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镇奇案

2019-09-10 07:22麦克思•格莱斯顿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米哈伊尔奥克维亚

麦克思•格莱斯顿

罗宾·鲁蒂格曾经努力过,但他手气不佳,并沒能如预期地从生活这只签筒里抽出好签。他参与过超级英雄真人秀《美国英雄》,但是被淘汰了。如今,他是一名高中辅导员,为那些对他爱理不理的学生提供帮助。然而,当小丑镇上一家人人喜爱的面包店屡遭故意破坏后,情况就起了变化。罗宾意识到,自己终究会扮演英雄的角色。

开学已经六周了,但罗宾·鲁蒂格觉得对于小丑镇,自己仍然没有归属感。

他知道,部分原因要归咎于通勤。他在东哈莱姆区租了间普通公寓,从第116大街出发的6号线南段一片混乱。理论上讲,罗宾的超能力——弹性身体——可以使他在人山人海中不被挤得那么惨。然而,在公交系统中把自己变成橡皮筋这个主意听起来美妙,实际上却不可行。是的,他可以把自己压得薄如纸片,把胳膊伸得像鞭子那么长,卷住头上的横杆扶手。但这样会让周围的人紧张不安。此外,他曾尝试过一次,但却把自己缠了起来,连裤子都掉了。

总之,如果他在公众场合伸展肢体,可能会被看电视的人们认出来。五年前,他参加了《美国英雄》第二季的角逐,试图赢得“美国最受欢迎弹力侠”这一荣誉——但并没有太大把握。尽管从来没有当名人的觉悟,但当他分手、出柜以及离开聚光灯去进修教育硕士学位时,他扛住了小报的花边报道和电视访谈上的尖刻问题,比竞争对手表现得还要好一些。他隐姓埋名,在研究生院学习,不想再看到八卦网站上爆出某个模糊的手机视频,让质疑的声音再次浮出水面。

于是,大多数日子,他凌晨四点在那间简陋的公寓里醒来,从黑暗中爬起身穿好衣服,收拾出门的行头。他搭乘那辆吱嘎作响的火车,手里捧着本平装书,背包塞在两腿之间,然后从拉斐特站走到泽维尔·德斯蒙德高中。他向下夜班的管理员挥手道别,偷偷穿过干净得像打了蜡一样的狭窄门廊,走进拥挤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上挂着“辅导员”的牌子,桌上放着“罗宾·鲁蒂格”的名牌。上一位在这间办公室里待过的家伙贴在墙上的海报还留在那里。海报上画着小猫,写着:坚持住。

很明显,此人并没坚持住。

短短六周内,堆积如山的文件不仅压垮了他的收文篮,还超越了“堆积”这个概念——它们横逸斜出、四散滑落,直到形成一片小山丘。在上课铃响起之前,他尽力处理它们,但几乎没什么进展。

他曾在书店花两美元买了一本关于正念的书,书里建议他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美好人生从呼吸开始。是时候进行今天的第一节约谈了,但被约谈的学生并没有出现。他长出一口气,写了张缺席单。

不过,罗宾还是能好好利用这45分钟。他仍然需要把之前那些孩子的评语录入进学生数据库。他曾四次关闭文档的输入联想功能,但没多久又自动恢复了。他输入字母“u”,电脑自动生成“无反应的”,字母“s”引出“沉默”,有时则是“沉闷的”。每次这些词出现时,他都只能手动删除。“c”则是“小心的”①。

铃声响了。第二节约谈前的时间他可以自由利用。

正是初秋季节,罗宾步行穿过罗斯福公园前往扎贡萨面包店。这段路让人心情愉悦,但这世上肯定有许多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可惜他囊中羞涩,无福消受。晴朗的阳光透过黄色和红色的叶片,在绿草间留下斑驳光点。一个长着孩子脸的“万能工匠”机械玩具拖着脚步,从一堆叶片间穿过。而头上的树枝间,三个“万能工匠”正举着六英寸的长矛追猎松鼠。这可不像俄亥俄州的秋天。穿过街道之前,他左右看看。一辆半人半巴士的东西缓慢驶向路边,打开车门——不对,更像是张开一张大嘴,看起来更像人了。一群女人走出来。她们长相一模一样,还戴着相同的黑帽子,是姐妹还是多胞胎?还是同一个人分裂出的许多身体,想以不同的方式体验同一时刻?

罗宾意识到自己的注视很没礼貌,于是转开目光,加快脚步走开了。扎贡萨面包店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奢侈爱好—— 一块法德莱约面包配一杯咖啡(不是休息间那台肮脏的咖啡机做出来的那种),暖和一下身子,然后走出面包店。第二节约谈之前的休息时间不长,但他把这段外出的钟点掐得很精确。如果快点走,回来时正好能赶上铃响。

他到达扎贡萨面包店时,有人在外面排队,而且队伍一动不动。

排队并不稀奇。这家面包店外总是有人排队。而扎贡萨老妈妈总会打开所有的门,供应点心和咖啡。她父亲生前购置的金箔细丝窗依然闪亮干净。老妈妈葬礼举办前一周,人们在店前排起前所未有的长队。她的孙女奥克塔维亚接手后,生意兴隆如常。

队伍总是会不断向前移动的。

这要归功于奥克塔维亚。她身上包裹着厚厚的面粉,头上缠着头巾,冲人们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因为常常揉面,手臂很是粗壮。她会站在一大群活泼可爱的面团小精灵中间,向顾客们打招呼,送上他们想要的东西,再将他们送出店外。这一串动作只需要三十秒,他们却满足得好像和她聊了半个小时的天一样。罗宾和奥克塔维亚从未在工作时间外见过面——他们都很忙,不存在所谓的“业余时间”。但她跟他一样,是摩城音乐②的老粉。她不看电视,所以他永远不用担心她会突然想起他过去的打扮:红色的紧身衣,围着条愚蠢的小披肩。

然而,此时面包店外的长队不但没有移动,还在逐渐变长。一株穿着双排扣大衣的橡树把重心从一条根须转到另一条根须上,双手举在嘴边呵气。罗宾加入队伍,站在一位高瘦的男子后面。此人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围着条粗针编织围巾,脸上没有眼睛,但正在读标准版的《华尔街日报》。罗宾试着等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表——还是坏的。他一直想换电池,但等他所有课后约谈结束时商店都关门了;早上又必须在商店开门前赶到学校。他转而去看手机。到下一节约谈还有十分钟。他缩缩肩膀,让自己在破旧的大衣里陷得更深些。“怎么回事?”

“哎,谁知道呢。”看报的男人一开口就是浓厚的长岛口音。

“我听到有人咆哮。”橡树人说道。

男人翻到股票版。“不关我们的事,对吧?”

他看向罗宾,寻求肯定,但罗宾已经绕到了队伍前端。

他抓住腰带,以防裤子滑到脚踝,然后让身体变得细瘦,从橡树人和他前面的那位有着光滑塑料皮肤的顾客中间溜过去,接着呼出一口气,在堵住门的连体三胞胎的腿间曲折前进。面包店比高峰时间的6号线还要拥挤。不过在这里,他并不觉得难受。他把身材拔到9英尺,像丝带一样细长,从紧紧靠在一起的身体之间吱吱格格地挤到最前面,来到高声讲话的人群前。

“我不会卖的,米哈伊尔。”奥克塔维亚对一位身穿黑西装、又高又壮的男人说。她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有力,却没那么愉快了,“我谁也不卖,肯定也不会卖给你。”她胳膊上沾着一些面粉块,让人怀疑是得到超能力时产生的面团般的皮肤,卷曲的头发从头巾里溜出来。奥克塔维亚能用面团做出小帮手。它们看上去可爱又吓人,像猫咪一样咕噜咕噜地与人交流,总是在看她的眼色。它们通常会挤进厨房揉面、给烤面包翻面儿并照看烤炉。但现在有一堆小家伙聚集在厨房的工作台上,用浅黄褐色的小眼睛瞪着米哈伊尔。

“我出的是个好价钱,”米哈伊尔说,“又实在,又大方。”

“一个月来你每周都来这儿,而我每次都拒绝你,你却总是不听。你在耽搁我的顾客。你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米哈伊尔活动了一下肩膀——这个过程耗时有点长,他的肩膀很魁梧。他用一个指节抵住下巴,陷入沉思,但并没有离开。

之前,罗宾也做过一段时间英雄,不过做得很糟糕,除了把猫咪从树上救下来那几次(猫喜欢他,可能是因为它们知道他过敏)。但他阻止了几起劫案,上了电视,走遍全国,甚至能与特勒尔约会。他才是一位了不起的超级英雄,是那种少见的能认真讲实话的人。但现在一切都是历史了。他如今是泽维尔·德斯蒙德高中的辅导员,虽然他一直认为教师才是真正的英雄,但这种事情已经超出教师的职责。过去的经验让他明白善意的干预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奥克塔维亚可以自己应付,她真的可以。

这么想着,他却发现自己正在轻拍米哈伊尔的胳膊:“唉,对不起。有什么问题吗?”

