,我的一些与故乡有关的活动他都跟着记录,探亲、上坟、春节拜年,他认为用镜头记录当下的生命瞬间,就是明天的历史。可是因为一个小手术,导致他元旦前身体没能彻底恢复,只好把我拉回县城,他去陪伴妈妈,让我一个人行动。
最初动念回山咀子,并非想做什么访谈。丹东至大连高速铁路没通车之前,我们年年回去。虽然父母随哥哥搬到小镇,可因家族坟地在奶奶去世那年,从十里外的西大荒迁到山咀子,父亲去世后又葬在那里,每年祭祀时都要在故乡街头走家串户。多年来,故乡人事的变迁变化,在丈夫镜头里留下了丰富的影像,并对我的创作产生过深远影响,可不能否认的是,年轮的翻转就像驴打滚儿,年年如此,有时难免生出厌倦,觉得是在没完没了重复自己。可是2012年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与我有关的大事,丹大高铁通车,二哥的二儿子、四十三岁的侄子心脏病猝死。这两件事原本没有本质性联系,可因为高铁修在了家族坟地前边,高铁下边有一个隧道,安葬时请来风水先生,非说坟地迎着隧道不吉利,那年秋天,在大哥主持下,征得堂哥堂弟同意,把家族坟地又迁回西大荒,我与老家山咀子,便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再也没有交集的机会了。西大荒在山咀子西边,从大连回来过了庄河,201国道不出十五公里处北转,十分钟就到。母亲去世后葬在新坟地,烧七和周年祭日回来,不但省略了山咀子,连哥嫂居住的小镇也省略了。故乡在生命中从此缺席,一开始,并没有太多感觉,甚至觉得少了一些麻烦,当然也是努力将故乡的边界在心里扩大,比如扩到小镇青堆子、县城庄河。可某一天,坐在大连家中,对着母亲慈祥的照片流泪,想起小时候牵着她的手在故乡屯街的情境,回老家走一趟的念头忽然就翻涌上来,那势头就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某一天突然做起了发财梦,“故乡访谈”的宏大设计,就是在这一刻诞生的,其实不过是想在大帽子底下开小差而已。
这时我才知道——对母亲的感情连带着对出生地的感情,就像婴儿出生时连在母腹上的脐带。
可是到达庄河,我的另一个侄子——大哥的二儿子接了我向小镇行驶,发现自己最想去的还是老家坟地。祖坟迁走后,去世的侄子并没一起迁走,新买的坟地面积有限,小辈人不能在长辈还在世时先去占领,即使去了,也得在坟地边上暂时安葬,等上辈人都落户了,才能正式进入。当然主要还是侄媳和侄子感情太深,不让迁——留在山咀子,住在小镇的侄媳来坟地看侄子方便。听家人讲,她也确实隔三岔五就打出租车来了。侄媳的方便造成了侄子的孤单,使丧子的二哥二嫂动辄就在家里号啕大哭。可是,爱的地带最崇高也最模糊,二哥二嫂最后还是接受了侄媳的执拗。当他们以为爱儿媳就是爱儿子,不得不让儿子的孤单变成事实,留在铁轨边的侄子也就成了我的牵挂,走进了我的梦里。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一间漆黑的地下小屋,一个人蒙被躺在那里,我走进后,躺着的人突然说话:“都走了,他们都走了!”他的声音很大,帶着情绪,我没看到说话的人是谁,可从梦中醒来,一瞬间就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人是侄子,他在告诉我原来坟地的人都迁走了……
然而,在小镇上的大哥大嫂家住下来后,我说出了想法,他们都不同意。在他们看来,祭祀亡灵有特定的日子,比如清明、农历七月十五、农历十月初一,不是这些日子会惊扰亡灵。我当然不想惊扰侄子,如果为了表达自己的思念而让侄子生出难以两全的纠结,我宁愿让思念之泉在心底悄悄干涸——在我的梦里,侄子虽然没有明确表达愿意迁走还是愿意留下,可他语音里的情绪,明显就是两难的情绪。然而,不去触碰深陷在模糊地带的侄子,自然就去不了坟地,可没有去坟地的事情作庇护,抽冷子来到山咀子街上,显然有些突兀了,那一瞬我又知道,回故乡也需要理由。
来到村庄
尽管没有理由,但说来,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三哥把车开到空寂的前街停下,我不免有些慌乱,不知道下车后该先上谁家。山咀子的老街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因为空出很多房子,院落荒芜,也因为街前田地边横空耸起一条高铁,原来站在街上天高地远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其实大哥在小镇上已经给我找到了理由:看望老亲故邻。我也是这么答应的,并为之备好了微薄的礼物,可不走上老家屯街,你永远无法知道,看老亲故邻,这理由太隆重太庄重了!庄重到微薄的礼物根本撑不住!重要的是,那因想母亲而生起的对故乡的激情里,夹杂的是对逝去时光宏观的怀念,它们包含着村庄的老街、田地、大自然以及大自然连着的空阔的天空,并没具体到每家每户。如果说我的怀念里还有一些具体的什么人,那么他们应该是和我同龄,又嫁给了本村的曲桂荣、李平、富桂晶,是从外面嫁过来的小学同学徐兰。可大哥列给我的名单却是老富大娘、鞠成安二叔、吴文清姨夫、王成民二叔、宋治宗大哥、老姜四嫂。这也是为什么曾经一年一度回来上坟的走家串户,我和哥哥们动辄要兵分两路的原因……
三哥停下来,原来是看见了正在打理草垛的吕吉有二哥。他不在大哥的名单里,也不在我的名单里,可下了车,与吕吉有二哥握手,与从他身后冲出来的妻子握手,我心口不免猛地一热:太好啦,原来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吕吉有二哥与母亲同族,是母亲娘家堂哥的兒子,而他的妻子与父亲同族,是父亲堂叔的闺女。母亲“堂哥的儿子”娶了父亲“堂叔的闺女”,差了一辈儿,乡村宗族关系的复杂就像蛛网,曾向90后的儿子讲述,他捂着耳朵直吵吵听不明白。但这血脉的交织看上去混乱,却乱而有序,我们叫吕吉有二哥,他的妻子我们却可以不叫二嫂,而叫小姑。大哥之所以没把与父母宗族都有关系的宗族老亲列进名单,都因在大哥眼里,他们算不上老人,大哥七十七岁了,他们才不到七十。当然我心口的忽然一热,与一脚踏进宗族老亲无关,而是另有原因。两个月前,在庄河工作的侄子发来几条微信图片,说姑姑你让姑夫看看这个书法写得好不好,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儿写的,她才练字两年。丈夫热爱书法,每天都在练字,他看了微信惊讶万状,说他练了四十多年都写不出这样的字!问是谁家孩子,侄子说出了一个打死我都想不到的名字:山咀老吕家小涛。
小涛,就是吕吉有二哥的大儿子。我离开山咀子时他还很小,印象中鼻涕涟涟的,可就是这个鼻涕涟涟的脏小子,生了这么个孩子!震撼之余,把微信推送给省城一个书法家朋友,朋友的回复让我们更加震撼:这是一个天才,如果可以,我愿意收她为徒……
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个天才少年就一定能成大器,但与满身草屑的二哥错身,与头上永远围着脏兮兮围巾的小姑错身,进到他们背后黑乎乎的小屋,你不能不对现代科学所发现的基因遗传产生怀疑。如果说人分高低贵贱,吕吉有二哥和他那位我们叫小姑的妻子,可以说是山咀子老街上最卑微最贫贱的生命了。他们的卑贱,来自祖上的遗传,也来自命运的不公,二哥本来就不是聪明脑袋,三年饥荒时随父亲去北大荒逃难,一天书都没念,“文革”后从北大荒回来,不但反应迟钝很少说话,且身体像麻秆一样孱弱,别人干一上午的活他能干两天。而与我拥有同一个抽大烟抽败了家业的祖先的小姑,到她这一支,因为没有遇到我爷爷的幸运,娶到小镇大户人家的奶奶把日子过起来,一直都落在贫穷里。贫穷,又生得不漂亮,不漂亮,头皮又常年生疮,无论冬夏都要包着头巾……问题在于,他们遭遇命运不公,你却看不到他们在向不公发起挑战,比如发狠供孩子念书上大学、卖力攒钱给孩子盖大房,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只上到初中就去外面打工了,而他们的房子依然是没有院落的三间矮房……
家里突然来了客人,二哥和小姑都有些惶悚,妈呀妈呀的迭声感叹,二哥一向只笑不说话,他似乎还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小姑倒是知道,妈呀妈呀的感叹里,不断夹着评语:“看人家芬子,还那么样,从来不忘本。”
我们的对话,自然从他们的孙女开始的,我说:“小姑你知道不知道,你有个好孙女,她将来肯定不得了,能成大才!”为了隆重,我一字一顿。三哥什么都不知道,目光瞪大,但为了配合我,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小姑人好,就有好孙女。”其实我并非夸张,在城里所有父母为了儿女成才,送这个班那个班学艺术时,我听到太多因天赋不够而梦想落空的叹息了。谁知小姑根本不接茬,一再说:“妈呀芬子,你看你,你老不忘咱山咀子,咱老孙家人就是不忘本。”一开始,以为是小姑为了表示礼节——抽冷子见到外面的人,总得说句礼节的话,可我继续说她的孙女,她还是这一套,不但如此,重复这些话时,她目光闪烁,眼睛一直瞅着门外。当我不得不闭上嘴,转过身,去打量屋里的柜子、墙壁,她收回目光,跟我一起转头,咧嘴笑笑,往柜体木门上、墙上轻轻一指说:“对,你看,这都是俺孙女写的画的,咱也不懂,恁看好吗?”虽然是询问,可小姑的表情就像指着长在地里的萝卜白菜,平常,确定,没有丝毫期待。这让我有些恍惚,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如果小姑反应激烈,至少证明我在此下车的理由是充分的,我是一只报喜鸟。问题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爷爷奶奶,有一个人来向他们证明他们的后代有可能因为成才而逆袭上流社会,他们为什么会不喜悦?!
