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PEACE调查询问方法

陶乐

情报决定案件调查的方向和结果。在案件调查中，警察所搜集的情报信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对受害人、目击者和嫌疑人的询问（Interview）。这意味着相关询问活动必须非常有技巧地开展。但是，相较于公众和刑事司法机构所期待的询问技巧水平，很少有调查人员具备与生俱来的询问能力，这需要训练和实践来培养。实践证明，PEACE调查询问方法可以有效帮助培养这种能力。PEACE调查询问方法，P代表规划和准备（Planning and Preparation）， E代表交往和解释（Engage and Explain）， A代表陈述（Account）， 包括澄清说明和异议两方面，C代表结束（Closure）， E代表评估（Evaluation）。这种调查询问方法大约在25年前发展起来，由英格兰和威尔士警方开始使用，随后苏格兰和北爱尔兰警方逐步推广，并成为整个英国警方的询问方法。其他国家也有借鉴采纳。虽然PEACE由警方发展并使用，但大量研究表明，该方法可以被任何需要发现真相的组织使用，比如用于有关诈骗、移民和就业的调查。

一、英国警察调查询问的历史

大约30年前，英国警方对嫌疑人的询问还是基于审讯或讯问（Interrogation）的概念。在这种概念指导下，警察运用一系列设计好的策略引导嫌疑人招供。转折点源自1984年颁布的《警察和犯罪证据法案》。该法案对警察询问、询问嫌疑人时的录音、嫌疑人的合法陈述权，以及控告前的羁押时限作了更加严格的控制。这些措施起初并没有引起警察开展询问训练或实际询问活动的任何变化，但是后面发生的许多冤假错案引发司法系统内部和公众对警方的广泛批评。

有鑒于此，英国警察局长协会和内政部于1992年组建了一支由具有丰富执法经验警官组成的团队，开展非胁迫性、奉行良好道德准则、以证据为基础的询问训练，并通过吸收心理学家、律师和专家学者的意见，形成了五步询问模式。该模式截取了每个步骤名称第一个单词的首个字母，形成简单易记的PEACE模式。

1992年夏天，PEACE的试点课程在四个地方实施，并独立评估效果。正面的反应促使官方对有五到十年从警经验的警官开展了一揽子培训。鉴于培训效果广受好评，最终培训延伸到英格兰、威尔士所有参与一线行动执法的警员。尽管后续的研究和多年的评估对PEACE模式进行了改进，但其基本架构和步骤没有改变。

二、PEACE模式

PEACE模式图显示了PEACE模式的五个要素，覆盖了询问前、询问中和询问后的各个阶段，组成了能适用于询问受害人、目击者和嫌疑人的总体架构。PEACE的目标是保证询问人得到准确、相关和完整的证词，确保证词可以作为证据。基于询问对象的不同，PEACE方法包括一系列询问人可以使用的科学技巧，包括自由回忆、强化认知、交谈管理等。其中，自由回忆、强化认知主要用于询问受害人和目击者，交谈管理主要用于询问嫌疑人。在这些技巧中，询问人应使用不同的策略，比如主动倾听、打断和沉默、身体语言、提出不同类型的问题、提醒和暗示、安排不同座次，等等。询问类型决定了询问人需要接受的培训等级和运用的技巧。

心理学研究对PEACE模式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英国在使用PEACE过程中，摒弃了“审讯”（Interrogation）这一说法，采取了“调查询问”（Investigative interviewing）的叫法。这一变化的原因一方面在于“审讯”所隐含的负面暗示，另一方面也强调调查不仅针对嫌疑人，还应从受害人和目击者那里获得准确、可靠的信息。而且，在使用搜集情报信息的方法开展调查时，处于相对强势地位的执法机关可以避免“审讯”可能产生的各种问题（比如虚假供述、冤假错案），防止伤害警察的声誉或出现其他负面后果。

三、有关评估和研究

关于PEACE的早期评估很正面，这种模式被认为是提供了一种非常有逻辑的架构，五个步骤对调查人员而言简单易记。后来的评估虽然继续将PEACE视为首要调查询问模式，但也指出了某些缺陷。比如，2001年一项为期三年的研究表明，询问人在短短一周的培训课程里学习的内容过多。研究人员建议采用分层级的方法接受PEACE培训。这个方法（包含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于2003年实施，直到今天仍在沿用。研究人员对PEACE模式的每个步骤也进行了详细研究。