米哈伊尔转过身——这一过程花了一点时间,就像刚才活动肩膀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看罗宾。这个技巧很厉害,因为他实际比罗宾要矮几英寸。但他显然做过这方面的练习,更不用说他的身材还比罗宾宽了足足一英尺。好在罗宾曾和一个把别克车拴在栅栏两端做卧推热身练习的家伙约会过几年,否则眼前这效果真会吓到罗宾。“没什么问题。不过是想礼貌地讨论一下。”

“罗宾,”奥克塔维亚沉着地说,“没什么的。”

他理解了她的暗示。天哪,他真蠢。的确,他能做什么呢?和这家伙打一架,砸碎几张桌子,把扎贡萨老妈妈毕生收集的那些小陶猫摔碎,也许还会把那漂亮的窗户弄破?这不是给奥克塔维亚招来更多麻烦吗?“是啊。对不起。我并不想找茬。”

“别担心。”米哈伊尔一边说,一边逼上前来。而罗宾那超级英雄的脑袋瓜开始盘算:如果事态不可收拾,周围有哪些出口,能采取哪条逃跑路线。“谈生意而已。你应该跟你这位女士朋友解释一下。能做生意总是好事。”米哈伊尔并不打算给罗宾一拳,不是吗?毕竟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呢。或者他是想刺激罗宾去干什么傻事?以罗宾现在的紧张程度,激一下说不定就成了。

罗宾张开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嗓子发干,声音嘶哑。接着一道亮光闪过,他被照得睁不开眼。

闪电——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想到了照相机。他眨巴着眼,让视力快点恢复。他看见米哈伊尔正在生气地责骂那个摄影师——一位亚裔女子,比罗宾年纪稍长,穿着缀满搭扣、铆钉的皮夹克和皮裤。她戴着皮手套和滑稽的大号太阳镜,皮肤上布满蛛网般的钢青色线条。她低头看了看照相机,咧嘴微笑。“哇!之前从来没在大白天拍到过蜥蜴人间谍。通常来说,你们更爱躲在幕后搞秘密活动。”

“把那个给我。”米哈伊尔伸手去抓照相机,但那女人看都不看便退后一步,仿佛已经注意到对方动作了一样。

“或者你是先觉者?巴伐利亚人还是阿尔萨蒂人?当然,考虑到你的口音,你还可能是反玫瑰十字会那拨人。”她举起照相机又抓拍了一张,又一道闪光。米哈伊尔没来得及捂脸,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回到这儿来。我不是——什么是蜥蜴人?”

“蜥蜴人都会这么讲—— 一字不差。回去告诉你的蜥蜴主子,远离小丑镇!”

米哈伊尔笨拙地向她挪过去,胡乱挥了几拳,但奥克塔维亚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慢慢转向她,情况很危险,但奥克塔维亚毫不示弱。“米哈伊尔。我觉得你该走了。”

米哈伊尔瞪着她,试着挣脱掌握,但奥克塔维亚力气很大。随后的僵持中,米哈伊尔听到了一阵低语。

按罗宾的经验,人群是多变而无法预料的。人们可能自己意识不到,但只要聚在一起,游戏就开始了。默默观看时,游戏叫作“围观”——不发言、不介入。在这种时候,你可以着急地朝人群大喊,而他们不过眨眨眼了事,并不参与眼前的好戏,旁观才是王道。但是,如果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开始行动,那么其他观众也会自问:我们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于是他们把“围观”的游戏放在一旁,开始扮演其他角色:工作小组、军队、暴徒……

越來越多的人挤进面包房,橡树人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连体三胞胎瞪着六只眼睛,看报的男士也把《华尔街日报》卷成了筒状。

米哈伊尔在人群中看着摄影师、罗宾和奥克塔维亚,皱起眉,前额也随之皱起来。“很好。今天不做生意了。”奥克塔维亚放开了他,他试着把袖子上的面粉掸掉,但还是留了一些。“但你会及时想通的。”他理了理翻领,手上的面粉在领子上糊了一块白色。他转身要走,人群不情愿地让开一条路。朝门口走到一半时,他一个趔趄,站稳后怒视人群,但所有人都一脸无辜,特别是那个连体三胞胎。他从橡树人和看报男人身边挤过去,气冲冲地走上街。

“干得好,罗宾。”罗宾转过身,看到有个面团小精灵把一只裹在蜡纸里的新鲜法德莱约面包放在柜台上,旁边还有一杯浓浓的纯咖啡,套着隔热纸套。奥克塔维亚微笑着。他从未见过她这种强颜欢笑的样子。“我请的。”

“奥克塔维亚,对不起,我不该插手的。”他伸手去摸钱包,刚打开一半,她就按住了他的手。

“我很高兴你站出来。我自己也能处理,但你和贾恩刚才帮了大忙。”他环视四周,寻找贾恩——他猜是那位摄影师——但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房地产业的家伙这段时间越来越猖狂,连小丑镇也被波及了。”她笑得有些僵硬,“你的指导工作怎么样了,辅导员?”

见她转移话题,他配合地回答:“今天早上又有个学生失约了,可能他们信不过我吧。”

“会没事的。”这次她的笑容比较真诚,“在小丑镇,信任需要时间。孩子们会敞开心扉的。”

还有十分钟。他把咖啡加热后喝下,学校的铃声就响了。罗宾坐在办公室里,桌子对面坐着个大块头的孩子,名叫斯莱德。他的皮肤像石头一样冷硬,眼睛是沉重的蛋白石,像石棺一样闭得紧紧的。斯莱德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腿上,一动就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罗宾再次低头扫了一眼档案,上面有几处被画了圈:表现不佳、风险、注意力问题、闲散;连续几周被留校;曾因入店行窃被捕,但店主并未起诉。

书上说:不能指导学生怎么过自己的生活,你可能会弄错;或更糟的是,把事情做对了,但方式很伤人。他喜欢这个说法。他坐在这里,不是为了把斯莱德的档案读给他听。斯莱德在年轻时就得到了超能力,而從那时起,这个学生就成了一个沉默的大块头石头人。小学里有这么个朋友很有用——朋友们对他的期望也仅限于能提供后援。在老师们笔下,他得到的评价也不高。那些有超能力的老师本该更了解他的,但并没有给出更好的评语。在泽维尔·德斯蒙德高中,闲着没事干的足球队教练时刻留意着他,就像土狼们跟在一头受伤的小水牛后面。斯莱德根本不需要再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他他自己到底是谁。

罗宾坐在桌子后面,等他先开口。

他伸手去拿咖啡,杯子空了。几分钟的沉默过后,他就已经把咖啡喝完了。

“在校外你都喜欢做什么?”

斯莱德抬起头,声音活像沉重的轮胎碾过沙砾,“没什么事。到处闲逛。”

罗宾等他说些细节。斯莱德则在等罗宾问下一个问题。最后斯莱德赢了。

“拉乔亚女士很喜欢教你几何。”他并没提到档案里的事,比如课堂上拒绝回答问题,“你喜欢几何吗?”

斯莱德转动眼珠,去看罗宾的脸,然后又垂下眼睛。“还可以吧。”

这样的闲聊持续了40分钟。罗宾目送斯莱德走出办公室,然后慢慢走进教员休息室,倒在一张坐垫瘪塌塌的、被咖啡弄脏的扶手椅上,盯着墙。坚持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然后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另一张小猫海报,和前一张一模一样,不过快要从墙上掉下来了。

拉乔亚女士大步走进休息室,检查她的信箱,快速翻了一阵之后,把其中五张放进了碎纸机,其余的则扔进垃圾筒。罗宾听着碎纸机的噪音,他需要睡一会儿。下一次约谈是在五分钟后。他定睛看了看钟,真的是五分钟。

拉乔亚女士在门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他。自罗宾在泽维尔·德斯蒙德高中工作以来,他俩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字。他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其他数学老师看到她走近就会发抖。碧翠斯·拉乔亚以铁腕统治着几何学教研室。传言曾有几位家长对自己孩子的成绩提出抗议,她就给家长也留了家庭作业。

“坚强一点,”她说,“刚来这儿的时候,我每晚都哭着入睡。”

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

接下来又是八次毫无意义、几乎全程沉默的约谈,罗宾在日落后离开学校。他穿过公园,肩膀深深埋在外套里。头顶暗淡的夜空没有星星。他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有许多疑虑,但也有一条个人准则,那就是:回家路上要认真思考这些疑虑。辅导员的职业生涯刚刚起步,不过他知道,你不能仅仅因为明白什么事不该做,就真的不去做。就像街灯和汽车前灯可以撕裂黑暗,但并不能靠它们照亮一切。

扎贡萨面包店现在应该还没打烊。奥克塔维亚会做浓香的巧克力饮品,她说这是欧洲口味,会在舌尖绽放,像红酒一样醇美。每天去两次面包店喝咖啡对罗宾来说很奢侈。她今早刚请过他吃面包、喝咖啡,而凭一个教师的工资,他在这个城市也买不起其他东西。巧克力也许不是什么高级享受,但短期来看,确实算得上上帝对世人的垂怜。