恍惚之中,再次把目光锁定墙上、立柜镜子上的字和画,那是一个竖幅篆书和一些静物写生的萝卜、胡萝卜、白菜之类,如果小姑不说,你会以为那都是印刷品。不是说写的画的有多么好,细端详还是有些稚嫩,但在这样黑乎乎的屋子里看到这样的东西,你很难联想它是这个家里孩子的作品。不过注目的一瞬,我找到了小姑并不那么欣喜的原因了:那幅篆书,连我都认不出几个字,那白菜、萝卜,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很像,可就因为太像了,小姑才觉得不过是萝卜、白菜而已。凡·高的向日葵不经后世大师的确认,没有多少人会看好。问题是小姑不知道大师的重要,更不相信靠写几个字、画几个萝卜、白菜就能挣大钱,能买房买车发家。在乡下人的思维里,赚大钱发家是最最重要的。现在,我这只报喜鸟本该进一步地告诉小姑,写字画画出了名,就能赚大钱,可我一时闷住了,说不出话。因为我心里还装着另一个故事——把她的孙女推荐给省里书法家之后,她在鲅鱼圈开饭店的儿子儿媳带孙女去了趟省城拜师,书法家派车把他们一家接到郊外工作室,安排吃住,可在老师与天才孩子交谈期间,这个小涛爸爸,带着手机,楼上楼下好一顿拍照,画室、卧室、古董收藏室,说自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最后,居然把人家已经封死的后门生生推开,在外面抽烟……因为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东西,夜间激动得穿着大裤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书法家朋友向我描述这些,是为了强调孩子的不同,他说这孩子,真不像出身这样的家庭,沉稳、平静、宠辱不惊……我听到朋友的讲述,不惊讶,也不以向他推荐了这样的亲戚为耻,反而觉得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这个小涛至少还知道自己是“刘姥姥”,他敢于肆无忌惮推门拍照,夜里穿大裤衩走来走去,证明他受到“大观园”上流社会刺激,有了挑战的欲望,不像他的爸妈!
上流社会是西方词语,可跟丈夫看过一部西方纪录片之后,我喜欢上这个词的概括力。一个英国导演,受到俗语“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启发,跟拍一帮孩子从七岁到四十九岁的成长经历,有出身城里贵族家庭,有出身贫民窟或乡下,结果发现,那些贵族出身的孩子,从小就被训练自律,学会守时、守规矩,了解破产意味着进监狱,不努力意味着受穷,从小就清晰未来的方向,最终,他们没有一个不考上剑桥、牛津,最终或成为银行家、律师,或当了外交大使;而那些生活在福利院、贫民区的孩子则完全不同,他们的童年无拘无束,流浪街头、打架斗殴,不懂得学习意味着什么,对未来没有设计规划,最后多数经历辍学、早婚、多子、失业,连他们的孩子,也继续做着保安、收银员这样的工作。四十多年的时光,只有一个人完成了逆袭,一个在英国乡村生活的小孩尼克,考上牛津大学,然后去美国研究核能,最后留在美国大学当教授。那天听说小姑家的小涛有个天才孩子,我和丈夫都想到这部纪录片,觉得这孩子有可能就是尼克第二,成功地突破阶层、阶级,逆袭上流社会。因为我们知道,真正成为大艺术家,不但名利双收,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尚会有更宽广的精神世界。她和凡·高的不同在于,她很小就遇到了书法家老师!那位赫赫有名的书法家朋友告诉我们,这些年他带过两个学生,一个如今二十九岁,已经成名,是国内有名的书法家,另一个十一岁,正在跟他学习,小姑的孙女,是他收的第三个学生。他对她的期待不是一般的名家,而是华夏一流。
我之所以闷住,是这个故事让我有所领悟,小姑的不以為然,是不是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白菜地里长不出金豆子呢,就像纪录片里百分之九十九穷家孩子的命运。她两面的家族都在白菜地里待得太久了,希望的神经早已麻木,就像我们都知道她的头上早就长出了头发,可她总改不了围头巾的习惯一样。
然而,往外走时,小姑的变化让我大大意外。那时她的二儿子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西屋走出来,不住声地叫着大姑。二哥于是抢着说:“这是老二,小明,在外面做贸易,刚从广东回来。”一直没说话的二哥终于说话,一定是广东、贸易这样的词激发了他。在这个小家里,突然冒出个做贸易的广东客,连我都觉得受到鼓舞。“广东客”显然是睡懒觉才起来,听家里来了人,就躲在西屋洗了头。他一米八几的个头,肤色白净,发型现代,就像墙上那些字画,你无论怎么都想不到在这个家里,会有这样的作品。可小姑对儿子和对字画的态度完全不同。当三哥拍着小明肩膀,说这么帅的小伙是不是娶了漂亮媳妇时,小明说:“本来这回回来能看一个,可刚才接电话……”话刚到此,小姑的脸突然大变,刚才平静的表情像遇了雷击:“怎么怎么,怎么又变了?不是说好了吗?”小明说:“我也不知道……”这时,小姑围巾外面的一张脸已经完全被不安和惆怅替代了,直到我们离开屋子走上大街,她都再没说出一句话。
有出息的孙女动不了小姑的心,儿子看对象打了水漂的小事却让她惆怅满腹……告别二哥、小姑和小明,我本想给丈夫打电话,告诉他没能为未来有可能逆袭的天才拍下影像资料的遗憾,可我没打,因为此刻我也满腹惆怅:身为妈妈,遥远的美好不管多么巨大,都抵不过现实中微小的痛苦,而只要儿女还有痛苦在,就总能将它无限放大。我也一样。
徐兰家
因为沉浸在一个母亲的感受中,上车后突然有了方向,我说:“三哥,咱们去看看老富大娘。”
在山咀子,如果说对哪个妈妈印象最深,那就属老富大娘了。她曾是从水库库区搬来的淹没户,因为带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养一大家子能吃能喝的狼崽子,她不得不像男人一样上山干活。她有副大脚板,有一个洪亮的大嗓门,有一张瘦削的爬满了地垄一样深纹的大长脸,有一件常年穿在身上的偏襟蓝大褂。一些年来,不断回到山咀子,听她的故事,见她的人,觉得她是山咀子最了不起的一个妈妈了。因为好不容易把八个孩子都忙活成家,二儿子却娶了一个傻媳妇。在所有儿女结婚后妈妈可以歇息下来时,傻儿媳又为她生了两个孙子,其中一个还是个傻子,致使她都八九十岁了,还要拄着拐棍为二儿子操心干活……
