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
一
古人有言:“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而为人物传记写序言,本源性的“端绪”,便是需要明确传主的历史定位、文化定位、角色定位,这是一切话语的出发点与落脚点。
这里应该说三句话:首要的是,安波是中国当代功勋卓著、硕果斐然的音乐家;其次,安波是我国民族音乐教育事业的领航人、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第三,安波是党的忠诚的领导干部。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部音乐艺术家的文学传记。展读一过,使我联想起对中外经典乐曲的欣赏。中国古琴曲的散起、入调、入慢、复起、尾声也好,西洋交响曲的快板乐章、慢板乐章、快速乐章、终曲也好,随着乐章奏鸣的一步步推进,随着歌曲前奏的引导、间奏的过渡和尾声的结束,“曲终奏雅”,乐曲的内容与情感便次第展现了。这部《安波传》也正是这样,一章章地读罢,逐渐逐渐地,传主的面目便清晰起来,事迹修为次第展开,音容笑貌宛然可见,精神境界凸显出来,最后,一个清新、壮美的艺术形象,蓦然卓立在我的眼前,也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心版上。
安波的生命历程比较短暂,不过49个春秋。他像一颗耀眼的彗星,在大气层的剧烈摩擦中倏忽消逝,如一粒微尘遗落于恒沙瀚海;然而,却在中华音乐殿堂和辉煌的艺术史册上,留下了一串坚实、清晰的脚印,树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每当说起这位优秀的人民音乐家、文艺活动家,人们都会想到当时传诵最广的保尔·柯察金的那句名言:“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生前与身后,安波的口碑极好,大家公认,他的理想信念坚定,忠诚党和人民,执著艺术事业,具有无私忘我的献身精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参加革命那天起,他就像一台永动机,时刻不停地运转,为革命事业长年勤奋学习、超负荷劳作。著名诗人郭小川、老同事刘异云,都曾异口同声地说:“安波同志啊,你是累死的呀!”
为这样一位出色的音乐家、优秀的艺术家和德才兼备的领导干部作传,是极端必要、非常值得的。这项工作始于2015年安波同志百年诞辰,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省党史人物研究室会同中国延安鲁艺校友会,积极筹划、正式启动传记撰写工程。也是在这一年,安波最后的生命驿站——中国音乐学院举办了隆重的学术研讨会,设立了安波专题研究项目,以纪念他逝世50周年。
应该说,写作《安波传》,是一项要求很高、难度颇大的苦差使。除了传记本身要求内容翔实、准确,评价公允,以及应有文学性这一高严标准之外,还有两点特殊情况:从作者角度看,由于传主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音乐、戏剧之外,对于诗文、外语等方面也都有相当造诣,而且又是一位担负相当高的职务的领导干部,这就要求撰写者兼具艺术专长与领导工作这两个方面跨度很大的视野、修养、知识、经验。就传主来说,生前活动范围极广,从胶东到陕北,从解放区到抗日前线,从民族地区到工业重镇,从省会到首都,从机关到高校,从国内到国外;经历的又多是战争年代、艰苦环境、简陋条件,即便在当时,许多资料也已经遗失,何况,传主已经辞世半个多世纪,多数当事人都不在了,“飞鸿踏雪知何处”,“事如春梦了无痕”,往事难寻,素材难觅。
但是,事情再难,也总还要做。为了保证《安波传》的有效完成,有关单位经过慎重选择,聘请了长期从事党史研究而且具备良好文学修养的王丽文女士担此重任。实践表明,这个人选是比较理想的——训练有素的党史研究、撰述,使她养成十分严谨的学风,能够准确把握党的历史中所发生的各类事件,具有较高的思想认识能力和政策、学术水平;而且,工作极端扎实、刻苦、认真;尤为难得的是,同时具备较强的文字表达能力,对于不同文体模式有一种自觉的理解、熟练的把握。这种文体意识的确立与强化,表现为作者在写作中对于人生命运与生命价值的思考,以及时空环境的探索,更具能动性与自觉性;表现为从文体的角度保证了学术性与文学性兼备、科学品格与审美价值的统一。
二
