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晓
认识肖复兴老师很多年了,当时我在报纸编副刊,经常刊发他写北京胡同的文章,也亲自去走访过很多肖老师写的胡同,看文章跟亲自走的确有很大不同,你能从文字中走出来,感受历史与现场的微妙变奏。尤其前门一带,当年走的时候真正感受到浓浓南城味道,没几年,前门胡同区已彻底商业化、时尚化,好在肖老师的《蓝调城南》《八大胡同捌章》《我们的老院》等,为我们记录下了不一样的城南味道。
2017年的一天,和罗雪村兄一起在肖复兴老师家聚,后又一起去拜访高莽先生。也就是那天,我们仨商量创立“一群文画人”公号,去年2月1日,“一群文画人”上线,成员包括:肖复兴、赵蘅、罗雪村、孟晓云、冯秋子和我。六个人乐此不疲地“边写边画”,到年底12月22日,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了“边写边画——屠岸高莽逝世一周年纪念展”,同时也是“一群文画人”作品集体亮相。展览过后,肖复兴老师说自己精力不济,暂时停止公号发文,但他其实一直在执着地写写画画。
再次拜訪肖复兴,我们聊文学、写作和书房。肖老师的书房平静、素雅,没有所谓的善本,更多的是他认为对自己有影响,有意义,有使用价值的书,他们记录和承载了故事与人生,还包括了一百多种肖老师自己的作品。
肖老师说“我的阅读,最大的营养都来自小时候,那时候阅读过的书和小说印象特别深。我不太赞成读书破万卷,认真地读一个人的书或读透一类书,对人的影响和帮助可能更大。”
肖老师的书房里,主要有几类书:古典诗词,明清小品,老北京的书,青少年时期阅读的书……遗憾的是,留到现在的已经不多了。《陆游诗选》《杜甫诗选》《宋词选》三本是当年偷了他爸爸五块钱买的,特别珍贵。另外一本郭风的《叶笛集》,1962年版。这本书,曾被他带去北大荒,别的书都让人借走没有了,唯独这本没人看,才一直留到了现在。书,也有自己的平凡与不平凡的命运。
今天,我们一起来到肖复兴书房,聊聊文学与阅读,以及那值得回味的往事。
新晨:您的阅读启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肖复兴:我真正的阅读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当时我花一毛七分买了一本《少年文艺》(1956年第6期),这期上印象最深的是刘绍棠的《瓜棚记》,之后就持续买,在这本小小刊物上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王愿坚的《小游击队员》,王路遥的《小星星》等,其中,还有一位美国作家叫马尔兹,他有一篇小说叫《马戏团到了镇上》,印象特别深刻。
这篇小说写的是:有两个小孩,听说有一个马戏团要来到镇里演出,他们大老远跑到镇上,从清早出门到镇上已经中午了,他们一打听,看马戏要票,他们没钱,很沮丧。后来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一会儿马戏团来了之后,你们去帮着卸东西、干活,一人可以得一张票。等马戏团来了,这俩小孩就帮人家干活,累得够呛,但是很高兴,一人得了一张票。等晚上马戏团演出开始,小丑刚一出来,这俩小孩睡着了,因为太累了。
我对这篇小说印象太深刻了,觉得小说真有趣,有这么出乎意料的结尾。可以说,我对文学的启蒙就是从这篇小说开始的,要没这篇小说,我可能不一定走文学这条路。
从此我一直买《少年文艺》,一直买到“文革”到来,我买到最后一期。1956年之前的《少年文艺》都没看过,我特别想看全了,后来在旧书店淘了一些,最后,去国子监首都图书馆,每周日下午都去那里看《少年文艺》,终于看全了。
中学期间,还有几个作家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萧平,他1956年发表的《海滨的孩子》,《三月雪》等,后来他出了一本小说集叫《三月雪》,我买了一本。还有一个作家叫任大霖,他的文章《蟋蟀》《打赌》《渡口》,我都特别喜欢。
我的阅读,最大的营养都来自小时候,那时候阅读过的书和小说印象特别深。我不太赞成读书破万卷,认真地读一个人的书或读透一类书,对人的影响和帮助可能更大。
新晨:那您的写作启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肖复兴:初二的时候,我们学校办了一个板报叫“百花”,上面贴着一张一张稿纸,都是老师或高年级学生写的,其中有一位高三的学生叫李元强,他老在上面写“童年往事”,我觉得写的挺好,于是也开始模仿他这样写。我就开始写一点类似我自己的生活,有点像小说靠拢的小文。
初三的时候,北京市搞了一个“少年儿童作文比赛”。我有篇作文老师觉得写的不错,就寄给了征文组委会,没想到得奖了。得奖之后,出版社要出版得奖的20篇作文,请叶圣陶作序,每篇文章叶圣陶都点评和修改。叶先生的修改特别详细,逐字逐句修改。修改稿教育局印了一个小册子发给老师,老师就把这个小册子给我看,说,你看看人家叶圣陶先生给你修改的。我看了修改稿,字斟句酌,对我帮助特别大。一是鼓励了我,二是看到名家怎么修改,也让我大受启发。初三毕业那年暑假,叶圣陶找我们班两个同学上他家去,这是我头一次见大作家。初三是我文学生涯的一个起点和转折。
新晨:您很多书和文章写到北大荒时期,那时候,您还有阅读生活吗?