可是三哥没听我的,他一脚油就把车开到村西头,原因是老富大娘家住在后山街,不易调头。但我知道,在三哥的意识里,鞠成安二叔家是必来的人家,第一,他列在大哥名单里,二叔已经九十多岁了;第二,鞠家是山咀子的权势中心,两个儿子一个当村主任、一个在城里挣大钱。三哥不重权,但他重势,他和鞠家在城里的小儿子是酒友,三哥重的势,不过是沾点小酒。权和势都与我无关,但下了车,我也觉得先来这里是对的,他家大儿媳妇徐兰是我小学同学。可到了门口,我又有些迟疑,徐兰的村主任丈夫五年前因参与挪用村扶贫款被判刑两年,面对同学的人生重创,我还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倒是徐兰的爽朗无须准备,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她也和小姑一样妈呀妈呀地迎出来了。虽六年多没见,可她惊喜的眼神,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就连灶坑大锅里冒出来的蒸汽都和六年前的一模一样!这个徐家炉有名的娇小姐、小学老师,当年嫁到家里有个瘫婆婆、三个小姑子的鞠家,谁都不曾想到,竟然就成了山咀子有名的好儿媳。当二十几岁的她每天不得不做好一日三餐,喂了婆婆、喂了圈里的猪鸡才能上课,游手好闲的三个小姑子便成了我们每次见面必谈的话题。从她的二十二岁、我的十九岁开始一直到现在,中间跨越了将近四十年时光。这三个小姑子,年龄相差七八岁,可在我四十多年前的青少年时代,她们居然像接班人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我大谈前途理想的朋友。老二嫁走是老三,老三嫁走是老四。我们的前途在小镇、在城市,我们的理想是有一个可以上八小时班的工作,然后爱上一个城里青年,过上悠闲的生活。我们理想最重要的部分是不出大力就能过上悠闲的生活,之后不为衣食所忧地看太阳看月亮。然而,就是这些满脑子前途理想的人,尤其老三老四,在刚结婚的嫂子嘴里,简直就没有人性!她们不帮她喂婆婆吃饭,不帮她喂猪喂鸡,晚饭后还推了饭碗就跑了,聚一帮人在外面说话看月亮。在我没离开山咀子之前,因为我就是那看月亮中的一个,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徐兰对小姑子们的指责是撑不住一个儿媳妇重量的计较,是她生命中缺了在沟谷中仰望星空的精神基因,看不到梦想遭遇现实辗压之后生活所呈现的复杂和荒谬。可随着我的离开,随着四十年时光的不断演绎,我们再见面,听她数道时光故事,我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并非看不到,她是一个少有的例外!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例外。
把我迎进屋,徐兰简单地寒暄了一下,那寒暄,都是关于她的儿女。儿子机校毕业后先是在沈阳开火车,现在开高铁,女儿师专毕业先是在镇上教中学,现在弄到局里工作了。徐兰的“弄”里,含有求人的成分,证明了丈夫的势力,她说的“局”,自然是县教育局,不过这一切她都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就像她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过元旦了么,他们一会儿都能回来。”她当过老师,知道如何在简短的寒暄里把我既关切又想回避的事情说清——堂屋蒸汽里蒸腾的天伦之乐,是抚慰她创伤的一剂良药。
不正面触碰创伤,正是我希望的,于是迅速做出呼应,点出主题。我说我知道老二小敏去世,老三老四现在怎么样?“别提老三了,那不是嫁给徐炉老徐家了吗,不是没几年女婿就出车祸了吗,又找了一个!你猜是什么人,腰腿有病还哮喘,可她就是看好了,她哥都气死了!结果怎么样,过不了穷日子,还不离婚,就到大连开发区打工去了,那天打电话来说,嫂子,根本不挣钱,白天给服装厂穿胸罩带儿,晚上给另一家做石头手串的工厂穿手串,天天干到半夜。你说惠芬,你干那么些活怎么能不挣钱?!俺这三妹子,就这么个样,管多也没有一句诚实话。再说老四,不是嫁给下河口老周家了嘛,两口子都懒,天天打麻将,打了一辈子麻将,都五十岁了,还打,你说能不穷吗?年年到了年根儿,他哥可怜她上她家送点年货,去年他哥回来气得呼呼喘,你猜怎么样,他哥进屋,人家男人在地上烧火做饭,她穿了个新锃锃的大长裙子站在地当央,你说你穷,你懒,你还在小穷家里穿大长裙子,还新锃锃!俺家这些姊妹呀,一个比一个奇葩,太奇葩了!就说那二妹子,结婚后和女婿好个不像样儿,女婿开车拉货,动辄就打PP机,那时还没有手机,女婿一分心就把车开进沟里砸死了,她最后想女婿又得了癌症……你说,庄稼院的两口子,你天天那么腻歪,多主贱!你可不知道惠芬,家里有一个老人侍候着是义务,可家外还有这些事儿让你操心……”
和她的寒暄一样,简短、概括,我能从她对小姑的简短讲述中看到全部的骨骼:三妹子之所以丈夫去世嫁了个病人,是那病人对人生遭遇有体悟,能温暖到她的丧夫之痛,而她去外面打工,是她心底一直存有走出去的理想,只是她命运不济,嫁了徐炉大明,这个大明我认识,是大哥干爹的孙子,长相好能说会道好高骛远,当一个帅小伙在语言里展示了高远的星空,她没办法不被星空吞噬……之所以加班加点还说不赚钱,是她的星空里不仅仅是赚小钱过个紧巴巴的小日子,她需要悠闲,需要看星星看月亮,而随着她的走出去,她知道那是只有财富才能支撑出的精神空间。虽然在人们看来她与嫂子殷实的日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相信她压根就没想做嫂子这样的人!而那个老四,过穷日子打麻将,在穷家穿新锃锃大长裙子,是她不想向生活就范,如果命运没有赋予理想的安闲,为什么不能在丈夫容忍的情况下,在大长裙子的掩护下找到一份安闲!没准在她看来,拼命赚来的生活富余,远没有不出力的感觉更富余。还有她们的二姐,据当年印象,在她们还没娶嫂子之前,她在家是付出最多的一个,能干、操心,几乎替代了母亲的角色。嫂子嫁过来,她卸掉了重负,又遇到一个爱她的丈夫,身上的母性有了转移的目标,或者她被爱成了小女人,实属正常……生命体的不同,使每个人都想抓住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也就有了各自命运的纷繁……
当然,我看到的骨骼,不是徐兰想讲这些故事的骨骼,她的骨骼只是想告诉我,遇到一家不现实的人她有多么负重。但我愿意一次次听她讲述,是想在一个向现实就范的徐兰身上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她为什么会是一个例外。
妙龄少女时,她是家里最聪明最受宠的小女儿,因母亲把一件衣服给了三姐而没给她,和姐姐争吵,导致姐姐服毒而死,不久母亲又因过度悲伤而突然病故。和鞠福臣结婚,也许出自真爱,他俩小学时都是有名的好学生,又在一个学校教书,可一个娇小姐从此变成一个老妈子,这里边一定有不为外人感知的东西,比如当姐姐的服毒事件将自己的名声搞坏,她是否需要在另一个家中重建自我?在《上塘书》里,她是我笔下的重要人物,我想象她因熬不住现实重压而情感出轨,以至于在《后上塘书》里,她因情感出轨而无法在乡村蒙受屈辱,一路无奈跟丈夫向城里拼搏,成为精神空虚的富婆的同时,也成为和自己一样精神空虚的保姆姐姐失手误杀的冤魂……然而现实却是,徐兰在这个家里四十年如一日,从未听到一点与情感有关的風声,即使大哥说鞠福臣那些年常在镇上喝大酒找小姐。倒是三个小姑子的畸形精神,有一些她不能到达的地方,以致使她的语言略显尖刻,可在烦琐的污泥里挣扎,又怎么能不带污泥的痕迹!我的好奇在于,一个人对命运的悟性究竟能支撑多久,年轻时的重建如何会这么彻底!
