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婧
你在婚礼上,使用红筷子。
我在向阳坡,栽下两行竹。
——海子《主人》
从省城西行百二十里便是小城。
小城说小也小:十里的长街,街头的李家与街尾的陶家便是姻亲;前街的顾家老太漆好的红竹筷明儿就出现在后街陆家的青庐帐下。
可这小城说小也不小:沿着河绵延至天际的翠色的锦缎环绕着小城铺展开来,春至,风来,则摇曳它那骨节分明的手,抖动它那懒散了整个冬日的秀发,小城便在片片碧色的波浪中若隐若现,与这天这地这竹海融为一体。
那从城外来的人,走在小城略带湿意的青石板桥上,抬眼望去时,那重重叠叠肆意张扬的翠绿,裹挟着低空的湛蓝与远山的黛青猛地扎进他眼中,撞得人眼冒金星晕头转向。直让那外来人一阵恍惚,胡乱抓了个少年人,劈头盖脸地问:这竹子谁种的?种了多久了?
这疾风骤雨的询问直叫那少年人好一阵无言,半晌才支吾出:“我……我不知道,从我出生时就有的……不过,我外婆一定知道。”
由少年人帶路,穿过青石板桥,绕过白墙黑瓦,经过院前古树。
“到了,就这。”
外来人被绕得迷迷糊糊,这声“到了”将他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只见,一个老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她的身后是小城的竹海——翠色的;她的身前是红色的点漆——艳丽的。
“喜庆的颜色。”他想。
老太放下手中的红漆与竹筷,自顾自地道:“这竹子是小城的人家种的。”
“我知道,小城盛产竹筷,所以……”外来人喃喃道。
“其实,这是小城的规矩——姑娘的嫁妆。”
“那为什么姐姐嫁人的时候没有?”少年人抓着老太的手,目光急切,似乎在质问:难道外婆不爱姐姐?
老太那略带浑浊的眼撞进了少年清澈的瞳,似乎又见到了那个在外婆身旁吵着要红漆筷子的小女孩……
竹始生,女始幼。
那一年,顾家的长女顾清年幼,被父母送来小城;那一年,顾家的老太在竹海中为自家的女娃种下了两行竹。
春生,雪融,女孩在自己的竹下嬉戏着,笑闹着;夏至,蝉鸣,女孩在自己的竹下候风来归,携星揽月;秋来,叶落,女孩在自己的竹下折花拾叶;冬回,霜降,女孩在自己的竹下静思,沉眠……
在自己的竹筷上,女孩看见外婆那双干枯的手雕刻生花,点漆生辉。那单调朴素的竹筷在外婆的手中穿上了新衣新帽。
外婆说:“这是喜筷,成对成双的,专门给女娃的嫁妆。”
女孩懵懵懂懂,并不知外婆在说什么,只是胡乱点头。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
竹海翠绿,点漆褪色。
外婆不再点漆,也不再制作喜筷了。
女孩不知道,女孩离开了小城,出国深造,或许早将外婆的“女娃的嫁妆”忘了。
女孩要结婚了。
可外婆没忘。
漆始点,女仍弃。
顾家的女儿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小城,南街的张家帮忙张罗青庐,北街的罗家赶着缝制嫁衣,东街的赵家忙着打造饰物,西街的林家正在研究食谱,全小城的人家几乎都收过老太的喜筷,这不,大家要趁这一机会帮一帮顾老太。
顾老太可没闲着:早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就去竹林里,又仔细寻找了三天才用红缎子系好了两根长势极好的竹。
在一个向阳的午后,亲自去皮、雕刻、点漆,制好了一副长筷,又虔诚地放在神龛上供了好些时日,方珍之又珍地用红缎布裹好,这是女娃的嫁妆。
可没等到张家的青庐、罗家的嫁衣、赵家的饰物、林家的流水席打点好,顾家的女儿已结束了婚礼——西式。
顾老太回过神时,却发现手中的喜筷已无法成为嫁妆送出去了。
那双已习惯了刀叉的手还能回忆起竹筷的馨香吗?孩子会明白喜筷的用意吗?
不明白的吧,顾老太收紧了手中的红缎布。
又转身望向那片竹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