他刚刚转出罗斯福公园,就看到了人群和警灯。

他跑上去,那总是帮倒忙的超级英雄头脑开始慌慌张张地分析情况。没有火,不错;也没见到救护车,可能也是个好兆头——除非情况太糟糕了,救护车没必要赶太急。

他把腿拉到14英尺长,从围观人群的头顶摇摇晃晃地跨过去。随着橡皮筋一样的噼啪声,双腿又缩回到正常长度。他手脚不自然地摊开,趴在扎贡萨面包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一只手落在柏油路面,另一只则按在一堆碎玻璃上。

他坐起来,甩掉玻璃。一块长长的三角形碎片刺穿了手,他把它从掌心拔出来,苍白的液体——这是他的血液——流出来,凝结成一个半透明的肿块。伤口很疼,但起初他并不在意。玻璃碎片覆盖着金箔拉丝,还能看出上面印着字母“Z”的下角。

店里很暗。那扇闪闪发光的、1927年就安上去的玻璃窗碎成小片,从窗框垂下来,好像断掉的牙齿。大部分碎片散落在地上。

“先生,先生!请你退后。”

他越过女警,向奥克塔维亚望去。她颤抖着站在那儿,肩上披着毯子,身边还站着另一位警官。面团小精灵们靠着她的脚踝挤成一团,皮肤在寒冷中像干面粉一样块块剥落。之前那位摄影师贾恩正给奥克塔维亚端来一杯热饮,但后者根本没注意到,因为她看到了罗宾。虽然窗户仍然破碎,周围还是一团糟,她看上去还是松了一口气。

“别紧张,”他告诉那警察,“我是她朋友。”

超级英雄往往在人们落难时才会现身。罗宾从未告诉过媒体,这就是他引退的原因之一——他希望能在事态恶化到人们需要救世主之前,就能帮助他人。

奥克塔维亚基本镇定下来后,罗宾和贾恩劝她搭计程车,送她回家——步行的话要花20分钟。面团小精灵们聚在她的膝盖上。她爬上五层楼梯,打开锁了三道锁的门,一跌坐进沙发便放声大哭——沙发破得像路边捡来的,一条编织毯盖住了旧垫子。罗宾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似乎没注意到。他看向贾恩,眼神询问着现在该做什么?但贾恩摊了摊手,退到窄小的厨房里拿了水壶烧水。罗宾环顾拥挤的公寓:除了橱柜,所有台面都搭着鲜艳的布块。他在一堆小杯垫中翻找一通,发现了一盒湿巾纸。不过水分跑得差不多了,纸巾上的纹理很清晰。奥克塔维亚抽了一张,擤了擤鼻子,“谢谢你,”顿了一顿,她又说,“我气坏了。”

他随口回答:“没关系。”这才听清她后面那句,于是这个回答就不太对劲了。面团小精灵们困惑地瞪着他。“我是说……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怎么能说没关系。”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扇窗户是我曾祖父买的。这个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80年代那会儿还好说,扎贡萨妈妈当时被抢劫了几次。但现在应该好起来才对,可是过去的两个月……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他想起了米哈伊尔,还有那群人。“你看到是谁干的了吗?”

“是几个穿着田径运动服,戴面具的孩子。能看出他们不是小丑①,但也不确定。”她的手很干燥,面团般的皮肤正在皴裂。她看都不看,伸手在靠墙的桌上几个盆栽中间拿起一罐润肤膏,拧开盖子,把白色的乳脂涂在手上。“我猜就是他们在两周前往我店里喷油漆的,写了些可怕的话。我一夜没睡才清理掉。也许我的运货卡车的轮胎被放了气也是他们干的。麦克泰特侦探——谢谢你,贾恩——说他们接到报告,称有人在附近徘徊,这是街头滞留罪。警察总是认为人们在小丑镇上闲逛,但是……”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啜了一口茶。罗宾看看她,又看看贾恩。贾恩双手抱胸,向后靠在又软又厚的沙发上。她依旧戴着太阳镜。

“你知道,那不是孩子。”賈恩说。

奥克塔维亚大声擤鼻子,擤了很久,然后把那张皱巴巴的面巾纸交给其中一个面团小精灵。它们一个接一个把纸团传下去,最后扔进藏在吊兰下的垃圾桶里。她大笑起来。“也许他们只是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奶奶,但我不是奶奶。”

罗宾静静地坐在她对面,想起了奥克塔维亚在事情紧急的时候说过的话:我需要时间。她自言自语的时间跟他一样多吗?荒唐。人人都喜欢奥克塔维亚。历史系的布莱恩太太四十年前开始长出鱼鳃,于是搬到了小丑镇。每次谈起奥克塔维亚继承祖母的面包店,她都为她高兴。不过现在想来,布莱恩太太说话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不是你的问题,”他说,“是他们,而且他们背后可能还有人。米哈伊尔想买下你的产业,紧接着就有人向你的生意动手,不可能是巧合。”

“没错。”贾恩说。她站起身,开始踱步,夸张地做着手势。“这事肯定一环套一环,我们得把丑陋的真相查出来。”

“真的吗?”奥克塔维亚看上去很惊讶,但同时也松了口气。罗宾之前见过这种表情。人们不愿相信世界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们,只要发现阴谋的迹象,就会觉得灾难是有迹可循的,胜过在一片混乱中被误伤。

他伸手出去,抓住奥克塔维亚的手腕。“有可能是米哈伊尔想把你赶走。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查清真相,不让事情恶化。”他抬头扫了一眼贾恩,后者耸耸肩,当然。

“我不能要求你们为我做这么多。”奥克塔维亚说。

“不是你要求的。”

她放下茶杯,拥抱了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面团小精灵们如雨点般从她的膝头落下,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地毯上。“罗宾,贾恩,谢谢你们。但这太危险了。你们的付出我承受不起,说真的,这件事就不能找警察处理吗?”

“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了,”贾恩说,“不知道他们听进去没有。无论怎样,警察有自己的想法,觉得有个小丑团伙正到处流窜,刁难小生意人。他们会从警务工作的角度出发,把问题上升到治安层面,再寻找解决方案。所以不能一直催他们,否则的话,他们会‘恰好’撞见几个晚上在校园闲逛的高中生。罗宾,你认为有多少孩子会乖乖被捕?他们的家庭中,又有多少负担得起拘捕扣押的保释金呢?”

罗宾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他这个辅导员太不合格了。

“还有,”贾恩说,“罗宾可是个超级英雄,不需要警察的。”

告别了奥克塔维亚后,贾恩走得很快。她比罗宾矮几英寸,但他仍然不得不伸长腿赶上,“哎,贾恩——”

“我叫贾恩·章。”她转身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不过并没有停下脚步。虽说她戴着手套,但与她握手使他感到隐隐刺痛,仿佛触到了静电。“你叫罗宾·鲁蒂格。我把家里的电视弄爆炸之前看过你的节目,但只看了一半。你最后赢了吗?”

“啥?没有。”

“那也没关系,有你帮忙还是不错。”她倒退着走下人行道,正在这时,交通灯变成了绿色。他闪电般地伸出橡胶绳一样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计程车尖啸着刹车,停下时距她的腿只有几英寸。司机破口大骂。贾恩偷瞟了一眼罗宾的胳膊,很是好奇。“谢谢你。”她转过身,面朝前方,继续走下去。

“对于奥克塔维亚的店、穿运动服的人和米哈伊尔,我们的看法应该是一致的吧?”

“是的。”她穿过一条隔离线,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街头庆典。孩子们围在一个卖甜甜圈的摊子周围。一支年轻人组成的布鲁克林风格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音乐,乐手们冷傲而投入,脸上长着奇怪的毛发。罗宾向一个卖玉米饼的人招手。“是蜥蜴人干的,”贾恩说,“明摆着的。”

“什么?蜥蜴人是什么?”

“它们住在另一个星球上,或者已经占据了地球内部。现在还不能肯定,我追踪他们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们会用精神控制和变形能力渗透进地表社会。”

“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

“你当然不会听说。那些古老的超能力蜥蜴恶魔能改变自己的形态,又能控制别人的精神。他们会逊到被你了解到吗?”