我久久地看着徐兰,她烫着齐耳短发,丹凤眼的眼角虽有了鱼尾纹,怎么晒都晒不黑的脸上生出几颗斑点,但上翘的鼻子、上扬的嘴角,依然有着只有娇小姐才有的尊严。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夸赞和表扬,不是这样的话太显肤浅,而是觉得在她的生命里,还有我不能到达的地方,比如她的忠诚,是否基于爱,她的爱里,是否有对权力的崇尚,在前些年的讲述中,控诉丈夫的大男子主义、家务上根本帮不到她是常有的事,我是想,在网上资讯如此发达的当下,在无论物质还是精神的文明都向乡村敞开的今天,她如何在漫长的时光里面对灶坑、猪鸡、田地,尤其我知道,她在青堆子、在庄河,都买了房子……
见我不说话,徐兰聪明地把握了时机,说:“惠芬你和三哥今天中午不走哈,我锅里烀的肉,一会儿他们都能回来,鞠福臣也回来,咱在这吃饭。”从监狱出来,据说鞠福臣又回村里当了会计,照样还是这方水土的核心人物。我当然也快速地顺应了时机,说:“不能,大哥还在青堆子等我们。”但这时,三哥接了一个来电,大着嗓门在电话里喊:“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你家,我和你小姐在你家。”这时我才知道,在我和徐兰对话时,三哥给鞠家老二拨了电话,人家在高速公路上,没接,现在回过来了。三哥就是这样,只要和我这个妹妹在一起,他就掩不住兴奋。可对方没听懂,只呵呵了两声就关机了。但这启发了徐兰,她说这是俺家老二,得病后个个礼拜回来看爹,一回来,他哥就领他到处吃饭。这时我想起在大连时三哥曾给我打过的一个电话,说他正和老鞠家老二在一起,老二得了结肠癌,特别特别想见见作家小姐姐,他有故事。
我自然不能在这里等待故事,但我知道他的早期故事,当年结婚后与哥哥分家,就住在徐兰隔壁,可因为沾舅哥的光而不是沾哥哥的光在外面做房地产,挣了大钱,争强好胜的媳妇在家里就压不住心气儿,总找徐兰麻烦,有一段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他也站在媳妇立场上。现在,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一只飞出去的小鸟折断了翅膀,家乡、父亲、姊妹亲情,这一切关系,都在死亡面前有了新的归位。
从徐兰的西屋出来,见东屋的屋门虚掩着,徐兰说俺爹回来了。其实刚才说话时就听到外面门响。这就是大哥让我们必看的鞠成安二叔。老人脸色红润,一身现代着装,穿着干净的黑色吊面棉衣,见有人来,赶紧拿起助听器将一条线送进耳蜗。他耳背,六年前见面都得大声喊话,现在,他拨弄了一个开关,“老孙家小芬子”的自我介绍就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膜,眼睛一亮时,他有力地握我的手。很显然,只要有人侍候吃喝,外面的风霜雪雨都再也伤害不到他了,虽然助听器接通了他与身边现实的联系,可遥远的现实他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三女儿的熬夜不赚钱,也没有人告诉他四女儿在灶坑里穿大长裙子,更不会有人告诉他小儿子的病,可是仅仅如此吗?去世的二女儿他会不会想念?大儿子入狱的两年他会不会恐惧?他妻子在他四十几岁时瘫痪,五十几岁时去世,曾想再续,遭徐兰在内的众多儿女反对,这么些年来,面对身体的一点点衰败、苍老,他就没有任何感受?对于他,对于他苍老之后的活着,我们究竟了解多少?
老富大娘
告别徐兰,三哥径直把车开到东山街,可是已经多年不在山咀子,车开过头了,当三哥下车到后边的一条街上问路,回来时身边多了两个男人。
如果姓氏里包含了讽刺,那么对山咀子的富家而言,这是最讽刺的一个姓了。他们姓富,可富家的人个个都瘦骨嶙峋穷腮寡额,在一副副穷胃被新时期以来物质的极大丰富撑起填满甚而衍生出高血压糖尿病时,富家人永远是瘦骨嶙峋的穷样子。然而他们就是姓富,富不要紧,还要“升”、还要“胜”、还要“美”、还要“金”,老大叫富公升,老二叫富公胜,老三叫富公美,老四叫富公金。当然不管他们的名字多么高大上,在山咀子街上,只要有人说起他们,没人不觉得他们就是那种傻乎乎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出大力的穷命人。
随三哥一起来的是老二富公胜和老三富公美。别看他们人瘦,和他们握手,一股雄赳赳的力量顿时就传遍全身。他们虽和吕吉有二哥一样,天生脑瓜愚笨,可他们身体里总有一种向外的咄咄逼人的力量。那力量来自粗壮的呼吸、虎气生生的热情、直勾勾的目光,这或许正是人们说他们“傻乎乎”的原因,当他们像一棵棵长在石缝里的树,你根本看不到那种咄咄逼人向外的力量来自哪里,没有根底的肤浅便成了庄户人嘲弄的对象了。比如现在,听说我们要去看他们的妈妈,富公胜抢在前边引路,边走边雄赳赳地说:“俺妈现在可好了,不能动了,八个儿女轮着伺候。”富公美不甘其后,呼哧呼哧在我旁边比画:“俺妈享福了,儿女一轮一礼拜,天天都能吃好的。”
往老富大娘家走的路坑洼不平,挤满草垛和猪圈的土街上,散发着古老的粪草气味。不管富公胜的语气多么雄赳赳,富公美的比画多么强壮有力,我的心情都无法轻松,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的老妈不能动了,再享福又能怎样!关键是,东山街已经破落不堪,无人居住的空房子裸露着衰败,他们的妈妈拼命了一辈子,如今却还要住在这里……
低低的木门,黑暗的屋子,窄窄的土炕,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超出想象,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寒冬的屋子并不冷,炕中间安了个铁炉子,可就因为有个铁炉子,缭绕在半空的煤烟让人望而却步。由于哥俩抢先进屋又大嗓门呼号,我和三哥进门时,躺在暗影中的妈妈在轻轻翻身。她躺在炕炉直对着的位置,和衣而卧,身上搭条棉被。当她慢慢掀掉身上的被子,慢慢坐起,在弥漫的煤烟中转身看向我,我彻底惊呆了——
她目光慈祥、悠长,满眼含笑,有人突然撞入,却看不出她有丝毫意外,你甚至觉得她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她慈祥地看着我,润泽的额头闪着细腻的亮光,红润丰满的脸腮被一泓披散下来的茂密银发包围,显出一种少有的富态、饱满和安详。我敢说,除了我母亲的晚年,我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人!问题是,老富大娘有一张瘦削的大长脸,脸上有着粗粗的毛孔和深沟一样的褶皱,她的形象在我记忆里已成穷苦的经典……可眼前的她,不但脸圆了,脸腮丰满了,毛孔不在了,褶皱没有了,一对笑弯的眉眼挂在饱满的额下,像一轮明月,使她看上去那么美丽……
“妈,你看是谁?”“认不认识?”
她慢慢点头,“认识,老孙家芬子。”
不管你信与不信,她就是老富大娘!其实稍一用心,你就能看到讓她变化的逻辑,它埋藏得并不深:腿脚不能动之后,体力不再消耗,而八个儿女每人一礼拜轮着侍候,再没有耐心,也能保证她吃饱吃好,比如鸡蛋、牛奶、饼干——她说话时嘴角流出的黏液里,明显看出早餐细腻的质地。这些食物早就不是乡下的稀缺物,可却是她体内的稀缺物,她身后有傻媳妇、傻孙子,有操心出大力的二儿子。听她的小女儿富桂晶讲,她们姊妹往家送东西,她从来不舍得吃,都送给孙子儿子了。现在,她腿脚不灵,再也不能去送了,当留在嘴边的营养不得不流进她一直干瘪的血管,身体的滋养便没办法不让她成为本该成为的她了……可是,一个人在老了之后才开始美丽,实在是不可想象。
这是迟到的丰足和美丽,在糖尿病、脑血栓等营养综合征成为人们生存困境的今天,老富大娘才刚刚和营养相遇!当然,在她美丽的逻辑里,还潜藏着另一个逻辑——见我目光流露出欣喜和惊讶,她立即转向二儿子,翕动着包住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唇说:“俺,俺惊喜儿结婚了,找了个好对象……”
惊喜儿,是富公胜的二儿子。这个故事在大哥家听过,可在往富家走时,我把它给忘了。就在两个月前,富公胜跟傻老婆生的不傻的二儿子结婚了,娶了大连金州区一个承包几百亩大樱桃园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大哥说结婚那天,他和大嫂都参加了,办得相当隆重,那媳妇又漂亮、又聪明,还孝顺。