肖复兴:高中上的汇文中学,是个百年老校,藏书特别多。高一高二读了大量的书,近代作家的作品和国外的名著,基本上都是那两年读的,可以说是我的阅读高峰。当时脑子好,精力充沛,做了很多笔记。之后就是文化大革命了,我就到北大荒插队了。我去北大荒时带了一箱书,但是这批书很快就看完了。
我有个同学在兽医站,他们站有个钉马掌的叫曹大肚子,他家有很多书,他听说我爱看书,跟我那同学说,你让肖复兴找我来。我同学就来找我,我当天晚上就赶到同学那儿。曹大肚子让我开个书单,回去给我找。我就给他写了三本书:一本是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一本是艾青的《诗论》,还有一本是伊萨可夫斯基的《论诗的秘密》,他看了看书单。下午他拿报纸包着一包书,我打开一看,就是这三本书。那时候是1971年,这三本书当时在北京都非常难找。
在北大荒时期,我主要从曹大肚子那里借书看,他藏书很多。他当兵出身,是个上尉,有点钱,都买了书。但他从来不让我上他家去,借书每次都是开书单。在北大荒,因为曹大肚子,我一直有书看。临走前,我决定无论如何要上他家看看,我就直接去了。他家有个小偏房,一屋子都是书。
新晨:真是难得有这样一个人,让您依然能享受到阅读。除了阅读,写作是不是也是您北大荒岁月排解孤独的方式?
肖复兴:的确,我就是在北大荒时期,1971年冬天真正开始写东西,一个冬天写了十篇散文,我就给叶圣陶的孙女(她跟我同龄)寄去一篇,让她帮我看看,她就把我的文章拿给她爸爸看,她爸爸叶至善原来是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社长,当时正从五七干校回来赋闲在家,看了我的文章觉得写的不错,也像叶圣陶先生一样,逐字逐句帮我修改,完了让他闺女把修改稿寄回给我,同时附了一封信,信中说,你如果有其他文章,也寄给他看。我于是把其他那些篇都寄给叶先生看,他每篇都给我做了详细的修改。老一代编辑家真是认真。
1972年,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三十周年,各地报纸副刊纷纷刊登文艺作品,我们农场场部有搞宣传的,到处征文,听说我写东西,就管我要了一篇。我就把叶先生修改过的文章重新抄了一份给他,他们复印了好几份,寄给黑龙江的几家报纸,没想到,这几家报纸都刊登了。这给我极大地鼓励。
这一年,《北方文学》复刊,有个编辑叫鲁秀珍看了我的文章觉得写的不错,从哈尔滨到农场找我,当时我回北京探亲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提了几点修改意见。我回去后根据她的意见修改好寄给她。这篇文章就发在复刊号第一期上。这是我正式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叫《照相》,写北大荒的生活和友谊。
新晨:回想您的文学生涯,您觉得自己的写作受哪些作家影响比较大?
肖复兴:小时候的阅读启蒙上面说了,高中之后以及后面的写作生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有:契诃夫、屠格涅夫、罗曼罗兰、雨果、巴乌斯托夫斯基。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雨果的《九三年》都对我影响很大。其实,我看书不是特别多,但是我看的书都认真看过。我的创作中,可能这些人的影响都有,是一种综合性的影响。
粉碎四人帮后,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叫《玉雕记》,发表在1978年第4期《人民文学》上,当时,我在中学当老师,是个很业余的作者。那年秋天,我去中央戏剧学院上学了,大学四年,陆续写了一些作品。我直到1997年才调到《人民文学》工作。
新晨:您的写作领域很广,我看您书架中您的作品上百种,涉及不同方向,是怎么做到的?