他皱起眉头。“接下来你是不是会说到犹太人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我自己解决这个案子吧,谢谢。”

“呸。我知道我们才刚刚认识,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在幕后阴谋论的研究领域中,有大量反犹太主义的论调。这种论调既粗野又恶毒,那些真正想拯救世界的人可不能被它迷惑了。如果你觉得我思路跑偏了的话,可以时刻提醒我:我不是在拿某个种族当替罪羊,我研究的是真正的、客观存在的蜥蜴人。”

他试着跟上她的逻辑,但脑子一团糨糊。“可是,我确实认为是米哈伊尔干的。他想要那家店。小丑镇的房地产价格目前仍然比曼哈顿大多数地方要低。他想趁低时买入,但奥克塔维亚不会卖的。于是他就想把她逼走。”

“他想买入是因为,”贾恩一字一顿地讲,“他的蜥蜴主人想扩张他们的秘密精神控制网络。他们在纽约已经遇到了麻烦,因为房价太高了。但扎贡萨面包店是个不错的目标。它正位于他们技术所需的地磁能量连接点上。”

她疯了吗?这么说不厚道,但她讲的事太天马行空了。小丑镇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居民,她看起来像是奥克塔维亚的朋友,但说起话来却完全不靠谱。“我不是说米哈伊尔是个好人,但他确实不像那种能控制别人精神的。”

“那什么才是——”

“——他有什么长处,能成为完美的蜥蜴人间谍?”他提出。

她停下脚步,从鼻梁上取下墨镜,猛地转向他。她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但没有瞳孔,眼眸闪耀着柔和的光芒。虹膜周围的细小血管也是蓝色的,有规律地跳动着。他忍住了移开目光的冲动。在录制真人秀期间,每次别人评判他,他都会显得很内疚,这要归咎于儿时教育。“你人不错,鲁蒂格,不过有点天真。”

他们从王子路转向鲍厄里路,她用肩膀顶开两个街头叫卖的男人,然后向北走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更简单的解释,就不需要把问题复杂化。”

他不必看她的眼睛,也知道她正转动眼珠。“你要跟我聊剃刀理论①?”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这件事。如果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完全和事实相符,就必须做好计划。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抵御——那什么——蜥蜴人的精神控制。”

走到公园对面的休斯顿路,两人沿福赛斯路向南走,经过学校。“没人能确定,所以它才危险。”

“但如果这是真的,米哈伊尔只要雇几个暴徒去恐吓奥克塔维亚卖房就好,而我们只需要找出米哈伊尔和暴徒之间的联系。”

“可是如果毫无准备地掺和进去,蜥蜴人会把我们当晚餐吃掉。他们干得出来——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晚餐,新陈代谢较慢,进食节奏也不一样。但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向左转入爱尔德里奇路。罗宾在脑海里数着他们转过的弯,皱起眉,同时加快脚步,与她并肩。“刚刚不能直接从肯马尔路穿过去吗?”

贾恩挑起一条眉毛。“上帝啊,鲁蒂格,你从来没有甩过跟踪者吗?”

他没看到任何人,至少没注意到,“我们被跟踪了吗?”

“我没看出来。如果他们业务够好,肯定不会让我们发现。所以最好还是假设有人跟踪。快点。我们快到了。”

如果不是因为超能力病毒爆发,这排公寓楼至少会经历两轮旧区改造。街角是一栋窗户破烂的大楼,旁边那栋也一样。有位房客在门前放了一块明黄色的擦鞋垫和塑料假花,想让家门口温馨一点。这人穿着衬衫,正在拿邮件,看上去有点像会走路的海象。他挥手示意,“嗨,贾恩!”

“你好,朱布!”她又往前走了两户,在街面上最破败的房屋前停下。临街的一面瓷砖大面积脱落,扶手上布满铁锈。门前台阶两侧有小石狮守卫——至少其中一只还是狮子,另一只连头都没了。

“我们需要的是——”罗宾说。

“监视,”贾恩和他同时说了出来,“没错。无论这次袭击是随机的,还是蜥蜴人搞的鬼,抑或是个阴谋,袭击者都有可能今晚回来继续他们的计划。或者他们会拖一拖,等米哈伊尔再跟奥克塔维亚谈一次。但如果我们走运,会在今晚碰到他们的,这样就能追踪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万一他做了应敌的准备,或者调来一台小范围的精神控制装置,我们就需要些装备了。我曾经通过互联网,和一些很厲害的研究人员合作开发了一套对付蜥蜴人的随身装置,应该能保护我们的安全。我马上回来。”

她翻过栏杆,落在地下一层,用肩膀吃力地顶开门。一只被她吓到的公鸡跑到外面,跳起来表示抗议。但罗宾受到的惊吓更甚,他没料到这座城市还有公鸡。骂声从屋里传来,还有打碎油漆罐、碾磨玻璃、一摞纸沉重倒地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声咒骂,还有砰砰两声巨响——他相当肯定那不是枪声。十分钟后,贾恩·章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提着行李袋,用脚砰地踹上门,把其中一包扔给罗宾。那重量足以把他撞倒,但他的一条胳膊向上伸出20英尺,缠上一根灯柱,帮他保持了平衡。贾恩把自己的装备袋扔到人行道上,翻过家门口的扶手。“太棒了。”

“这是个垃圾场吗?”起先,罗宾的胳膊不想松开灯柱,但当他更用力拉时,灯柱滑脱了,伸长的手“啪”的一声弹回来。“还是你的秘密据点?”

“差不多吧,”贾恩说,“这是我家。跟我来,监视工作开始了。”

“我不明白的是,”两人此时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扎贡萨面包店就在街对面,罗宾说道,“如果真的存在掌握了如此技术的蜥蜴人,为什么他们一心想要控制我们的世界?就没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吗?”

“也许他们在担心。”她拧开保温杯盖喝茶。她之前要给罗宾喝,但罗宾觉得有股奇怪的烟熏味,而她说要的就是这个味道。也许她说得对,但罗宾只喝过立顿红茶和柠檬茶。“也许他们认为如果被发现,我们就会发动战争,但他们又不想打起来,只想把地球当成一个研究样本,或者自然保护区。他们控制着我们,让我们意识不到宇宙中存在外星生命。”

“可是,我们是知道有外星生命的。”

她大笑起来,又把保温杯盖拧上了。

“我是认真的。我们的超能力不就归功于快子博士吗?他可是个外星人。”

“你听谁说的?一个外星人会有人类的外表,还穿着中古嘉年华的衣服,戴一顶愚蠢的帽子吗?算了吧,鲁蒂格,我还以为你挺聪明呢。这明显是营销策略,做得很成功。有很多他和普通人合影的照片,除了那顶帽子,你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但你仍然会认为他来自火星或别的什么地方。”

“86年有一次外星人入侵。他们……”

“他们就是想让你这么想。很明显是作秀表演出来的,现在甚至不需要特效化妆,电脑合成就够了,或者用超能力。”

“但是——等下,为什么这么说?假设蜥蜴人真的存在,也确实把我们当成研究对象之类的,让我们对外星生命永远无知。那他们为什么要伪造和外星人接触的新闻,伪造外星生物入侵,还让外星科学家在我们当中生活了50年?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但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换个实验了。如果你开始忘记外星人这个概念,可别感到惊讶。”

“为什么?”

“因为试验失败了。蜥蜴人仍然没搞清如果我们真遇上外星人,会发生什么事。”她用保温杯向上指了指,目光越过挡风玻璃和路灯,看着青灰色的天空,“想想看,他们告诉你的所有事情——快子博士啦,入侵病毒啦,星际犯罪集团啦——你都照单全收。听我说话这会儿,你还觉得我肯定是疯了。”

“我没有——”

“没事的,我理解。但是,别研究我正不正常了,想想你自己吧。”

“哦。”他还是没听明白。

“你并不真正相信我们接触过外星人。”

“我相信啊。”

“你不相信,没人相信。我在过去几周里见过你,鲁蒂格。你每天上班、喝咖啡、担心房租,还有你的——嗯——你叫他们学生吗?你担心那件毛衣背心是否和鞋子搭配,以及你银行账户里还有多少钱。如果你相信外星人——巨大的,不可理解,而且肯定不同于我们的生物——就在我们身边,而我们现在随口聊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的话,你怎么能甘于这种微不足道的地位?我们怎么能为税收、石油、信用违约,或者我们的邻居干了什么、她祷告时说了什么而争吵?如果一个人知道这一切,却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他该有多崩溃?”

他把头靠在窗户上,漫不经心地盯着商店,盯着最后一块仍然坚持挂在窗框上的碎玻璃片。警戒带拉得很长。如果有警察在这里监视,肯定没发现他们。就监视工作而言,他们可能比警察更擅长些。她错了,他其实看过照片,知道真相。谁有能力掩盖外星人?没人拥有那样的资源,也没人敢尝试。但在另一件事上她说对了,他的言行举止确实不像一个知道外星人存在的人——没人会表现出来。

“贾恩,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解决这个案子,奥克塔维亚是个正派人。既然这个世界同她过不去,我要尽我所能,出一份力。”

“我不是指这件事。”但这也是他想知道的,“我是说,你在小丑镇做什么。”

“你觉得我还能在别的地方生活吗?”她把保温杯重重放回杯托,“他们会把我这种人关起来。”

“你可以伪装自己。”

“我没精力。”她紧握住方向盘。长长的笔直的道路在两人眼前铺开,路上空无一人,仿佛能永远延续下去,開到地老天荒也不会撞上一人。她活动着手指,“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恰好得到了超能力。那时我来到这里,脑子里一团糟,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事情理清。”

他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抱歉”,随即沉默,开始后悔。这个下意识地回答没什么错,但欠缺诚意。他应该等等,想想贾恩这个人和她的父亲,再想想变故对她造成的影响、她是如何来到这里以及怎样沦落到住在破败居民楼的地下室里的。但她点点头,好像他的回答没问题一样。或许是他多想了。

“我喜欢这儿。我的家人以前也住这儿的,和奥克塔维亚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后来离开了,而奥克塔维亚的奶奶留了下来。我和她互相不认识,但在这一点上却有共鸣。另外,她煮的咖啡很好喝。她家在本地这么多年,她应该不是蜥蜴人的间谍。”

罗宾心情沉重,冰凉的玻璃窗贴着他的太阳穴。也许他应该多喝点那种茶,就算味道不像柠檬茶也没关系。“的确。”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恰当的话。

“你呢,鲁蒂格?你为什么来小丑镇?”