“我在俺家惊喜儿身上花老钱了,领回五个媳妇,每领一个回来,我都给钱,有一个我给过两万。可人家一看俺这家,回去就黄了。这一回可好,人家闺女不嫌咱家穷,不嫌咱穷家有个彪婆婆、彪哥哥,头一回来,不管家里多埋汰,人家跳到炕上就能端碗吃饭,结婚那天,还给婆婆买了一个金手镯。”富公胜说。
“人家第一回来相亲,领着妈妈姑姑,二哥给两万定亲礼,她当面接了,临走,又偷着还给二哥了。你说这闺女多懂事儿,多孝顺。”富公美在一边补充。
无论在艺术中还是在生活里,丑小鸭娶到白天鹅的传奇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富公胜的身后有一个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洞,当傻老婆傻得连月经都不知道打理,傻儿子长到四十多岁都没帮他干过一天活,往洞外攀爬所需的力气便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倒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惊喜——在第二胎上生了个不傻的孩子,取名惊喜儿,可把一个正常的孩子放到傻子窝里,如同把一个玻璃瓶放在铁蹄下,损害的恐惧可以想见,记得大儿子就是在傻妈妈用针线缝衣服时扎坏了一只眼睛。养一家四口,他既没有活络的脑瓜又没有灵巧的手艺,只会出大力种地,倒是有妈妈帮他做一日三餐,他即使不能进城打工,也能在小镇边上干点出力活挣点小钱儿,可就像他说的,这个家里唯一的希望,又成了吞噬消耗他物资和力气的可怕源头……
我细细打量着站在柜角的富公胜,他和三哥同龄,六十八岁,虽然眼睛比三哥黑亮,可额上横卧的皱纹就像道道深沟,而眼角下面,从鼻骨两侧伸展出来的深沟有四五条之多,它们有的通向下颏,有的通向耳根。随沟谷逐根索源,最后落在堆积于脸上的一块块沙丘上,恍惚间,你似乎看到了干涸在深处的泪水和汗水……虽然儿子惊喜儿终于带来婚姻的惊喜,堵住了出血的源头,可傻老婆和傻儿子还在继续消耗,至少那个可以想吃就能随便买来吃的营养还没有抵达他的血管、填满他的沟谷……而就是这样一个和营养不沾边的人,一些年来动辄就往我的大哥家送鸡蛋鸭蛋。当年,因为家里有两个傻子不能外出打工,他曾是大哥家的主要劳动力,在镇修配厂当技术员的大哥把现代文明引进乡村,打压水井,盖倒置平房,铸铁皮粮仓,他都是主要劳动力。可当大哥想以简单的方式来确定他们之间的主雇关系,发给工钱,他非用鸡鸭蛋或新鲜蔬菜与大哥礼尚往来,直到大哥搬到小镇,家里基本建设结束,他都是大哥家的常客。有一年我在上坟时遇到老富大娘,给过她一百块钱,第二年冬天杀猪,他给大嫂送了个猪肘子,说必须给我!那时一百块钱也许能买一个猪肘子,可被迫欠一个人的债务,又是他这样在穷困中挣扎的人,没人能心安理得。那时似乎知道,他帮你干活,他和你礼尚往来,除了他的简单和质朴,还有一种聪明,就是在他凭一己之力从黑洞往外爬时,他需要借助关系来感受来自洞外的光,它虽微弱,但它能让他看到自己人生的价值和重量……
现在,他无须借助任何外在的关系,他有有钱的儿媳,有有个大樱桃园的亲家,他的光源充足、强大,大到足以让他喋喋不休——现在,见我瞪大眼睛听他讲述,他又把故事引到富公美身上:“你知道吗,俺老三也有一个好儿子好媳妇,他儿子和儿媳在大连开发区开装饰材料店,买了好几栋房子了,光店铺门面就二百多平米,还开大吉普……”
和在吕吉有二哥家听到广东、贸易这样的词一样,在这个家里,听到装饰材料、店铺、吉普,就像在荒野上听人告诉脚下有座金矿,怀疑的同时,又掩不住兴奋和好奇。其实没用一秒钟兴奋就替代了怀疑,见哥哥把机会让给自己,富公美兴冲冲说:“俺儿两口子不光自个过得好,还顾家,这两年往家拿十来万了,俺在后边翻新了大房,要不一会儿去看看。”
在煤烟的弥漫中看向富公美、富公胜,看向老富大娘,我不禁想起一个场景,那是我十来岁时的场景,因为家里常有人串门,只要有人来,奶奶必讲她的孙子如何能耐有本事,拖拉机在路上跑,听声音就知道哪坏了,坐在旁边的父亲忍不住添油加醋,“快把半导体打开听侯宝林相声,那是俺儿给俺买的”。虽然晚了整整一代人,可是富家还是迎来了这一天……
仿佛就为了向我证明这一天来得多么真实,正说着,他们的妹妹富桂晶从外面进来了,她一手端著一钵被塑料包住了热气的饺子,一手端着一盘红彤彤的草莓……
他们的妈妈吃得好,这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饺子和草莓都不是日常食物。然而我说的证明,不是她手里的食物,而是富桂晶的脸,六年前还粗糙黧黑的她,像她的妈妈一样,不但皮肤细腻有光,且白里透红,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怎么,才从大连回来,两个闺女都在大连太平洋百货卖化妆品,老二生了二胎,去帮她侍候半年,才回来。”
半年不见阳光暴晒,半年擦好的化妆品,又有下一代的天伦之乐滋养……大连太平洋百货化妆品柜台,是专卖国际大品牌的柜台,我健身时经常路过那里,我可以不必穿过那里,可我喜欢那里高贵品牌释放的高贵气味——在长期因写作而宅居的生活需要放松时,到那里闻熏衣草味,享受环境的富丽堂皇,如同为自己打开一道天窗——我对富丽高贵的生活品质有着本能的向往。我是说,富桂晶是妈妈八个孩子中的第七个,嫁给山咀子老温家八个孩子中的第三个,都是没有根底只知出大力的穷人家,可谓门当户对,可是她和她的哥哥们一样,用劳动守住本分,慢慢地,他们的儿女,都在城里为他们的生活打开一道天窗。
不禁想起在铁凝作品里读到的故事,一个青年和一个老人清晨在公园散步,年轻人走得快,看着落在后边的老人,优越地回头叹道:你们这些老人啊,到底是跑不快了呀。老人并不生气,边跑边对超过他的年轻人说:年轻人,你的前边是什么呀?年轻人说,是路呀。老人又问,路的前边是什么呀?年轻人说还有一座桥。老人问,桥的前边呢?年轻人说是一片树林。老人问,树林前边呢?年轻人说,或许是山吧。老人问,山的前边呢?年轻人说,我看不见,可能就是生命尽头吧。老人说,那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如果拿孙家这代人和富家这代人比较,孙家就是那个快速向前奔跑的青年。只不过孙家的快始于奶奶。当奶奶不甘的基因传承给大哥,让他通过奋斗最早将城市文明引到山咀子,文明的疾病也率先到达孙家。大嫂1985年患了糖尿病,一直在扎胰岛素,而1986年出生的大哥的大孙子,因很小就能喝上碳酸饮料吃上火腿,到2008年,体重已达三百斤;二哥的二儿子,去世时体重也是两百多斤……不是所有的速度都通向疾病和肥胖,真正的富足一定是精神的富足而非肉体,可从上世纪60年代走来的中国乡村,贫穷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当一副穷胃过早遭遇可口可乐、啤酒和火腿,贫瘠的精神只能是穷胃的帮凶而非相反。大哥承包镇汽车修配厂是1983年,大哥将全家搬到小镇是1989年,父亲离世也是这一年。随后二哥三哥也搬到小镇。随后国有企业改革,大哥二哥分别买下修配厂和塑料机械厂。当三哥给大哥打工,二哥三个儿子中有两个参与爸爸的企业管理,一夜之间进入工业文明的家族便受到挑战,大哥和三哥因雇佣关系常闹矛盾,二哥既没有技术又没有经验的两个儿子因一跃跳到工厂的管理层,能力和压力的反差没办法不使身体发生变异,得心脏病的二侄子就是在那几年胖起来的,尤其变成家族企业,科技含量萎缩,经营越来越难。撑到2011年工厂卖掉,分得第一笔资金的晚上,他心脏病突发……孙家的肥胖,有基因的因素,父亲叔叔大爷以至于爷爷,都死于心血管病,可是如果从大哥一代,就一直安于土地,像富家人一样老老实实守住出大力的本分,是不是就像他们的现在,生活在一直向好,没有残缺呢……
答案是确定的,不会!首先,快和慢,是选择,也是命运,是几代人的选择积累的命运。奶奶出生在书香门第,家族没落,嫁给乡村,深陷沟中的她便不得不向外超拔。她教育孙家人不做小河沟里的水,要做大河里的水流到大海,都是不安分的写照,当这不安分的精神基因和爷爷血管黏稠的基因相遇,孙氏家族向外奋斗的路上就难免付出残缺的代价……
可是,血管里有一腔不甘的血在流动,谁又能甘于贫穷和落后呢?
