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星星的孩子

黄亚琴

夏日的夜晚在青蛙的欢歌声中终于降临了。时远时近的阵阵蛙鸣笼罩着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有一所小房子缩在离河塘不远处，屋里的灯没亮，黑夜里显不出它的存在。在敞开在天底下的那扇小窗前，尔里正趴着发呆，他朝天上望呀望，不一会儿，满天的星星就像田野里高高低低欢舞的萤火虫，组成了一条活泼涌动的河流，搅得人眼皮直打架。

“咕咚咕咚……”尔里摸索着抄起旁边的一碗凉开水利利索索地送下了肚，抹了一把嘴，就倒在床上睡去了。丝丝缕缕咿咿呀呀的戏文正带着吱吱啦啦的腔调从一台上了年纪的收音机里慢慢流淌出来，爷爷并没有听见尔里喝水并躺下睡去的声音，他正沉浸在一场大梦般的戏里。

星星独自把黑夜点亮，地上的青蛙、蚊虫们也跟着兴奋起来了，它们不停地歌唱着，舞蹈着。蛙鸣、星空、沉沉的睡眠，它们都是令人感到幸福的源泉。

今夜的尔里实在太累了，白天在田野里疯跑了一天，一挨床就睡熟了。在戏曲沉下去的片刻里，爷爷听见了尔里小小的鼾声，一边心疼地嘟囔着他不盖个东西就睡，一边小心地蹭到床边拉了件衣服为尔里盖上。然后，爷爷喘了几口气，便顺势坐在床边捏起了旁边的一把蒲扇为孙子驱赶来凑热闹的蚊虫。伴着戏曲的调子，扇底流出的风时大时小、时轻时重，爷爷实在想跟着哼唱一番，又怕打扰到孙子的睡眠，就一边晃了脑袋，一边随着曲调摇扇子。

乡下的夜晚总是很黑，星星就在这黑黢黢的高空上跳舞唱歌，像河流里随意游动的小青蛙。“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尔里喜欢妈妈教他的歌，可是妈妈要等到过年才能和爸爸回家看他一次。他常常望着星星唱着这首歌度过无数漫长而孤独的夜晚。

后来，他和天上的很多星星都熟了。他给他们取了名字并一遍遍地温习着，这样，即使有再多的夜晚他也不觉得孤单和恐惧了，他的朋友可漫天都是呢！你看，香草星星是姑姑家的妹妹，不上学的日子，姑姑会带她来玩；石头星星是一颗比较暗的星星，挤在亮亮的星星中间有点像笨石头，可它正好在最亮的几颗星星的中间；煤星又小又亮，好像冬天煤火里溅出的火花，眨啊眨，可爱极了；可乐星星大概是他看到的最亮的星星了，他把它叫成了最爱喝的可乐———尽管他只喝过两次；兔子星星挂得比较高，好像一只善跳的兔子不小心跳到了那么高的地方；还有一颗星星叫眼睛，半夜醒来，他总在窗外望着他……尔里常常在夜里望着星空念叨他们的名字，忘记了旧的再想新的。他能一口气叫出来的名字有九十多个呢。这些星星像调皮又守规矩的萤火虫，别看他们眨呀眨，很随意似的，其实他们的排列很有规律，在不同的季节里，他们都按部就班地排好位置，像在排练一场认真的舞蹈，也像镇守宫殿的士兵一样。很多星星就像尔里亲手摆好的一块一块糖，每一粒看起来都甜甜的，那么熟悉、那么温暖。还有谁比他更喜欢它们呢？

夏夜里，尔里家的窗户是不上窗帘的，满天的星斗就是最亮的灯了，爷爷常这样说，这个想法和尔里一样，小尔里在心里偷偷地笑。爷爷常起夜，半夜就着月光星光便能摸索着下地撒尿，而尔里怕黑，有星星陪他，就好像有很多温暖的眼睛在守护他睡觉。如果哪天有乌云遮蔽了星星，尔里就不能踏踏实实地睡觉了，他总会不断地醒来寻找星星。