第一反应是“我不知道”。但他知道的,不是吗?这个问题他在许多采访中都回答过。不过他从没提到小丑镇,免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毫无疑问,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也许某一天,一个小报实习生会把网上一份临时工简历、一则拼车启事和粉丝的同人插画联系起来,稍微思考一下……再把这个选题丢给老板。他来小丑镇确实有原因,至少有个模糊的概念。他想回报社会,但越来越搞不懂“社会”到底是什么。参加了《美国英雄》之后的几年里,他似乎没有做成英雄,更像一位活在专栏文章和电视采访中的名人。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比如特勒尔——罗宾只需要管住自己就够了,别人的所作所为与他无关。而且超级英雄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变成名人。对普通大众来说,英雄就是由面孔和个性组成的一个品牌。起初,人们会称赞你的行为,到后面就变成欣赏你这个人了。事情在这里就变得复杂,连超级英雄也没法控制。

另外,怎么决定你是英雄还是恶棍呢?你生了怪病——对罗宾来说,是有位疯狂的科学家让他染上了一种变异病毒,看他会进化还是死去。进化不一定是好事,有可能变成“小丑”——比如眼睛消失,轮子取代了脚,身体长满甲壳,或者肉变成了石头。这就造就了石头人、长着甲壳脸的女孩,或是听到铃声就变成狼的女人。

有些人比较幸运,变化没有表现在外表上——比如罗宾,他的天赋非常有用,可以悄然穿过人群而不被注意。 但当人们发现你可以像橡皮筋一样伸展身体、用思维移动东西、硬举起一辆火车、隐身或者飞行时,他们就不再关心你是否想拉小提琴、上高中或者当药剂师。如果你能一直隐身生活,或是成为专业的隔空移物者,那你就撞大运了,享受生活吧。但如果你有其他梦想……

这个世界很擅长给你指定角色,但并不会问你的意见。

不过,你获得的超能力与你受过的伤害多少有点关系,但遇上的是恶作剧还是礼物,就说不准了。所以这是一件残忍的事。得到超能力之后,你就不完全是你了。人不能一生只扮演一个角色,超级英雄更不可能。

一旦世界给你指定了角色,它就会想方设法利用你。要隐藏读研的计划很容易,因为杂志和脱口秀并不关心这个。在他们看来,他肯定愿意做弹力人,不可能想做其他什么。如果他从未离开荧幕,他会过得很好,也不会意识到自己被禁锢了。但斯莱德就艰难得多了,他转动眼珠时就像大理石弹珠在滚动,这孩子这辈子绝对没可能当兵上战场。而且还有另外一些问题,比如说某天下午,他和家人一起去城里散步——或者更糟一点,去了一个没什么超级英雄的小镇——遇到一个警察,接下来不必说了。

此时他依然坐在车里,街对面,面包店破碎的窗户仍然张着大嘴。他试图向贾恩解释,但他今早四点钟就起床了,此时眼皮沉得厉害。他费了好一阵才把乱麻一样的思路理清,待要说出来时,脑子又浆糊了。贾恩的沉默让他感到严重被轻蔑,尽管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连珠炮般的话语冲口而出,语无伦次,声音含混,然后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发现原来是睡着了,黎明的天空微微发蓝。他意识到嘴里的味道比贾恩·章的茶还糟糕,奥克塔维亚·扎贡萨敲着车窗,向他挥手,端着一杯新鲜的咖啡。

新的一天晕乎乎地开始了。今天要约谈的头两个学生,昨天没跟他见过面,因此不会注意到他的衣服是昨天的,头发也很乱。哦,他在骗谁?怎么会注意不到?不过孩子们不会对他提一个字。约谈之后,他有两个小时的空闲。在这段时间,他通常会稍微努力一下,处理堆成山的公文。但今天,他全速冲上6号线回家,十分钟内完成了冲澡、刮脸、穿衣、打包过夜用品——这本事还是他以前上节目时在后台学到的。他的小公寓空间利用率很高,装修得现代,这很对他胃口。但在冷色调的自然光下看起来有些空洞,要是有一点仿古装饰就好了。这么想着,他冲回6号线,一路跑得要吐血(澡算是白洗了,衣服也白换了)。不过多亏这速度,终于在下次铃响之前到达办公室。

“斯莱德,拉乔亚小姐说你数学不错。”其实拉乔亚小姐的评语不过是暗示了他有潜力。不过,罗宾的工作就是挖掘学生的潜力。(当然,还包括每天花六个小时与大学和项目管理人员通信、每周开五小时的会。但栽培潜力是他真正想做的。)“如果你想进修,学校有很多资源,像是智力游戏书,还有市内的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竞争很激烈的,但如果参赛,你会见到全市跟你有同样兴趣的孩子,说不定你会喜欢。”

没有回答,大理石弹珠碾过花岗岩。

“我没骗你,斯莱德。只是不想你感到无聊。你来学校为的是潜力、成长和新发现。也许你现在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地方,但可以多看看。老师关心你,同学也关心你。他们想帮你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也是这个愿望。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斯莱德抬起头。蛋白石一般的眼珠出现了一丝神奇的变化。“厕所?”

罗宾终于熬到了约谈结束,又熬过了之后的一次约谈,以及那天的剩余时间,直至黄昏。随后他穿过公园去,继续执行监视任务。他现在很期待这事。头天晚上一切顺利,除了睡觉那段时间。现在有了期待和肾上腺素,会做得更好。毕竟,他知道怎么做一个英雄。

那辆车已经不在了。

他茫然地向大街和街角张望,又抬头看了看天。车不在了,但贾恩还在。她在对面那座方方正正的大楼顶上向他招手。一楼是花店。

“车呢?”他从消防通道爬上去后问她。天哪,他需要找时间去健身房了。以前这点运动可难不倒他。

贾恩盘腿坐着,靠在她的装备包上。保温杯里的茶冒着热气。“那车不是我的。”

“什么?我还以为——嗯,你说过——”

“别紧张,鲁蒂格。是我朋友的车,她今晚要用。来。”她看都不看就拉开包上的拉链,拿出一只保温杯递给他。

“谢谢,我不——”

“是阿萨姆茶,跟立顿红茶差不多,如果你喜欢立顿的话。”

他拧开盖子闻了闻,不太确定,又试着抿了一口,眨眨眼。“哦,我喜欢这个。”

她带着太阳镜,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知道她翻了个白眼。他坐下来,两人一起品茶,直到街灯亮起,太阳落山,天色暗下来。天上几乎没有星星,写字楼和商铺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居民楼的窗户渐渐被点亮。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幅不断变化的星图。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做饭或叫外卖,有人发现自家的沙发和猫咪还是早上离家时的模样。罗宾需要一只猫,或者一只公鸡之类的宠物。他打了个哈欠,贾恩似乎还很精神,而她昨晚可是一直没合眼的。

“你白天睡觉了吗?“

“我不睡觉,梦境很容易成为精神控制者的目标。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一直在练习分散式小睡:每两个小时睡十五分钟。我还在调整,争取变成每两个小时浅度睡眠三十分钟。”

“管用吗?“

“达·芬奇曾用这种方式来提高工作效率。”

“这算管用?”