慢的故事
实际上在山咀子,慢的故事,不仅仅只在富家,就像快的故事,也不仅仅只在孙家一样。只不过快的故事,都留在那些空房子里,变成了传说。慢的故事,却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只有像我这样从外面回来,才能听到。从富家出来,富公胜就指着旁边的空房子说:这不是刘国安家吗,老婆跟兽医跑了,把个小顺子扔给他,一小伺候不上,病歪歪瘦斤八两的,可人家命好,十八岁那年偷他爸两百块钱跑到外面去逛,在天津逛到一个服装店,开店的女子一看小伙白白的像个小明星,就说你别走了,就在我店里当模特,穿我这服装给我站台,结果两人就好上了,现在在天津广州都有连锁店,那牌子叫什么,1981,恁听说了吗,1981,结果就把他爸接到天津帮他看家……
我没听过1981,但有吕吉有家的小涛做铺垫,这并不影响我对传奇的理解——我一直觉得,小涛有个天才孩子,一定是他娶了有艺术基因的老婆,婚姻之所以重要,就因为它会陡峭地改变命运,就像奶奶改变了孙家的命运。我是说,虽然娜拉出走之后的日子怎么样无法知道,但对于被妻子抛弃的刘国安来说,出走就是最好的结局,至少,那个开品牌店的儿媳不会让他倒退到狗窝——谁都知道他在山咀子的家像个狗窝。
事实证明,快里边,并非都潜藏着残缺,就像接下来去的宋家、姜家告诉我们,慢里边,也并非都是向好。生命现象的复杂根本不是简单的逻辑所能解释。
在山咀子,如果说有谁家的日子死气得如同一潭死水,那么非宋家莫属了。所谓一潭死水,就是把日子过死门子,有来无往。你去他家串门,他永远不会来你家。宋家就在我家老房子后门斜对面,可我在乡村长大的二十几年,就从没看过宋家人来过我家。不管是和父亲同龄的宋旭明,还是和大哥同龄的独子宋治宗,还是他们的下一辈。他们不与人交往,还不讲究吃、穿、用,你家打压水井,你家焊铁皮粮仓,你家买冰箱、彩电,他们不打听不羡慕,永远的冷眼旁观。上世纪80年代初大哥第一个把电视买回家,村里人轮番聚到家里看电视,女排夺冠比赛时大哥把电视拿到院子里,村里男女老少都来了,就从来见不到宋家人的踪影。倒是子承父业,集体时父亲赶马车,分产到户时儿子赶马车,可因为父子两代都致力于养马养车,从他们家散发出的畜粪味儿,大街上老远都能闻到。在村里人家被你来我往的窜动搅动得鸡鸭呱呱乱叫,他家的鸡鸭永远悄无声息时,你常常觉得他们的生命连鸡鸭都不如。早上大哥把他列进名单,忍不住说:你去看看吧,永远是老样子。
大哥說的没错,一晃四十几年过去,还是原来矮矮的院墙,堆着横七竖八苞米秆的院子,还是原来穿得脏兮兮的宋治宗大哥和大嫂。但躲过院子里躁动起来的鸡鸭,与迎出来的他们面对了面,你会不由得发愣:他们确实没变,可四十年不变,证明他们依然年轻!关键是,他们脸腮上也有一朵红润,是那种见不到毛孔的细腻的红润,是那种从腮尖向下、向皮肤深处渗透弥漫的透彻的红润!这红润并不陌生,鞠成安二叔脸上有,老富大娘脸上有,可有大哥的铺垫在那儿,你会一下子感觉错位。倒是我大呼小叫夸他们的脸色,站在一边的大嫂一语就道出了属于他们的逻辑,“俺孙子在北京一家法国公司当翻译,每月都往家寄饮料。恁大哥天天把饮料当水喝。都不喝水了!”
他们的孙子在北京法国公司,还每月往家寄饮料!问题是,这个死水一潭的家里出了大学生孙子!问题是,他们的内心并不是死水一潭,当他们的生活有机会向好,翻腾在心底的微波细澜还是掩不住要张扬出来。
可能见我惊讶,大哥迅速从柜子纸壳盒里拿出一个蓝色塑料瓶,上面写着中文:佳得乐,蓝莓味,功能运动饮料。难怪大哥可以当水喝,它看上去就像一种汽水。虽并非法国制造,但相信它的功效一定比雪碧可乐碳酸饮料好。问后才知道,这个寄饮料的孙子,是他们大儿子的儿子。大儿子吉顺,和大侄子同龄,因为我是母亲十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跟大哥之间差二十岁,比最大的侄子只大三岁,我和吉顺也属同一个年龄段,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没有印象,包括他的弟弟妹妹。在宋家一潭死水的气象里,他们其实是一些被遮蔽了的生命,或者说在孙家后代因为奶奶的教育一心向外拼搏的时候,我们其实根本没有了解宋家这种人的智慧和耐心,比如在他们拒绝与你来往,拒绝到你家看那些洋玩意儿时,是不是因为有着更为宏伟壮阔的雄心壮志,才有了畸形的尊严……
我静静地看着宋姓大哥,他一只手摆弄着手里的饮料瓶,一只手习惯性地抹着鼻尖上的鼻涕——不知为什么,他的鼻尖上总有擦不干的鼻涕,我本该说句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因为我想到我的大哥。他十六岁时,沾大舅光到沈阳机校学习,回来后在小镇工作,把二哥三哥一个个带出去,之后在上世纪80年代末,又把家族带到小镇,可这么些年过去,孙氏家族除了积累了比乡下人略多一点的财富、肥胖和疾病,后代里也不过才出了两个大学生。出不出大学生,也许并不证明生命的质量,可正因为如此,看到一辈子在一潭死水里如如不动的宋姓哥嫂的满脸红润,你不能不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的哥嫂没有他们的气色!为什么在大哥眼里还是老样子的人家会有如此见根见底的好气色!
这或许与乡村的土地、自然和空气有关,与沐浴阳光时间的长度有关,可当你看到慢里边还沉淀了好气色,慢和快又在孙子辈里打了个平手,和在富家一样,你不能不对他们生出羡慕了。大哥四十几岁时就有了轻微的血栓,后来又危及心脏、血压,常年吃阿司匹林和降压降血脂药,大嫂不但每餐要扎胰岛素、吃降压药,还永远被剥夺了享受水果的权利,丧子的二哥脑血管栓塞已经不能手术,也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当然这一切并不直接影响气色,基因里的不安分才是罪魁祸首,大哥的企业难以维系,却还不想放手,二哥倒是卖了企业,可当儿女们的成功与否还在搅动他们的欲望,欲望便撑开了毛孔改变了气色……
我一向对脸部皮肤敏感,那里写着一个人的境遇、心态、状态。曾经将一种光洁而粗糙的皮肤命名为机关皮肤,是说那些西装革履、每天都出入高楼大厦的机关人,将一颗心囚禁在秩序和程序里,毛孔最终就成了释放压力的通道。而实际是,只要有欲望,心灵就被囚禁,它不仅仅属于机关。
然而,在我认为宋家大哥大嫂的好状态并非拥有饮料,而是他们还拥有一个没被欲望伤害的身体时,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那时,因为发自内心的羡慕,我冲他们大发感慨,我说:“大哥大嫂太有福了,孙子都得济了,能在外国公司当翻译,太好啦!再说独生子女,哪有这么孝顺的!”大嫂得意地抿着嘴,脸尖上的红润像两朵盛开的玫瑰。“俺知足,俺孙子孝顺,俺两个儿子都孝顺,吉顺吉庆这不都在营口买房,都叫俺去。可俺不能去,俺家里还有心事,俺闺女菊花不是嫁给张坑老张家了吗,孩子都十八岁了,可有一天干活腰直不起来了,上哪治都治不好,现在瘫在炕上了,恁大哥隔三岔五蹬个三轮车拉俺去看她,帮她收拾家、种地。怎么办,摊上了,你就得认,儿女不好,是当爹妈的有罪,你有罪,你就得遭。”
慢故事里也蕴含着残缺,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在我从宋家人身上看到我的哥哥嫂子所没有的气色时,似乎希望在这些顺其自然的人家看到自然对他们的奖赏,可事实并非如此,生命的法则是:一切皆无常!
很显然,宋家大哥大嫂的气色,是他们既接受了孙子的好,也接受了闺女的不好!就像老富大娘接受了傻媳妇傻孙子。可是从大嫂嘴里说出“有罪就得遭”这样的话,还是让我大大震惊!要知道,在我心目中,他们是一些乌啦巴涂的人。难道经历了女儿的瘫痪,他们有了觉醒?