丽文女士的文学生涯起步于诗歌,已经取得了十分可观的成果。后来,可能是受许多诗人向散文转轨的大趋势影响,当然也和年龄、阅历的增长有关系,她开始了散文写作,结果竟一发而不可收,所获业绩呈压倒并取代诗歌之势。但是,2015年5月,在接受了这项任务之后,她便毅然放下了原有的各项计划,投身于传记写作,夙兴夜寐,全力以赴。
鉴于搜集资料、掌握素材,乃是传记写作的基础性工作,属于重中之重,她从6月到9月,冒着酷暑,不辞劳苦,沿着安波的生命足迹,辗转山东、陕北、蒙东、冀北、辽沈、北京,实地考察,观看实物,体验百年间的历史遗迹,感悟当时当地场景;通过访谈、召开小型座谈会、参加有关研讨会等方式,搜集传主史料以及家谱、校史、方志等,重点走访了数十位熟悉传主的当事人,其中许多都是当代知名人士和研究安波作品的音乐家、作家、评论家、导演等,如90岁以上高龄的贺敬之、刘异云、黎辛、李元;传主的老部下傅庚辰、沈显惠、王卓、许直、韶华、林中林、耿瑛、郑风、赵志超、刘波、可平、阿力、马力等;传主的学生胡尔查、韩梦民、潘崇煜、刘莹、王霭林、乔建中等,还有他的哲嗣刘嘉捷、刘嘉绥和其他一些亲属。有些知情人士远在海外,如安波当年的秘书谢立琼先生,现已定居美国波士顿,通过电话做了多次访谈。2018年7月,谢先生还亲笔写了题为《久远的记忆》的回忆文章,记述了1954年陪同安波在黑龙江省绥化县六合村体验生活、创作话剧《春风吹到诺敏河》的过程。
在大量采集口述资料的同时,她还侧重于积累文字素材,总量多达三千余万字,其中包括约三百万字的极为珍贵的安波日记、学习笔记手稿;一百万字左右的安波作品(话剧、歌曲、歌剧、评剧、山东琴书、说书音乐、小说、散文、诗歌,以及地方戏曲研究著述、音乐理论、文学评论、讲话等)。期间,还利用网络搜寻、查阅了有关纪事、评论、忆念文章;从旧书网上购买《人民音乐》等几种当年的杂志、相关的学术研究著作,以及音乐家传记、音乐史料等,多达数十册;在北京、沈阳、大连等地图书馆,搜索了有关安波的各类资料,并专程到中央档案馆查阅了安波的档案;尤其難得的是,收集了近百幅传主各个历史时期的工作照片、工作环境照片,以及与家人、同事、领导的合影。
掌握海量素材之后,接下来的便是整理、鉴别、消化、吸收。这些“案头工夫”,同样也是艰巨而繁杂的。作者在全面浏览、粗晓内容的基础上,将搜集到的全部文字资料,进行“合纵、连横”,大体上以各个历史阶段的时间顺序为经,以传主活动范围、工作指向、创作实践为纬,分门别类,装订成册,以便于征引、展述、选用。由于时间久远,印象模糊,加之记述者存在视角、认知差异,有些事件的情节、时间、在场人物,呈现记载不同的情况,这样,就需要将文字记述、口头资料与历史文献相互考校、印证,斟酌弃取,去伪存真。一般说来,档案资料比报刊资料可靠,传主的日记、笔记、书信和同时代人对传主的记述,比后人的追忆可靠。勘核过程中,对于无法求得统一的认识,采用古人“存史备查”的做法,给予不同的观点留下一席之地,为读者与研究者据实做出判断,拓展一定的空间;但是,对于虽有人提供却找不到确切依据的传闻,为慎重起见,则未予采用。在引用历史资料的时候,一律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写的《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为统一口径。
最后,就是挥毫撰写了。作者首先是搭建整个传记的总体框架。在梳理素材、理清思路、反复构思的基础上,设想按照生命流程,大致分为忧患童年、在白色恐怖中播撒火种、延河畔的“民歌大王”、转战冀察热辽、辽海峥嵘岁月稠、乐章高潮生命尾声六大部分,共二十三章。由于成竹在胸,每部分都有清晰的条理,这样写作起来,比较顺手。大体上,每章耗时半个月至二十天,初稿完成后,放置一边,经过几天沉淀,再行推敲、修改。直到成稿之后,还广泛、深入地听取有关当事人、亲属与专家学者的意见,最后,又以两三个月的工夫,对其中半数篇章作了增补、修订。写作中,她极端刻苦,全副身心投入,排除一切干扰,苦想精思,有些场景竟然时萦梦寐;而且,善于学习、借鉴,对于中外传记作家写作经验的吸收与创化,颇下功夫。
经过三年多的艰苦努力,作者终于如期地交上了答卷。作为一部洋洋近四十万言、资料庞杂、头绪纷繁的大型人物传记,能够做到结构谨严,布局合理,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层次分明,读来清新、畅达,实属不易。
三
披览整部书稿,觉得有三个突出的特点,也可以说是这部长篇传记的成功所在。
其一,资料翔实、丰富,写作态度谨严,确保传记的真实性。
