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的英国,有一位致力于为英国立传的历史作家,他就是著名的辉格党人托马斯·巴宾顿-麦考莱。他的《英国史》浓墨重彩地描述了1685年詹姆士二世即位到1702年威廉三世逝世这17年的历史。这17年是千年英国的命运枢纽,是诺曼底登陆以来传统命脉的继承,也是大英帝国未来荣光的发轫。麦考莱的著史风格自成—派。他说,最佳画作和最佳的历史著作用的方法都是“展示真相的裙角,却能窥见真相的全貌”。
我的书继承的是麦考莱的著史传统。我为你“窥见真相的全貌”的方法是在慢变量中寻找小趋势。
接下来,我来解释一下慢变量和小趋势。先说慢变量吧。
历史是由快变量决定的,也是由慢变量决定的,但归根结底是由慢变量决定的。
我们每天接触到的信息大多是快变量。不幸的是,信息增长的速度明显超过了真理增加的速度,于是,在信息的增量中,噪声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在我们这个时代,稀缺的不是信息,而是对信息的筛选。对快变量的迷恋,让我们迷失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全局。慢变量看起来没有变化,看起来离我们很远,看起来与我们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容易忽视慢变量,但慢变量才是牵引历史进程的火车头。
我来举例说明什么是快变量,什么是慢变量。天气预报能告诉你台风即将登陆,海上会有大浪,但是,只看天气预报,你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海上会有波浪。导致海上有波浪的真正原因是有月亮和太阳。月亮和太阳的引潮力引发潮汐现象。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也就是朔日和望日,月亮和太阳的引潮力方向相同,会产生大潮,也称朔望潮;每逢农历初八和廿二,也就是上弦和下弦,月亮和太阳的引潮力互相削弱,会产生小潮,也称方照潮。天气是快变量,月亮和太阳是慢变量。
美国西北大学经济学家罗伯特·戈登教授是一位观察慢变量的寂寞高手。他在2016年出版了一本厚达700多页的著作《美国增长的起落》。在达沃斯的世界经济论坛上,在微软的全球CEO(首席执行官)峰会上,你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本书。《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谈到过这本书,比尔·盖茨也谈到过这本书。你能注意到他们在谈论这本书的时候脸上那种古怪的表情,他们说:“戈登教授的书写得非常好,但是……”
为什么托马斯·弗里德曼和比尔·盖茨会有这样的反应呢?因为戈登教授的观点让他们坐立不安。我们听过很多技术乐观主义者的预言:科技会让人类的明天更美好,未来的经济增长会比现在更强劲。这些“先知”像挤在狂欢节人群前排的观众,兴奋地告诉我们下一辆游行花车上都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有戈登教授站在沿街的摩天大楼顶层落地大窗户的后面,注视着下面渺小而喧闹的群众。
戈登教授向我们提供了一种观察人类进步的“上帝视角”。我们看到的技术进步是快变量,他看到的技术进步却是慢变量。戈登教授说,美国在1870~1970年间出现了一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经济“大跃进”。美国这次的经济“大跃进”是由影响了我们衣食住行的一系列创新带来的:从电到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空调和电梯,从汽车、轮船、飞机到城市化,从电话、电报到新闻、零售。那么,20世纪90年代由电子计算机引发的“新经济”呢?戈登教授说,对不起,这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回光返照”。从历史的大尺度来看,电比电子计算机更重要。
戈登教授让我们注意到很多司空见惯的事物原来如此具有革命性。假如有一棟中世纪欧洲贵族的城堡和一套21世纪的公寓让你选,你选哪一个?当然是选21世纪的公寓。虽然中世纪的城堡巍峨壮观,但它没有和其他房屋互联互通,没有给水、排水,没有电灯、电话,没有WiFi。假如有一个19世纪的农庄和一个20世纪的超市让你选,你选哪一个?你应该选20世纪的超市。虽然19世纪的农庄不用化肥和农药,产出的都是有机食品,但没有食品工业的发展,食物无法保质保鲜,你很可能会吃坏肚子,甚至可能会饿死。那么,我再问你,抽水马桶和智能手机,如果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一个?我选抽水马桶。
慢变量是一种一旦打开就无法合上的趋势。戈登教授指出,在1870~1970年这100年里,后50年(也就是1920~1970年)的经济进步比前50年的更大。等一下。前50年的美国经济跃进我们可以理解,毕竟,从电灯到电话,从汽车到火车,这些发明都发生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1920~1970年?请你回想一下美国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1929年爆发了股灾;30年代是大萧条;30年代末美国被拖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50年代和60年代美国是管制经济,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市场经济。遇到了这么多的阻碍,美国居然在1920~1970年的经济增长速度最快?
这就是慢变量的威力。有了电,就有了家用电器,有了家用电器,妇女的家务劳动时间就会大幅减少,妇女大规模进入劳动力市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现象;有了电,就有了电梯,有了电梯,才能盖摩天大楼,人们才能更加密集地居住在城市里,城市化会带来公共卫生设施的改善,公共卫生设施的改善又大幅延长了人口的预期寿命。虽然30年代美国经济一直低迷,但汽车行业的技术进步并没有停止,因为最早的汽车太简陋了,没有仪表盘,没有挡风玻璃,没有雨刷,这都要一点一点改进。
曾鸣教授曾是阿里巴巴的总参谋长,帮助马云制定和完善了阿里巴巴的企业战略。当他还在长江商学院任教的时候,曾经写过一本书,叫《龙行天下》。在这本书里,他把中国的创新称为“穷人的创新”。一言以蔽之,当时中国的消费者收入水平太低,对价格最为敏感,为了适应这种市场,中国的企业必须想方设法压低成本。这种激烈的竞争培养出一批极其剽悍的企业,但这种压低成本的创新似乎已经难以为继。消费者的收入水平不断提高,过了某个门槛之后,消费者关注的就不仅仅是价格了。急剧扩张的中产阶层催生出中国的“市场红利”,中国国内消费市场的规模已经超过美国,这会给企业带来什么样的机会?中国企业在核心技术方面仍很落后,可是,中国企业在商业模式创新方面又非常大胆、超前。中国企业的执行力远远超过其他国家的企业,这是在残酷的市场环境下必须锻炼出来的生存能力。如今,中国距离技术的前沿越来越近,但冲刺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且,不要以为只有这一场比赛,这更像铁人三项比赛:1.5公里游泳之后还有40公里自行车赛,之后还有10公里长跑,一项比赛的终点就是下一场比赛的起点,中国还能坚持下去吗?能得第一吗?
总之,叫得出工业化、城市化和技术创新这三个变量的名字,与了解这三个变量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想要判断中国未来的趋势,必须深入观察工业化、城市化和技术创新这三个慢变量。这听起来没那么刺激,甚至会很枯燥。当人们都在讨论哪里是风口、什么是潮流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洋流。风口不重要,潮流不重要,洋流才重要。洋流发生在大洋深处,表层的洋流有两三百米深,这股洋流又带动更复杂、更湍急的海水流动。洋流没有潮水喧嚣壮观,不如台风惊心动魄,但只有洋流才能带你到很远的地方。
作者简介:
何帆,经济学者,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教授,兼任熵一资本首席经济学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拥有20多年政策研究和市场咨询经验,游历50多个国家,每年读300多本书,时代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得到App《何帆大局观》和《何帆读书俱乐部》专栏主理人。是一位研究范围非常广泛,对细节又极其敏锐的学者,更是一位终身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