在2011年之前,我从未触碰过救赎与觉醒这个问题,也从不觉得乡村人的精神世界会有灵魂的救赎。那一年,受大连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教授贾树华女士邀请,我加入她的调查寻访乡村自杀遗族团队。那是一场极为特殊的经历,在那次调查中,我听到了二十多位自杀者亲属的碎心讲述,并因此写下长篇小说《生死十日谈》。在这部小说里,我第一次触及救赎的主题,当听到一个死了妻子又失去了十五岁女儿的父亲诘问苍天:老天你在哪里,你的眼睛看到了吗?我本是帮人家干活拆房,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砸断我的脊梁,我断了脊梁再也不能养家,为什么还要让我老婆突然离去?你让我的老婆离开我,为什么还要让我十五岁的女儿也撒手人世?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在感到彻骨的悲凉和无助的同时,你不得不跟他一起追问,从而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正是它,向我揭示了救赎的一角,它不是向外的寻找,而是向内的求索,它不是形而下的奋斗与成功,而是形而上的超越与解脱。因为当向苍天的追问最后指向自己,认识到“有了罪你就得遭”,觉悟自然也就开始了。
然而想到这一节,我也开始了觉悟,我在想,是不是早在宋家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时,他们就知道了“你有罪,你就得遭”的因果法则,从而任由风雨变幻安然承受呢?如果是,那他们又都经历过什么?夫与妻又为什么能這么一致?
关于宋家,孙家人知道得太少了。因为不符合孙家向外奋斗的价值观,他们不被诱惑的向内的故事便遮蔽在“一潭死水、过死门子”的印象里了,遮蔽在大哥“还是老样子”的描述里了,六年前回来上坟,三个哥哥还要去宋家拜访,不过为了展示孙家威风和荣耀而已……
从屋子里出来,我们看到了那辆电动三轮车,是三哥先发现的,他说:“大嫂,这就是大哥拉你的三轮车?”如果有机会,三哥没准就能成为作家,他知道刚才的对话里隐藏了什么样与写作有关的细节。大嫂扬着红扑扑的笑脸道:“可不是,恁大哥就用它拉俺去给菊花送菜送粮,你别看它这么小,没有过不去的沟坎……”
这电动车确实小,铁皮车斗,三个轮子比自行车的轮子大不了多少,弃掉马车,这也许是宋家最现代的代步工具了。看着这个小车,脑海不免浮现一对父母颠簸着奔向那个生活中的深坑的样子——从山咀子到张坑,也就五六里路,可我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我的姑姥姥曾住在那里,小时候妈妈常领我去,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大沟,张坑小队,就坐落在沟沟坎坎过后的一个凹下去的大坑里……
没有过不去的沟坎,这或许不是三轮车的本事,而是大哥大嫂面对残缺的智慧!
从宋家出来,我和三哥不容商量,异口同声说出去老姜四嫂家。并非受到残缺启发,而是姜家和宋家一样,都是老邻居。姜家在老房子前边。
如果说有谁生活是残缺的,那么老姜四嫂家的残缺则是最残酷的残缺了。三年前春节,手机传播一条微信,说庄河青堆子镇清水村一家四口遭灭门,只有一女生还。结果没过一小时,大哥打来电话,说那灾难人家,是老姜四嫂的四闺女。老姜四嫂会做大锅饭,乡村酒席五六十桌的大锅饭她从未失过手,而她的丈夫,又天生具备大型活动协调能力,村里哪家婚丧嫁娶,他们不请自到,对孙家也是一样。当她和丈夫像富公胜那样,因为回报大哥而成为我们家的常客,他们遭遇的灾难无异要惊动孙家所有人了。我们惊动的核心在于,让如此善良的人家遭遇噩运,没有天理!尤其几天后破案,得知凶手杀错了人。他要报复的是欠他工资的工头,可工头居住的村庄是乡村文明示范村,示范村的特点是将所有散落的房子推倒,在一块平地上聚集重建一模一样的房子,结果,罪犯一紧张走错了人家,误杀了三口,小女儿得以逃脱,是因当时正在上厕所。当得知一家三口的噩运是因为误杀,你对老天的愤怒真是咬牙跺脚都无以释放了。
从宋家去老姜四嫂家,必经孙家老宅,可我和三哥谁也没有停下,一来时间不早,大哥打电话给三哥说等着吃午饭,但主要还是六年前经常回来,对老宅的怀念已经被时光磨平,尤其高铁耸立在老宅前边,这里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老姜四嫂家,是离高铁最近的一幢房子。但在没有高铁之前,她家可是山咀村最开阔风水最好的地方。或许是宋家残缺的提醒,让我想到灾难中的觉醒和超越,往四嫂家走的路上,我没有丝毫紧张,也是听大哥大嫂说过四嫂的坚强。可是不亲眼见到,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四嫂的超越有多么彻底,看见我们进院,她呼隆隆就推门跑出来,“妈呀这不是芬子,恁怎么来了!”
和宋家不同,姜家阔院大房,那是四嫂和四哥雄心的写照。他们的雄心来自四哥手艺好会瓦匠活,在家愿意帮人出民工又是一把好手,更来自他们老了老了又捞了一个儿子——他们居然生了五个闺女还不罢休,终于在第六个上生了儿子。虽然生养计划搭进了他们大半生,可迟到的儿子还是让他们的动力变成耸立在山咀子街上阔绰的庭院,六年前来山咀子上坟,上四嫂家看房子曾是一个必须的节目。因为四哥在城里见过世面,他们的房子不光房屋高大阔绰,且有着城里楼房的格局,厨房、卫生间、洗澡盆、储藏间,一应俱全。因为自己家的豪华装修成了来人必看的节目,那时的四嫂不但欢天喜地,还要给看房子的人送礼,把家里展示一遍后,总要跳到园子地窖里扒萝卜白菜狗宝之类往来人车上装。
四嫂还是欢天喜地,可她见我们,并不把我们引进屋,而是立即就跳到园子里,扒她的菜窖,仿佛我们来就是为了要她的菜。这倒为我解了围,使我不必听她讲述残缺。我早就从大哥那里知道,四女儿出事的当年,四哥就得胃癌走了;而那个唯一幸存的女儿,被孩子的奶奶收养。然而不讲述残缺,残缺就真的不存在,这并不是说她把新锃锃的萝卜白菜扒出来,呼呼直喘拍打着菜根上的泥土,你觉得她和六年前没有任何两样,而是为了让我们看到她的好,还反问我们:“恁猜四嫂多大,四嫂今年都八十四啦。”
一个经历过天灾的八十四岁老人,还如此的生龙活虎,不仅让我想起曾轰动一时的美国小说《可爱的骨头》,十四岁少女苏茜被歹徒杀死肢解,只有一截臂肘被人发现。遭此残祸,一家人立即崩溃,父亲精神恍惚被误伤致残,母亲无法忍受丧女之痛离家出走,妹妹弟弟心灵受到创伤心情抑郁,只有外婆义无反顾前来操持家务。然而十年以后,这个经历种种磨难的家庭又重新融合为一体,于是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苏茜的灵魂感慨道:一个家庭,犹如人的周身骨头,即使有一块破损缺失,骨架也终会长全。想起这部小说,显然是把四嫂当成小说里的主人公了。但就因为把她当成主人公,脑中才闪出一念:小说里的家庭肌体被抽掉一块骨头,经历了十年融合,四嫂家离灾难发生才只隔三年,她的骨架如何重合得这么快?是不是四嫂天生麻木、天生神经大条?
如此想象四嫂,显然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伤害,因为接下来,她把白菜萝卜装好,叫三哥往车上拿时问我,“恁儿子怎么样,还在美国?这么老远的想不想死了!”她能理解我对隔在大洋彼岸儿子的想念,我怎么就不能理解她对隔在生死两界女儿的想念!我当然不是不理解,我只是不知道,在那样残酷的日子,身为母亲,她都经历了什么?
四嫂的脸上,确实看不到鞠成安二叔、老富大娘、老宋大嫂的细腻红润,但她不是没有,她是麻子脸,生天花留下的疤痕让她的脸坑坑洼洼,用心观察,红润隐在了一个个疤痕的底部,它们像一个个镶嵌在螺纹布上的亮片,虽然这些亮片烘托着四嫂肢体的热情,使你怎么都无法在她身上找到灾难的痕迹,可你还是想到了那个在灾难中追问老天的父亲,想到了认为自己有罪的老宋大嫂。
不知是不是我的走神启发了四嫂,她把装到袋子里的菜交到正在打电话的三哥手里,突然又往东边的厦屋跑去,边跑边说:“别着急等等哈,俺才想起来了,恁妈活着时最爱吃俺晒的萝卜瓜条,俺常常念叨恁妈,她一辈子太不容易啦。”
或许,那个收容四嫂的厦屋,太像孙家老宅的厦屋了,它虽然在格局上比老宅的厦屋开阔,但挂在屋门里面的棉被还是释放了古老的气象;或许,四嫂提到母亲,触动了某种隐秘的情绪,从踏入山咀子土地那一刻,它们就一直尾随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就在四嫂的身影消失在厦屋之后,我发现有个黑洞在朝我打开,它经由厦屋,通向幽深,通向黑暗,通向一个可怕的内心的地狱。那是我母亲的地狱,它洞开在母亲生我之前。母亲三十七岁那年,生过一个女孩,可她六岁时,不小心把玩耍的鞋扣吞到肚子里,如果不发生意外,那鞋扣也许可以拉出来,谁知第二天,她在灶坑里洗手,被挑水的大爷撞倒在洗手盆里,结果,肠子被吞到肚子的鞋扣戳伤,肚子肿成气球,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直至死亡……
此刻,四嫂说母亲一辈子太不容易,也许不仅仅指这些,母亲一生生了十个孩子,夭折了六个!然而四嫂这么一说,我突然警觉:她常常想到母亲的不易,是不是母亲曾经的苦难,母亲在苦难中的坚强,在她遭遇重创时抚慰过她?