肖复兴:我主要写我熟悉的领域。我曾经一度在《新体育》杂志社,和文坛瓜葛不多,一直是文坛里的“孤魂野鬼”,还是孙犁先生说的好“背靠文坛,面向写作”。孙犁先生晚年的杂文对我影响很大。他从往年的经历中,去调整和现在的勾连,去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和动力,而不是按惯性去写作,为写作而写作。这也引发我的思考,我写什么?能写什么?
就像我写老北京,我选择我熟悉的,北京太大,我缩小到我熟悉的南城,所以,我写了《蓝调城南》;但是南城其实也很大,我最熟悉的就是前门一带,于是,我就写八大胡同,鲜鱼口等胡同,文章被出版社看到,建议我扩展一下,于是写了《八大胡同捌章》;前门也很大,我最最熟悉的是我家门前的打磨厂老街,老街也很大,最后,我回到我生活的老院。我把我们老院的格局、提纲以及多年来的采访、走访资料都准备好,2016年时,在美国,一口气写了《我们的老院》。
新晨:看出來了,您的每一个主题和系列,都有浓浓的生活经历和故事背景,怪不得您能这么信手拈来。
肖复兴:我每一个作品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认识到这点,我们的写作就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我每次写完一个主题,都会停下来问问自己,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写?能不能写?
于是,作为老三届,我写了一组老三届,姜德明老先生看到了,希望在他主持的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于是,《啊,老三届》第一版就是他给出的;北大荒的生活,我更侧重描写那一代人的命运,《北大荒断简》就是这样的记录;我当过多年的中学老师,那一段生活我觉得也值得书写,“青春三部曲”《早恋》《女生日记》和《青春奏鸣曲》就是记录那段生活。
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我在《新体育》,去德国报道比赛,在德国超市里买了很多处理的唱片,很便宜。这段时间攒了一千美金,后来在北京的一个免税店买了一台当时最好的先锋音响,之后,听了十几年古典,那时候很痴迷古典。后来,就开始在报纸写音乐专栏,这些就是后来的《音乐笔记》,这本书一版再版,后来,陆续又出版了《音乐欣赏十五讲》《春天去看肖邦》《最后的海菲兹》等。
2000年后,儿子肖铁跟我说,爸,你别老写这些,我给你拿些摇滚的唱片听听吧。儿子就给我拿了一书包摇滚唱片,老艺术摇滚、迷幻摇滚等,特别好听。我也听了很多艺术摇滚的唱片,我也跟着他去五道口买打口带,后来,写摇滚的这些文章结集成《聆听与吟唱》,这本专门谈摇滚乐的。
新晨:您现在书房,是你阅读史的积累吗?小时候那些书籍还在吗?
肖复兴:小时候那些书基本不在了,大部分都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慢慢买的。我不藏书,而且随看随扔,家里基本不留没用的书。我认真看过,对我影响大的,以及现在正在用的书我才留。
我的书房主要有几类书。一类是古典诗词,退休之后我学习写古典诗词,这些书我收了很多。其中最常看的有陆游的《剑南诗稿校注》八卷,还有是《读诗心解》上下册,这两套书我一直在看。还有一类是明清小品,这些作品和现代人的感情比较接近,短小有趣。
再就是关于老北京的书。因为我写老北京,凡是涉及到老北京的书,能找到的都会收。
还有一类是我青少年时期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作家的书。比如巴布斯多夫斯基,前些年出版了一套他的《一生的故事》六卷,我也是经常读,每一次读都很有启发。
我的书房里有年头的书不多,当年偷了我爸五块钱,买了《陆游诗选》《杜甫诗选》《宋词选》这三本书。这是少年时候的阅读记忆之一。后来,又买了一本《李白诗选》。上面的藏书章也是我自己刻的。
还有一本比较老的是郭风的《叶笛集》,1959年出版,我买的是1962年再版的,东安市场买的,一毛钱。那时候我上初二。这是少数留到现在的小时候的书。这本书,我曾带去北大荒,别的书都让人借走不还我了,这本书没人看,我就一直留到现在。所以说,书也有自己平凡或不平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