人物传记属于信史,真实性是首要的、基础性的本质特征,绝对不允许凭空想象、随意虚构。因为所写的是历史或现实中存在的活生生的人,有真名实姓,有确切不移的生平经历,有特定的社会环境与活动范围,有无数的历史见证者,甚至当事人与亲朋故旧犹在,一切都彰彰在人耳目。二十余年的党史研究工作,作者养成了良好的职业习惯,就是靠材料说话,出言有据,无征不信。因此,整个写作进程中,一多半的时间与精力,是用来搜索、分析、消化材料,从而为写好这部传记打下了坚实基础。
其二,实现史料真实与描写生动的有机结合,体现了文学性。
实际上,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文与质的关系。孔子指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朴实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胜过朴实,又未免虚浮),应该是二者配合适当,“文质彬彬”。孔子还说过:“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本传在这些方面,基本上达到了统一。
观点与材料有机结合,关键处作“画龙点睛”式的议论。撰写人物传记,一向有“评说一方人物,激发千秋爱憎”的说法。概括性分析、提炼,抽象化的逻辑判断,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就本质来说,人物传记的观点,原是传主自己用行动“写”出来的。
事关全局、事关本质的要事,对于传记起着支撑作用,作者总是力求写清、写够;同时,也能注重细节描写,因为它们往往能够反映传主的个性特点、人格风范、精神世界,有助于增强传记的可信性和感染力。茅盾先生有言:“善于描写典型的作家,不但用大事来表现人物性格,而且不放松任何细节的描写。”
人物传记运用散文语言,最忌讳的是新闻化与公文化,也和日常交流性的语言有所区别。新闻用语惯于模仿,公文用语离不开模式,而散文用语贵在创新、强调个性,其强大的生命力在于真情实感。作者虽然长期在机关工作,从事党史研究、撰述,可贵之处在于没有形成所谓“公文语体”和词汇的物化、固化、模式化。这当然得力于诗文创作,加之,文体意识的自觉性,使她读书、写作中能够在自身的语言机体内,分泌出医治种种语言痼疾的抗体。
其三,抓住人物基本特征,从社会环境中叙写人物,凸显传主的本质性。
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物传记写作的一个重要的指导思想,就是要把所写人物放到他所处的社会关系中去,真实、准确地描述人物的本质特征。按照这一原则,作者紧密联系民族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初期的历史环境与斗争实际,抓住传主四条主线,展开多侧面、全方位的描写,凸显其本质特征:一是突出传主的特殊身份——既是优秀的音乐艺术家,又是党的工作出色的组织领导者。二是突出传主的党性原则——尽管酷爱艺术,视艺术如生命,但当革命需要的时候,他会无条件地放下艺术研究,投身实际工作。三是突出传主强烈的人民意识、群众观念,成功地描绘出一位“民歌大王”“人民音乐家”的生动形象。四是突出传主言行一致的思想作风——安波有上百万字的作品(包括讲话、报告),能够率先垂范,说到做到,既是言者,更是行者。
当然,从高、从严要求,本书的不足也是存在的。写过《雪莱传》《拜伦传》等十多部文学家传记的法国著名作家莫洛亚说过:“传记作家没有权利杜撰事实,然而他完全有权利,甚至有义务解释事实。”所谓“解释事实”,应是体现作家的主观能动性,运用逻辑思维,凭借较强的分析、判断功力,需要足够的哲学、史学素养。显然,一般作家是难臻此境的,丽文女士也不例外。加之,作者赋性谨严,对于人物传记写作,持极为严肃、慎重的态度,这无疑是很大的长处。但事物都存在着两面,常常是优点与缺点相互映现,反映到传记书写中,就时常可见过于拘谨、没有完全放开的现象,有些描写与分析,还大有加强的余地。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样一部传记,深受广大人民热爱的优秀艺术家安波同志,便能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地重新现身于人们眼前;而对于逝者来说,有这样一部分量足够重、质量比较高的大型传记留传于身后,也算是實际而深切的慰安。
是为序。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