经四嫂提醒,我的心先是狠狠地疼了一下,之后猛地被一个场景击中:母亲正眼睁睁看着她的爱女在炕上爬,她肚皮肿得像气球,母亲几欲想抱她,母亲说孩子过来,妈抱抱你,可她不让,她说疼呵妈妈,我疼。知道爱女只有爬着才能减轻疼痛,母亲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地看着,三天三夜……
这是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局面,四嫂肌体里的骨架本已重合,我却在这重合的骨架里看到了母亲骨肉分离的瞬间……
母亲唯一的女儿以那样暴烈的方式死亡,她在忍受悲痛之余,是否会诘问上苍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是否在追问苍天时将追问指向自己?
在许多场合,我都说起过母亲痛失女儿的不幸和迎接而来的挑战,可是,我的想法,只到挑战为止,从没想过母亲在经历了那样的挑战之后,救赎自己的出口在哪里。
不设防掉进母亲的黑洞,在四嫂家再也待不住,我绕过还在打电话的三哥,绕出院子,绕过院东的水泥墙,直奔房后孙家的老宅……
识别安详
被那可怕的场景击中,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珠子——往老宅走去,我真切地听到母亲的哭声。只不过那哭声不在老宅废弃的屋子里,而在老宅后边从东山冈蜿蜒下来的小道上,在小道通向的下河口村姥姥家坟地。那是从可怕的场景延伸出去的与妈妈身世有关的故事:我的姥爷是农村地主,他在去村里赌庄聚赌时,和庄主老婆有染,庄主发现后,把老婆打跑到姥爷家,姥爺不得不把她娶回家中。为了净化家庭关系,姥爷匆忙打发了我的母亲,把二舅送去当兵,就在母亲和父亲结婚的那一年,姥姥生病死亡,年仅四十二岁,第二年,二舅在战场上牺牲,年仅十八岁。“文革”期间,姥爷因地主成分被揪斗,开赌庄的男人领红卫兵将姥爷活活打死,在水利系统工作的大舅受到连累,于一个夜晚因恐惧跳水库自杀。我的大舅从外面拉回来那个黄昏,母亲号啕的哭声从东山冈响彻下来,震撼了整个屯街,震撼了与下河口泥土小道连接着的辽阔田野……而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动辄就牵着我的手,奔向埋葬着姥姥姥爷大舅的坟地,在下河口的后山坡上,将哭声抛向荒野……
这正是在城里家中,捧着母亲照片常常触及的场景,在我的童年,虽然并不知道那抛向荒野的哭声释放了多深的悲痛,可它种下我童年里永不散去的悲观和恐惧。实际上,悲观和恐惧在母腹里就种下了——是姐姐去世,母亲才怀的我,然而此刻,当因老姜四嫂的故事牵出母亲的身世故事,你不得不去想,一个母亲的一辈子,一个人的一辈子,到底需要承受多少委屈和苦难,才能抵达晚年的安详?如果一直委屈,是否可以抵达安详?
破败不堪的老宅寂寂无声,后边六间已经塌陷的草房上,有几只麻雀在跳来跳去。在这里,母亲度过了五十多年时光,她是好儿媳,奶奶一直跟母亲过;她是好婆婆,她为三个儿媳侍候孩子;她是好妻子,父亲五十岁时双目失明,她为他端水送饭;她更是一个荣耀的母亲,三个儿子都是工人,最后生下的我也改变了农民身份,可是,有谁知道,那可爱的骨头在她肌体中一块又一块生生抽离时的疼痛?如果我没有记错,大约十岁时,也就是她五十几岁之后,就再也不哭了,再也不牵我的手去下河口坟地了,她是怎样在疼痛中一点点迎来肌体的重合?
在一篇悼念母亲的文章里,我曾这样写道:赎罪、救赎,这是跟心灵有关的词语,它来自西方,它容易让人想到西方的宗教、举行宗教仪式的教堂,可是,这个有着西方色彩的心灵事物,也从来都是中国人的心灵事物,只是它不发生在教堂,不需要借助仪式,它发生在我们漫长的生活中。它的救,由赎开始,而赎,不是一时一事的祈祷和忏悔,而是永不停歇的付诸行动,它伴随着人的一生,直到最后的终点。
是生了我,才抚平了母亲内心的伤痛,但她从没因此而有半点侥幸,永远的谦卑谦让,永远的小心翼翼。可在我以往的认知里,我只把母亲的行为归结于性格,归结于传统文化的影响,似乎尊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命运法则,是血液里自在的东西,它自然而然就生成了销蚀苦难和痛苦的力量,却很少想到,人在苦难的深渊里挣扎,没有任何人能逃脱因果报应的追问,因为因果报应,是我们信仰的起点,也是终点,而只要打开在因与果胁迫下一直下沉的幽暗通道,就有可能看到上升的光辉与希望,看到人对于人性的超越可能。
这不仅让我想到徐兰、鞠成安二叔,想到老富大娘和他的儿子富公胜,在徐兰因自己的过失而和姐姐母亲骨肉分离的一刻,在鞠成安二叔四十几岁妻子就卧床不起的一刻,在老富大娘娶进家的傻媳妇把月经纸弄到大街上的一刻,在富公胜发现第一个儿子都三岁了,眼神还痴呆呆的不会转动的一刻,是不是都触及因果报应的追问,从而像母亲那样,陷入内心的地狱,开始在地狱中向内求索?
很显然,是老姜四嫂承受的不公照亮了母亲的不公,是母亲承受的不公照亮了徐兰和老富大娘们的不公,然而,当我看到如今还在山咀子老街上的人们如母亲一样,承受了那么多的不公还气色红润,我重新识别了一样东西:安详。所谓安详,是接受了无常,是委屈而不觉得委屈,忍辱而不觉得是在忍辱,只有委屈而不觉得委屈,忍辱而不觉得自己在忍辱,臣服于当下,才能抵达真正的安详。就像母亲后来再也不哭了,就像老宋大嫂认了遭罪,就像老姜四嫂一如既往打发她的日子……
这么想着,老姜四嫂和三哥从后边呼哧呼哧地来了,三哥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编织袋,那里面装的是四嫂送的我们妈妈活着时爱吃的萝卜条。但我没有迎上去,当他们的举动让我认识到马上就要离开山咀子,一个下意识,我错过他们,顺四嫂家院墙东边的小道往回返。院墙尽头,西转,是四嫂家,东转,就是侄子坟地。我返到尽头,没有往东走,只是停在那里。我静静地站着、看着、听着,坟丘在高铁北侧,和一片低洼的田地连在一起,但它四周竖立著一片荒草。虽然不愿意侄子受到打扰,可隐隐的,还是希望他能感应到我的到来,跟我说些什么。严格说,是我想跟他说些什么,说一说孙氏家族的过去与现在,说一说生活的快与慢,说一说命运的无常与不公,最重要的是,说一说安详……
荒野寂静无声,如同村庄的寂静无声,冬日的日光洒落在枯草上,使那里看上去无比的安详。就在这时,一辆高铁从西至东开过来,那火箭头一样白色的车体箭一样射过田野,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画面,但你不知道的是,它并没有发出想象中那种轰隆隆的声响,你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高铁并不能惊动到九泉之下的侄子,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或许是感动所致,当我为了在视线里找准侄子的坟头而不得不去寻找高铁下面那个隧道,我听到了声音,那是侄子的声音,它穿过寂静的田野,却不带任何情绪,它平静、平和,甚至有些顽皮,他说:“姑姑,别以为站得远我就看不见,我都看见你了,你好吗?俺爸俺妈都好吗?”
泪汹涌而出时,我默默跟侄子说:都好!都好!你好吗?姑姑愿你安详!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