今晚的蛙声实在太响亮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不过那些星星只对尔里眨眼睛，不歌唱。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尔里觉得一群青蛙跳到了他的床上。先是一只额头上生了一只角的大蛙跳到他的耳边呱呱呱地叫了几声，他实在太累了，手抬不起来，又呼呼呼地继续睡。接着，他像是游在了一条河里，整齐的蛙声搅动着这条河流的波浪带着他往前游去，他只看见天上的星星离他越来越近。他分不清自己是在一条流往天上的河里漂着，还是正有无数的小青蛙抬着他唱着整齐的蛙谣在往天上飞去。他太累了，懒得用手摸一摸身子下面窸窸窣窣的涌动，他只是动了动两个脚趾来缓解了脚心的痒。

就在他飞翔在一群星星中间的时候，蛙声渐渐小了，他像长了翅膀一样，轻盈地舞在一群星星中间。这些星星都是他熟悉的，只是这次他来到了它们中间。

尔里兴奋地眨巴着眼，自由地穿梭在这些熟悉的星星群里，像只快乐的小飞虫。他看见了“煤星”，那么亮，但其实它的脸上布满了坑洼，不过很像他画下的第一个娃娃的脸，很可爱，他忽然就想笑一下。他又飞到另一边，“眼睛”其实是个很小的星星，他几乎可以伸出手抱抱它了。接着飞啊飞，他看到“泥巴星星”其实像一颗珍珠那样光洁明亮，就忍不住用手又轻轻地擦拭了一下。“铅笔星星”样子有点怪，灰突突的，像落光毛的灰兔子。还有很多很多星星，和他在地球上看到的都有点不一样，不过这些星星已经是他的老朋友啦，来到他们身边，尔里开心得快要叫出来了！

尔里在一群星星中间绕来绕去，飞累的时候，有个声音叫住了他：“到我这里休息休息吧。”他转过脸，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提着一个喷水壶，他正站在一颗大星星上。此刻，太阳就在他们的前方，晒得尔里又渴又累，于是，他靠过去，落在了那颗星星上，然后两人一起坐在了男孩身旁的一株树底下。

尔里问：“这一颗是什么星星呢？”

“黑白丑星星。”男孩回答，尔里觉得这个名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取的这个名字。

“我们每一颗星星的名字都住在看星星的人心里，我的这颗星你曾这样叫过他。”

“你是外星人吗？”尔里急切地问。

“是你创造的‘外星人’。”

尔里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会创造‘外星人’呢？”

“当你给一颗星星取下名字并且在黑暗中呼唤它时，它就会渐渐苏醒并拥有生命。”

尔里望了一眼红红的太阳，不明白自己在一个怎样奇怪的地方。

“就像你们在地球上，当你捡到一块石头，别人认为它很普通甚至丑陋，但你却小心翼翼地把它握在手心里。当有人从你手中再拿到这块石头时，就会发现它已经不像你刚捡到时那样冰冷了。这就是你给的生命，但石头上的温度可能会很快散去。这些星星也如此，当你给了他们名字，他们可能会很快又被遗忘或死去，也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角落一直存活下来———比如我。”

尔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周围的环境，高高低低的植物和树苗，还有坑坑洼洼的地面，太阳的光亮太强烈，以至于每株植物都像是在顶着太阳的强光用力生长一样。看到这样恶劣的环境，尔里心中有些许难过。他替身旁的这个小伙伴担忧。

他忽然记起了两年前，夏收的忙碌压倒了爷爷，缩在床上的爷爷两天不吃不喝，只喊肚子疼，在尔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村里好心的老医生过来看望了爷爷。他吩咐尔里去田里拽一把黑白丑回来，那是地头随处可见的杂草，后来老医生把这种草的种子捣碎喂爷爷服下，当天爷爷就吃了一大碗饸饹面。那天夜里，他一边给爷爷扇扇子，一边望着天上的一颗亮闪闪的星星给了它这个可爱的名字。

可是眼前燥热的黑白丑星星和他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这里一直是这样热吗？”尔里舔了舔干渴的嘴唇问他。

“你很幸运，在白昼的时候光临这里。不过这里被太阳烤得非常干旱，我跑了很多个星球，才搜集到一点点水，幸好这些植物种子都被我救活了。你看，即使这么干旱，这些植物依然很顽强地拱出了地面，等它们长起来，我就可以坐下来歇一歇了。可是要不了多久‘永夜’又要来临。”黑白丑的语气忽然低下来，尔里扭脸望他，他的眼神也在黯下去。

“什么是‘永夜’呢？”尔里小心翼翼地问。

“这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见不到阳光，我们称为‘永夜’。”