（一）规划和准备（Planning and Preparation）。最大限度提高调查和证据价值的第一步就是规划和准备。在这一步，许多研究人员明确了一些关键要素，包括：理解询问的目的；获取尽可能多的背景信息，比如被询问人的背景；明确询问活动的目标；理解和识别需要证明的要点；评估可以得到什么证据，从哪里得到；评估需要什么证据，怎样获取；理解相关立法、规则和考虑；准备好询问的技术细节（比如证据、后勤、地点、装备、座位等）。

（二）交往和解释（Engage and Explain）。这被认为是确保询问成功最有影响的步骤，包含被询问人不配合的情况。询问人并不需要与被询问人成为朋友，但是，询问人有必要礼貌且尊敬地对待被询问人，并保持开放的心态。本步骤中的交往可以理解为“建立某种密切关系”。研究表明，建立和保持密切关系的有效策略包括：表示友好和尊重；明确和满足基本要求；保持耐心；了解被询问人希望怎样开展对话；找到共同的背景或经历；表达对被询问人或其处境的担心；使用与被询问人相似的语言；积极主动地倾听。询问人使用建立密切关系的方法开展询问，大幅提升了被询问人正确回应的比例，且错误信息不会增加。研究发现，如果询问自始至终保持这种密切程度，其效果也会提升。本步骤中的解释被认为是PEACE模式和整个询问过程中关键的一步。解释包括向询问人介绍询问的形式和流程、询问的原因。解释活动不仅能促进询问人和被询问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确立基本原则，还有助于暴露需要特别注意的潜在困难（比如因年龄、残疾、语言等造成的薄弱点）。

（三）陈述（Account）。本步骤中，询问人获取被询问人不间断的事件陈述、使用技巧拓展和弄清楚相关细节，并在必要时用其他证据反驳。询问人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采取不同的技巧，例如自由回忆适用于第一层级的询问，强化认知适用于更复杂的询问（如弱势的目击者），交谈管理适用于嫌疑人和不配合的目击者。对本步骤的现有研究集中在提问技巧、判断真伪、发现可疑和可信程度等内容上，成果包括：认知询问有助于准确回忆；强化认知提高了回忆的准确比例；开放式提问可以取得最佳效果和最全信息；像“格里菲斯提问图”之类的技巧有助于实现询问的问题可视化，从而成为反馈和自学的有用工具；即使供述不是首要目标，PEACE也可以达到审讯类似的效果；通过PEACE取得的供述比审讯获取的供述更真实。

（四）结束（Closure）。调查人员经常急匆匆地结束询问。但是，结束的步骤需要像其他步骤一样完整。询问人应确保被询问人理解整个过程发生了什么，认可其陈述准确无误，重点强调相关模糊内容，让其明白可以在今后补充信息。

（五）评估（Evaluation）。作为最后一个步骤，询问人应检查工作目标是否已达到，根据询问获得的信息复审调查过程，思考被询问人的表现，总结今后哪些方面还可以改进提高。本步骤是PEACE五个步骤中研究得最少的，也许是时间原因，或者调查人员迫于案件太多无法顾及。

四、PEACE模式的国际运用

尽管对结束和评估两个步骤研究较少，但对PEACE模式的整体研究依然不少，其各个方面都有进一步的研究测试。研究人员不断探索新的领域，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实践活动都在不断突现。PEACE模式促进了警察询问水平的普遍提升，澳大利亚、新西兰、挪威、加拿大（部分地区）等国警方已经使用。越南、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爱尔兰、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也在探索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使用PEACE模式。

2004年年末，新西兰警方授权开展了一次有关调查询问的评估。这项为期两年的项目主要着眼于三个方面：一是对国际上有关警察开展调查询问的研究和发展进行了总结；二是对新西兰警方当时的状况进行了综合分析；三是对未来的发展方向提出了建议。当时的主要建议就是使用PEACE作为新西兰警方进行所有调查询问活动的指导框架。其他的建议着眼于解决道德规范、基本原则、政策指导；询问技能的培训、标准和能力；技术、装备和询问室；效果保障、维护和支撑；通讯以及评估等内容。该项目认为，要实现警员从获取供词（Confession）到客观搜集和检测证据（Evidence）的头脑转变，上述因素非常有必要。