“直到你死都管用。”

“呃。”他似乎还该说点什么。

“我觉得这样挺好。”她说。

“等等。”

“我是说,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办法适用于任何事情。”

“不,别说话了。”他伸出手,手掌朝下,俯身靠向大楼的边缘,“有人来了。”

面具和运动服。昨天奥克塔维亚说起时,罗宾是相信的,但这和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故事里不就这么讲的吗?不要穿过那扇门,里面有一条巨蛇。你脑海中“巨蛇”的画面是如此生動独特,以至于当你终于穿过那扇门时(你总会这么做的),你根本看不到真正的蛇,因为它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打头的面具人从街角卖戏剧表演服装的商店处窥探。兜帽遮住了头,黑色的运动服两边有白色细条纹。他向后面的同伴做了个手势,其他几个便溜了过来,顺着人行道向扎贡萨面包店走去。其中一人拿着个瓶子,瓶口堵上了破布。贴在破碎窗户上的黄色警戒带看起来非常单薄。

“我们应该报警。”罗宾说。

贾恩摇摇头。“就当警察已经向蜥蜴人妥协了吧,我们自己来。”

“他们有八个人。”

“我们有超能力。”她指出。

“他们可能也有超能力,或者有枪。你会把我们害死的。”

“我已经安排了后援。”面具人已经在面包店的街对面集结完毕。一只打火机被路灯照得闪闪发光。“有的事我们只能自己来”。

他还在想法劝阻她。但等他伸手去拿手机报警时,她已经不在了。消防通道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大喊:“别动,蜥蜴人!“

有几个确实不动了。这种情况出现得比你从电视上看到的要频繁。那些不听指挥的人则经常滑倒或摔倒,或是在试图转身、逼近、开火并马上逃跑时弄伤自己。快速反应源于人的本能,但多半需要训练。所以,看到被吓傻的面具人没几个时,罗宾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一颗火星溅在瓶口的破布上,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罗宾的反应速度并不慢,这一点常常让他觉得讨厌。玻璃瓶刚一扔过来,他就朝大楼边缘飞扑过去。

对普通人来说,把身体延展成平面似乎看起来挺简单。但这就像大力士举重一样,不光要有力气,还要有头脑。身体能做什么,和你知道如何去做是两回事,把安全纳入考虑时尤其如此。人们总觉得弹力人可以把自己变得像橡皮筋一样细长——理论上讲,确实可以。在技术层面的确如此。但大多数人在三岁左右的时候,就接受了“人有骨头”这个概念。这时,即使超能力把你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包着液体的高弹薄膜——别问神经系统怎么长,答案会让你心绪不宁——从而允许你展开、变形,变成又平又宽的油布;即使你可以用手臂缠绕灯柱,用身体保护朋友的面包房,挡住一只飞来的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弹①,这样做仍然会引起极大的恐慌。作为哺乳动物,你的大脑会坚信你是在自杀。

为应付这样的突发事件,罗宾之前特地穿上了有弹性的裤子和衬衫,但他的毛衣背心还是在缝合处豁开了。瓶子落在他肚子上弹开,摔成碎片,在柏油路上留下一个冒着火苗的小坑。他松开灯柱,迅速把身体恢复到正常尺寸。四肢要恢复得慢一些,让他走起路来很艰难。烂掉的毛衣背心还在冒烟,他滚上人行道,在一排面具人面前拍打胸口。他不需要看到面具下面的脸,也能知道他们被吓得目瞪口呆。

实际上,他们震惊得没有注意到贾恩从后面的防火梯上落下来。她叼着手套,双手露在外面,抓住其中一个面具人的手腕。噼啪一声,一道明亮的蓝火花闪过,面具人就摔在地上了。她伸手去够另一个,但对方回手抽出一把刀。火花在贾恩的指间舞动,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太阳镜都遮不住。她举起双手,面具人回撤,围成半圆。一人猛然挥出一根折叠棍,又有两人拔出刀来。

罗宾抓住两根灯柱,像弹弓上的橡皮筋一样射出去,宛如泼出去的水般糊在路对面的建筑物上。他滚倒在地,勉强恢复正常体型——还是有点长——站在贾恩对面。她身上的火花闪闪发光,映照在面具上。之前被击飞的那个面具人终于站了起来,试着举起自己的刀,但最终掉在地上。

贾恩咧嘴一笑,细小的闪电在她齿间跳动。“不错啊,还有什么招数?”

罗宾从口袋里拿出一个25美分的硬币,放在左手拇指上,把拇指往后拉了三英尺,然后松开。随着尖锐的爆裂声,硬币击中了最近那个面具人的刀子,对方咒骂着扔掉了刀。其他人纷纷后退到街中央。他们没有露怯,只是在寻找逃跑的时机,同时等着看他还有没有多余的硬币。远处传来隆隆声,就像人们穿着沉重的靴子奔跑。是援军吗?“这主意不好,我们之前应该报警的。”

“别紧张,鲁蒂格。我告诉过你,我们有增援。”

那不是靴子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蹄子敲打在柏油路上。

当那头水牛冲过来时,他和那些面具人一样没有心理准备。

水牛只有一头,但它的身高轻松超过了最高的那个面具人,体重和整伙人加起来一样重,而且时速快有40英里了。第一个看到水牛的面具人可能是想大叫一声警示同伴,但罗宾觉得听起来更像惨叫。面具人确实训练有素,不必出声交流,就同时意识到局势突变,于是转身狂奔,在汽车间穿梭,试图躲开牛角的攻击。

贾恩大叫。“做得好,乔当!”

“你认识那头水牛?”

“楼上的房客。快点!他们要逃掉了!”

于是它跑起来。

要论直线奔跑,面具人是跑不过一头水牛的,但他们跑出鲍厄里路,汇入人流和车流。喇叭声响成一片,水牛不得不频繁转弯,蹄子在柏油路上打滑。罗宾从消防通道爬上屋顶,从一栋楼跳到另一栋,贾恩则在地上紧追不舍。面具人分成了三波。“你追北面那伙!”他喊道。贾恩跟着他们穿过马路和车辆,向司机挥手致歉。罗宾把自己像弹弓一样弹射出去,呼啸着越过建筑物的间隙,落在鲍厄尔街西侧、贾恩身边的一个水坑里。等他准备再次弹起时,面具人已经消失在休斯顿大街的拐角处,所幸还没跑出很远距离。罗宾和贾恩并肩奔跑,他们看到了一只运动鞋,一条穿运动服的腿消失在莫特街街口。贾恩穿着马丁鞋,脚步声很响,但落在后面。罗宾忘了呼吸——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呼吸了,他的皮肤能从空气中吸收身体所需的氧气——步伐平稳轻松。跑进莫特街时,他看见他们向东转向王子街。坚持,坚持,就快追上了。

他转过街角,停下脚步,开始大骂。

王子街角和玛珀利大楼处,地上扔了一堆运动服和面具。玛珀利楼前站满了人:吃玉米饼的、随着独立民谣跳舞的、排队买韩国烤肉卷的,以及喝着啤酒同时做着上述所有事的。此时他才猛然想起,前两天曾步行穿过这处露天集市。

贾恩刹住脚步。“他们一定是变形了。蜥蜴人蜕皮后有那么几分钟,会在直射光线下闪光——我们还有机会。”

他泄了气。“没希望了。我们本应报警,警察至少能抓住其中一个的。无论如何,总该做点别的。”

“我們救了那家店。”

“真棒,在那两分钟里,我们俩是真正的英雄。那现在呢?我们明天晚上会等他们吗?还有之后的晚上呢?这些人不是业余的,说不定能杀了我们,下次还会带些东西来对付你的水牛伙伴。这不是什么蜥蜴人,也不是精神控制者。奥克塔维亚的麻烦是实实在在的,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助她,但我们刚刚把事办砸了。”

贾恩摘下太阳镜,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柔和。“你认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

今晚全错了。他一开始就是对的,应该照着他说的去报警。但是不管干什么,他总有机会把事情搞砸。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电话。“我累了,打911吧,然后回家睡觉。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星期四放学后,罗宾去了学校的表演厅。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蒸汽压路机碾过一样——实际上他曾经在节目中被压过一次——但他喜欢看孩子们的课后活动。穿过走廊时,他觉得所有人都看着他。只有当他转身时,大家才收回目光各忙各的。甚至在食堂吃午餐时,拉乔亚女士也在餐桌对面撅起了嘴,肯定是对他的形象有意见。他需要一个阴暗的小角落,让别的什么人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

孩子们表现得很好,他忍不住鼓起掌来。他上高中时见过戏剧社的朋友们在更衣室里化妆,在舞台灯光下变成各种各样的角色,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扮演约翰·威尔克斯·布斯①的女孩显然不超过15岁,小胡子是粘上去的。但给人一种本色出演的感觉,单纯而简明。女孩听了这个评价可能并不高兴。

彩排结束后,他向导演卓先生和孩子们表示祝贺。最后大家都走了,表演厅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位叫贝克的百老汇女演员(她操着一口古怪的英国口音)。她好像是这儿的声乐教练,大家窃窃私语时是这么说的。“孩子们喜欢你。”卓先生给他们做了介绍,之后这样告诉她。这部分要归功于大家对百老汇的向往,还有就是她和别的一板一眼的老师不同。她迷人、健美、高挑,头发梳得就像要参加卡巴莱歌舞演出一样,两只手臂上都有纹身。每次贝克朝演布斯的女孩瞥一眼,女孩都会脸红,全身僵直。

“他们太棒了。”她说,“与这些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共事,享受纯粹的戏剧,简直完美。我就选错了工作,天天跟经纪人和经理打交道,就像你患有乳糖不耐症,早餐却要吃冰淇淋一样——对不起,这个比喻不是很恰当。在一所高中里排演暗杀戏,会不会不太合适?”