尔里望了望硕大明亮的太阳，有点儿不相信这樣的话。

黑白丑亮亮的眼睛里泻出温柔的光芒，洒在眼前高高低低的植物上。随着他的目光，尔里果然看见了一群可爱而坚强的生命。望着这些植物，黑白丑的脸上渐渐溢出了微笑。

“不过，即使在漫长的黑暗里，我也不觉得孤独和害怕。因为它们会给我留下种子，等到再一次白昼来临，我可以再把它们种下去，看它们开出绚烂的花朵。”黑白丑幸福地晃着脑袋，张开双臂，似乎要飞起来了。

这些植物似乎都在飞快地生长着，它们竭尽所能地伸展枝叶，头尽量向上昂。有些植物已经结出了花苞，似乎随时都要绽放。有低低的嗡嗡声，也许有蜜蜂在赶来的路上。细细倾听，还有细细碎碎的摩擦声，好像这一群植物正你追我赶地争抢着生长起来。尔里竟然渐渐喜欢这干旱贫瘠的地方了。

“其实，我们这里的环境已经很好了。还有很多星星根本就不能生长植物。你们地球呢，一定更好吧？”黑白丑好奇地等着尔里回答。

“不过那里的人们并不珍惜这一切。”尔里不愿意说更多地球上的事情。周围似乎没那么热了，他只想静静地陪黑白丑坐一坐，看一看这些奇怪的植物能开出怎样的花朵。

他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轻轻地扇着翅膀围着一朵硕大的花骨朵转啊转，像是在为她跳舞唱歌，似乎来了一阵风，花骨朵微微晃动了一下就展开了她美丽的花瓣，是淡淡的紫色，像穿着美丽嫁衣的新娘，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仔细分辨这香味时才注意到，原来很多花儿也已经开了，这香味不知是哪种花儿释放的，他从来没有闻到过。太阳也不那么火热了，似乎被这些美丽的花香平复了燥热的心情。他听到蜜蜂在嗡嗡着忙着采蜜，各种蝴蝶也都被吸引来了，她们也要和这些美丽的花朵比比美，这一朵花上瞅瞅，那一朵花上看看，不知从哪里钻出了很多小虫子，它们都在花香里起舞、唱歌，原本干渴贫瘠的土地一时间变得绚烂多彩，美不胜收。

花香浮起在微风里，空气渐渐凉爽下来，太阳似乎要下山了。一朵红彤彤的云彩不知何时挂在了天边。黑白丑往尔里的手里塞了一个袋子，“我们一起收集种子吧，太阳要回家了。”尔里半知半解好不情愿地跟在黑白丑的身后钻进了美丽的植物丛里，他还没有欣赏够这些美丽奇特的植物呢！

“这些花儿会在太阳落山前结束花期，结下种子。我把它们收集起来，等到下一次白昼来临再把它们种下去。就像你曾经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一样把它们救活。”黑白丑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抖落的种子，或者从一些植物的果实里取出种子。天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晚霞，美丽极了，尔里真不愿意把眼睛挪往别处。

搜集种子很累，尔里忍不住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周围的花朵，或抬头看看美丽的云彩，忍不住心想，“这儿可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身旁的黑白丑一会儿爬上爬下从一些高大的植物上找种子，一会儿弯腰捡地上的种子，一会儿压下植物的枝干艰难地剥出种子，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在太阳落山之前出现这些美丽的云彩预示着这个永夜会持续得更久一点。”黑白丑一边搜集种子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看着黑白丑忙碌焦急的样子，尔里没忍心开口接着问他问题。开始和他一起用心地收集种子。

天上的云彩要把天也烧起来了，红彤彤的，从东卷到西，从南卷到北，太阳已经毫无踪影。先前美丽娇艳的花朵似乎都在急速地衰老着，为了尽快结出种子，有些植物的茎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他们都在极力生长、衰老着，为了完成传递生命的使命，美丽和枯萎似乎都在一瞬间。看着大片大片的花儿落下，尔里忽然很悲伤，这些美丽还没有来得及被人赞赏呢就已经凋零，这是多么痛苦的绽放啊！可是尔里来不及伤心，他的手正更忙碌地飞舞着，他要帮助这些植物来完成它们最后的心愿。

当他们用尽了所有力气之后，黑暗降临到了他们的四周，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们无处可逃。尔里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的汗水渐渐凉下来，万物无声。黑白丑坐在他的身旁，他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他平和的安静里，觉不到他有一点痛苦。尔里有点想家了，想温暖可爱的地球，想安稳的妈妈的怀抱。但他不能告诉黑白丑这一切，他已经够不幸了，他觉得。