五、英国方式的特点

英国调查询问方式成功的主要原因有以下七点。

一是最高位接盘。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一系列司法冤假错案，让英国公众异常愤怒，民怨沸腾，英国政府和警方开展调查询问的方式成为众矢之的。内政部和警察局长协会（最近改为“全国警察局长委员会”）批准使用PEACE模式作为重大转变的替代方式。许多警察局长和一个全国性的指导小组（由高级警官、公务人员、专家学者和其他专业人士组成）努力确保PEACE模式紧跟时代发展。

二是国家推动。使用PEACE在英国是强制性的，其监管、指导和资金由国家层面提供。2012年，作为英格兰和威尔士警察服务的专业培训和研究机构，英国警察学院（the College of Policing）承担起进行国家指导和相关融资的重任。2013年即取得显著成果，学院成立了一家专门评估证据可用性的研究中心和一家专门授权的实践机构，对英国警务工作的一系列课题从国家层面进行统一指导。

三是警方与大学密切合作。英国警方与学术团体长期合作建立起来的关系，意味着有关PEACE、自由回忆、强化认知和交谈管理的许多评估活动可以系统地采纳相关学术领域的研究，比如社会心理学和社会语言学的经验研究成果，有关反思性实践、咨询心理学和心理疗法的研究等。为了鼓励警方与大学更深入合作，英国警察学院还推动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举措，主要有：2014年发起一项委托授权伙伴关系计划，邀请一些大学入伙支持设在该院的研究中心；2015年发起1000萬英镑的警察知识基金，提高警务活动中以证据为基础的知识、技能和解决问题的水平；建立创新能力建设基金，对建设区域警务研究中心、开展警务知识交流、提供培训机会予以拨款。

四是得益于简单易记的总体架构。PEACE是一个有严密逻辑、经过深思熟虑总结出来的务实架构。五个基本步骤简单易记、便于操作，整个模式也经受了时间的考验。PEACE将询问时需要用到的知识与实践活动高度融会贯通起来，帮助调查人员保持开放的头脑状态，避免他们在有罪和无罪之间作出不成熟或错误的判断。

五是国家立法和法定指导。英国从特别立法中受益良多。一些立法对警察羁押、对待和审问犯罪嫌疑人制定了详细规定和要求。虽然国家层面指导覆盖了所有调查询问活动，但对询问受害人和目击者也有特别的指导，比如就有“获取刑事诉讼的最佳证据”（Achieving Best Evidence in Criminal Proceedings）这样一份指导性文件。通过立法和指导，英国提升了司法系统平等、高标准运行的机会。

六是强制性培训。英国每一名新警至少要接受第一层级的询问训练（总共18天）。后续培训将随着警员的职业成长相应展开。国家层面的指导和培训课程规定得很清晰，警员如果要提升询问技能，至少需要接受合理等级的培训，同时要有询问实践活动的定期反馈；指导人员也需要接受培训来提供持续的反馈。而且，复习训练和表现预期应包含其中。虽然国家层面的培训细节要求并不总是能达到，但它还是最佳标准。

七是同等重视询问目击者和受害人。一般认为询问目击者和受害人没有询问嫌疑人重要。但是，如果对目击者和受害人的询问完成得不理想，调查人员也许永远到不了询问嫌疑人的步骤。PEACE模式培训确保了所有询问具有同等价值，且对调查活动的进展同等必要。

根据PEACE模式在国际上的广泛运用及其相关研究，其他国家完全可以学习借鉴。使用PEACE模式可以帮助询问人获取改良过的知识和技能，从而从被询问人身上收集到质量高、数量多的信息。相应地，案件刑事侦查和后续诉讼的成功率就会提高。PEACE模式还可能减少法律风险、提升公众满意度。总而言之，改革传统调查习惯需要来一场地动山摇的头脑风暴，这是迈向重要而持久变化的第一步。

（责任编辑：张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