“可能其他地方更不合适。”

“可能吧。”她伸展双臂,直到碰到天花板,然后又猛地缩回来,“噢!”她揉了揉肩膀。

“我也遇到过这种意外,特别讨厌。”罗宾说,“有一次我打呵欠,结果把下巴甩出去了。你的身体什么时候进化出弹力的?”

“就在几分钟前,”她说,“在这之前,我当了一辈子候补演员。”她鞠了一躬,胳膊在身后突然拉长,“我关注过你这种能力。”她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令罗宾害怕,“等下,弹力人。我记得你。你是鲁蒂,橡皮筋先生,对吗?”

“不用叫我先生,而且我现在也不再用那个称号了,叫我罗宾就好。”

这个演员技术堪忧,罗宾想,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可以看出她欲言又止,然后决定抓住和偶像说话的机会。“我超级爱看《美国英雄》。我喜欢在试镜等通知的时候看电视。当你引退时,我对你非常生气。虽然我们刚见面,你不认识我,而且我这样说很不公平,但最近我决定诚实一点,有话直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在海选阶段挤破了头,梦想着电视首秀,再谈一场万人瞩目的恋爱,结果碰一鼻子灰。反观你这个幸运的家伙,明明拿到了入场券,却隐退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真爱,只有偶像,你却不珍惜机会,真他妈识相。然而我现在成年了,知道当时太年轻,这么想是错的,根本不公平。现在我真的懂了,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所以,干得好。”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对英国人的了解有限,不知道这个举动算不算亲热,毕竟他们那儿的人是要亲吻脸颊的……还是说法国人才那么干?“看到你快乐,我很高兴。好吧,我今天说得太多了,现在我该走了——”

“并没有,”他说,“没关系,谢谢你。”这话说得比较真诚。

他快乐吗?他穿过大厅向办公室走去,犹疑不定。

他把手放在办公室门上,心思却已飞回家中:他需要独处、睡觉。这时一个仿佛花岗岩石子的声音直刺入脑海,“鲁蒂格先生?我和几个同学聊了聊,嗯嗯……有些东西想跟你说说。”

“听着,先生,你得明白,我和其他小丑们没做过坏事。我们只是比较戒备,以便互相照顾。但我们之间熟识之后,有时一起在街上闲荡,发明一些特别的打招呼方式,没有拉帮结派的意思,但人们不这么想。我们没做错什么,对吧?好吧,也许偶尔会有一些小丑想在你的地盘捣乱,所以你就打回去了;有时候普通人类会欺负那些无法自保的小丑,一群烂人——我不是说你,先生,你是超级英雄,我说的是斯莫斯这种,他个子小,还有加贝,她没有嘴,无法呼救。上帝把我变成了石头,所以我得保护他们,为他们出头,你懂吧?”斯莱德说。

“我明白。”小丑镇上有些地段是连房地产经纪人也不会涉足的,比如那些早在超能力病毒爆发之前就遍布捕鼠器和火灾隐患的建筑。病毒爆发之后,这些地方越来越怪异,小丑们在这里住了三代,把这里搞得一團糟。摇摇欲坠的砖石上闪烁着黏液,布满结晶纹理,附在上面的黄蜂巢穴足有学步小孩那么大。

因为这些地方的存在,大街上本来就不安全。纽约的房地产经纪人见过比这更破更烂的房屋,都被他们用推土机推平重建了,环境影响报告书也做得漂漂亮亮。但这里的居民太固执,还没人有魄力到拿出足够的钱来打破住户对自家公寓的感情。罗宾曾利用一两次午休时间走过小丑镇的大部分地方,但从来没进入过这四个街区。

“但你一出头,警察就开始收拾你,对吧?然后所有小丑都被他们当成黑帮了,或者至少是惹麻烦的人。我们听说你和贾恩小姐昨晚把那些来找奥克塔维亚的面具人干掉了。”

“你听说了?”

“当然听说了,大家都在说!要不你以为为什么所有人都看着你?那些混蛋!哇!”斯莱德模仿五频道里功夫电影的造型,来了个上勾拳。地面在他脚下颤动,石粉从他的关节处飘下来,“所以我想了想,觉得你可能想知道,那些戴面具的男孩在这里出现没。”他用下巴指了指马路对面。那里是一栋楼房,破窗用木板封死了,上面挂着一个风化到难以辨认的标志,有张大概是汽车的照片。“他们六周前搬来的,特别难搞。我们一直在侦察他们,不想他们把这条街搞得乌烟瘴气,否则小丑们会变成替罪羊,你明白吗?”

“明白。”那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处,离目标近,而且没有警察。

“他们悄悄躲在那里,用学校当掩护——如果是小丑,根本不会在学校旁边干坏事,那是会被送到联邦监狱的。我们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但他们不该伤害奥克塔维亚小姐。”

“如果我陪着你的话,你愿意跟警察谈谈吗?”

“我不知道,先生。如果是为了奥克塔维亚,也许可以吧。”

但这还不够。抓住那些面具人会拖慢米哈伊尔的计划——如果这确实是他的计划的话——但如果他们想确保奥克塔维亚店铺的安全,这点努力还不够。得找出米哈伊尔和那些麻烦之间的关系。“你见过有个穿西装的家伙跟他们在一起吗?一个大块头,有东欧口音。”

“先生,我和其他小丑们得来上学,或是服从别的安排。所以他们白天做的事我们是看不到的。”

操,好吧。不过仔细想想,警察并不在这条街上巡逻,邻里关系紧密,外来人会被注意到,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运气,找到能出庭作证的人。这种事情需要物证,但镇上的摄像头总是不翼而飞。不过,那座建筑被一层薄薄的泥浆覆盖,有栋公寓被包裹在结晶体里,上面的黄蜂巢发出不安的嗡嗡声,还有——

“斯莱德?”

“怎么?”

“那间公寓里有什么?就是窗户上钉着三组栏杆,还覆盖着铝箔的那间。”

“先生,最好别去烦她。那里住着萨尔瓦嬷嬷。她是个十足的偏执狂,认为每个人都想干掉她。你跟她说话,只能聊政府啊外星人啊的阴谋论。我妈妈说她的被害妄想症持续了至少20年。她还付钱给一些小丑,让他们把房屋外面画上六边形。有人说她在屋里到处扯电线,装麦克风和摄像头。屋里到处是垃圾。”

“有朝着街道的摄像头吗?”

斯莱德垂下眼皮,然后又睁开。“你不能去那儿,先生。萨尔瓦嬷嬷不跟任何人讲话。她会把你赶出来的。”

“不会的,”他说,“你是对的。她不会跟我说话,但我认识会说她的语言的人。”

他不需要跳过栏杆就可以到达通向贾恩公寓的楼梯——贾恩只是不耐烦走大门。地下室的门没锁,灯也没亮,于是他掏出手机,放轻脚步,穿过乱七八糟、水管漏水的漆黑工具房,来到洗衣烘干两用机旁边紧闭的门前。门半掩着,前面放了许多油漆罐。一路上,他一直在埋怨自己头天晚上太死脑筋了。门把手能转动,但门卡住了。他弯下身用力推,门开了。他跌进炫目的灯光中,摔在一只熊身上。

这不是活生生的熊,而是搭在椅子上的熊皮。坐垫残缺不全,里面的海绵露了出来。人造革闻起来有浓重的灰尘味道,但房间里充满了鼠尾草、熏香和烟草的烟雾。他勉强站起来。墙上和独立画架上挂着20块公告板,上面钉满了剪报和打印出来的网页。房间里一片狼藉,公告板之间,五颜六色的线从一根图钉牵到另一根,而贾恩就站在那张网的中央,手里拿着一根断了的球杆。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身形矮胖,身板宽阔,是那种不需要露肉、穿撕破的牛仔裤和双股筋背心、戴大金链来显示自己肌肉的大块头。他眯起眼,站起身来,沙发嘎吱作响。 “嗨,哥们儿。这是私人住宅。”

“鲁蒂格!弗雷德,别激动,这是罗宾·鲁蒂格。还记得吗?就是昨晚那家伙。”

“是那家伙?”弗雷德似乎并没有松一口气,罗宾倒是不怪他。

“对不起,”他说,举起双手,“贾恩,我昨晚真是个混蛋。但我需要你帮忙。”

“谢谢你,罗宾。你当时是对的,我考虑得不全面。我今天坐下来思考,就弄出了这些东西。”她指了指公告板,“弗雷德,记住,罗宾拯救了奥克塔维亚的店,也救了我。他是自己人。”

“我开始糊涂了。”弗雷德咕哝道,“你知道水牛的大脑很小吧,牛角和这些图钉让我分心。”

罗宾眨了眨眼睛。“你就是那头水牛?”