有阵阵凉风拂过，刚过完燥热的白天，这样的风很合时宜，尔里张大嘴巴呼吸了几口，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适应了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抬头看了看，没有星星，轻轻的叹息被黑白丑觉察到了。

“等一等会有星星出现，他们也许在天上待很久，也许很快就消散。白天这里缺少云，但‘永夜’里，这里的云有很多，星星就躲在这些云朵后面，我知道他们是在和我玩捉迷藏。”黑白丑像是在自言自语。

其实，有两个人相伴着守在一起，即使黑暗，也不觉得那么绝望了。可是黑白丑的希望却是他手中紧握的种子，毕竟身边的这个朋友随时可能消失，只有手中的种子才会陪他走过漫漫长夜，等着他的重新唤醒。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尔里忍不住唱起了妈妈教他的这首歌。他轻轻唱了两次，黑白丑就能跟上唱了，他们温柔地、缓慢的，把这首歌送给安静的“永夜”听，没有回声的黑暗里，歌声独自响亮。仿佛夜晚也陪他们醒着，仿佛他们此刻，身在天堂。

“永夜”坚持着自己的冷漠。寒冷终于让他们哆嗦起来，他们不再唱歌，只有黑白丑一个人还在不停地给他讲他看到过的所有花开的样子，每一颗种子的爱好，每一朵花的名字……尔里只想暖和一些，并没有心思听黑白丑这些一厢情愿的讲述。

“每次的永夜你是怎么度过的？”尔里突然打断了他的讲述。

“会把说给你的这些话说给自己和手中的种子听，我要温习那些美好的存在，要让自己即使在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也不能忘记希望。当然，如果实在太冷了，有时候我会找来一些石头互相敲击出声音，来‘刺醒’这寒冷的黑暗，告诉自己要坚硬，要坚强。嘿嘿……”黑白丑莫名地笑了一下，“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哭起来，不过哭一阵就好了。总不能一直哭下去吧，咯咯咯……”他的笑像是在安慰尔里，却让尔里更想哭。

“我们来玩个游戏。”黑白丑的语气很直接，并不是在和他商量，所以，拒绝的话也不容尔里说。否则，尔里是不会答应的，他丝毫没有玩乐的兴致。

“我从来没有数清过这些种子的数量，因为这实在太多了。不过，数种子的过程却陪我度过了漫长的黑暗呢。分你一半，我们一起数。”黑白丑交给他一袋种子，一边独自埋头数起来，“第一颗是彩心，第二颗是灰耳朵、第三课是胖小妹、第四颗是云朵、第五颗是麻麻草……”他数得缓慢而满足，像是在抚摸一朵一朵美丽的花。听着这些陌生的名字，尔里开始想象黑白丑趁着第一缕阳光降临便把他们小心翼翼地种下去，然后不停地去找水的画面，即使他自己又渴又累，还是把仅有的一点水洒给每一颗种子，他一边洒水一边认真地叮咛它们要努力地长出来，然后这些种子像勇士一样听从了他的召唤，努力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点点长起来，又开出一朵朵奇特美丽的花献给眼前这个热爱它们的男孩……是啊，只有爱才能让这个世界更美丽！尔里觉得似乎不那么恐惧和寒冷了，他的心里充溢着深刻的暖意，让他忽然之间变得勇敢。

“第一颗是凤仙花，第二颗是星星草，第三颗是黑白丑……”听到这里，黑白丑轻轻笑了一下，尔里也跟着笑了，“第四颗是菊花，第五颗是益母草……第八十三颗是向日葵，第八十四颗是菊花，第八十五颗是星星草……”尔里一边摸着种子，一边温暖地回忆着他在地球上看到的每一种可爱的植物。

尔里醒来，是在一片晨光里，地球上。

听着早起在院里唱戏的爷爷，他不知道是自己做了一场梦还是刚刚从“黑白丑星星”游历归来。在这个早晨，他的心中一片宁静。

“虽然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花，但种下了种子，就有了希望；虽然你不清楚漫长的黑夜何时结束，但手握希望，便不再害怕。”黑白丑对他说的这句话飞到了他的耳边，他想，也许黑白丑还守在那个漫漫长夜里！

尔里坐起来，久久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他想：我的热爱是什么？我的希望又是什么……