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琳 莫唯然
1.
那年入秋的时候,老方来教我们语文了。
老方常穿着条纹衬衣和深色西裤,再配一双尖头皮鞋,走起路有“嗒嗒”的响声;发型很奇怪,是梯形头。他第一次走进我们教室的时候,摆着副严肃的表情,我吐吐舌头跟同桌说:“哇,又怪又凶的大叔!”
不巧这小动作被他看见了,他皱着眉点我的名字:“那位同学在说什么呢?你站起来,把《木兰辞》背一遍我听听。”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木兰辞》是这几天才学的新课,现在要我背分明就是刁难,但这可难不倒我,毕竟我可是班上小有名气的“才女”,我看了他一眼,张口就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安能辨我是雄雌。”
我一口气就背完了,周围鸦雀无声,我带着几分挑衅,得意地看老师,他却没什么表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嗯,可以,坐下,下次记住不要在课堂上讲小话。”
啊?就只有这样?我心里有些失落。
我正准备坐下,旁边有同学打抱不平了:“老师,您点的可是我们班的大才女啊。”我偷偷瞄了一眼老方,他这回笑了,不过有点不以为然:“这就叫才女啊?”
他这话一出,全班一片哗然,我瞬间不开心了,我语文成绩一向好,不仅是班上公认的才女,连老师也都很喜欢我、赞赏我,哪个对我不是顺着的?别说在语文课上说几句小话了,只要我想,横着走都行。怎么偏生这个“大番薯”就不买账?哼,你不是很牛?既然你姓方,那我以后就叫你“大番薯”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一番,又对他着他的背影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心里才舒服一些了。
2.
“大番薯”果然跟以前的老师都不一样,虽然“目中无人”,可他讲起课来很是生动,就连我们大家都害怕的文言文,他也能讲得很吸引人。“大番薯”有自己的文言文授课法,他并不是一来就单纯地讲解具体字词的含义和翻译原文,而是把文章里的人物都替换成班上同学的名字,再结合文章讲述整个故事的梗概,根据故事的梗概,他再让同学一起来推测一些重难点字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一来,大家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印象很深刻,理解得也更透彻。
再比如讲作文这种让大家都头疼的东西,“大番薯”会给大家打比方,说:“一篇文章好比是一条鱼,而结构是鱼骨头,内容是鱼肉,语言就是加在鱼身上的作料。我们写文章,鱼骨头肯定齐全,不能缺一块少一塊的,这样才有利于鱼肉均匀、正确地一块一块往上长。至于作料呢,那得看“厨师”的个人能力。噢,还有啊,文章的段落安排也很重要,这就好比你是做葱烧鱼还是水煮鱼,味道都大不一样啊。”经他这么一讲,很多同学在写作文之前都先会“画个鱼骨头”——写提纲,再下笔时也就比以前顺畅多了。
3.
虽然他讲课很有一套,但让我对“大番薯”真正发自内心地敬佩,还是在他教了我近一年的时候了。那时在他的调教之下,我的写作水平已较之前大有长进,他便提议让我参加福田区的作文比赛,我同意了。两周后,一份饱含了我和“大番薯”无数心血的参赛文诞生了。他是个严苛得追求完美的人,在我已经定稿的后几天,他还不断地让我修改细节,一直拖到截稿期才上交。
那天是个大雨天,我们只带了把小伞,两人挤在一起狼狈地回到教室。突然,大番薯一拍桌吼起来:“哎呀,你文章里面好像有个数据不太对!”
“是上次你说的那个数据吗?我没有细查,但大体上应该没错。”
“不行,做学问讲究细致入微,有时候一个小数据出错,整篇文章都毁了!”他一边查阅资料一边对我说——我看见他的眉毛又皱起来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懂么?”
“知道了。”我忙答。
接下来两个多小时他都带着我在书海里查找核实那个数据,等我们终于查到确切数据,去教务处提交最终定稿时,却被告知稿子早就被送到组委会去了,而时间也离最终截止时间只剩下半小时左右了。正值下班高峰期,坐公车明显来不及,“大番薯”竟然拿起那把小伞想从学校走到组委会去。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因为“大番薯”太过着急,开伞的动作过猛,把伞骨弄断了。我彻底傻了眼,好半天才说:“要不……别去了吧,反正也没人会细究。”“是啊,况且现在也赶不上了。”教导主任也在一旁劝着。
“不行,一定得去。”他说完把背挺了挺,在门口拿了块塑料板盖住脑袋就往大雨里冲,我愣在原地,有点眼眶发热地看着他冲出去。他的动作似乎被慢镜头放慢了:尖头皮鞋“嗒嗒”地踏在水泥地上,一只手的袖扣散开了,随着他的奔跑一甩一甩的,平时耸着的梯形头也被雨淋蔫了。可他在雨中一边奔跑一边挥手抹掉脸上雨水的动作,就像挥着宝剑斩妖除魔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深深地印在我心底。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喊过他“大番薯”。
老方带了我三个春秋。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毕业的季节。以往我总是帮他写毕业赠言的。他给每个学生都是同一句话:“前方路远,山高水长。”但却将给我的赠言卡悄悄夹进了我的语文书里,直到我考试结束整理书本时才发现。卡片上的字迹遒劲有力,汉字温婉的边角猛然拐出惊鸿的力度,上面写着“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九个大字。这是他以前常讲的一个典故,说的是西汉时有个雄辩家五鹿被一个叫朱云的后生给驳倒了。老方这是告诉我,不要止步于眼前。他希望我做才华横溢却谦虚好学的朱云,而不要做小有成就却趾高气扬的五鹿。
我捧着这份沉甸甸的殷切期许,良久无言。
后来,听说老方辞职回家陪老婆生孩子去了,还在路边支了个小摊儿卖馄饨,我无法想象他穿着条纹衬衣深色西裤和尖头皮鞋招呼客人的样子,却时常设想着,若是某天在街上相遇,我定然要笑着对他说:
“老方,三秋不见,如隔一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