贾恩皱起眉,对话题跑偏很不满。“是的,当然了。鲁蒂格,来见见弗雷德·明兹。弗雷德能变成他吃过的动物。我们能继续吗,还是先特地来个互相介绍?”没人回答,“好,现在听我说。挖掘线索后,我总结出了两种相互矛盾的可能。第一个是关于蜥蜴人操纵玫瑰十字会和共济会内部智囊团,这个涉及到了南曼哈顿街区还没接入电网的时代,也就是七八十年代。这里曾进行过12个秘密实验。那时,小丑镇是一个秘密的联邦精神武器试验场。另一个理论与我们的米哈伊尔有关。事实上,他是大头目伊万·格莱柯手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头。这就能说明为什么那些暴徒如此训练有素了:俄罗斯黑帮能找到许多在特战队待过的家伙,好在他们没打过水牛。”弗兰克咯咯笑起来,“总之,米哈伊尔是个马前卒,干的是半合法的勾当。重点在于‘半’,因为房地产开发是洗钱的重要手段。他召集了一群投资者,目前以21世纪零售集团的名义运营。他们承诺投入大量资金,在小丑镇建一座高层豪华公寓大楼,前提是米哈伊尔能拆除奥克塔维亚的店铺。我追踪发现,去年这棟楼的所有住户都接受了米哈伊尔的傀儡集团提供的预付款——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擅长掩盖罪证。但他们料到奥克塔维亚肯定不会出售——他们是对的。但现在21世纪集团已经失去了耐心,米哈伊尔则决定亲自处理这个麻烦。两个理论都有道理,我不知道选哪一个。”

罗宾搞清楚贾恩在说什么后,惊讶地说:“你是怎么总结出来的?”

“我得到超能力前是个财务分析师,比这更复杂的也处理过。但这些分析还是不能把米哈伊尔和那几次袭击联系起来。”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罗宾说,“我觉得我能帮得上忙。”

“让开。”罗宾和弗雷德都站在萨尔瓦嬷嬷家门口,门上有六把锁、六根铁链,墙上贴着祈祷文,两边都挂着草草伪装的加固板,防止潜在窃贼把墙锯穿。

罗宾后退一步。

“我的意思是,到那边角落里去。她透过门上的窥视孔看到的人越少越好。另外,恕我直言,我看起来更像个小丑。”罗宾是不太相信的,而贾恩皱起的眉头表明,他没有把疑虑藏好,“别担心,我能处理好。”

等他走下整整一层楼梯,贾恩才开始敲门。这些门锁沉重而迟钝,很难打开,还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声音怪异得让人一愣。门开了,至少有两条沉重的铁链连在门框上。

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冷。“你是谁?谁派你来的?暗号?”

“没时间回答这些了。”贾恩飞快地说,“我们被监视了,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询问一些重要信息。有人说这一片只有你值得信任。”

“谁告诉你的?暗号是什么?”

“你应该明白我不能泄露联系人的身份。”

沉默。对方在思考,“暗号是什么?”

他屏住呼吸。

“鲜血和黄金,”贾恩说,“应该是这个,对吧?”

门砰然关上。锁链叮叮当当响起来。门又开了。“进来吧,门廊上不安全。”

贾恩进去了,门又砰地关上,并且上了锁。

罗宾坐在台阶上等待。他大拇指相对,看着一个弯腰驼背的灰发女人背着杂货,蹒跚着上了楼。他帮她拿了东西。两个孩子放学回家,进入公寓。在一楼,有人开始练习长号。

当门锁再次打开时,罗宾正在和孩子们玩抓子儿游戏,他刚刚把手伸长(孩子们大叫着这不公平,但那些小伪君子中的一个会隔空取物,另一个则有吸盘手),所以当贾恩出现时,他把头转了180度去看她。男孩大笑起来,“真丑!”

贾恩用一只手戴上眼镜。

“有朝街的摄像头吗?你得到连续镜头了吗?”

她咧嘴一笑,举起一张闪闪发光的碟子。

第二天早上,米哈伊尔来找奥克塔维亚时,他们正在等着。

奥克塔维亚用一块防水布盖住了商店的窗户,但挡不住黎明的寒意。罗宾蜷缩在大衣里,喝着咖啡。他没有看贾恩,她靠在另一堵墙上,用红色记号笔在那天早上的《时代》上潦草地画着圈和箭头。一只单耳虎斑猫趴在奥克塔维亚的柜台上做着美梦。

“早上好啊,扎贡萨小姐!”即使背对米哈伊尔,罗宾也能听出此人在笑,露出了鲨鱼般的牙齿,“这窗户真丢人,我听说附近住着危险分子呀。”

“米哈伊尔,这里以前从来不危险。”

“但很正常,对吧?这里可也算是纽约!你有考虑过我的出价吗?”

“我已经考虑两个月了,米哈伊尔。我的答案仍然没变。”

“大错特错,扎贡萨小姐!我理解,你对这里有感情,我自己也感情用事过,一直不愿意放弃旧的东西,因为它们在某场战争中属于我的祖父。但我们必须向前看,否则就会被世界遗弃。尤其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今天是一扇窗,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呢?”

“这是威胁吗,米哈伊尔?“

他假装被吓到,举起了双手。罗宾从一面镜子里看着他——奥克塔维亚在店里挂了不止一面镜子,好让狭窄的店堂显得更大。“不是威胁。我听到的和大家一样——穿运动服的人打破了窗户,还放了火。小丑镇很危险,对吧?一天比一天危险。”

“真可笑,米哈伊尔。”那位穿了件长外套,个子很高的男人低头走进面包店。他没有戴警徽,但即便没有后头跟着的两位警察,他的站姿也让人一望便知这是位警员。“我们的摄像头拍到的连续镜头显示,你和试图放火烧掉扎贡萨小姐店铺的那伙人见过面。运动衫呀,面具呀,全都拍下来了。我们拜访了他们,其中一个招了供。”

“麦克泰特侦探。”米哈伊尔眯起双眼,笑得很开心,“我敢肯定,你无意中搞错了。”

“这次没有,米哈伊尔。”高个子手里的报纸卷被压扁了,就像一把纸做的刀,“别让我们费手脚。”

米哈伊尔的目光从麦克泰特移到他身后的副手。微笑的嘴角塌下来,眼神逐渐锋利,化为仇恨。然后他迅速动起来——不是冲着麦克泰特,而是冲着奥克塔维亚。

他没成功。罗宾甩出一条胳膊,在米哈伊尔的拳头打中目标前套住了它,贾恩给了他一拳,然后那只虎斑猫解决了他——不过它不再是猫咪了,而是个体格魁伟、活力十足的警察(同样缺了一只耳朵,但拳头足够硬)。

更多的警察紧随其后,一开始进店的三位全程保持冷静。直到米哈伊尔被带走,奥克塔维亚才撑不住倒下。贾恩拥抱了她,然后瞪着罗宾,直到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和她们拥抱在一起。

“我不敢相信一切都结束了,”眼泪流完后,她说,“我得把窗户修好。不知道到哪里能弄到钱。但人们会继续来我这儿买面包,我会把生意继续做下去。”

“我会帮你付窗户钱的。”罗宾说,随后就后悔了。她们再次拥抱了他,汹涌的感激之情让他无法收回这句话。

在拥抱、泪水和免费的咖啡之后,他回到人行道上,对贾恩坦白道:“我不知道怎么才买得起那扇窗户。我付房租还得动用存款呢。”

“搬家吧。”她说。

“搬哪儿去?”

“我楼上那间公寓的价格很合理,而且乔当需要一个室友。”

“你能跟房东说上话吗?”

她大笑起来,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挺疼的。“鲁蒂格,我就是房东。”

他回到学校,把咖啡拿到了办公室——是的,大家都在看他,但他意识到这是带着兴趣和赞同的注视。一群七年级学生在走廊上交换口袋妖怪卡片,当他走过时,惊愕地张大嘴盯着他。他大步走进办公室,把咖啡放在桌上,然后稳稳地坐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椅子在他身下塌下来。

他的头撞在地板上,脚碰到了桌子。

而且,一场缓慢的雪崩发生了,堆积如山的文书塌在他脸上。

他开始大笑,笑了很久很久。身体两侧很疼,他喘着粗气,吸进许多灰尘,直到从脚踝到指尖都散发着灰尘味儿。文书像鸟巢一样散落在他周围,沙沙作响。

“嗯……先生?”

他伸长胳膊扶住桌子,站了起来。“怎么了,斯莱德?”

“我想跟您谈谈。您知道,关于……”斯莱德朝两边看了看,似乎害怕有人跟蹤他到办公室,用口形无声地说:“数学。”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无反应的”、“沉默”、“沉闷的”、“小心的”的英文分别是unresponsive、silent、sullen、cautious。

②Motown,一种结合了节奏布鲁斯和流行元素的音乐,或指节奏福音和现代和声民谣的混合音乐。

①后文会讲到小丑和普通超级英雄的区别。

①奥卡姆剃刀理论:如果一个问题有多种解释,每一种都能自洽,那应该选择最简单的那一种。

①土制燃烧弹的别称,是游击队等非正规部队、街头暴动群众的常用武器。——译者注

①John Wilkes Booth,美国戏剧演员,刺杀了林肯。——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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